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邊五道:「是,老七的神色很不對頭。白大小姐,你沒見過老七?老七是幫裡最狠的一個人,不論是多麼危險的事,他從來不皺一皺眉,他受過不知多少次傷,身上全是疤,他的外號,叫花皮金剛!」
  我聽著邊五用十分崇敬的口吻介紹「老七」,啼笑皆非,這種只是在傳奇小說中的人物,實際上竟存在,真是怪事!
  邊五又道:「我看到老七,在望著四叔上樓梯的背影時,欲語又止,而且似乎很有為難的神色,我就問道:『老七,什麼事?』老七沒立即答我,只是向小客廳的門指了一指,我忙道:『來的那人,是來找岔子的?』衛先生,炭幫的勢力大,在江湖上闖,自然不時有人來找岔子!」
  我道:「我明白,在那年頭,誰的拳頭硬,誰就狠!」
  我這樣說,對他們多少有點諷刺,可是,他們兩人卻全然不覺得。
  邊五道:「老七當時道:『看來也不像是來找岔子的,可是總有點怪!』三哥笑了起來,道:『見到他,就知道他是什麼路數了。』我也點頭稱是,我們三個人,一起走進了小客廳。」
  邊五說到這裡,向祁三望了一眼。邊五的「望一眼」,是真正的「一眼」,因為他只有一隻眼睛露在外面。另外一隻眼,和他的整個另外半邊臉,都在那種特殊面罩下。
  在邊五向祁三望一眼之際,他那一隻眼睛之中,流露出一種茫然不可解的神情來。顯然,當年他們三人,進了小客廳之後見到的那人,有什麼事,是令得他至今不解的。
  祁三接了下去:「我們三人一起進了小客廳,一進去,就看到一個人,背對著門,站著,在看看那邊角兒上的一隻小香爐……」
  祁三講到這裡,向一角指了一指。我向那一角看去,角落上確然放著一隻角幾。可知道這屋子的格式不但和以前一樣,連屋中的陳設位置也一樣。
  祁三道:「我們一進去,見到了那人,邊五就道:『朋友,歪線上來的,正線上來的?』」
  我聽到這裡,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覺得好笑。這一類的話,我好久沒聽到了,那是淮河流域一帶幫會中的「切口」。所謂「切口」,就是幫會中人自行創造的一種語言,有別於正常的用語。中國各地幫會的切口之多,種類之豐富,足足可以寫一篇洋洋大觀的博士論文,邊五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在問那個人,是存著好意來的,還是不懷好意來的。
  祁三繼續道:「老五一問,那人轉過身來,他一轉過身來,我們三個人全怔了一怔。那個人,樣子十分斯文,穿著一件白紡長衫,几上放著一頂銅盆帽,當然也是他的,他甚至還穿著一雙白皮鞋,不過鄉下地方,沒有好路,他的白皮鞋已經變成泥黃色了。看他的情形,分明不是幫會中的人!」
  我插言道:「那麼,他一定聽不懂邊先生的切口了!」
  邊五道:「是的,他完全聽不懂,他轉過身來,一臉疑惑的神色,問道:『什麼?』我當時笑了起來,同三哥和老七道:『原來是空子!』就是不屬於任何幫會組織的人!那人又道:『哪一垃是炭幫的……四叔?』他一面說,一面搓著手,神情像是很焦切。」
  祁三道:「我回答他,道:『四叔今天很疲倦,不想見客,你有什麼事,對我說吧!我叫祁三。』衛先生,白大小姐,不是我祁三自己吹牛,我的名字,兩淮南北,一說出來,誰不知道!但是那人像根本未曾聽過我的名字一樣,只是『哦哦』兩聲:『我想見四叔,他能拿主意,不然要遲了!只怕已經遲了!』我十分生氣,大聲道:『你有什麼事,只管說,我就能拿主意!』」
  邊五道:「不錯,幫中之事,三哥是可以拿主意的。可是再也想不到,那人聽得三哥這樣說,向三哥走了過來:『祁先生,那麼,求求你,秋字號窖,還沒有生火,能不能開一開?』」邊五說到這裡,低下了頭,他的一隻手,緊緊握著拳,手指節骨之間,發出格格的聲響,顯然事隔多年,他一想起了那陌生人的要求,心中仍是十分激動。
  祁三的神情,也相當奇特,這使我有點不明白。那陌生人的要求,雖然奇特一點,可是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祁三望了我一下,道:「衛先生,你不明白,那天,四叔開了七座窖,我也沒有閒著,我是負責堆窖的,那天我堆了四座窖,是秋、收、冬、藏,我們的窖,是依據千宇文來編號的。」
  炭窖居然根據千宇文來編號,這倒頗出人意表之外,或許因為千宇文全是四個字一句,合了「四叔」的胃口之故。
  我點了點頭:「那人的要求是特別一點,可是……」
  祁三不等我講完,就激動地叫了起來:「堆好了木材,窖就封起來了,只等吉時,就開始生火。那天,吉時已經選好,是在卯時,在這樣的情形下,已經封好了的窖,萬萬不能打開!」
  我和白素齊聲問道:「為什麼?」
  祁三道:「那是規矩!」他的臉也脹紅了,重複道:「那是規矩。封了窖之後,不等到可以出炭,絕不能再打開窖來,那是規矩!」
  我吸了一口氣:「如果封了窖之後,沒有生火,又打開窖來,那會怎樣?」
  我這樣一問,邊五睜大他的單眼望定了我,祁三無意義地揮著手:「絕不能這樣做,也……從來沒有人這樣做過!」
  白素碰了我一下,示意我別再問下去。找也不想再問下去了,因為任何事,一涉及「規矩」,幾乎就是沒有什麼道理可講的。
《木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