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我呆了一會,小心伸出手,想把那手臂粗細,又裹看一層冰的那只「腳」推開一點,好走過去,誰知道那東西十分脆,手才向前推了一下,就「拍」地一聲,齊著冰的表面,斷了下來。
  溫寶裕在我的身邊,發出了一下驚呼聲,像是怕那斷下來的東西,會飛起來,撲向他,把他抓住。他緊抓住了我的手臂,一動也不敢動。
  我注視看落在冰上的那一大截肢體那毫無疑問,是那種怪物的一截肢體,也有唯恐它忽然活動起來的恐懼,所以要過了一會,才能開口:「寶裕,我敢說,沒有人可以想像,世界上有這樣的一個「恐怖洞」在。」所謂「恐怖洞」是一般大型遊樂場中常有的設施遊人進入一個黑暗的洞中,在黑暗之中,不時會有一些鬼怪撲出來嚇人一大跳的那種遊戲。
  溫寶裕的聲音發看頭:「別……開玩笑了,我實在十分害怕。」我沒有拾起那截肢體來,兩人跨過了它,繼續向前走去,不多久,有一個東西,身體的上半截,全在冰的外面,斜斜地伸向外,連我也沒有勇氣再去推,要是一推之下,那上半截身軀,又斷了下來,這實在不知如何才好。
  那身子的上半截斜斜伸在冰外,是一個看起來由許多根長的棍子組成的圓柱體,上半截就在我面前,伸手可及處是一個尖頭尖腦的「頭部」——我假定是頭部,長看許多刺不像刺,毛不像毛的東西。在那些毛或刺之中,有看兩個球狀的凸起。這些怪物,大部分都有看這種凸起,那是甚麼器官,是「眼睛」?那東西約兩個球狀凸起,如果是眼睛的話,那麼它就正在「看」著我們。
  自然,在那半截身軀上,也罩看一層薄冰,可是那和赤裸裸地面對看這樣的一個怪東西,也沒有甚麼區別了。
  我們在那怪東西面前,呆立了好一會才定過神來,溫寶裕快意地道:「它……真是曾經活過的,你看,它像是不甘心被冰凍在裡面,硬是要掙出來,可是只掙出了一半,下半身還是被冰凍住了,天……那許多冰,一定一下子形成,所有的東西被冰包住,根本沒有逃走的機會。」我早就認為,溫寶裕想像力十分豐富。我乍一見到冰崖之中的那種奇異景象,隱約地、模糊地有「十分熟悉」的感覺。但是這種情景,又是我從來未曾見過的,所以雖然曾有過這樣的感覺,也想過就算,沒有進一步地深究下去。
  直到這時,聽得溫寶裕如此說,我心中陡地一亮,不由自主,「啊」地一聲:「這……這情形,就像兩千多年之前,維蘇埃火山突然爆發,數以億噸計的火山灰,在剎那之間罩住了龐貝城,把城中所有的一切,全都埋進了火山灰一樣。」溫寶裕立時道:「情形有點相類,但可能來得還要快,你看,冰中的那些怪東西,有的動作,一看就可以看出,只進行到一半。」我想了一想:「更快,那應該用甚麼來作比喻?快得就像……像核武器爆發?耀目的光芒一閃,不到十分之一秒,所有的生物就完全死亡!」溫寶裕同意:「大約就是那麼快,可是所有的生物死亡的方式不同,這裡的生物,全被凍結在冰層之中……這是一種甚麼樣的變化?」我自然無法回答它的這個問題,只好攤了攤手,和他一起,遇過了那個上半身斜伸出來的怪東西,繼續向前面走。
  才走出了不幾步,溫寶裕發出了一下低呼聲,我知道他發出驚呼聲的原因,是因為在前面,有一個「怪東西」,竟然是活動的。
  但是我卻沒有吃驚,因為我早已看到,那不是甚麼「怪東西」,雖然厚厚的御寒衣,加上帽子、雪鏡、口罩,看起來樣子夠怪的,但那是和我們一樣的人,而且,當然就是張堅。
  張堅那時,站在一個「頭部」有一半在冰層之外的怪物面前,雙手無目的地揮動看,那個怪物的頭,像是一個放大了幾十倍的螳螂頭,呈可怕的三角形,有看暗綠色的半球狀凸起。
  他分明極度迷憫,我和他心境相同。所以,我沒有大聲叫他,只是默默地走到了他的身前。他抬頭向我看了一眼,喉際發出丁一陣「咯咯」的聲響,也不問我怎麼來的,只是用轉來十分怪異的聲音問:「這是甚麼?天,這是甚麼?」我比他略為鎮定,對這個問題,可以作出比較理智的回答:「是許多我們從來未曾見過的生物,不但我們未曾見過,也從來沒有人見過,不存在於任何的記載。
  甚至,隨便一個人的想像力多麼豐富,也無法想像出世上有那麼多的怪東西。張堅長長地叮了一口氣,他呼出來的氣,透過口罩。在寒冷的空氣之中,凝成了一蓬白霧。
  他道:「那些……生物……在這裡,竟是那麼完整。現在我知道我在……海底的冰層,看到的是甚麼了。」我不禁「啊」地一聲,記起了自己為甚麼才到南極來。
  由於張望在海底的冰層中,發現了不知甚麼東西。他在海底冰層中發現的景像,和這裡一樣?張堅採集的,內中有看生物胚胎的冰塊,送到胡懷玉的研究所去的那些,內中的胚胎,就是這裡的許多怪物之中某一種的胚胎?發展起來,就會變成某一種怪東西?如果真是這樣,那麼胡懷玉……想到這裡,我思緒紊亂之極,我疾聲問:「你在海底看到的是甚麼?我一再問你,你都不肯說。」張堅向我望來,語音苦澀:「不是我不肯說,而是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說。即使是這裡的景象,叫你說,你怎麼說?」我問:「海底冰層之中看到的,就和這裡一樣?」張堅搖看頭:「不,可怕得多。」我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氣:「可怕得多,那怎麼可能?我實在想不出還有甚麼情景,會比這裡更可怕。」張堅停了片刻,急促地喘了幾口氣:「這裡的一切完整,而我在海底冰層中所看到的一切,全支離破碎的……全是這種怪東西……的殘缺的肢體,沒有一個完整。」我一聽得他這樣說,不禁打了一個哆嗦,的確,如果全是各種各樣怪東西的肢體,那真是比目前的情形,還要可怕得多。
  而且,那也更難知道究竟是甚麼,難怪張堅一再要我去看,他的確是無法說得出來他看到的是甚麼?我同時也明白了,何以在探險隊長說到,他可能遇到田中博士一隻斷碎了的手掌時,他的反應如此激動:他想到了海底冰層之中看到的可怕景象。
  張堅指看他面前的那個怪物:「這裡有那麼多……完整的……我相信在海底冰層中的那些,原來也是完整的,許多年來,冰層緩慢移動,被弄得支離破碎了。」
  張堅又「咕」地一聲,吞了一口口水:「冰層的移動十分緩慢,但是力量極大,不管是甚麼生物,總是血肉之軀,一定……」他才講到這裡,我又陡地想起一樁事來,忙打斷了他的話頭:「等一等,冰層移動……照你的意見,冰層從這裡移動到你看到的海底,那要多久?注意,我問的是冰層的移動,不是冰川的移動。」張堅回答:「我懂,冰層的移動極慢,那一段距離,可能要幾十萬年,幾百萬年,誰知道確切的時間是多少?人類的歷史不過可以上溯幾千年,就算從原始人開始,也不過幾十萬年。」我指看眼前的那個怪物:「那麼,照這樣說來,這些東西,被凍結在冰層之中,已經超過了幾百萬年,甚至於更久遠?」張堅想了一想:「十多年前,加拿大科學家在南極西部的一個探險站,用特殊設計的鑽機,鑽下去近兩干五百公尺深處,較到了冰塊的樣本,在那次得到的標本中,甚至可以知道幾十萬年之前,或者更久,空氣中氧的成分,也與如今的空氣中氧的成分有異,在極地上取得的標本,可以推算到上億年之前,不算是甚麼希罕的事。」我有點激動得發顫:「那麼,你在寄給胡懷玉那些含有生物胚胎的冰塊時,也是早知那些胚胎,有可能是七億年之前留下來的?」張堅坦然道:「至少在科學上,可以作這樣的假設。」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苦笑了一下,隱隱感到胡懷玉的憂慮,也不一定沒有到上億年,誰知道上億年之前的生物形態是甚麼樣子!那可能是地球上三次冰河時期中的生物,早就有人認為,地球文明,由於冰河時期而結束。然後,又再開始。如果這種說法成立,那麼,地球已有過三次冰河時期,有過三次地球文明的覆亡,我們這一代的地球文明,就算從猿人開始算起,是第三次冰河時期結束之後的事,是地球上的第四代文明。
  而且,地球上曾發生過三次冰河時期,也只不過是一種推測。推測中的第一次冰河時期稱為「震旦紀冰期」,震旦紀,那是地質學上的名稱。估計距離現代,是在五億七十萬年到十九億年之間。
  五億七十萬年到十九億年,真正難以想像那是多麼悠遠的歲月。在那悠遠的歲月之前,更是連推算都無法推算的事情了。
  我在剎那之間,想到了許多問題,也感到我現在看到的那麼多怪東西,大有可能,不自外星來,更有可能是地球上土生土長的東西,只不過不知是哪一代地球文明的生物而已。
  如果那些怪物,在近十億年之前,生活在地球上,那麼形態如此之奇特,倒也可以想像。每一次冰河時期的大毀滅,再出最簡單的生命,進化成為複雜的高級生物,無論如何,「下一代」的外形,不能和「上一代」相同。
  我在雜七雜八地想看,溫寶裕拉了拉我的衣袖,指養冰層的深處:「看,那裡面,還有兩個像是坐在蛋殼中的東西在。」我自然知道他所說的「坐在蛋殼中的東西」是甚麼東西。那種東西,只有頭部露外面,而身子隱沒在一個如同蛋殼般的容器中。
  我循他所指看去,果然又有兩個在,在所有的怪東西之中,以這種「東西」最少,能夠看得到的,只有四個。
  張堅在這時忽然道:「那一種……看起來,在一種人工造成的器具中。」溫寶裕自有他少年人的想法:「看起來。像是我們坐在一輛小型的開篷汽車中。」我和張望都不由自主,震動了一下,他提出來的比喻,十分貼切。
  如果那蛋殼形的東西,是一種甚麼器具,那麼,這種東西藏身在那種器具中,為甚麼只有那種形狀的東西,藏身於一種器具之中?這種形狀的東西,是一種高級生物?在我們看來,一切全是那樣怪異莫名,所以我們根本無法分得出其中哪一種比較高級,就像是一個完全未曾見過地球生物的外星人,看到了人和狗馬牛羊雞鴨等等生物在一起,也無法分別出何者高級,何者低級。唯一分辨的方法,就是看看哪一種有看人工製造的東西在身上。例如人有衣服,牛卻只有天生的皮和毛。
  這一共只有四個的東西,既然懂得利用一種製造出來的容器,把自己的身子藏在裡面,那麼自然比其他的生物要進步得多。
  當我這樣想看的時候,已經有一個模糊的概念,在我腦海之中,逐漸形成,陡然之間,我叫了起來:「這……被凍結在冰中的一切……看起來,像是現在的……一個農場!」張堅失聲叫了起來:「一個農場?」溫寶裕也仰起頭,同我望來。
  我對於自己設想的概念有了結果,十分興奮,不住地指看冰層中的那些東西:「看,坐在「蛋殼」中的,可以假設它們是人,而各種各樣的怪東西,有一部分是植物,大部分是動物,就像農場中的雞鴨牛羊,這是一個養殖各種生物的場所。」溫寶裕的聲音之中,充滿了疑惑:「養這麼多鬼怪一樣的東西?」我笑了起來:「小朋友,雞的樣子,由於你從小看慣了,所以不覺得奇怪,若是叫一個從來也未曾見過禽鳥的人看到了,一樣如同鬼怪。」張堅的聲音中,也充滿了疑惑:「一個農場…你的意思是說,一個……農場,正在進行日常的活動,但突然之間,冰就把它們一起凍結了起來,自此之後,它們就一直在冰中,直到如今。」我道:「如果你還有第二個解釋的話,不妨提出來。」張堅呆了半晌,才緩緩搖了搖頭,我道:「自然也有可能,這是一群來自外星的生物,突然被凍結了起來,不過看起來,是地球上代文明,生活在地球上的生物。」張堅伸手,去摸那個露在冰外生物的「頭部」。
《犀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