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面壁者 第11部分

  宣佈開會後,常偉思長時間地沉默著,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他的目光穿過會議桌旁兩排政治部軍官,看著無限遠方,手中的鉛筆輕輕地頓著桌面,那噠噠的輕響彷彿是他思維的腳步。終於,他把自己從深思中拉回來。

  同志們,昨天軍委的命令已經公佈,由我兼任軍種政治部主任。一個星期前我就接到了任命,但直到現在我們坐在一起,才有了一種複雜的感覺。我突然發現,自己面對的,是太空軍中最艱難的一批人,而我,現在是你們中的一員了。

  以前,沒有體會到這一點,向大家表示歉意。說到這裡,常偉思推開了面前的文件。會議的這一部分不做記錄,同志們,我們推心置腹地交流一下,現在。

  我們都做一次三體人,讓大家看到自己的思想,這對我們以後的工作很重要。常偉思的目光在每一位軍官的臉上都停留了一兩秒鐘,他們沉默著,沒有人說話。常偉思站起來,繞過會議桌,在一排正襟危坐的軍官後面踱著步。

  我們的職責,就是使部隊對未來的戰爭建立必勝的信念,那麼,我們自己有這種信念嗎?有的請舉手,記住,我們是在談心。沒有人舉手,幾乎所有與會者的眼睛都看著桌面。但常偉思注意到,有一個人的目光堅定地平視著前方,他是章北海。

  常偉思接著說:那麼,認為有勝利的可能性呢?注意,我說的可能性不是百分之零點幾的偶然,而是真正有意義的可能性。章北海舉起一隻手,也只有他一人舉手。

  首先謝謝同志們的坦誠。常偉思說,接著轉向章北海,很好,章北海同志,談談你是如何建立這種信心的。章北海站起來,常偉思示意他坐下:這不是正式會議,我們只是談談心。章北海仍然立正站著:首長,您的問題我一兩句話說不清楚,畢竟,信念的建立是一個漫長而複雜的過程。我在這裡首先想指出的是目前部隊中的錯誤思潮。大家知道,在三體危機之前,我們一直主張用科學和理性的眼光審視未來戰爭。這種思維方式以其強大的慣性延續到現在,特別是目前的太空軍,有大批學者和科學家加入,更加劇了這種思潮。如果用這種思維方式去思考四個世紀後的星際戰爭,我們永遠無法建立起勝利的信念。章北海同志的話很奇怪,一名上校說,堅定的信念難道不是建立在科學和理性之上的嗎?不以客觀事實為基礎建立的信念是不可能牢固的。那我們首先要重新審視科學和理性,要明白,這只是我們的科學和理性。

  三體文明的發展高度告訴我們,我們的科學只是海邊拾貝的孩子,真理的大海可能還沒有見到。所以,我們在自己的科學和理性指導下看到的事實未必是真正的客觀事實,既然如此,我們就應該學會有選擇地忽略它,我們應該看到事物在發展變化中,不能用技木決定論和機械唯物論把未來一步看死。很好。常偉思點點頭,鼓勵他說下去。

  勝利的信念是必須建立的,這種信念,是軍隊責任和尊嚴的基礎!我軍曾經在極端困難的條件下,面對強敵,以對祖國和人民的責任感建立了對勝利堅定的信念;我相信,在今天,對全人類和地球文明的責任感也能支撐起這樣的信念。但具體到部隊的思想工作,我們又如何去做呢?一名軍官說,太空軍的成分很複雜,這也決定了部隊思想的複雜,以後我們的工作會很難的。我認為,目前至少應該從部隊的精神狀態做起。章北海說,從大處說,上星期我到剛歸屬奉軍種的空軍和海軍航空兵部隊調研,發現這些部隊的日常訓練已經十分鬆弛了;從小處說,部隊的軍容軍紀也出現越來越多的問題,昨天是統一換夏裝的日子,可在總部機關居然有很多人還穿著冬季軍裝。這種精神狀態必須盡快改變。看看現在,太空軍正在變成一個科學院。當然,不可否認它目前正在承擔一個軍事科學院的使命,但我們應該首先意識到自己是軍隊,而且是處於戰爭狀態的軍隊!談話又進行了一些時間,常偉思坐回自己的位置上:謝謝大家,希望以後我們能夠一直這樣坦誠交流。下面,我們進入正式的會議內容。常偉思說著,一抬頭,又遇上了章北海的目光,沉穩中透著堅毅,令他感到一絲寬慰。

  章北海,我知道你是有信念的,你有那樣的父親,不可能沒有信念,但事情肯定沒有你說的那麼簡單,我不知道你的信念是如何建立的,甚至不知道這種信念中還包含著什麼更多的內容,就像你父親,我敬佩他,但得承認,到最後也沒有看透他。

  常偉思翻開了面前的文件,日前,太空戰爭理論的研究全面展開,但很快遇到了問題:星際戰爭研究無疑是要以技術發展水平為基準的,但現在,各項基礎研究都剛剛開始,技術突破還遙遙無期。這使得我們的研究失去了依托。為了適應這種情況,總部修改了研究規劃,把原來單一的太空戰爭理論研究分成獨立的三部分,以適應未來人類世界可能達到的各種技術層次,它們分別是:低技術戰略、中技術戰略和高技術戰略。

  目前,對三個技術層次的界定工作正在進行,將在各主要學科內確定大量的指標參數,但其核心的參數是萬噸級宇宙飛船的速度和航行範圍。

  低技術層次:飛船的速度達到第三宇宙速度的50倍左右,即800公里/秒左右,飛船不具備生態循環能力。在這種情況下,飛船的作戰半徑將限制在太陽系內部,即海王星軌道以內,距太陽30個天文單位的空間範圍裡。

  中技術層次:飛船的速度達到第三宇宙速度的300倍左右,即4800公里/秒,飛船具有部分生態循環能力。在這種情況下,飛船的作戰半徑將擴展至柯伊伯帶(1)以外,距太陽lO00個天文單位以內的空間。

  高技術層次:飛船的速度達到第三宇宙速度的1000倍左右,即16000公里/秒,也就是光速的百分之五;飛船具有完全生態循環能力。在這種情況下,飛船的作戰航行範圍將擴展至奧爾特星雲(2),初步具備恆星際航行能力。

  1太陽系邊緣含有許多小冰晶的盤狀區域,距太陽30-100天文單位。2包圍太陽系的球體雲團,佈滿大量不活躍的彗星。

  失敗主義是對太空武裝力量的最大威脅,所以太空軍的政治思想工作者肩負著極其重大的使命,軍種政治部要全面參與太空軍事理論的研究,在基礎理論領域清除失敗主義的污染,保證正確的研究方向。

  今天到會的同志,都將成為太空戰爭理論課題組的成員。三個理論分支的研究雖然有重合的部分,但研究機構是相互獨立的,這三個機構名稱暫定為低技術戰略研究室,中技術戰略研究室和高技術戰略研究室,今天這次會議,就是想聽聽各位自己的選擇意向,作為軍種政治部下一步工作崗位安排的參考。下面大家都談談自己的選擇吧。與會的三十二名政治部軍官中,有二十四人選擇低技術戰略研究室,七人選擇中技術戰略研究室,選擇高技術戰略研究室的只有章北海一人。

  看來,北海同志是立志成為一名科幻愛好者了。有人說,引出一些笑聲。

  我選擇的是勝利的唯一希望,只有達到這一技術層次,人類才有可能建立有效的地球和太陽系防禦系統。章北海說。

  現在連可控核聚變都沒有掌握,把萬噸戰艦推進到光速的百分之五?讓這些龐然大物比現在人類那些卡車大小的飛船還要快上一千倍?這連科幻都不是,是奇幻吧。不是還有四個世紀嗎?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可是物理學基礎理論已經不可能再發展了。現有理論的應用潛力可能連百分之一都還沒有挖掘出來。章北海說,我感覺,現在最大的問題是科技界的研究戰略,他們在低端技術上耗費大量資源和時間。以宇宙發動機為例,裂變發動機根本就沒有必要搞,可現在,不但投入巨大的開發力量,甚至還在投入同樣的力量去研究新一代的化學發動機!應該直接集中資源研究聚變發動機,而且應該越過工質型的,直接開發無工質聚變發動機也很有限。(1)。在其他研究領域,也存在著同樣的問題,比如全封閉生態圈。

  是恆星際遠航飛船所必需的技術,而且對物理學基礎理論依楨較少,可現在的研究規模1工質型核聚變發動機與化學火箭類似,是核聚變的能量推動有質量的工質,產生反推力推進飛船;無工質型核聚變發動機則是用核聚變輻射能量直接推進飛船。前者需要飛船攜帶推進工質,當遠程航行長時間加速或減速時,工質的需要量將非常巨大,因而工質型發動機不可能進行星際遠航。

  常偉思說:章北海同志至少提出了一個值得重視的問題:目前軍方和科技界都在忙於全面啟動自己的工作,相互之間溝通不夠。好在雙方都意識到了這種狀況,正在組織一個軍方和科技界的聯席會議,同時軍方和科學院已成立專門機構,加強雙方的交流,使太空戰略研究和科技研究形成充分的互動關係。下一步,我們將向各研究領域派出大量軍代表,同時,也將有大批科學家介入太空戰爭理論研究。還是那句話:我們不能消極等待技術突破,而應該盡快形成自己的戰略思想體系,對各領域的研究產生推動。這裡,還要談談另一層關係:太空軍和面壁者之間的關係。面壁者?有人很吃驚地問,他們要干涉太空軍的工作嗎?目前還沒有這個跡象,只有泰勒提出要到我軍進行考察。但我們也應該清楚,他們在這方面是有一定權力的,如果干涉真的出現,可能對我們的工作產生意想不到的影響。應該有這方面的思想準備,在這種情況真的出現時,應保持面壁計劃和主流防禦之間的某種平衡。散會後,常偉思一人坐在空蕩的會議室中,他點上一支煙,煙霧飄進一束由窗戶透人的陽光中,像是燃燒起來一樣。

  不管怎麼樣,一切總算開始了。他對自己說。

  羅輯第一次體會到了夢想成真的感覺。他本以為伽爾寧的承諾是吹牛,當然能找到一個原生態的很美的地方,但與他的想像中的所在肯定有很大差別。可是當他走下直升機時,感覺就是走進了自己的夢想:遠方的雪山、面前的湖泊、湖邊的草原和森林,連位置都和他給伽爾寧畫出來的一樣。特別是這裡的純淨,是他以前不敢想像的,一切像是剛從童話中搬出來一樣,清新的空氣有淡淡的甜味。

  連太陽都似乎小心翼翼,把它光芒中最柔和最美麗的一部分撒向這裡。最不可思議的是,湖邊真的有一座以一幢別墅為中心的小莊園。據同行的坎特說,這幢建築建於十九世紀中葉,但看上去更古老些,歲月留下的滄桑已使它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

  不要吃驚,人有時候會夢到真實存在的地方。坎特說。

  這裡有居民嗎?羅輯問。

  方圓五公里內沒有,再向外有一些小村落。羅輯猜想,這個地方可能在北歐,但他沒有問。

  坎特領著羅輯走進別墅,寬大的歐式風格的客廳裡,羅輯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壁爐,旁邊整齊地擺放著生火的果木,散發出一股清香。

  別墅的原主人向你問好,他很榮幸能有一位面壁者住在這裡。坎特說,接著他告訴羅輯,除了他要求的那些設施外,莊園裡還有更多的東西:一個有十匹馬的馬廄,因為到雪山方向散步,騎馬最好;還有一個網球場和一個高爾夫球場,一個酒窖,湖上有一艘機動遊艇和幾隻小帆船。外表古老的別墅內部很現代化,每個房間都有電腦,寬帶網絡和衛星電視等一應俱全,還有一間數字電影放映室。除此之外,羅輯來時還注意到那個直升機停機坪顯然不是臨時建的。

  這人很有錢吧?豈止有錢,他不願透露身份,否則我說出他的名字你可能知道。他已經把這塊土地贈送給聯合國,比洛克菲勒送的那一塊大多了。所以現在要明確,這塊土地和其上的不動產都屬於聯合國,你只有居住權。但你也得到了不少:主人臨走時說,他自己的物品已經都拿走了,這別墅裡剩下的東西都送給你了,別的不說,這幾幅畫大概就很值錢。坎特帶著羅輯察看別墅的各個房間,羅輯看到這裡的原主人有不俗的品位,每個房間的佈置都給人一種高雅的寧靜感。書房裡的書相當部分是拉丁文的舊版。房間裡的那些畫,大多是現代派風格的,但與這古典氣息很濃的房間並無不協調之感。羅輯特別注意到這裡一幅風景畫都沒有,這是很成熟的審美情調:這幢房子就坐落在絕美的伊甸園中,風景畫掛在這裡就像往大海中加一桶水那樣多餘。

  回到客廳後。羅輯坐到壁爐前那張十分舒適的搖椅上,一伸手從旁邊的小桌上摸到了一樣東西,拿起來一看是一個煙斗,有著歐式煙斗很少見的又長又細的斗柄,是有閒階級使用的室內型。他看著牆上一處處的白色方框,想像著那些剛剛摘走的都是些什麼。

  這時,坎特領進來幾個人並對羅輯做了介紹,他們是管家、廚師、司機、馬伕、遊艇駕駛員等等,都是曾為以前的主人服務的。這些人走後,坎特又介紹了一位負責這裡安全的穿便裝的中校軍官,他走後,羅輯問坎特史強現在在哪裡。

  他已經移交了你的安全保衛工作,現在可能回國了吧。讓他來代替剛才那個中校,我覺得他更勝任。我也有這種感覺,但他不懂英語,工作不方便。那就把這裡的警衛人員都換成中國人。坎特答應去聯繫一下,轉身出去了。

  羅輯也走出了房間,穿過修飾得十分精緻的草坪,走上一座通向湖中的棧橋,在棧橋的近頭,他扶著欄杆,看著如鏡的潮面上雪山的倒影,周圍是清甜的空氣和明媚的陽光。羅輯對自己說:與現在的生活相比,四百多年後的世界算什麼?去他媽的面壁計劃。

  怎麼能讓這個雜種進入這裡?終端前的一名研究人員低聲說。

  面壁者當然可以進來。旁邊另一位低聲回答。

  平淡無奇是嗎,大概讓您失望了吧,總統先生?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主任艾倫博士領著雷迪亞茲走過一排排電腦終端時說。

  我已經不是總統了。雷迪亞茲正色說道,同時四下張望。

  這裡就是核武器模擬中心之一,這樣的中心洛斯阿拉莫斯有四個,勞侖斯利弗莫爾有三個。雷迪亞茲看到兩個稍微不那麼平淡無奇的東西,那玩意兒看上去很新,有一個很大的顯示屏,控制台上還有許多精緻的手柄,他湊過去細看,艾倫輕輕把他拉了回來:那是遊戲機,這裡的終端和電腦都不能玩遊戲,所以放了兩個讓大家休息時放鬆。雷迪亞茲又看到另外兩個不太平淡無奇的東西,結構造明且很複雜,裡面有液體在動盪,他又過去看,這次艾倫笑著搖搖頭,沒有制止他,那個是加濕器,新墨西哥州的氣候很乾燥;那個,只是自動咖啡機而已麥克,給雷迪亞茲先生倒一杯咖啡。不,不要從這裡面倒,去我辦公室裡倒上等咖啡豆煮的。雷迪亞茲只好看牆上那些放得很大的黑自照片了,他認出上面一個戴禮帽叼煙斗的瘦子是奧本海默,但艾倫還是指給他看那些平淡無奇的終端機。

  這些顯示器太舊了。雷迪亞茲說。

  但它們後面是世界上最強大的計算機,每秒可以進行五百萬億次浮點運算。這時,一名工程師來到艾倫面前:博士,AD44530G模型這次走通了。很好。工程師的聲音壓低了些:輸出模塊我們暫停了。說著看了一眼雷迪亞茲。

  運行。艾倫說著,轉向雷迪亞茲,您看,我們對面壁者沒有什麼隱瞞的。這時,雷迪亞茲聽到了一陣嘶嘶啦啦的聲音,他看到終端前的人們手中都在撕紙,以為這些人是在銷毀文件,嘟嚷道:你們沒有碎紙機嗎?但他隨後看到,有人撕的是空白打印紙。不知是誰喊了一聲:Over所有人都在一陣歡呼聲中把撕碎的紙片拋向空中,使得本來就雜亂的地板更像垃圾堆了。

  這是模擬中心的一個傳統。當年第一顆核彈爆炸時,費米博士曾將一把碎紙片撒向空中,依據它們在衝擊波中飄行的距離準確地計算出了核彈的當量。現在當每個模型計算通過時,我們也這麼做一次。雷迪亞茲拂著頭上和肩上的紙片說:你們每天都在進行核試驗,這事兒對你們來說就像玩電子遊戲那麼方便,但我們就不行了,我們沒有超級計算機,只能試真的干同樣的事,惹人討厭的總是窮人。雷迪亞茲先生,這裡的人對政治都沒有興趣。雷迪亞茲依次湊近幾台終端細看,上面只有滾動的數據和變幻的曲線,好不容易看到圖形和圖像,也是抽像的一團,看不出是什麼。當雷迪亞茲又湊近一台終端時,坐在前面的郝名物理學家抬起頭說:總統先生,您想看到蘑菇雲嗎,沒有的。我不是總統。雷迪亞茲在接過麥克遞來的咖啡時重申道。
《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