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夢遊症患者

  實際上,睡覺之前,我曾經去漿汁兒的墳前坐了一會兒。

  我的大腦裡浮現出了太多關於漿汁兒的回憶。

  我感覺她沒死,她就在沙子下睡著,等我回來。我彷彿看到了她那不老實的睡姿——我們住一個帳篷的時候,有時候早晨我先醒來,經常看到她蜷著身子,把腦袋鑽到枕頭下藏著,只露出調皮的小下巴。

  我想起來的,都是她燦爛的樣子,我怎麼都想不起她死前的樣子。

  沙漠很寂靜,偶爾有水聲,以及碧碧尖尖的嗓門。

  漿汁兒的墳很寂靜,

  我默默坐了差不多半個鐘頭,才站起來。我感覺很疲憊,走回了帳篷。

  我已經確定,我對漿汁兒不是懷念,是相思。相思是一種腦力勞動。

  這話是誰說的了?

  哦,是我說的,在多年前的一本愛情散文集中。

  今夜,章回主動放哨。

  如果說我們是個戰鬥小隊,如果說我是大家的領袖,那麼,碧碧是文官,章回是武將,他倆做我的左膀右臂,很給力。

  帳篷裡只剩下我、孟小帥和吳珉。

  吳珉在對著帳篷自言自語。他跟自己聊得很認真,聲音低低的,偶爾能聽清一兩句話,多數聽不清楚。他時而很開心,咯咯咯地笑起來。時而變得鬱悶,輕輕歎口氣。時而很憤慨,似乎在怒斥著什麼人……

  孟小帥給他拿來一瓶水,打開瓶蓋兒,放在了他旁邊。

  吳珉沒有抬頭,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說著他的瘋言瘋語。

  我躺下來,說:「孟小帥,你也累了,休息吧。」

  孟小帥輕輕說了聲:「嗯。」

  接著,她也穿著衣服鑽進了睡袋。

  我們兩個人靜靜地聽,吳珉的聲音很小,但是我們聽得一清二楚。

  他說:「……這隻鳥啊,一直生活在羅布泊,它有個很容易記的名字,叫布布。這一天,布布在天空中飛翔,四處覓食,它一邊飛一邊驚歎道——這麼多的鳥啊!說完這句話,它把自己嚇著了,羅布泊上,除了它自己,沒有一隻鳥,什麼都沒有!……」

  孟小帥扭動著身子,朝我跟前湊了湊,小聲說:「我真怕他半夜掐死我……」

  我說:「他沒有暴力傾向。就算他突然發瘋,還有我呢,別怕。」

  孟小帥就乖乖地點了點頭。

  我在吳珉亂七八糟的「故事」中,沉沉地睡去了。

  半夜的時候,我醒了,發現手裡多了個東西——正是那個天物……

  章回跑過來,問我:「周老大,你怎麼了?」

  我說:「沒什麼,你繼續放哨吧,我找碧碧。」

  章回看了看我,沒有再說什麼,退開了。

  我走到碧碧的帳篷前,輕輕叫了聲:「碧碧……」

  沒人應答,碧碧肯定睡熟了。

  我又叫了一聲:「碧碧!」

  叢真說:「周老師?」

  我說:「對不起,我找下碧碧。」

  接著我聽到小5的聲音:「碧碧碧碧!起來!周老師叫你呢!」

  我吵醒了兩個人,終於把碧碧叫了出來。

  他竟然穿著一身很講究的睡衣,迷迷瞪瞪地說:「老帥哥,你有病嗎?你知不知道,我睡眠不好的話,會影響到皮膚!」

  我說:「抱歉,我有急事找你。」

  碧碧說:「有事明天說!」

  說完,他就走回了帳篷。

  我一下拽住了他。

  他猛地回過身來,看了看肩膀上我的手:「你能不能不碰我?男男授受不親,懂嗎?」

  我說:「我遇到了一件怪事兒!」

  碧碧說:「自從來了羅布泊,到處都是怪事兒,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我說:「我們有個隊友,叫漿汁兒,她死了,我們把她埋在了湖邊——就是那個高高的墳。當時,我留下了一塊……玉一類的東西,給她陪葬。剛才我睡著睡著,發現這塊玉攥在我手裡了!」

  碧碧說:「討厭啊!深更半夜,你能不能不來嚇唬我!天亮還早呢,你還讓不讓人家睡覺了?皮膚壞了,你賠得起嗎!」

  我說:「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了,你幫我分析一下。不然,不但你睡不著,我也睡不著!」

  碧碧說:「你等下,我換下衣服。」

  我想說什麼,終於嚥回去,耐著性子,等他換衣服。

  幾分鐘之後,碧碧終於換了身衣服,走出來。他接過我手中的應急燈,來到我的帳篷前,蹲下去仔細查看,然後又慢慢走向了漿汁兒的墳。

  我緊緊跟在他身後。

  走著走著,他停下來,脫下鞋子甩了甩:「噁心死了,灌進了這麼多沙子!」

  沙子,水邊的沙子,淡淡的黃色,非常乾淨。它們灌進了鞋子,會有點磨腳,但一般人會說「討厭」,碧碧說的卻是「噁心」。

  章回再次走近了我:「周老大,有情況?」

  我說:「沒什麼大事,你站好你的崗。」

  章回就離開了。

  碧碧在距離那個墳十幾米遠的地方停下來。

  我說:「怎麼了?」

  他說:「我不敢過去。」

  我說:「沒什麼,白天我在它旁邊坐了半個多鐘頭呢。」

  他說:「那你走前頭。」

  我接過應急燈走到了碧碧的前頭。我快步走到墳前,回頭看碧碧,他停在了3米遠的地方,捂著嘴巴,匆匆看了看那個高高的墳,然後說:「回去。」一邊說一邊掉頭朝回走。

  我追上去,問他:「有什麼發現嗎?」

  他不說話,一直回到帳篷前,才鬆開嘴巴,說:「你夢遊了。」

  我打了個寒戰。

  他繼續說:「你的帳篷門口,沒有任何可疑的腳印,只有你自己的腳印,離開了帳篷,走向了那個墳。你光著腳,如果你是清醒的,如果你是去解手,那麼你肯定會穿上鞋。你的指甲裡有沙子,說明,你扒開了那個墳……」

  我說:「你是說,我挖到了漿汁兒,拿到了這塊玉,又把她埋上了?」

  碧碧說:「不然,你怎麼拿到這塊玉的?」

  說到這裡,碧碧後退了幾步,審視著我,說:「你現在不會還在夢遊吧?」

  我說:「夢遊的人會這麼清醒嗎!」

  碧碧又看了看我,放鬆了警惕,說:「好了好了,我去睡覺了。我擅長推理,但我不是醫生,你夢遊,得治!今天夜裡,不管你是清醒還是夢遊,都不要再打擾我睡覺了,不然我我一輩子都不會再幫你了!」

  我對著他的背影說:「謝謝你……」

  我輕輕地回到帳篷,輕輕躺下來。

  我一點睡意都沒了。

  我夢遊?

  太離奇了。

  在夢遊中,我為什麼要把這個天物挖出來呢?難道我貪財?在潛意思裡,覺得把這個稀世珍寶埋在地下太虧了?

  我反覆追問自己,我絕沒有這樣的心態。

  漿汁兒的死對我來說,是一次重創。把這個人間難尋的天物,帶在漿汁兒身邊,陪她一起升上天堂,正是我最情願的……

  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這個來自天外的物質,它會不會有靈性呢?或者說,它是個生物,它自己從沙子下爬出來,鑽進了我的手心……

  我感到了溫暖。

  這個天物,從我身邊去了漿汁兒身邊,又從漿汁兒身邊來了我的身邊……從某種意義上說,它成了我和漿汁兒的一種交流。

  想著想著,我終於迷糊了。

  就在我快睡著的時候,我突然感覺有人在我身邊輕輕坐下來。

  是個女的,她的頭髮很長。我沒有害怕,我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好像是漿汁兒!

  我知道我在做夢,並沒有立刻瞪大雙眼,我保持著這種迷迷瞪瞪的感覺,因為我怕她突然離開。

  她伸出一隻手,撫摸著我的腦袋,很輕很輕,就像一枚樹葉被風吹著,刮到了額頭,癢癢的。

  我在心裡問:「你是漿汁兒嗎?」

  她就那麼低頭注視著我,撫摸著我,一言不發。

  我繼續在心裡說:「抱歉,我不是專程回來看你的,我們繞了一圈,還是沒能走出去……」

  她繼續端詳我,撫摸我。

  我接著在心裡說:「不過,這次我回到你身邊,心裡一下就踏實了,我什麼都不怕了,哪怕被困死在這個地方,正好可以給你做個伴,一起聽音樂,講故事……」

  過了很久,漿汁兒的手終於離開了我的額頭,輕飄飄地站起來,最後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後就離開了。

  我盼著她回來,可是她沒有再回來。

  我慢慢睜開了眼睛,四周黑乎乎的,孟小帥無聲無息,吳珉也無聲無息。

  我忽然開始懷疑了——剛才是做夢嗎?

  儘管湖裡有一扇神秘的大門,有那麼多古怪的嬰孩,但是,畢竟駐紮在水邊,大家的心態一下穩定多了,天亮之後,孟小帥張羅著弄吃的,郭美懂事多了,在一旁幫著孟小帥。

  雖然挨著湖,碧碧卻用礦泉水洗臉,洗完之後,他對著小鏡子擦各種油,捯飭髮型,比女人化妝還仔細。

  叢真站在湖邊,面朝太陽,慢悠悠地打太極拳。

  大山終於鼓足勇氣,走到了小5的身旁,兩個人在帳篷裡說著什麼。

  白欣欣還在大睡。

  吳珉坐在帳篷裡,呆呆地望著湖水。陽光照在帳篷門口,而他坐在暗影裡,臉色極其難看,就像被魔鬼附身了。

  我拎著一把工兵鏟,走向了漿汁兒的墳。

  章回走過來:「周老大,你要去挖墳?」

  我說:「你怎麼知道?」

  章回說:「昨天晚上,我看見你和碧碧去檢查漿汁兒的墳,我就感覺有什麼問題。」

  我小聲說:「我給漿汁兒陪葬的東西,莫名其妙地出現在了我的手裡……」

  章回說:「然後呢?」

  我說:「只有挖開她的墳,才能解開這個謎。」

  章回說:「我幫你。」

  我說:「你吃點東西,睡一會兒吧。」

  章回說:「我不睏。」

  他跑回營地,也拿來了一把工兵鏟,走向了漿汁兒的墳。我們丟棄的5輛車,還在——已故隊友魯三國的路虎攬勝,我的路虎衛士,已故隊友布布的三菱帕傑羅,孟小帥的悍馬,第二團隊的一輛金色越野車——它們為漿汁兒遮擋著風沙。

  我走到墳前,動手挖起來。

  沙子很軟,挖起來很容易。我的動作很輕,生怕弄傷了漿汁兒的臉。

  挖開那個沙包,我有點詫異了——沙子下什麼都沒有!

  我停下來,看了看章回,章回不再挖了,他抓緊了手裡的工兵鏟,四下巡視。他也感到了奇怪,現在,他把工兵鏟當武器了。

  我繼續朝下挖了半米,依然不見漿汁兒的屍體!

  我的心提起來,難道有人偷走了她的屍體?目的是幹什麼?

  我再挖,沙子漸漸變濕了……

  突然,我聽見章回喝了一聲:「什麼人!」

  我猛地抬起頭,就看見草叢當中,露出一張淚眼婆娑的臉。

  我的腦袋轟隆一聲就炸了,這個人竟然是——漿汁兒!
《羅布泊之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