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咒語 第8部分

  危機紀年第20年,三體艦隊距太陽系4.15光年

  雷迪亞茲和希恩斯被同時從冬眠中喚醒,他們被告知,等待的技術已經出現了。

  這麼快?當兩人得知時間僅僅過去了八年時,都發出了這樣的感歎。

  他們接著被告知,由於前所未有的大量投入,這幾年的技術進步確實神速,但這沒有什麼值得樂觀的,人類不過是在他們和智子障礙之間的最後距離上加速衝刺而已。進步的只是技術,前沿物理學如一池死水般停滯不前。理論的儲備正在被消耗完,人類的技術進步將出現減速,直至完全停止,但目前人們仍不清楚技術的盡頭將在何時出現。

  希恩斯拖著冬眠後仍然僵硬的腳步,走進了一個外形像體育館的建築物。建築內部籠罩在一片迷濛的白霧中,希恩斯感覺這裡很乾燥,不知道這是什麼霧。

  有月光般的柔光把霧照亮,霧積聚在上方。顯得很濃,看不到建築物的穹頂。但在一人多高的空間裡霧很淡。在霧中,他看到了一個嬌小的身影,立刻認出是山杉惠子,他向她奔去,像是追逐一個霧中的幻影,但他們最終還是擁抱在了一起。

  對不起親愛的,我老了八歲。山杉惠子說。

  即使這樣,你還是比我小一歲。希恩斯說著,打量著妻子,時光似乎在她身上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跡,在白霧裡如水的月光中,她顯得蒼白而柔弱。她和這霧、這月光,讓希思斯回到了那個日本庭院裡的竹林之夜,我們不是說好,你兩年後也冬眠嗎,為什麼一直等到現在?本來只是想為我們冬眠後的事業做一些準備,但事情太多,就一直做下來了。山杉惠子把額前的一縷頭髮輕輕撥開說。

  很難吧?真的很難,你冬眠後不久,就有六個新一代超級計算機大型研究項目同時開始,其中三個是傳統結構的,一個是非馮結構的,另外兩個分別是量子和生物分子計算機研究項目。但兩年後,這六個項目的首席科學家都對我說,我們要的計算能力根本不可能實現。量子計算機項目是最先中斷的,現有的物理理論無法提供足夠的支持,研究撞到了智子的牆壁上。緊接著生物分子計算機項目也下馬了,他們說這只是一個幻想。最後停止的是非馮結構計算機,這種結構其實是對人類大腦的模擬,他們說我們這隻蛋還沒有形成,不可能有雞的。最後只有三個傳統結構計算機項目還在運作,但很長時間沒有任何進展。是這樣我該一直和你在一起的。沒有用的,那樣你只是浪費八年時間而已。後來,有段時間。我們真的完全絕望了,就想出了一個瘋狂的主意,要用一種近乎野蠻的方式來模擬人類大腦。怎麼做呢?把以前的軟件模擬轉化為硬件,用一個微處理器模擬一個神經元,所有微處理器互聯,並可以動態地變更聯接模式。希恩斯想了幾秒鐘,才理解了山杉惠子這話的意義:你是說,製造一千億個這樣的微處理器?惠子點點頭。

  這大概相當於人類有史以來製造過的微處理器的總和吧?我沒統計過,應該比那多吧。就算你們真的擁有了這麼多芯片,要用多長時間把它們互聯起來?山杉惠子疲倦地笑笑:我知道不行,但那是絕望中的想法嘛。可那時真打算那麼做的,當時就想能做多少算多少。她指指周圍,看這裡,就是計劃中的三十個模擬大腦總裝車間中的一個,不過也只建了這一個。我真該和你在一起的。希恩斯激動地又說了一句。

  好在我們要的計算機還是出現了,它的性能是你冬眠時最強計算機的一萬倍。傳統結構?傳統結構,能從摩爾定律這個檸檬裡又搾出這麼多汁來,計算機科學界都很吃驚但這次,親愛的,這次真的到頭了。這是空前的計算機,如果人類失敗的話,也是絕後的。希恩斯這麼想,但他沒有說出來。

  有了這樣的電腦,解析攝像機的研製就變得容易一些了親愛的,你對一千億有一個形象的概念嗎?山杉惠子突然問,看到丈夫搖搖頭,她微笑著伸出雙手指指四周,看,這就是一千億。什麼?希恩斯茫然地看著周圍的白霧。

  我們正在超級計算機的全息顯示器中。山杉惠子說著,一手擺弄著掛在胸前的一個小玩意兒,希恩斯看到上面有一個滾輪,可能這東西是類似於鼠標的東西。

  與此同時,希恩斯感覺到圍繞著他們的白霧發生了變化,霧被粗化了,顯然是對某一局部進行了放大。他這時發現所謂的霧其實是由無數發光的小微粒組成的,那月光般的光亮是由這些小微粒自身發出的,而不是對外界光源的散射。放大在繼續,小微粒都變成了閃亮的星星。希恩斯所看到的,並不是地球上的那種星空,他彷彿置身於銀河系的核心,星星密密麻麻,幾乎沒有給黑夜留出空隙。

  每一顆星星就是一個神經元。山杉惠子說,一千億顆星星構成的星海給他們的身軀鍍上了銀邊。

  全息圖像繼續放大,希恩斯看到了每顆星星向周圍放射狀伸出的細細的觸鬚,這無數觸鬚完成了星星間錯綜複雜的聯接。希恩斯眼中星空的圖景消失了,他置身於一個無限大的網絡結構中。

  圖像繼續放大,每顆星星開始呈現出結構,希恩斯看到了他早已通過電子顯微鏡熟悉了的腦細胞和神經元突觸的結構。

  惠子接動鼠標,圖像瞬間恢復到白霧狀態:這是一個大腦結構的全視網,是由解析攝像機拍攝的,三百萬個截面同時動態掃瞄。當然,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圖像是經過處理的,為了便於觀察,把神經元之間的距離拉大了四至五個數量級,看上去就像把一個大腦蒸發成氣體,不過它們之間突觸聯接的拓撲結構是保持原樣的。現在看看動態的霧氣中出現了擾動,就像把一撮火藥均勻地撒在火焰上,璀璨的光點在霧氣中出現。山杉惠於把圖像放大到星空模式,希恩斯看到大腦宇宙中星潮洶湧,星海的擾動在不同位置以不同的形式出現,有的像河流,有的像漩渦,有的像橫掃一切的潮汐。所有的擾動都瞬息萬變,在浩渺的混沌中,不時出現自組織的美圖。

  當圖像放大到網絡模式時,希恩斯看到了無數神經信號沿著纖細的突觸繁忙地傳遞著,像錯綜管網裡流淌著的閃光珍珠這是誰的大腦?希恩斯在驚歎中問道。

  我的。山杉惠子含情脈脈地看著希恩斯,出現這幅思維圖景時,我正在想你。請注意,當亮點變綠時,第六批測試命題將顯示,命題為真按右手按鈕,命題為偽按左手按鈕。

  命題1號:煤是黑色的命題2號:1+1=2命題3號:冬季的氣溫比夏季低命題4號:男人的個子一般比女人矮命題5號:兩點之間直線最短命題6號:月亮比太陽亮以上信息依次顯示在受試者眼前的小屏幕上,每一個命題顯示時間為四秒鐘,受試者根據自己的判斷按動左右手相應的按鈕。他的頭部處於一個金屬罩中,解析攝像機拍攝大腦的全息視圖,經計算機處理後形成可供分析的動態神經元網絡模型。

  這是希恩斯思維研究項目的初級階段,受試者只進行最簡單的判斷思維,測試命題都是最簡潔且有明確答案的,在這種簡單思維中。大腦神經網絡的運作機制較易識別,由此可以作為深入研究思維本質的起點。

  希恩斯和山杉惠子領導的研究小組已經取得了一些進展,他們發現,判斷思維並非產生於大腦神經元網絡的特定位置,但卻擁有特定的神經衝動傳輸模式,借助強大的計算機,可以從浩瀚的神經元網絡中檢索和定位這種模式,這很像天文學家林格為羅輯提供的那種定位恆星的方式:在星海中查找某種特定的位置構圖。但在大腦宇宙中,這種構圖是動態變化的,只能從其數學特徵上識別,如同在浩森的大洋中尋找一個小小的漩渦。所需的計算量比前者要大幾個數量級,也只有最新的超級電腦才能做到。

  希恩斯夫婦漫步在全息顯示器顯示的大腦雲圖中,每當受試者大腦中的一個判斷思維點被識別時,計算機就會在雲圖上相應的位置以閃爍的紅光標示出來。

  其實,這種顯示方式只是提供了一場直觀的視覺盛宴,在具體研究中並無必要,最重要的是對思維點內部神經衝動傳輸結構的分析,那裡隱藏著思維最本質的奧秘。

  這時,項目組醫學部主任匆匆走來,說104號受試者出現了問題。

  在解析攝像機剮研製出來時,巨量斷面的同時掃瞄產生強大的輻射,會對任何被拍攝的生命體產生致命的損害,但經過多次改進,拍攝時的輻射已經降低到安全線以下。大量試驗表明,只要不超過規定的拍攝時間,解析攝像機不會對大腦產生任何損害。

  他好像得了恐水症。在匆匆趕往醫療中心的路上,醫學部主任說。

  希恩斯和山杉惠子都驚奇地停下了腳步。希恩斯瞪著醫學部主任說:據我所知,恐水症就是狂犬病!醫學部主任抬起一隻手,在極力理清自己的思維:哦,對不起,我說得不準確,他在生理上沒有任何問題,大腦和其他器官也沒有受到任何損害,但確實像狂犬病人那樣怕水,他拒絕喝水,甚至連含水的食物都不敢吃。這完全是精神上的作用,他認為水有毒。迫害幻想?山杉惠子問。

  醫學部主任擺擺手:不不,他並不是認為有人在水裡下毒,他認為水本身就有毒。希恩斯夫婦再次站住了,醫學部主任無奈地搖搖頭:可是他的精神在別的方面都很正常我說不清,你們親自看看吧。104號受試者是一名自願的大學生,接受試驗只是為了掙些零花錢。在走進病房前,醫學部主任對希恩斯夫婦說:他已經兩天沒喝水了,再這樣下去會出現嚴重脫水的,以後只能強制進水了。他在門邊指著病房中的一台家用微波爐說,看那個,他要把麵包或其他食物放進去烤到完全乾燥時才吃。希恩斯夫婦走進病房時,104號受試者用恐懼的目光看著他們,他嘴唇乾裂,頭髮蓬亂,但其他方面看上去都正常。他拉著希恩斯的衣袖,聲音嘶啞地說:希恩斯博士,他們要殺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他用另一隻手指指床頭櫃上放著的一杯水,他們讓我喝水。希恩斯看看那杯清水,肯定受試者沒有得狂犬病,因為真正的恐水症會使患者見到水後就發生恐怖的痙攣,連流水聲都會令他們瘋狂,甚至別人談到水都會引起強烈的恐懼反應。

  從目光和語氣看,他的精神應該是處於正常狀態的。山杉惠子用日語對希恩斯說,她有一個心理學學位。

  你真的認為水有毒?希恩斯問。

  這有什麼可懷疑的嗎?就像太陽有光和空氣中有氧一樣,你們不至於否認這個常識吧。希恩斯扶著他的肩膀說:年輕人,生命在水中產生並且離不開水,體現在的身體百分之七十是水。104號受試者的日光黯淡下來,他捂著頭頹然坐在床上:是的,這個問題在折磨著我,這是宇宙中最不可思議的事了。我要看104號的實驗記錄。走出病房後,希恩斯對醫學部主任說,他們來到主任的辦公室,山杉惠子說:先看測試命題。命題在電腦屏幕上逐條顯示:命題l號:貓共有三條腿命題2號:石頭是沒有生命的命題3號:太陽的形狀是三角形命題4號:同樣的體積,鐵比棉花重命題5號:水是劇毒的停。希恩斯指著命題5號說。

  他的回答是偽。醫學部主任說。

  看看命題5得到回答後的所有操作和參數。記錄顯示,命題5號得到回答後,解析攝像機對受試者大腦神經網絡中的判斷思維點進行了強化掃瞄,這是為了提高這一區域的掃瞄精度,因而在這一小範圍內加強了掃瞄的輻射強度和電磁場強度。希恩斯和山杉惠子仔細研究著屏幕上一大片參數記錄。

  這樣的強化掃瞄在別的命題和受試者上還做過嗎?希恩斯問。

  醫學部主任說:因為強化掃瞄效果並不好,而且擔心局部輻射超標,只做過四次就取消了,前三次在電腦上查詢過後他說,都是無害的真命題。應該用相同的掃瞄參數,在命題5號上把實驗重做一遍。山杉惠子說。

  可讓誰做呢?醫學部主任問。

  我。希恩斯說。

  水是劇毒的在白色的背景上,命題5號以黑色的字體出現。希恩斯按下了左手處的偽鍵,除了密集掃瞄在腦部產生的微熱感外,他沒有其他的感覺。

  希恩斯走出瞭解析拍攝室,在包括山杉惠子在內的眾人的注視下走到一張桌子旁。桌子上放著一杯清水,希恩斯拿起杯子,慢慢地淒到嘴邊喝了一小口,他動作從容,表情鎮定。眾人開始鬆了一口氣,但接下來他們遲遲沒有看到希恩斯嚥下水時喉部的動作,卻見他的臉部肌肉先是僵硬,然後微微抽搐起來,他的目光漸漸露出和104號受試者一樣的恐懼,似乎在精神上和一種無形的巨大力量搏鬥著。最後,他哇地一下把含在口中的水全部吐出來,並蹲下來開始嘔吐,並沒有吐出什麼,臉卻憋成了紫色。山杉惠子抱住了他,一手拍著他的後背,剛剛回過氣來的希恩斯伸出一隻手說:給我些紙巾什麼的。他拿到紙巾後,仔細地把濺到皮鞋上的水擦掉。

  親愛的,你真的相信水有毒?山杉惠子含淚問道,在實驗前她曾經多次要求改變命題,用另一個無害的偽命題代替,但都被希恩斯拒絕了。

  希恩斯緩緩點頭:我是這樣想的,他抬頭看看眾人,目光中充滿著無助和迷茫,我想,我是這樣想的。我重複你的話,山杉惠子抓著他的肩膀說,生命在水中產生並且離不開水,你現在的身體百分之七十是水!希恩斯低頭看著地面上的水漬點點頭,接著又搖搖頭:是的,親愛的,這個問題在折磨著我,這是宇宙中最不可思議的事了。在可控核聚變技術取得突破三年後,地球的夜空中陸續出現了幾顆不尋常的星體,最多時在同一個半球可以看到五顆,這些星體的亮度急劇變化,最亮時超過了金星,還時常急劇閃爍。有時這些星體中的某一個會突然爆發,亮度急劇增強,然後在兩三秒內熄滅。這些星體是位於同步軌道上的實驗中的核聚變反應堆。

  未來太空飛船的發展方向被最終確定為無工質輻射推進,這種推進方式需要的大功率反應堆只能在太空中進行實驗,這些在三萬公里的高空發出光芒的聚變堆被稱為核星。每一次核星的爆發就標誌著一次慘重的失敗,與人們普遍認為的不同,核星爆發並不是聚變堆發生爆炸,只是反應器的外殼被核聚變產生的高溫燒熔了,把聚變核心暴露出來。聚變核心像一個小太陽,地球上最耐高溫的材料在它面前就像蠟一般熔化,所以只能用電磁場來約束它,但這種約束常常失效。

  在太空軍司令部頂層的陽台上,常偉思和希恩斯就剛剛目睹了一次核星爆發,他們的影子被那滿月般的光芒投在牆上,轉瞬間消失。繼泰勒後,希恩斯是常偉思會見的第二位面壁者。

  這個月已經是第三次了。常偉思說。

  希恩斯看看黑下來的夜空說:這種聚變堆的功率,只及未來飛船發動機所要求的百分之一,可還是無法穩定運行即使所要求的聚變堆研製出來,發動機的技術更難,這中間,他們肯定要遇到智子障礙。是啊,智子擋在所有的路上。常偉思看著遠方說,天空中的光芒消失後,城市的燈海似乎比以前更加燦爛了。

  剛剛出現的希望之光又黯淡了,總有徹底破滅的那一天,正如您所說,智子擋在所有的路上。常偉思笑笑說:希恩斯博士,您不是來和我談失敗主義的吧。我正是要談這個,這次失敗主義的回潮與上次不同,是以生活水平急劇降低的民眾為基礎的,對太空軍的影響更大。常偉思從遠方收回目光,沒有說話。

  所以,將軍,我理解您的難處,我想幫助你們。常偉思靜靜地看了希恩斯幾秒鐘,後者感到他的目光深不可測,他沒有回應希恩斯的話,而是說:人類大腦的進化需要兩萬至二十萬年才能實現明顯的改變,而人類文明只有五千年歷史,所以我們目前擁有的仍然是原始人的大腦博士,我真的很讚賞您這種獨特的思路,也許這真的是關鍵所在。謝謝,我們真的都是摩登原始人。但,用技術提升思想能力是可能的嗎?這話令希恩斯興奮起來:將軍,至少與其他人相比,您不那麼原始了!我注意到,您說的是思想能力而不是智力,前者比後者的內涵要大得多,比如,目前戰勝失敗主義僅憑智力是不行的,在智子障礙面前,智力越高的人越難以建立勝利的信念。那麼,你還是回答我,可能提升嗎?希恩斯搖搖頭,您對我和山杉惠子在三體危機出現以前的工作有瞭解嗎?我不是太懂,好像是:思維在本質上不是在分子層面,而是在量子層面進行的,我想,這是不是意味著這意味著智子也在前面等著我,希恩斯指指天空,就像在等著他們一樣。

  但目前,我們的研究雖離目標還很遙遠,卻產生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副產品。常偉思微微點頭,表現出了謹慎的興趣。
《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