柳營

    第一章伊木
    男廁所和女廁所間的牆是不可逾越的。儘管它骯髒,濺有不堪入目的屎和尿,有人還寫上關於生殖器的謎語,但那是道德的牆,法律的牆。
    朗朗乾坤,蝴蝶和蒼蠅卻從牆上飛過了。伊木不是蝴蝶,更不是蒼蠅,可他每天都得出入女廁所。這是一種悲哀,伊木是個男人。
    伊木淘糞。彎著腰,髒頭髮濕得打縷,他氣喘如牛,臭汗熏天。沒有一個女人肯嫁給他,原因很簡單——他是個啞巴。
    伊木是啞巴,所以他淘糞,這合情合理。廁所是伊木工作的地方,每天午夜,他準時出發,像幽靈一樣拉著糞車走街串巷,山東省嘉祥縣縣城公共廁所裡的大小便在等著他。
    伊木很醜,能嚇死最美的女人。
    白天他不敢出來,因為肯定有人會唾他,假如他惱怒他便得挨揍。
    伊木低著頭,拉著糞車一步一步地走。他的眼球凸出,時時閃過一絲慌亂,他皺著的眉從生下來就未舒展過,這使整個臉都帶著苦笑,牙齒是兩排稀疏扭曲的“黃豆瓣”,蓬亂的頭髮遮蓋住的耳朵像是洞穴,裡面住著野獸。自卑使伊木習慣了低頭,於是他又駝背了。
    有時他也看看蒼天,空中沒有鳥的影子。
    伊木做環衛工人已經20多年了,他將生命系與這奇醜的無比骯髒的糞池,足下翻滾著蛆的群體。伊木身上穿的工作服是屎的顏色,他的胸腔呼吸著濁臭,當雙手伸向堵塞住下水口的大便紙和衛生巾時,沉默賦予這個動作以莊重的色彩,並且有很多蒼蠅圍著他起舞。
    這個縣城要在清晨恢復喧囂,伊木要在天亮之前裝滿糞車。
    有一次,在一個公廁,已是黎明,伊木看到一個女人在拉稀,女人看到伊木便發出尖叫。伊木把屎裝進糞桶倒在門外的糞車裡。他進進出出,毫不理會那光屁股的女人。
    假如這時有火把照亮他體內的死胡同,便會看到盡頭是一顆被生銹的鎖鏈捆綁著的心,它囚禁在胸膛裡,日日夜夜不自由地跳動,跳動得越厲害被勒得就越緊。
    伊木因為耍流氓被送進了派出所,被拘留15天後他失去了淘糞的工作,在拘留所,有個好心的犯人對他說——你去柳營吧!
    第二章瞎妮
    瞎妮出生在沂蒙山的一片高粱地裡,瞎妮的娘扯斷臍帶疼得昏了過去,再也沒有醒來。第二天有路人聽到瞎妮微弱的哭聲,瞎妮和她娘的屍體被一頭毛驢拉著的平板車運回了家。
    瞎妮的爹是個脾氣暴躁的酒鬼。瞎妮的哥哥餵了一頭母山羊。羊奶使瞎妮沒有夭折。在她生命裡最早認識的一個物體就是乳房,從此瞎妮對圓有了模糊的概念。後來,哥哥對她說月亮是圓的,太陽也是圓的,這個從生下來就失明的女人開始對這個世界感到茫然。
    瞎妮的世界很小,就是一個院子,從小就習慣了劈柴、餵羊、洗衣、燒炕的生活。她睡在炕前的熱土灰裡,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她都知道。
    紅花和綠草在瞎妮眼中都是黑色的。
    一切顏色在冥冥之中就注定了,一切顏色在瞎妮出生時卻改變了。五彩絢爛,只剩下黑色,無邊無際。瞎妮向黑暗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這裡有把椅子,那裡有張桌子,她需要避開並且記住它們的位置,她希望它們永遠不動不要改變。
    瞎妮碰碎過許多碗和暖壺,她爹總在這時暴跳如雷把她打罵一頓,不給她飯吃。
    有時,瞎妮詛咒她爹快點死。
    果然,哥哥結婚那天,父親醉死在門外的一棵白樺樹下。嫂子很凶,過門後,就給了瞎妮一把稻草讓她住進了羊圈。瞎妮很快習慣了羊膻味,習慣了寒冷與悶熱。嫂子卻越來越討厭她,常常無緣無故地打她,哥哥也不管。瞎妮想到了死,不止一次喝過農藥。她知道敵敵畏、樂果、除草劑的味道。
    有一次,哥哥把洗衣粉灌進她肚裡讓她嘔吐。鄰家香姑問瞎妮,小瞎妮為啥想不開啊?瞎妮捂著肚子打著滾說,沒吃的沒住的,也沒穿的。
    香姑對嫂子說,給這小人兒好歹找個男人過日子吧!
    嫂子便托媒婆給瞎妮張羅對像。媒婆的腳步聲讓瞎妮緊張而又感到幸福。她蹲在窗外聽到媒婆說,十里八村都跑遍了,就有個老光棍說明天來相親。這天晚上,瞎妮失眠了,躺在羊圈裡的草墊子上輾轉反側。
    第二天,老光棍來了,瞎妮站在院裡的一棵臭椿樹下,低著頭,用手絞著衣角。她胸部乾癟,臀部平平,她的辮子焦黃,脖子很髒。那一刻她是羞澀的,也是世間最美麗的。然而老光棍一見到瞎妮就嚷嚷起來,明明說好的是個小寡婦,咋是個瞎子。媒婆趕緊勸道,既然來了就過去說說話,人家才18歲,好歹也是個黃花閨女。老光棍連連擺手說,不中不中,扭頭走了。嫂子追出門脫下一隻鞋惡狠狠地砸向老光棍,罵道,老龜孫,也不看看你的熊樣。瞎妮咯咯笑了,笑著笑著捂著臉又哭了。
    三祭灶四掃屋五蒸饃饃六殺豬七趕集八過油九包餃子十磕頭,流星劃過天際,轉眼快過年了。
    臘月二十九包餃子那天,媒婆又領來了一個人。瞎妮後來知道他是人販子。人販子圍著瞎妮轉了兩圈,捏捏瞎妮的肩,又拍拍背。他對嫂子說,腚忒小,生娃娃難,能不能生還說不準。嫂子說能生,絕對能生。人販子便問瞎妮,來過月經不?瞎妮茫然。人販子無奈地攤了攤雙手。嫂子使勁擰了瞎妮一下,她掏出50塊錢對人販子說,這廢物能賣就賣,賣不出去你幫著給扔得遠遠的。哥哥正在鍘乾草,他歎口氣說,我妹,可憐,麻煩給找個好買主吧!
    坐火車瞎妮感到很新鮮,她的腳不動,可她已離開了家。
    她問去哪兒?
    人販子說,山西,那地方窮,買媳婦的多。
    路過山東嘉祥,停車5分鐘,人販子說下車買幾個包子。
    瞎妮說俺跟著你。
    下了車,人販子一邊走一邊嘟囔,我要是想玩哩個兒楞,我現在撒丫子就跑,你追得上嗎?買主其實早聯繫好了,有好幾個呢,有個神經病,有個歪脖,有個勞改犯——你挑哪個?
    瞎妮咬著嘴唇不說話,緊緊拽著人販子的衣角。
    30個包子。
    人販子掏出瞎妮嫂子給的那50塊錢,遞給站台上的一個小販。
    小販瞪了瞪那錢說,你給俺換一張,這張不行。
    人販子說咋啦?
    小販說假的。
    人販子和小販爭執不下而發生口角,最後大打出手。小販抄起個火鏟子把人販子的頭打破了,人販子罵一聲奶奶個熊,順手將一鍋沸水潑在了小販臉上,小販殺豬般號叫,倒在了地上。
    人販子被扭送去了派出所。
    瞎妮擠在圍觀的人群裡,就好像此事與她無關。一個娘們說,這傢伙得判刑,沒三年五年出不來,故意傷害罪,大過年的,看把人燙得。
    人群散盡,火車早已開走,瞎妮扶著電線桿感到驚慌失措,過了一會兒,她蹲在地上捂著臉嗚嗚地哭起來,冷風吹著她的辮子。
    她哭,並不是因為脆弱,而是不知道應該去哪裡。
    下雪了,瞎妮一屁股坐在了幾片雪花上。瞎妮睜大了眼睛,她看不見這白茫茫的世界,她抱著膝蓋渾身哆嗦,不知道應該站在原地等候,還是應該去哪兒,心裡只是感到無比絕望。那是個大年夜,只有雪能讓她吃,只有西北風能讓她喝。當午夜的鐘聲和一陣陣鞭炮聲傳來,瞎妮抬起臉,牙齒打戰,她自言自語:“呀……過年了!”
    第二天,有個掃雪的老頭發現了快要凍僵的瞎妮。他踢踢瞎妮的腳說,閨女,去柳營吧!
    第三章土地
    很久以前,山東省嘉祥縣的農民就有一個願望,想在土地上種出小麥來。他們一次次播種,又一次次失望。麥子就像野草。長不到抽穗就枯黃了。荒地還是荒地,種下的東西顆粒無收。土質嚴重鹼化使這個縣城的農民幾百年來都生活在貧困中。
    新中國成立後,縣委班子先後採取了“深耕地,淺種農”“貢獻一斗糞”等措施改良土質,然而旱澇無情,加上四害猖獗,太陽出來了,地上依舊白花花一片。
    人們絕望了,甚至連縣長也絕望了。
    1972年,周舉治任嘉祥縣長,他上任後大力種植果樹。蘋果、梨、桃、山楂、杏、核桃,主要種的是蘋果。到1978年,嘉祥縣已有果園千畝。
    蘋果花開花謝,到1980年,嘉祥縣成為全國23個水果基地之一。
    百貨大樓前人流穿梭,一條寂靜的林蔭路邊有家羊湯館,寫著“倒垃圾沒爹”的牆下堆滿垃圾,蒼蠅飛舞,小巷的路燈裝點著縣城的夜色。清晨,機動三輪車突突突地開向水果批發市場。迅速發展的商業帶動各種副業,一些運輸車隊、罐頭廠、柳編廠隨之出現。縣城最大的兩個柳編廠是南關柳編廠和柳營的殘疾人柳編廠。
    第四章柳營
    柳營距縣城八里,是個小村子。靠近公路有個大院子,這院子很孤獨,彷彿與世隔絕。然而對某些生活在陰暗角落裡的殘疾人來說——這裡是一個天堂!
    如果不下雨,院裡會有八個瞎子坐在馬扎上編筐,編得最快的那個是瞎妮。她動作熟練,像在玩弄自己的手指。伊木和三個啞巴在村前河堤的樹上,手裡都拿著砍刀,他們把柳枝砍下,然後像騾子一樣背回來。另外三個啞巴留在院裡修枝剪葉幹一些雜活。有四個瘸子和兩個癱子的工作是把修剪好的柳枝浸水然後煙熏,還有一個侏儒不停地添水加柴,他同時也負責做飯。
    院裡有兩排房子。一排是平房,一排是瓦房。
    如果下雨,院裡會空無一人。靠近鐵柵門的那間平房,門朝北,窗向南。門是由破木板拼湊的,一把鐵鉤子就是鎖。房間裡有把搖椅,靠床的牆上還糊著“文革”時期的報紙,兩個破沙發露著棉絮,沙發前放著一張油膩膩的茶几。
    窗外,荒蕪的地被雨淋著,田鼠躲在蒲公英葉下避雨,公路上有拖拉機駛過。
    另外幾間平房堆滿了雜物。瞎妮單獨住在其中的一間,那時,她是柳編廠唯一的女人。蜘蛛從房頂上垂下來,一直垂到她的紡車上。瞎妮什麼都會,別人給她點棉花,她就紡線。工作之外,閒暇的時候便納鞋底。除了那兩個沒有腳的癱子,柳編廠的工人包括老闆柳青都穿著瞎妮做的布鞋。
    平房和院牆形成的一個夾角,就是廁所。幾塊磚堆起幾個支點,香煙盒扔得到處都是。平房對面是四間大瓦房,三間是倉庫,摞滿了筐,老鼠在裡面吱吱地叫,生了一窩又一窩。剩下的一間是宿舍,門窗朽壞,雨聲嘩嘩,房間裡的空氣潮濕壓抑,地面痰跡斑斑,十幾張有上下鋪的鐵床靠牆放著,粗布被子像腐爛的屍體一樣發出一陣陣悶臭。一個穿補丁褲子的啞巴站在房子中間唱歌,他用鼻子哼哼,直到唱完,有個戴氈帽的瞎子拉著二胡給他伴奏。一個侏儒,坐在三條腿的小板凳上捧著大腦袋沉思,他的頭像個冬瓜,別人便叫他冬瓜,瞎妮則叫他大頭。幾個瞎子坐在桌前聽收音機,兩個啞巴打著手勢交談,一個說這雨可能要下到明天中午,另一個說最好下到晚上。牆角,一個瘸子和一個癱子盤腿坐在下鋪喝酒吃肉。瘸子叫小拉,是個回民。那個癱子叫家起,他找了塊木板,安上四個輪子,他坐在上面,用手劃著,好像周圍是海。他來到柳營時餓得都划不動了,柳青給他兩個饅頭,他吃完後噎得直瞪眼,好久,打了一個很響的嗝。
    其餘的人在睡覺,伊木鼾聲如雷。
    第五章柳青
    門前有兩棵樹,一棵是柳樹,另外一棵是榆樹。
    有一天,柳青從門裡出來把榆樹砍了,做成搖椅,在窗下讓身體搖晃起來。他似乎很累,常常望著窗外沉思,後來天黑了,他什麼也沒看到。
    那棵柳樹,有風吹過,千古絕唱!
    1980年,一個算命瞎子路過此地。他拍著樹幹問柳青,這是棵柳樹是不?
    柳青說,嗯。
    樹高兩丈八是不?
    柳青說,嗯,差不多。
    那正南方有個水坑?
    柳青說,有個池塘。
    瞎子又問,西南方土牆根下有塊碑?
    柳青說是,上面寫著“泰山石敢當”。
    瞎子點點頭,喃喃自語說,和我夢見的一樣。
    這棵樹是柳青種的。
    樹上掛著個破郵箱,沒有信來,久了,成了小鳥的窩。
    柳青的父母早亡,是三年困難時期吃觀音土撐死的。那時柳青還是個孩子,他折了根柳枝,把樹葉吃光,把樹枝插在門前的公路壕裡,撒完一泡尿,然後就逃荒討飯去了。在他走後,那根柳枝竟然生根發芽長成了參天大樹。
    柳青在外漂泊流浪了很多年,他領回來一個四川女人。那女人頭髮又粗又髒,且帶有騷味。她會編筐,她生下一個女孩後就去世了。
    柳青給女兒取名柳葉。
    柳青挨過餓,受過苦,這使他堅強,能忍耐,遇見困難即使低頭也挺起胸膛。他胸有城府,笑的時候也皺著眉。柳青目光敏銳,自從他的手工作坊收留了第一個快餓死的算命瞎子後,他就看到了社會最底層有些人在閃閃發光,那些人在別人眼中是些廢物,那也是世界上最廉價的勞動力,給他們一口飯吃,他們就會拚命幹活,這使柳青成為這個縣城裡最早的萬元戶,並且在殘疾人的心中有著救世主一樣的光環。
    這最初的手工作坊,幾十年後發展成了魯西南的一家大型企業。
    工人全部是殘疾人!
    第六章結合
    伊木和瞎妮都是苦命的人。
    柳編廠的院裡有口井,青石鑲著一圈黑暗,上方吊著木桶,旁邊有個石槽,常有小鳥飛來喝水,繼而飛去。伊木曾把它高高舉起,然後放下,向周圍的人伸出兩個手指,別人便知道石槽重200斤。
    石槽裡每天都泡著一堆髒衣服,瞎妮熟悉石槽的每一個稜角。她天天洗衣洗到深夜,無所謂黑暗,她只是喜歡幫助別人。
    伊木常常捧著個氤氳升騰著熱氣的茶杯,出神地望著窗外。
    瞎妮對生活不敢有任何奢望,幫別人洗洗衣服,聽聽鳥叫,就已經足夠。她第一次聽到柳葉咯咯的笑聲的時候便呆住了,原來世上竟有如此美妙的聲音。柳青說,你抱抱小葉子吧。瞎妮趕緊搖著頭擺著手說,大哥,俺丑,嚇著她。柳青說沒事,把葉子放在了她懷裡。當一個柔軟的小身體緊貼在瞎妮胸脯上的時候,她呼吸困難,一陣陣幸福的戰慄傳過全身,這是只有母親才能體會到的感覺。
    瞎妮覺得她這輩子不可能有個孩子,因為沒人肯娶她。她生活在羊圈裡的時候,有過一個布娃娃,用破布和稻草做成的,她為此繡了很多星星和小花。
    女人喜愛孩子,就像春天喜愛小草。
    瞎妮從未想過結婚,但是愛情突然來臨。
    那天晚上,瞎妮洗完衣服,換上一池清水,月光照著,她坐在馬扎上哼著歌謠,葉子的幾塊尿布很快洗乾淨了。瞎妮聞聞,覺得不滿意,又洗一遍。
    瞎妮踮著腳把衣服和尿布晾在院裡的時候,伊木悄悄走近,瞎妮來不及轉身就被擁抱,她驚呼一聲,立即掐伊木的胳膊。伊木氣喘吁吁,力大無窮。瞎妮的腰帶掙斷了,那是一根草繩。她叫喊著,聲音卻漸漸變成央求。伊木的右手揉著瞎妮左邊的乳房,瞎妮感到一陣陣暈眩,身子發軟手仍舊緊緊拽著褲子,過了一會兒,她就哭了。伊木把她抱起來,抱進了柴房裡。當一個卑微的靈魂產生對另一個卑微的靈魂的愛慕,驚慌,充滿幻想,驚慌好比乾柴,幻想化作烈火,一切光明溫暖隨之出現,天地隨之旋轉。
    柳青在第二天用棍子將伊木教訓了一頓,他是廠長,他是收留他們的人。棍子打在伊木頭地響,瞎妮哆嗦著身子撲通跪下了,說,別揍他,俺沒想叫你揍他。柳青扔了棍子問伊木,你願意娶她不?伊木捂著頭,他看看瞎妮,咧嘴一笑說,啊啊啊。柳青又問瞎妮,那你願意嫁給他不?瞎妮捂著臉,點點頭。
    兩瓣蒜拼成了一顆心,兩根蔥擺成了十字架。
    伊木和瞎妮結婚了。他們選了個好日子,好日子就是陰天下雨的日子,不用幹活。
    1982年6月19日,星期六,大雨。
    那天瞎妮早早地洗了臉,洗了頭髮,用一根火柴把指甲縫裡的髒泥挖掉,然後瞎妮開始編辮子,不知不覺,她的臉紅了。瞎妮摸摸臉說:“真熱啊!”
    伊木也是一夜未睡。他用一根手指就把所有的人弄醒。冬瓜揉揉眼,說:“你得買幾隻雞,再打點酒,結婚都得這樣。”伊木一拍腦門,頂風冒雨去了縣城北關的菜市場。
    瞎妮煥然一新。臉上抹了雪花膏,腰上繫了新的草繩。冬瓜敲門進來說:“走,去找你男人。”堂屋裡熱鬧非凡,所有人都在期待新娘子的出現。冬瓜笑嘻嘻地把瞎妮領到小拉面前問:“這是你男人不?”瞎妮摸摸小拉的頭說:“不是。”冬瓜又把瞎妮領到家起面前問:“那這個呢?”瞎妮摸摸家起的胳膊說:“這個也不是。”
    瞎妮摸遍了所有的人沒有找到伊木。冬瓜說:“你男人走了,不要你了。”瞎妮說:“別鬧。”伊木這時回來了,左手提著雞,右手提著酒,腋下夾著幾個長纓子的大蘿蔔。他站在門口,渾身滴著水。
    冬瓜把瞎妮領到伊木面前問:“這是你男人不?”瞎妮低著頭,不說話,她聽見了那熟悉的喘息聲。冬瓜歡呼一聲,別的人跟著起哄,一個啞巴接過伊木手中的酒菜,一個瞎子撓撓頭髮,幾片碎紙掉下來。
    第七章勾引
    有天清晨,來了兩個人。
    其中的女人長得漂亮,她的一隻袖子空空如也,頭髮燙過,被風吹得凌亂,她叫陶婉。她哥哥手裡提著帆布包,眼睛裡佈滿血絲。
    聾子?柳青問這兄妹倆。
    男人搖搖頭。
    啞巴?
    男人說不是。
    一陣風吹過,他撩起褲腳,柳青看到半截木頭做的假肢,後來那假肢長出了木耳。
    柳青說進來吧!
    門開了,悲劇從此開始。
    那個男人是個戲子,他和妹妹以前都是在縣劇團唱山東梆子的,一場大火使他倆成了殘疾人。戲子有文化,有羊癇風,每個月都要來那麼一回。他來到柳編廠後就修復井欄,到夏天,井欄上爬滿了牽牛花。他在院牆下種菜,他妹妹陶婉養了幾隻雞,高興的時候殺一隻。
    抹布有多髒,生活就有多亂。
    戲子向柳青建議每個人都必須洗澡刷牙。他和冬瓜搭建了簡陋的浴室,和伊木重建了廁所,用三合板將男女分開,用磚和水泥砌成一排“凹”字。窗台上有幾個罈子,他盛了水,醃了雞蛋。
    當他做完這些事後,他就成了柳編廠的主管,他妹妹陶婉成了會計。
    陶婉是個獨臂女人,她站在門外第一次看見柳青,柳青正抽著煙斗,她看見一個煙霧繚繞不是很清晰的面孔,那正是她尋找了多年的男人。從那天開始,一個聲音便在腦子裡迴盪,起初那聲音很弱,卻一步一步質問著走過來:嫁給他。閃電劃過夜空,這念頭始終帶有香味,在黑夜裡靜靜地曇花一現,久久不肯凋落。
    陶婉幫柳青收拾房間的時候,在箱底找到一張女人的照片,就問:“這是誰呀?”柳青說:“是我媳婦,死了,你長得有點像她。”到晚上,陶婉在她的小屋裡躺下,她並不睏。瞎妮摸索著進來,把葉子的尿布放在她床頭上,她不僅是會計,還刻意扮演了後媽的角色。“睡了沒?”瞎妮問。陶婉低吼一聲:“滾熊。”然後望著燈泡胡思亂想。第二天,她給葉子換尿布時故意把葉子擰得哇哇大哭,然後再唱兩句戲,把葉子哄得咯咯笑。當晚,月光很美,一個女人光著腳丫,用食指輕輕推開柳青的門,她在黑暗裡緊張了一會兒,就窸窸窣窣脫了衣服,掀開被子鑽了進去。柳青一直沒睡,他本以為這是一個夢,他的聲音在拒絕,他的手在猶豫,他的心已經答應了。
    過了兩個月,陶婉從廁所出來,把一團乾淨的衛生紙扔到柳青和戲子面前。我懷孕了,她憤憤地說。戲子說這是怎麼回事,他看看柳青的臉,柳青的臉立刻變成了松花蛋。戲子對柳青悄聲說,我妹妹就這樣。柳青拍了拍戲子的肩:“我是男人,得敢作敢當。”
    第八章戰爭
    一個筐賣一塊錢,南關柳編廠卻悄悄降到了8毛,這無疑給了柳青兩拳。柳青得知這消息後一夜未睡,早晨起來眼眶發黑。他皺著眉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戲子和陶婉進來,柳青立刻對戲子說:“耳刮子就要扇到咱臉上了,咋辦?”戲子說:“南關?”柳青說:“他降到8毛,咱降到6毛。”戲子說:“那大伙的工錢可就少了。”柳青說:“咱的筐賣不出去一分錢都掙不到。”
    傍晚,柳青宣佈了降低工資的事,他問大伙有什麼意見。瞎妮摸著腿說:“降就降吧,沒事沒事。”家起說:“有口飯吃就行。”冬瓜嗤之以鼻,他旁邊有個啞巴揮揮手,意思是:屁大的事。
    蘋果快熟的時候,枯枝敗葉落了一地,一群人從南關走來了,手裡都拿著武器,有菜刀、棍子,有鐵叉、木掀,有鎬有斧,還有大鎯頭。他們怒氣沖沖,從南關柳編廠一路嚷嚷著來到柳營。柳青打開鐵柵門,遞過去一支煙。但是這些人簡直就要怒髮衝冠了,雖然都沒有戴帽子。為首的一個光頭叫老改,他指著柳青的鼻子說:“降到6毛,我看你是欠揍。”自從柳青降價後,去南關訂筐的越來越少,終於一個也沒有了。柳青沒有說話,他身後站著一群殘疾人。伊木吐口唾沫,右腳在地上畫了個圈,另外一個啞巴豎起了中指。老改說:“6毛不行,連工錢都不夠,咱商量商量,把價格扯平,定穩,8毛怎麼樣,都賣8毛?”
    柳青說:“不。”
    老改也說了一個字:“砸!”
    雙方的械鬥場面慘不忍睹,柳營柳編廠寡不敵眾,很快,柳青的肋骨斷了三根,一隻耳朵掉在了地上。戲子唯一的那條腿也被鏟斷了,並且頭上挨了一棍。有個穿紅毛衣的傢伙朝陶婉心窩踢了一腳。幾個瞎子算倒了血霉,身上都掛了彩,瞎妮的臉腫得像茄子,家起的兩顆門牙,一顆在土裡,一顆在肚裡,不過,他捏破了對方的卵蛋。伊木威風凜凜,拿根扁擔,嗚裡哇啦亂叫一氣,周圍的那幾個人便倒在了地上。戲劇性的變化來自冬瓜手裡的一個秤砣,這個像兒童一樣的侏儒對老改喊了一聲:“看這裡。”他本來瞄準的是腦袋,老改的一隻眼卻瞎了。
    老改也成了殘疾人,他捂著臉叫喚:“毀了,撤,快撤。”
    械鬥事件引起了縣委的高度重視,專案組和殘聯的負責人對此事進行了調查。不久,南關柳編廠被勒令停產,老改因傷害罪被判了8年有期徒刑。
    第九章伊馬
    械鬥那天陶婉就死在了醫院裡,她用唯一的一隻手摸摸柳青僅存的一隻耳朵,問:“你愛我嗎?”柳青還沒來得及回答,陶婉就死了。當時戲子躺在病房昏迷不醒,其他人包紮完傷口就回去了。
    醫院附近有個垃圾箱,垃圾箱裡有個嬰兒。在80年代初,常有狠心的父母把帶有殘疾的孩子拋棄,像扔垃圾一樣。
    嬰兒滿身血污一動不動,他的一隻腳是畸形的,像雞爪子。圍觀的人以為他死了,蒼蠅知道他還活著,圍著他的肚臍飛舞。突然,嬰兒的身體一陣輕微的抽搐,緊閉的雙眼也慢慢睜開了一條縫。圍觀的人都往後一退,一個女人說:“借光,給俺看看。”
    伊木和瞎妮恰巧在人群裡。瞎妮伸出雙手,摸索著走向垃圾堆,人們閃開了一條道。瞎妮摸到了碎玻璃,摸到了破鞋,又摸到了爛菜葉,終於,她摸到了嬰兒。
    是個小子。瞎妮興奮地說。
    柳青和戲子在縣醫院躺了一個多月。出院後,柳青的腦袋還纏著紗布,戲子拄著雙拐。天陰著,他倆的臉也陰著。柳青問瞎妮:“孩子哪兒來的?”瞎妮說:“撿的,垃圾堆裡撿的,那天,風吹著電線,嗚嗚的。俺一摸,好傢伙,紮了俺一下,又一摸,就摸著他了,臭烘烘的,身上沒一點熱氣,回來俺就叫俺男人燒熱水,給他洗澡,洗一遍,又一遍。第二天,他吃食啦,米湯喝了好幾口,這小子命硬,腳有點毛病,大哥,你給俺孩起個名吧!”
    公路上,一輛拉果苗的馬車駛過,柳青不假思索地給孩子起名叫伊馬,他摸著孩子的腿說:“這是個瘸子,長大了,能走能跑就行。”
    第十章平等
    柳營門前的那棵樹成了旗幟。
    許多殘疾人慕名而來,遠遠地看見了樹,便看見了希望。這裡並不遙遠,一直在他們心裡。除了這裡,對那些飽受煎熬沒有自由的人來說,任何地方都是地獄,根本用不著墮落。
    糞土中有金子,河蚌裡有珍珠,任其沉睡也不開啟,不給一個炫目的機會。
    他們中有很多人醜陋不堪,骯髒無比。不是蛔蟲,更像蛆蟲。他們似乎不能獨立生存,只能寄生於一個人,一個家,一個社會。他們有著常人無法忍受的生存環境。那些唾沫那些抱怨那些誤解那些排斥與侮辱整天包圍著他們。他們的人生道路是艱難的,思想是蠕動的。
    他們蟄伏在社會的陰影裡,有人認為他們在威脅著別人的幸福。有手卻沒有工作,有頭腦卻不能思考,就連生殖器似乎也是多餘的。對付傷害,除了忍受再沒有別的辦法了。
    殘疾人是一個階層,一個苦難的族群,上一代和下一代都相傳著痛苦。每天都有人掉到這弱勢群體裡來。一個瞎子無所謂黑夜,但需要陽光。殘疾人永遠存在,從人類開始到人類結束。他們和健全人一樣健康。
    殘疾並不是殘疾人痛苦的根源,一切不平等不合理的社會現像是社會產生的。
    柳營柳編廠成了各種苦難的彙集地,上帝並不住在這院裡,但這裡是殘疾人的天堂。
    第十一章飯館
    一,二,三,四,五,數到五,五年就過去了。
    這期間發生了很多事,城市生活水平提高了,農村依然貧窮,柳青擴建了廠房,告別了原始的手工作坊,他又買了台電視機,從此進入一個嶄新的時代。
    電視機是個好東西,它告訴人們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柳青爬上門前的柳樹,把天線綁在最高的樹枝上,戲子在下面喊:“有影了,聲音也有了!”到晚上,村裡的人也來看電視。男人們蹲在地上呼啦啦地吃麵條,老娘們坐在牆根哼哼唧唧地哄孩子。
    小拉一邊看電視,一邊搓泥。他搓完脖子搓腳丫,搓成一個泥丸,聞聞,嘿嘿一笑,就向那老娘兒們堆裡砸了過去。這算是一種調戲吧,幾個老娘兒們也把小石頭扔過來,笑嘻嘻地說:“丟你娘的繡球。”繡球二字使小拉想入非非,這單身男人下勁搓了個大的,砸中了一個寡婦的頭。寡婦一拍大腿破口大罵:“哪個小歪屄?”小拉站起來說是我,寡婦扭扭屁股走到他面前給了他三巴掌。眾人哄笑起來。小拉摸著自己的頭,看著女人的手。除了他娘,還沒有別的女人碰過他。
    葉子是個淘氣的小姑娘,在伊馬的記憶中,她的裙子永遠是髒兮兮的。她在人群裡揮舞著一把小勺,嘴裡嚷著打、打。柳青躺在搖椅上說:“不聽話,打屁股。”葉子依然說打、打。柳青便在她屁股蛋子上來了一下,問她還打不打,她嘴一撇,說抱抱。
    伊木抽著旱煙,瞎妮攥著根繩子。伊馬爬到東,爬到西,他的智力和別的同歲的孩子不一樣,五歲還不會說話。瞎妮把伊馬拽回來放在膝蓋上,小聲哼唱:月老娘,黃巴巴,
    爹澆地,娘繡花。
    小乖兒,想吃媽,
    拿刀來,割給他,
    掛他脖裡吃去吧!
    她想把兒子哄睡,自己卻迷迷糊糊睡著了。伊馬就爬到大門口,坐在那裡看呼嘯而過的車輛。那一刻,伊馬很孤獨。一個人從公路上走過來,拐彎在伊馬面前停下。他的臉恐怖極了,伊馬嚇得雙手抱著頭。終於,伊馬一聲號叫。當時正是夏夜,電視機前的人們看到那張臉也都打了個寒戰。
    那張臉簡直就是魔鬼的傑作。他的腦袋縮在肩膀裡,一截僵硬的脖子露著青筋,喉嚨似乎被結紮過,咽口唾沫要費很大的勁兒。他兩腮寫著猙獰,額頭上伏著一隻癩蛤蟆,翻轉的耳朵可能會引來風暴,有悲慘的聲音在裡面迴響。該怎麼稱呼他的鼻子呢,一個小疙瘩?一個卵?一個瘤?牙齒是撬槓,嘴唇成了支點,而嘴角塌陷著,隨時都可能流出白沫。那下巴,下巴卻怪異地翹了上去,形成一個酒窩,幾滴雨和汗可以儲存在那裡。雜亂的五官只剩下一隻眼還活著,眼皮上翻露著血絲,驚恐的眼球凸出,彷彿一耳光就能震落,另一隻眼死掉了,眉毛在深陷的眼眶裡像是黑色的小草。整張臉樹皮似的疙疙瘩瘩,坑坑窪窪,只有眉間的一小塊皮膚是完好的。
    “夥計,臉咋啦?”柳青問。
    “燙的,開水燙的。”他回答。
    當天夜裡,瞎妮對伊木說:“新來的這個人,我認識!”這個人就是那個賣包子的小販,瞎妮被人販子拐賣的路上,就是這個小販改變了她的命運。她憑借瞎子特有的聽覺,認出了他。生活中處處隱藏著危險。一鍋沸水從天而降,他的人生就斷成兩截。上半輩子是天堂,下半輩子是地獄。命運把他折磨得不成人樣。他像一個鬼,白天不能出來,晚上化作一個遊魂,孤孤單單。對這具行屍走肉來說,只有柳營才是他苟且偷生的地方。
    殘疾使他們一律平等。
    他姓馬,是個回民,小拉也是回民。老馬來了之後,他和小拉就都遵從了穆斯林的飲食習慣。吃飯是一種享受。冬天下第一場雪的時候,老馬熬了一大鍋羊湯,熬了三天三夜。雪花飛舞,香味瀰漫。他對小拉說,單縣有口鍋,30多年沒熄火了,慢慢燉著,咕嚕咕嚕,那湯熬得,木頭掉鍋裡嚼著都香。小拉咽口唾沫說:“單縣、萊蕪、西安的羊湯最好喝。”老馬講了一個故事:黃河邊有個老頭,有一年發大水,老頭和三個兒子牽著羊扛著家什就到山上去了。從水裡漂過來一個藥箱,藥箱裡有十三種中藥。老頭不能餓著等死啊,就把羊宰了,用那十三種中藥熬了一鍋湯。香味引得老鼠呀蛇呀,都圍著鍋亂轉悠。老頭說:“家淹啦,屋子也塌啦,喝完這鍋湯,就各奔東西,去要飯吧!”洪水退去,三個兒子打了個飽嗝,一個要飯去了西安,一個去了萊蕪,另一個去了單縣,後來都開了間羊湯館。那十三種中藥就成了秘方,傳男不傳女,傳內不傳外。他在單縣偷偷學了三年,才學會這手藝。澆上辣椒油,撒上香菜,伊木喝了五碗,瞎妮喝了三碗。柳青和戲子擦擦額頭上的汗說:“過癮。”“老馬你該開個小飯館,編筐有點委屈你,咱這裡,”戲子在地上邊畫邊說,“南邊是獲麟街,北邊是327國道,咱就在這倆十字路口中間,進城出城都得經過這,老馬,你該開個小飯館。”老馬說:“我以前就是開小飯店的。”柳青說:“在門口搭個棚子試試吧!”
    鞭炮聲過後,老馬的小飯館開業了。一個非常簡陋的棚子,搭在公路溝上面,這是不帶任何浪漫色彩的小木屋,它陰天漏雨,颳大風時搖搖晃晃。雖然飯菜可口,但生意蕭條,過往的司機一看到他那張臉就嚇跑了。
    過了一年,伊馬送給老馬一張面具。那是他玩彈珠贏來的,他已經會說話,會走,拖著右腿,口袋裡有三顆彈珠,每走一步都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在一棵樹下,伊馬用三顆彈珠中紅色的那顆贏了一張面具。伊馬對那個輸了的小孩說,你的槍法也很準。小孩叫胡豆,是柳營村村長的兒子。他坐在地上哭起來,罵伊馬臭瘸子。葉子說:“小狗罵人,掐死你。”那小孩哭得更厲害了,葉子向他吐舌頭,做鬼臉。
    伊馬把面具給了老馬。老馬猶豫了一會兒,慢慢地戴上,整個人立刻煥發出耀眼的光芒。那是張京劇臉譜,生旦淨末丑中的一個。
    第十二章診所
    老馬的飯館從此生意興隆。
    一年以後,緊挨著老馬的飯館又開了間診所。開診所的是個癱子,叫安生,山東平陰人。安生13歲那年遭電擊,兩條腿廢了,因為忍受不了周圍的歧視與冷落,25歲那年毅然離家出走。他白天在集市上賣膏藥,有時也收起藥攤,擺上一個茶缸子乞討。他白天既當醫生,又當乞丐,晚上在別人的屋簷下躲避雨雪,有時也露宿街頭,睡在路邊的塑料大棚裡。有個卸白菜的司機告訴他嘉祥縣柳營有個編筐的廠子,那裡幹活的都是殘疾人,用司機的話來說,都是和你一樣的人。他聽了後就去了柳營。
    他來到柳營的時候是一個冬日傍晚,狂風掃淨了落葉和塑料袋,留下一條乾淨的公路等待著大雨的到來。老馬、大頭、家起都在飯館裡圍著爐子烤火,戲子和柳青坐在桌前喝茶,談論著果樹嫁接的事情。屋外雷聲滾滾,安生進來了。
    他是爬進來的。
    他的屁股下綁著輪胎,兩隻手都套著破拖鞋,脖子上掛著一個很舊的人造革的皮包。安生抬臉看看屋裡的人:“這裡就是柳營?”
    柳青說是。
    安生兩手撐地向爐邊蠕動了一下說:“歇歇,總算到了。”戲子問他從哪裡來。他說平陰,又拍拍屁股下的輪胎說:“這一路磨爛了8個。”老馬盛了碗羊湯放在安生面前的小桌上,安生翻開口袋,攤著兩手說:“沒錢。”老馬說:“喝吧!”
    安生便捧著碗,吹著熱氣,一邊喝,一邊說:“天真冷,腸子都快凍僵了,這湯熬得還行,火候差點,湯裡放了花椒、大茴、丁香、白芷、桂皮、豆蔻、砂仁、山柰多了、良姜少了,有黃連就有厚樸,還有胡椒和當歸,一共十三種中藥。”老馬感到震驚,心裡想這是遇見高人了。他問安生咋知道的。安生抹抹嘴說:“俺走江湖,賣膏藥,懂點中藥材,看。”他從胸前的包裡拿出兩貼膏藥,“一塊錢倆,敷肚臍,治百病。”
    大頭走過來將那膏藥聞了聞說,屁,騙人的玩意。柳青和戲子哄笑起來。
    家起說:“治百病,我這腿能治不?”
    安生敲敲家起的小車說:“柳木的,比我這輪胎高級多了。”
    安生又說:“活腿能治,死腿治不了。”
    “啥叫死腿?”家起問。
    安生打了個飽嗝,從包裡拈出一根細長的針,插在自己腿上說:“看,這就是死腿,沒反應。”他又把針拔起來,打著火機烤了烤,然後猛地紮在家起的大腿內側,家起疼得哎喲一聲直咧嘴。
    安生說:“你這就是活腿,嘿嘿,有反應。”
    “能治好不?”家起揉著腿問。
    安生把針放回包裡說:“再大的本事也治不好,不過能讓你站起來吧。”
    家起很激動,抓住安生的手說:“我要能站起來,我給你磕100個響頭。”
    安生一笑,說:“不用,你這小車不錯,到時候送我就行。”
    三個月後的一天深夜,家起喊了一聲救命啊!這聲音在夜裡聽起來毛骨悚然,就像刀劃破了玻璃。小拉打開電燈,宿舍裡的人看到家起竟然站起來了,他扶著床欄看著自己的腿,臉上的肉直打哆嗦。他慢慢向前挪了一點,大滴的淚就砸在了腳上。幾天後,家起借助雙拐終於能夠直立行走,他從一隻爬行動物,變成了一個人。
    為了表示感謝,家起托柳青買了一輛輪椅送給安生。他把小車燒了,這小車,還有安生屁股下的輪胎,這樣的交通工具是對某種文明的巨大諷刺。
    安生坐在輪椅上編筐,柳青說:“安生,你的手是雙好手,別埋沒了,搭個棚子開間診所吧!”安生精通中藥,識百草,辨千花。診所開業之後,有一天,老馬摘下面具問安生:“我這臉能治不?”安生嚇得吼了聲“我日”。過了一會兒他說:“有兩種藥能讓你的臉好看點,一種是白蛇銜過的三葉草,另一種是麋鹿叼過的七色花。”
    老馬歎了口氣說:“我還是把這面具戴上吧!”
    安生有很多民間單方,柳絮能治腳氣,葛根加黃芩能治頭痛,加葡萄籐能止咳化痰。
    安生會刮痧,用一枚清朝的字錢就刮好了伊木的腰痛。安生最擅長的是針灸。針灸包括針法和灸法。灸法一般採用艾絨。伊馬和葉子常去曠野裡採摘開黃花的艾草送給安生,安生便給他們幾顆寶塔糖。有一次,一個便秘的泥瓦匠被抬到了安生的診所,泥瓦匠捂著鼓脹的肚子直叫喚,臉已經憋得發紫。安生淨手洗面,針湧泉,灸大腸俞,上巨虛,用燃著的空心艾炷迅速點在列缺穴,只聽啪的一聲,安生說好了,一會兒兒,泥瓦匠的肚子咕嚕一響,放了幾個屁,就跑進了廁所。
    十年後,柳營發展成了一個繁榮的小鎮,那兩間棚子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路邊林立的貼著白瓷磚的小樓。安生的診所成為魯西南唯一一家中醫院,老馬的小飯館已是名聞四方的清真飯店。
    第十三章上學
    有一天,葉子蹦蹦跳跳上學去了,伊馬在曠野裡坐了一上午。伊馬是個陰沉、能忍耐的孩子,整天少言寡語。葉子放學後捉了幾隻蝌蚪,裝在罐頭瓶裡。她蹲在地上興高采烈地說:“蝌蚪會變成青蛙,青蛙會變成王子,這是老師講的。”伊馬說:“癩蛤蟆也能變成王子嗎?”
    那天伊馬和葉子第一次吵架,吵著吵著都哭了。整個下午伊馬都坐在瞎妮身邊編筐,晚上他躲了起來,他知道葉子一放學就會找他,他們無數次地玩過捉迷藏的遊戲。葉子在院裡問冬瓜:“見著伊馬了嗎?”冬瓜說:“誰知道,可能在倉庫裡。”倉庫的門鎖著,葉子從窗戶跳進去,四下看了看,她跑到一個大櫃子前,用力拉那櫃子的門,又拍又踢,最後她累了,皺著眉說:“伊馬,我知道你在裡面,別躲著我,我不高興,我難受,難受了一整天啦!”她嗚嗚地哭起來。伊馬打開櫃子說進來吧!她叫了一聲壞東西,立刻跳進來。
    伊馬看著她的眼睛說:“葉子,我想上學,我想和你在一塊兒。”
    伊木不同意伊馬上學,伊馬躺在拉滿雞屎的地上打滾。瞎妮把伊馬拽起來,拍著伊馬身上的土說:“兒子,咱不去,娘編筐養活你,你和別的孩子不一樣,你是個瘸子,上學能有啥出息。”伊馬執拗地說:“我得上學。”柳青說讓伊馬去吧,和葉子做個伴。瞎妮歎了一口氣,當晚她用面袋子給伊馬縫了個書包。
    第十四章遊戲
    村裡的學校是一個廟,破爛不堪,廟頂上長著蒿草和一棵小槐樹。佛像早已不在,據說是被人偷走的。所謂的黑板就是一面牆,原先的香案當了講桌。伊馬和葉子在這廟裡度過了一生中最美好的童年時光。
    學校裡一共三十幾名學生,只有一個老師。老師叫石為明,他教給孩子們很多知識,從人、口、手,到烏鴉喝水,到神筆馬良,再到離離原上草。坐在伊馬和葉子前面的小孩叫胡豆,他就是村長的兒子,輸給伊馬面具的那個倒霉蛋。
    操場上有個雞窩,雞窩旁豎著旗桿。一個冬日清晨,母雞下了3個蛋。胡豆說烤烤吃,他的手裡晃動著一盒火柴。於是枯葉點燃了,蛋在灰燼裡變得黑不溜秋。人多蛋少,只有幾個大孩子搶著吃到了。貢獻出火柴的胡豆坐在地上嘟囔出一串惡毒的話。重複的是一個字,罵的卻是五個人。
    每個小孩都是罵人的天才。他們從髒話中受到了最早的也是唯一的性教育。
    天上掉把刀,砍你娘的腰。
    天上掉根針,挑你娘的筋。
    天上掉剪子,插你娘的腚眼子。
    天上掉桿秤,鉤你娘的腚。
    在想像力豐富的孩子眼裡,天上似乎什麼都有,對方的父母就倒了霉,不一會兒就被罵得體無完膚。有時,某一位才華橫溢的小孩會突然說出一句精彩的話:天上掉件破褂子,燒你娘的嘴巴子。
    伊馬是玩石子和彈珠的高手,別的遊戲就無法參加,只能在雞窩旁看別人玩。有段時間,胡豆常常模仿他走路的姿勢,並且惟妙惟肖,引得其他孩子哈哈大笑。從此,伊馬不再玩遊戲了,變得更加孤僻。
    伊馬站在雞窩旁,正午的陽光下,他的影子像一小堆垃圾。
    女孩子玩的遊戲比較文明。跳皮筋,砸沙包,還有逮老鼠。逮老鼠類似於丟手絹,也是圍坐成一個圈,拍手唱著歌謠:老鼠老鼠一月一,嘖咂,貓來了。
    老鼠老鼠二月二,嘖咂,沒逮住。
    老鼠老鼠三月三,嘖咂,還有哩。
    老鼠老鼠四月四,嘖咂,跑遠啦!
    時間在她們眼裡變得很有詩意,一圈就是一月。很快她們學會了過家家,鍋碗瓢盆樹根菜葉擺了一地。胡豆嬉皮笑臉地湊過去問葉子:“我當爹怎麼樣,我挑水,讓我給孩子打針。”葉子說“呸”,跳著朝他臉上吐了一口。她捧著小臉想了一會兒,抱起地上的泥娃娃跑到伊馬身邊,她捂著伊馬的耳朵悄悄說:“我們一起玩。”
    她對伊馬一笑。
    這一笑,讓伊馬感動了許多年。
    第十五章瘋子
    瞎妮瘋了,不知不覺就瘋了。
    她的精神日漸恍惚,伸出雙手像在夢遊。走到井旁,就忘了想幹什麼。編筐的時候,手指也沒有以前那麼靈活了。柳青說她老了,安生說這是病,神經病。
    睜著眼閉著眼對瞎妮來說都一樣,都只看見黑暗。巨大的陰影籠罩著她,她開始失眠,整夜地坐在床上,捏捏伊馬的胳膊,摸摸伊馬的臉,把伊馬弄醒後她就說:“兒呀,娘的眼不好,你長大了,給娘當拐棍,娘走到哪兒,你跟到哪兒。”伊馬說:“娘,睡吧。”然而她又很不放心,說:“娘老了,走不動了,咋辦?”伊馬說:“娘我背著你。”
    白天,瞎妮覺得身邊空蕩蕩的,摸摸馬扎,伊馬不在。瞎妮歪著腦袋想一想,搖搖頭,歎口氣。中午,還有黃昏,她固執地站在門口等伊馬放學。她像一棵歪脖樹,風吹雨打全不怕。有一次伊馬放學後,公路上一輛卡車駛過,瞎妮趕緊把伊馬攬在懷裡,驚慌失措地四處看,她的胸脯因緊張而波浪般起伏不定,又裝作平靜似的小聲問:“車走啦?”葉子說:“嬸,走啦!”
    瞎妮總是以為伊馬會被公路上的車軋死,於是她解下腰帶把伊馬綁在了樹上。冬瓜走過來想把伊馬鬆開,瞎妮吼叫一聲,掐住了冬瓜的脖子,那雙手冰冷有力。冬瓜哽著嗓子喊:“毀了我啦,快鬆開,毀了我啦!”
    伊木把瞎妮鎖在了屋裡。安生說想吃啥就讓她吃點啥吧,這病治不好。伊木沒有一句怨言,眼神裡依舊流露著溫存。他給瞎妮梳頭,編辮子,給瞎妮端屎端尿。如果他不是啞巴,他會給瞎妮唱一支歌。有時瞎妮清醒一會兒,摸著伊木的臉說:“真好,下輩子還嫁給你。”更多的時候她蹲在牆角哆嗦,或者站在窗前胡言亂語。
    瞎妮在屋裡轉圈子,這是野獸關在籠子裡養成的習慣。有人從窗外走過,她就喊伊馬的名字,她已經分辨不出伊馬的腳步聲。她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著:“伊馬,過來。”伊馬遠遠地站著小聲說:“娘,我不。”
    瘋子的力氣大得驚人。有一天,瞎妮掰彎鋼筋跳窗出來,誰也沒有看見,她就上了公路,進了縣城。也許她覺得伊馬還躺在垃圾堆裡。她身上臭烘烘的,兩手都沾了狗屎。在北關小學的拐角處,一群髒兮兮的小孩聽到瞎妮自言自語:“沒有,不是這個。”她抬頭翻著白眼想了想,想了半個小時,猛地一拍額頭:“對了,去醫院。醫院在南邊。”那群小孩壞笑著說:“往西,往西走。”有個小孩認真地說:“西邊有個溝,過了溝就是。”瞎妮面無表情,瞎指揮啥!
    瞎妮很明智地向東走,走到一個十字路口。她在剎車聲喇叭聲和司機的吼叫聲中慢慢蹲下,很從容很大膽很若無其事地撒了泡尿。她肯定以為那裡是高粱地,但她忘了脫褲子。她在別人驚愕的目光中站起來繼續往前走。在棉廠家屬院門口摸到了一根電線桿,電線桿下面正好有一堆垃圾。瞎妮兩手小心翼翼地翻動。然而除了垃圾,什麼都沒有。有人問她找什麼呢,瞎妮說找孩子,孩子沒了。她又重新翻了一遍,最後摸到了一個紙箱,箱裡有一隻死貓。瞎妮說:“可找著你了。”
    那天下午發生了車禍。去柳營的公路上,有人看見一個瞎眼的女人抱著一個紙箱,也許是因為高興,她跑了起來。作為一個瞎子,這是她第一次奔跑,那快樂難以形容。她越跑越快,突然一輛黃河大貨車疾駛而來將她撞倒,向前拖了二十米,咯登一聲從她身上軋了過去。瞎妮的屍體被抬了回來,伊木看到她時打了個寒戰,頭髮都豎起來了,他的眼睛睜得巨大,嘴巴因驚呆而張著,突然他直挺挺地倒下,抽搐著昏了過去。
    河堤上挖了一個坑,柳編廠所有的殘疾人都來送葬。
    瞎妮被草蓆包著,兩隻結滿老繭的手露在外面。那雙手飽經風霜,在黑暗裡摸索,在風雨中長大,那雙手給葉子洗尿布,給伊馬補褲子。
    伊馬趴在坑邊一直哭到嗓子啞了,伊馬大聲喊:“娘,你起來,起來!你別死,你看不見,我給你當拐棍,你老了我背著你,你走到哪兒我跟到哪兒。娘,你起來,你別死。”
    伊木目光呆滯,跪在那裡,當柳青撇下第一把土,伊木的胸腔裡像有悶雷滾過,他發出狼一樣的吼叫。老馬、小拉、家起、戲子四個人按住伊木才制止住他跳下去。
    伊木在瞎妮的墳前哭了三天三夜,淚水浸濕了他面前的土地,有誰聽過一個啞巴的哭聲,那哭聲在曠野上久久地迴盪,像鋸子鋸斷一扇門,像木棒砸爛那屋裡的東西,像刀子劃破胸膛,像錘子一點一點敲碎人的心。那幾天,柳營村裡的人們都在傾聽,第四天,哭聲消失了,葉子提著水罐給伊木送吃的,葉子說:“叔,你吃油餅。”
    伊木坐在墳前一動不動,他已經死了。
    一個星光滿天的夜,所有的花朵和小鳥都睡了,流星劃過天際,風徐徐地吹著。伊馬和葉子坐在一個小土坡上。伊馬說:“葉子,我娘死了,爹也死了,我沒有一個親人了。”
    葉子說誰也不能把咱倆分開,就像你爹和你娘一樣。
    第十六章曠野
    伊馬和葉子整日在曠野裡遊逛,村前的河堤上有他們簡陋的住所,那是捕魚人廢棄的小屋。河邊的草已經很綠,還有蘆葦,葉兒尖尖刺向藍天。
    大自然美麗得像一個夢。伊馬和葉子的足跡遍佈最荒涼的角落。春天的早晨,池塘升騰著霧氣,周圍的小草濕漉漉的。燕子是遠方的情人,喜鵲也在柳叢裡飛來飛去,柔軟纖弱的枝條像少女的秀髮,絲絲低垂,葉兒尖尖。腳下的泥土鬆軟富有彈性,一條小路通向看林人傾斜的木屋,籬笆旁長著野薔薇,枝葉間掩映著大的花朵。一口老井依然有水,轆轤吊著鐵桶,搖幾下,便有大滴大滴的水珠漏下來。伊馬和葉子是荒野的精靈,春風使她嫵媚。她笑吟吟地站著,小小的個子,大大的傷感的眼睛,睫毛很長,喜歡皺著鼻子,可愛又淘氣。她是一個壞姑娘,整天蹦啊跳啊,舌頭糾纏不休。有時她也低頭歎氣,踢踢小草,然後咬著嘴唇仰望湛藍的天。
    陽光普照大地,夏季的雨後,空氣清新,香甜,混合著百花與野草的氣息。田埂上的幾株向日葵耷拉著頭,大葉子滴著水。樹枝間,草叢裡,顫動著蛛網,一片綠蔭下是雨珠晶瑩的草地。寬闊的河面漂流著水藻,岸邊的蘆葦被淹沒了,剩下葦棒露在水面。一棵倒下的樹,兩隻蝸牛的觸角相碰,然後爬行,背負著各自的小房子。潮濕的樹幹上長出了蘑菇,一個個撐著小傘,心事重重。青蛙敲著小鼓,螞蚱拉著二胡。大自然的聲音是最好的音樂。突然起風了,曠野安靜下來,只剩下風被小草割破了的聲音,樹木開始驚惶不安。烏雲自天際蔓延,很快在頭頂膨脹,閃電劃空,炸雷滾過,暴雨在大地上喧嘩起來。葉子撩著裙子,飛快地跳過一個個小水窪,她的髮束搖來搖去。很快她站在了捕魚人的小屋門口,向伊馬招著手,說:“快、快。”伊馬拖著右腿,抱著頭,衣服早淋濕了,卻呵呵地傻笑。夏季的雨不知會下到什麼時候,有一次伊馬和葉子在那小屋裡躲了一夜,他們在極早的晨曦中醒來,滲過屋頂的雨水滴落在去年的乾草上。
    秋天的太陽像一個蛋。伊馬和葉子走在白樺林裡,地上落滿結著秋霜的紅葉,一隻麻雀從腳邊撲稜稜地飛起。天空澄碧無雲,西風吹過,樹葉紛紛落下來。
    冬天,白雪皚皚,起伏的曠野乾乾淨淨。大地散發著美麗潔白的光,多麼柔和,不可思議。草垛變厚了,上面的雪是她的蓋頭。一隻兔子弄出聲響,它待在草垛裡還不老實,真不知道它想吃什麼樣的草。掛著冰凌的樹,一動不動,紅紅的太陽出來了。伊馬和葉子呼吸著清冽的寒氣,小臉凍得通紅,他們堆一個雪人,然後向它拳打腳踢。十幾個無憂無慮的孩子在河面上抽著陀螺。兩個大孩子抱起一塊石頭,嘴裡喊著,一,二,三,放,冰“卡”的一聲,裂了幾條細縫,那中間是個白點。
    第十七章紙箱
    在瞎妮留下的遺物中,那個紙箱引起了柳青強烈的興趣。箱裡的死貓發出一股臭味,白花花的肉,生了白花花的蛆!柳青靜靜地看了一下午,他的心一直在激動,他是第一個對著蛆沉思的人。戲子走過來說:“這好看嗎?”柳青說:“戲子,你看那箱子上的字。”
    紙箱上印著:煙台蘋果!
    次日,柳青和戲子坐火車去了煙台,回來後宣佈了一個驚人的決定。當時柳青站在一塊石頭上,那高度使他有種歷史感。他滔滔不絕,工人們從未見他如此興奮,從未聽他說過這麼多的話,其中有許多新名詞,企業、改革、市場、包裝、換代、風險。他說編筐不行了,再這麼下去就得餓死,咱得有個長遠打算,咱得成立紙箱廠。
    當天晚上,人們聽到一聲霹靂,風雨交加之中,門前的那棵柳樹倒下了。
    創業是艱難的。計劃沒有變化大。直到一年以後,柳青在村長的幫助下才正式掛牌成立了柳營紙箱廠。村長叫胡金,早在改革開放初就貸款承包了村裡的30畝果園,他和柳青都是膽大的人,很快成了朋友。
    第十八章選擇
    青春期不知不覺地來臨。
    葉子已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天真爛漫,聰明,充滿魅力。一些壞孩子向她吹口哨,她不再報以口水,而是回眸一笑。她似乎懂得引誘,然後離去,步履輕盈,小心翼翼保持著距離,三步之內有著無形的界限。誰是好人,誰是壞人,誰是不屑一顧的人,一律仰著小臉和他們說話。她知道自己是個女孩,因此變得高傲。胸脯悄悄隆起,成為兩個無人知曉的秘密。她不再光著腳丫,悄悄走過來把伊馬猛地抱住。她的身上開始有一種香味,那是因為一朵小花在她心裡開放。她的頭髮像水一樣柔滑,伊馬說:“葉子,我想摸摸。”葉子噘噘嘴,低垂著眼睛小聲說:“當然可以!”
    伊木和瞎妮死後,伊馬就完了,正如天一黑什麼都黑了。伊馬不再上學,像野人一樣長大,沒人管,沒人關心。他唯一的樂趣就是和葉子跑到野地裡或者縣城裡遊逛一整天,大多數時候他在機器轟隆、紙屑飛揚的車間,流著汗,幹著最累的活。有時突然下起了雨,伊馬坐在一個破輪胎上,心裡有一種很孤獨、很不幸、很憂鬱的感覺,看著那屋簷下的雨,就覺得一個人的眼淚在流,永遠也流不完了。戲子建議伊馬去跟老馬或者安生學個一技之長,伊馬說算啦。他養成了一種頹廢不振的走路樣子,頭髮又髒又亂,對什麼都滿不在乎。葉子常常幫伊馬幹活,伊馬裝作無所謂,其實他願意和她在一起。葉子不在伊馬身邊的時候,伊馬感到空蕩蕩地難受。葉子說:“伊馬,你為什麼不能高興一點呢?我覺得你變了。”伊馬無精打采地說我一直這樣。
    胡豆幾乎天天來找葉子。他們倆一起上了縣裡的高中。
    葉子的窗台上有一盆月季,有一天她將花掐下來別在耳朵上,笑吟吟地問胡豆:“漂亮嗎?”胡豆說:“葉子,我想給你說個事。”葉子瞪他一眼:“不許說。”胡豆還是說:“葉子,我喜歡你。”葉子的耳根立刻羞紅了,她將花砸在胡豆頭上說:“壞蛋。”說完她跑出去了。
    葉子高中畢業後,紙箱廠的生產規模越來越大,水滿則溢,柳青想把紙箱廠擴建成大型的紙漿廠,這樣才能贏得更廣闊的發展空間,市裡的包括附近幾個縣的聾啞學校的學生一畢業就來這裡當了工人,他想把這廉價的勞動力充分地利用起來。柳青和戲子用一個計算器算出所需的資金,加減乘除後,需要好大一筆錢。
    當晚,柳青去找胡金。回來後,他打著嗝,噴著酒氣對戲子說:“解決了,什麼問題都解決了。”胡金答應幫他貸款,並且替兒子提親,他沒有猶豫就應允了,他覺得這是樁好婚事。
    第二天一大早伊馬就跑到葉子的房間裡,伊馬對她說:“葉子,咱倆去縣城裡看電影吧。”
    葉子有些猶豫,她躺在床上,頭髮凌亂,眼睛有點腫,顯然哭過。
    伊馬又說:“和我在一塊兒,你要覺得丟人,咱就晚上去,不會有人看見的。”
    葉子繞著彎說可能會下雨。
    伊馬說:“管它呢,你以前可沒這麼囉唆。”
    “那你不用幹活嗎?”她噘噘嘴問。
    “我給自己放了一天假,今天,有些話想對你說。”
    “你不說,我也知道。”她用手指繞著頭髮,沉默了一會兒,她哭起來,說:“我要嫁給胡豆了。”
    伊馬說:“噢。”慢慢地蹲在了地上。
    伊馬聽見口哨聲,胡豆推門進來了,梳著分頭,穿著一雙珵亮的皮鞋,他神氣地對伊馬說:“新買的,喲,這裡有點泥。”他用手指擦了擦,然後踢踢腿,這樣是使褲子垂直筆挺。他又笑嘻嘻地對葉子說:“媳婦,來,真懶,還沒起床呢。”葉子瞪他一眼說:“你休想。”
    伊馬蹲著,不敢站起來,他的褲子上有三個補丁,兩個在膝蓋,腚上的那個被汗浸得發黃。
    胡豆和葉子兩個人開始小聲地吵架,這種吵架多少帶有打情罵俏的味道。
    伊馬站起來說:“葉子,我走啦。”
    葉子咬著嘴唇,用一雙滿是淚水的大眼睛看著伊馬:“你去哪兒?”
    伊馬說:“無所謂,誰知道呢。”
    伊馬拖著一條腿,神情沮喪,他不敢回頭,因為淚水已經滾滾而下。走到院裡,幾個新來的殘疾人都看著伊馬,其實他們都知道伊馬為什麼哭,伊馬在他們的目光中慢慢走遠。小拉對家起說:“伊馬可能永遠都不回來了,這個可憐的傢伙。”
    中午,柳青擺了一桌香氣四溢的酒席宴請胡金,他們興高采烈地談起貸款的事。胡豆很高興,不停地往葉子面前夾菜。葉子強作笑臉,拿起饅頭,咬了一小口,隨即又放下了。她的小臉通紅,極力克制著眼淚。
    這個沒心肝的人一整天都失魂落魄,到晚上,大雨下了起來。葉子雙手抱著肩膀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她皺著眉,臉色蒼白,時不時地傾聽窗外有什麼聲音。她跑到倉庫,打開櫃子的門,神情沮喪地說,不在這裡。回到房間,她坐立不安,繼續走來走去。這樣過了很久,她停下,站在窗前,任由冷雨將她打濕,一道閃電過後,她終於號啕大哭起來:“他走啦,不回來啦,永遠都不回來啦!”她哭得那麼傷心,固執,肆無忌憚。所有的人都被吵醒了。柳青披著雨衣站在門口,生氣地說:“丟人,睡覺去,你看你冷得渾身哆嗦。”葉子攥著拳頭嚷:“難道他就不冷嗎?”一聲巨雷炸響,葉子喃喃自語:“我得找他去。”柳青說:“你敢?”拉住她的胳膊,她用指甲狠狠掐了父親一下,從窗口跳進雨中,出了大門,跑向了曠野。
    葉子的兩隻鞋陷進了稀泥裡,腳被尖石頭劃破了,裙子貼在身上。她一口氣跑進河堤上的小屋,看看地上的乾草,她說,有人來過了。於是她站在門外,向風雨中發出一陣陣聲嘶力竭的呼喊:“伊馬,出來,求你了,別把我扔下,壞東西,求你了。”她大喊著:“壞蛋,回來……”
    曠野裡雨聲嘩嘩,葉子絕望地蹲在地上,用手捂著臉,嗚嗚地哭起來。
    其實伊馬並沒有走遠,就在父母的墳前坐著,他抱著頭,想起很多事。聽到葉子的聲音時他渾身打了個哆嗦,然後他毫不猶豫地站起來向她走去。
    葉子一聲尖叫!
    兩個人緊緊地抱在了一起。伊馬不會接吻,便舔了她一下,舔掉了她臉上的淚。過了一會兒,她抬臉說:“你要我嗎?”伊馬說要。她看著伊馬,慢慢脫掉了裙子,大雨沖刷著她的身體,她閉上眼說:“來吧!”
    那一夜,狂風暴雨電閃雷鳴中,荒原上,泥潭裡,兩個人結合在一起。
    柳青一夜沒睡,幾乎所有的殘疾人也一夜沒睡,都坐在老馬的飯館裡。黎明時,雨停了,伊馬和葉子手拉手出現在眾人面前。葉子說:“我已經是伊馬的人了,除非我死,誰也不能把我倆分開。”柳青看著伊馬,過了一會兒,他說:“你要是能弄到貸款,就把葉子嫁給你。”伊馬說我沒有,可是我會對她好。那些殘疾人沉默著,他們用眼神交流了一下,戲子第一個取出自己的存折放在桌上,其他殘疾人也紛紛拿出自己的存折和現金,這是他們多年的積蓄。柳青陰沉著臉,說:“要是賠了,破產了,那麼都得成窮光蛋。”戲子說:“窮光蛋也沒什麼,大夥兒來到柳營根本就不是為了錢。”安生說:“我以前就是個要飯的。”家起說我也是。說完,他使勁扳下一顆門牙放在桌上。
    那是顆金牙!
    第十九章結局
    10個月以後,葉子生下了一個健康的嬰兒。

《十宗罪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