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加祥往事

    這些年吃過的苦,受過的罪,
    走過的艱辛無比的路,
    歷經的風風雨雨,全部化作淚水。
    第二天,包斬醒來,頭痛欲裂,竟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打量半天,才發現自己回到了包家村,正躺在自家老屋的床上。
    昨天,村支書喝多了,竟然和郝局長較上了勁,郝局長表示已經在酒店安排了房間,可以讓酩酊大醉的包斬好好休息。
    包支書說:「小包子為啥要住酒店,這是到哪裡了,他到家了,讓他回家住!」
    窗外的母雞咕咕叫著,樹影婆娑,老屋已經很久沒有住人了,雖然經過一番倉促的打掃,屋裡依舊有著沉悶的氣息,被褥都是新的,應該是包支書從家抱來的,其他的東西是那麼陳舊,老箱子、老櫃子、老式的椅子,一切都保持著離家時的模樣。
    老屋,是往事的一部分。
    如果一個人能回到小時候的家,會有時光穿越的感覺,看到牆上貼著的舊掛歷,桌上的語文課本攤開的那一頁是《少年閏土》,老式電視機還放在原來的位置,當年愛穿的舊衣服掛在門後,那扇門,多年前的自己曾經進進出出,他覺得有些恍恍惚惚,新鮮而又茫然,陌生而又熟悉。
    包斬就是在這裡出生,在這裡長大的。
    他從小父母雙亡,從來沒有見過父母的樣子,從來沒有過對家庭的任何記憶。
    石榴小院的舊時光,伴隨回憶漫上心頭。這些年,父親和叔叔種下的那株石榴樹長得枝繁葉茂。此時雖是夏季,包斬對這株樹印象深刻的卻是一年冬天,大雪飛過小村,石榴樹孤零零的,他也孤零零地站在落雪的院子裡,他和樹都沉默不語。
    包斬從很小的時候就一個人洗衣做飯,一個人讀書寫字,一個人入睡。儘管有本族近親的照顧,但是總感覺孤單,似乎整個世界都拋棄了他。
    這個孩子過早地體會了生活的苦難,這使得他無比堅強。
    牆角放著一輛三輪童車,幼年的包斬時常騎在上面,一個人在院裡玩耍,仰望天空,盯著那飛過的鳥兒、飄落的黃葉,如今童車早已生銹,看上去令人心酸。
    當年玩耍的地方如今已長滿青苔。
    包斬已經習慣了繁華而淡漠的城市生活,回到家鄉,立即感受到了濃濃的人情味兒。
    村裡所有的本族近親聽說包斬回來了,紛紛前來看望,整個村屬於一個家族,屋裡很快擠滿了親戚。一個個噓寒問暖,沒有客套,只有真誠。
    一個樸實的中年婦女說:「小包,知道你忙,抽空到家吃飯吧,嫂給你炸酥肉,你小時候可喜歡吃了。」
    包斬喊了一聲二嫂,然後連聲答應。
    兩個兒時玩伴上前讓煙,包斬表示不會抽。當年一起捉泥鰍的小孩現在成了而立之年的漢子,憨憨地笑,臉上有了生活磨礪的痕跡,包斬辨認了很久才驚喜地喊出他們的名字。
    一個滿頭銀髮的老太太和一個拄著枴杖的駝背老頭兒走進屋子,眾人紛紛讓開,老頭兒是包家村的老族長。
    包斬上前叫了一聲四爺爺,四奶奶。
    包斬有些木訥,對於人際交往感到恐懼,他本來就是個內向的男人。面對熱情的親戚,他手足無措,只是拿出準備好的禮物分給長輩,四奶奶抱著包斬的頭,老淚縱橫,一個勁地說包斬從小是個苦孩子,受過不少罪。四爺爺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這個老人口齒不清,包斬只聽到幾個字:上林,燒紙。
    院子裡傳來汽車喇叭的聲音,公安局派了一輛警車來接包斬,包斬如獲大赦,趁機從鄉親們的包圍中逃了出來。
    開車的警察名叫孫大越,辦案期間負責給包斬當司機。大越雖然是公務員,但是三十好幾了還沒結婚,他家裡有個癱瘓在床的老娘,臥病多年,為了給老母親看病,家裡已是一貧如洗,還欠了不少錢,他又是個孝子,不願意把母親送到福利院,所以都沒有姑娘願意嫁給他。
    隨行的還有縣電視台的女記者和攝影師,他們打算對「人體蜈蚣」案做一個追蹤報道。
    車駛出村子,開向鄉村公路,路兩邊是筆直的白楊樹,每一片葉子在陽光下都綠得耀眼,樹上傳來陣陣蟬聲,微風輕輕吹過周圍金黃色的麥田,牧羊老頭兒靠在樹下的草地上休息,遠處,一輛收割機在地裡割麥。
    包斬想起四爺爺說的話,路過一個小鎮的時候他買了些祭奠用品,香、冥幣、火紙,還有一瓶酒。他憑著記憶找到父母的墳地,跪下磕了幾個頭,然後痛哭了一場。
    這些年吃過的苦,受過的罪,走過的艱辛無比的路,歷經的風風雨雨,全部化作淚水。
    女記者名叫張蕾,在車上對包斬進行了簡單的採訪。
    女記者張蕾說:「那個監控視頻,我也看了,有點像電影裡的趕屍,您相信趕屍嗎?」
    包斬說:「當然不相信,屍體是不會走路或爬行的。」
    女記者張蕾說:「假如前面那個扛著魚竿的人是犯罪嫌疑人,跟在後面爬行的是四位受害者,他們為什麼不跑呢?」
    包斬說:「他們很可能跑不了。」
    孫大越說:「現在,疑犯還沒落網,案情需要保密,這些,你們電視台不要報道啊。」
    女記者張蕾說:「放心吧,我只是好奇,隨便問問,咱們縣城出了這麼大的案子,大家都很關心,等到破案後,這些才會播出。」
    孫大越說:「讓小包休息一下吧,他昨晚喝醉了,估計現在還頭疼呢,你留我個電話,有什麼事問我也行。」
    女記者張蕾說:「好,你給我提供一些爆料,我請你吃飯。咱們接下來去哪兒,回公安局嗎?」
    包斬說:「我們去找一個目擊者。」
    那段監控視頻中,五個人排成一隊,緩慢地前行,最前面的那人穿著雨衣,中等身材,肩上還扛著一根釣魚竿,身後的四個人也穿著雨衣,如同蜈蚣一樣在地上爬,姿勢緩慢而奇特,一行人就這樣經過了縣一中的路口,當時下著雨,監控鏡頭被雨水打濕,拍攝到的畫面有點模糊。
    視頻顯示的時間是凌晨三點,街上空無一人。
    包斬想到了一個人,此人叫老楊,在路口開著一家早點鋪子,每天三點鐘就起床做生意,他很可能目擊了當時的情景。
    每個學校門口都有一條小吃街,街道往往雜亂無章,一下雨就污水橫流,餃子館挨著包子鋪,沙縣小吃旁邊是蘭州拉麵,麻辣燙的香味和臭豆腐的臭味一起瀰漫,鐵板魷魚發出的哧哧聲混合著雞排放入油鍋的絲絲聲。烤腸的機器還在轉動,鏟子剛剛翻起煎餅粿子,奶茶店裡貼滿了紙片,上面寫著學生的留言。
    毫不誇張地說,學校門口聚集著一個人一生中最難忘最美味的小吃。
    因為,畢業後就再也吃不到了。
    因為,這些都包含著青春的記憶。
    加祥一中畢業的學生應該不會忘記當地特色的小吃:糝湯。
    糝湯,以山東省濟寧市為起源,流行於齊魯大地的京杭大運河沿岸,說是名吃,外地人其實並不知道。其湯為牛骨頭或者羊骨頭熬製而成,配以香料、蔥、姜,需大火燒煮幾個小時,把湯熬成乳白色。碗裡打碎一個雞蛋,澆上滾燙的大骨湯衝開,放上薄薄的熟肉片,再撒上香菜,淋上香油,色香味一應俱全。
    這種骨頭湯,哺育了勤勞善良、樸實強壯的魯西南兒女。
    老楊糝湯最早就是一個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木頭棚子,屬於違章建築。棚子上方原先掛著一塊招牌,早已被煙火熏得難以辨認原來的顏色,有一年,冬季的大風捲走了半邊牌子,現今只剩下「老楊」二字。
    後來,老楊租了個小店,店門前有一口大鍋,放著幾個破舊的木頭方桌,小馬扎散落一地,老楊是這條小吃街上起得最早的人,每天三點就要起床熬骨頭湯。
    十年前,這種湯如果不加肉的話賣一塊錢一碗,十年後,老楊還賣一塊錢。
    十年來,房租漲了幾十倍,肉價漲了幾倍,老楊的糝湯從未漲價。
    有人問老楊:「為什麼不漲價,是不是傻?」
    老楊回答:「漲啥價,來我這裡吃早飯的都是些出苦力的人,都是些窮學生,你說漲啥價?」
    無論春夏秋冬,老楊每天凌晨三點就起床生爐子煮湯。多年前,老楊還是小楊,最早在這裡吃飯的是一群出苦力的人,他們在東關火車站干裝卸、在建築工地上打工,還有趕著馬車、驢車遠途拉貨的販子,吆喝著驢馬停好車輛。這群人根本不用和老楊說話,他們只要往小桌前一坐,老楊就端上一碗熱乎乎的糝湯,如果天飄著雪花,北風呼嘯,喝完這碗糝湯就會大汗淋漓,渾身充滿了力氣。然後上路,奔向他們的生活。
    除了賣湯,老楊還做油餅。這種餅叫壯饃,非常壓餓,吃一個飽一天。
    油餅要捲上大蔥和鹹菜,鹹菜是老楊媳婦兒醃製的,店裡有個大缸,裡面醃了滿滿一缸蘿蔔條和醬黃瓜,這些都是他家菜地裡種的,免費提供。
    老楊對錢財看得很淡,他的糝湯店只賣一上午,過了中午他就關門下棋去了。
    那一年高考的時候,老楊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所有參加高考的學生到店吃飯一律免費,每人一份油餅一碗糝湯。
    高考的兩天時間,老楊的店裡擠滿了吃飯的莘莘學子,老楊的善舉緩解了高考的巨大壓力。學生向老楊致謝,老楊說:「孩子,別管考上了北大還是清華,以後多回家看看。」
    老楊媳婦兒在旁邊嘟嘟囔囔抱怨:「這兩天免費吃喝,賠了多少錢,拼種(傻瓜)。」
    老楊向媳婦兒吼一聲:「滾熊蛋,別顛憨(別不聽話),一邊子去,你落落嘛也(你添什麼亂)。」
    久而久之,這成了小店的傳統習慣,多年以來,每當高考的時候,老楊的店裡就會學生雲集。據說,在高考這天喝了老楊的糝湯,能比平時超常發揮,取得更好的成績,所以很多家長圖個吉利,也來替學生們排隊。
    有一年,城管要沒收老楊的桌椅,不准他在門前擺攤,還動手打了老楊。
    這下可算是捅了馬蜂窩,加祥一中畢業的學生幾乎每一個都念及老楊的舊日恩情,有的已經官居要職,市委省委均有人過問此事,城管隊長迫於壓力,親自到老楊店門前鞠躬道歉。
    警車在老楊店門前停住,包斬下車,和老楊笑呵呵地打了個招呼。
    包斬高中時曾在老楊的店裡當過學徒,兼職打工,所以和老楊非常熟悉,不必客套。
    老楊說:「小包子啊,聽說你當了大偵探啦,我忙完再陪你說話,你先坐會兒,都沒吃飯呢吧?」
    包斬說:「吃飯不著急,我先給你幫幫忙。」他熟練地繫上圍裙,拿起擀面杖開始擀餅,挑起來放在鏊子上,刷上點油,翻個兒,很快就把最後幾個油餅烙好了。
    店裡客人漸漸地散去,老楊給每人端來一碗糝湯、一張餅。
    包斬也不客氣,拿起餅,抹上辣醬,這種辣醬非常辣,是山東本地一種叫作「望天猴」的朝天椒醃製而成,然後捲上鹹菜絲,夾了一棵小蔥,咬了一大口,接著又喝了一口湯,讚道:「這頓飯可比昨天那頓大酒席好吃多了。」
    老楊問:「是味兒不?」
    包斬說:「真是味兒,還是以前那個味兒。」
    吃完飯,孫大越怯怯地問老楊:「你這兒能開發票嗎,沒有票不能報銷。」大越是基層民警,工資並不多,為了給老娘省下醫藥費,他平時特別摳門,對於這頓飯,他有些猶豫該不該搶著付賬。
    老楊說:「俺這小店哪有發票,小包子是俺學徒,在這裡吃飯還用花錢?」
    吃完之後,包斬開始談論正事,詢問老楊在案發當天有沒有看到什麼異常情況。
    老楊仔細想了一下,說道:「那天下雨,我確實看見幾個穿雨衣的人,是男是女看不清,不過,他們是走著從我門前經過,不是爬著,你說得也太嚇人了,哪有在大街上爬著的?」
    包斬若有所思,對大越說道:「看來,是到了路口的時候,那四個人才跪下爬行的。」
    孫大越說:「這麼做的動機是什麼呢?」
    女記者張蕾說:「凌晨三點,他們從老楊門前走過,那幾個人為什麼不呼救呢?」
    包斬說:「如果呼救,反而有生命危險。到了路口再爬行,有可能是故意要讓監控拍下來。」
《十宗罪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