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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沒有再說什麼,沉默了片刻,我跟在他的後面,也無法看到他的神情,自然也無從知道,片刻的沉默,他心中在想些什麼。
  接著,他就全然不再提及這個話題:「剛才你看過的情景,其實還不算是人生際遇之中的最悲慘的。」
  我吃了一驚,一時之間,對他這種說法所能作出的反應,只是「啊」地一聲。
  他又道:「他們所受的酷刑,對受刑人來說,痛苦相當短暫,即使是凌遲,大約也不會超過三個小時。」
  我發出了一下類似的呻吟的聲音,對他的話表示不滿:「三個小時.每十分之一秒都在極度的痛苦衝擊之中,什麼樣的三個小時!」
  米端悶哼了一聲:「還有更長的,譬如說三天,三個月,三年,甚至三十年……」
  我道:「你是指精神上的折磨和殘虐?」
  米端道:「肉體上和精神上,雙重的殘酷。」
  我吸了一口氣:「那就不是……死刑了?兀刑是一直被認為極刑。」
  米端的身子顫動了一下,他的聲音也有點發顫:「不見得,死刑,不論處死的方法多麼殘酷,痛苦的時間總下會長……」
  他說到這裡,又頓了一頓。
  我陡然之際,想起中國歷史上幾樁有名的,對人的殘酷虐待的事情,不禁打了一個冷戰,失聲道:「第四間陳列室……不會是一個女士吧?」
  米端忙道:「不,不,不是她,我知道你想到的是誰,不是她。」
  我苦笑了一下,我想的是被斬去了手和腳,被戳穿了耳膜,被刺瞎了眼睛,又被灌了啞藥的一個女性,這個女性受了這樣的酷刑,頭腦還是清醒的,生命並沒有被立時奪走,當她被放在廁所之中,繼續活下會時,尚能活動的腦部,不知道會在想什麼?想想也令人遍體生寒!
  (這件事,發生在漢朝,被害人是漢高祖的寵姬戚夫人,害人者是呂後,歷史上有明文記載。而漢朝,正是中國歷史上的黃金時代,大多數中國人,都是漢人,可見得」漢」字是一種光榮的代表。)
  我不由得更是緊張:「比……這位女性的遭遇還更慘?」
  這時,已來到了第四間陳列室的門口,我突然道:」讓我再來猜猜,我會見到什麼人!」
  米端直到這時,才轉過頭向我望著:「誰?」
  他自然是想我猜,我略昂起了頭,自然而然,神情苦澀,因為在中國歷史上,可供作為第四間陳列室主角的人,實在大多,隨便想想,就可以想出幾百個,甚至幾千個!他們曾受過各種各樣的酷刑,而他們絕不是罪有應得,相反地,受刑人沒有罪,施刑人才有罪。
  可是,一直是這樣在顛倒著,自古至今,一直在這樣顛倒著!
  是的,自古至今:別以為種種酷刑,只有古代才有,就在十多年前,因酷刑致死致殘的人,就數以百萬計。聽到過什麼叫「銅頭皮帶」嗎?是又寬又厚的皮帶,配上生銅的厚重的帶扣,抽打在六十歲老人的身上,就能把人活活抽死!
  在眾多的受刑者中,我實在無法確定一個,我情緒極度低沉,不但感到戰慄,而且感到恥厚:人類的性格行為,竟然那麼可怕!
  我感到喉嚨發乾,歎了一聲,心中想,應該有人,把歷史上發生過,或正在發生的種種人類酷虐同類的行為,好好記錄下來。
  一想到這一點,我自然而然,想起了一個歷史上著名的人物,他,一定就是他,是第四間陳列室中的主角,一定是!
  我緩慢而深長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才一字一頓地道:「司馬遷!」
  米端一面點頭,一面道:「你第一個在門外猜中了會見到什麼人。」
  我一點也不因為猜中了而心裡高興。相反地,更加不舒服,以致我講起後來,聲音相當啞:「想想他的遭遇,真不知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痛苦,而且,正如你所說,他的痛苦,是那麼久遠。」
  米端的反應,出於我的意料之外。
  任何知道司馬遷這位偉大史學家遭遇的人,在談及他的不幸遭遇時,自然會嗟歎唏噓,都會同情。可是米端反應之強烈,超越了常理之外。
  他一聽得我這樣說,臉上立時現出了痛苦和屈辱交織的神情,那種被極度的侮辱和傷殘的痛苦,如此之強烈,彷彿接受官刑的不是司馬遷,而是他本身。
  在那一剎間,我只是驚駭莫名他看著他,他也立時驚覺了自己的反應太過強烈,連忙轉過身擊,然後,喘了幾口氣,語音恢復了平靜:「進去看看吧。」
  米端推開了門,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塑像。我不詳細敘述那塑像的情形了,那是正受完了刑之後。塑像的頭向上微仰著,並不望向自己的傷口,而是望向極遙遠的地方。
  自然,在刑室中,他不可能望得太遠。他至多只能看到見濺滿了鮮血的牆,可是他雙眼之中的那種空洞和絕望,卻叫人感到他在望向極遙遠之處,甚至超過了天空的障礙,一直望向宇宙的深處!
  他在這樣的精神和肉體的雙重屈辱中,正在想什麼?看他的樣子,一定在想。他在想以後怎麼活下去?他有沒有想到過結束自己那痛苦的生命?
  要是活下去,怎麼活呢?一天十二個時辰,每一刻每一分,都要在身上受無邊痛楚的煎熬,這樣子的生命值得再擁有嗎?
  他是不是這樣想:我犯了什麼罪,要受這樣殘酷的酷刑?真的,他做了什麼呢?為他的一個好朋友辯護了幾句,惹得皇帝生了氣,於是,他的噩運就降臨了。有一種人的身份叫「皇帝」,他一個人動一動念,就可以決定另一個人,另十個人,另一百個人,另一千一萬十萬百萬人的生或死,他可以隨心所欲,把種種酷刑加在其他人的身上。只要有這種身份的人在,只要有這種事實在,人類就不能算是高等生物!
  塑像的被侮辱感,是由於感到了他作為一個人,已經是一種侮辱?
  我盯著塑像看了很久、才緩緩轉過身來,緩緩搖著頭:「夠了,真的夠了,我不希望再有第五間陳列室。」
  米端苦澀地道:「讀過他所寫的『報任少卿書』的人,都可以知道他受刑的經過,在文字中看不出他身受的極度痛苦,或許是他故意掩飾——身心所受的痛苦,要故意掩飾,那使痛苦的程度,又深了一層。」
  我點頭,表示同意他的說法,同時道:「我想……去透透氣。」
  米端指著另一扇門:「從這裡出去,是一個院子,穿過院子,就是另一條街。」我當時只想離開陳列室,心想,米端一定會跟出來,所以也沒有作特別的邀請,就循他所指,急急走了出去,一到了外面、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城市的燈光在黑暗中閃爍,正是仲秋時分,風吹上來有點清涼,把我來自內心的燥熱驅散了不少。
  回想剛才在蠟像院中的那兩小時,簡直是做了四場可怖之極的惡夢。
  我在院子中站了一會,果然看到米端也推開了那邊門,慢慢地來到我的身邊。
  我揮了一下手:「你的藝術造詣如此之高,只做蠟像,真是太可惜了,我敢說,這些人像,是人類藝術的無價之室。」
  他低歎了一聲:「用什麼材料,沒有分別,我覺得蠟像更容易處理,所以就製造蠟像……我不敢稱自己的作品為藝術,因為它們只表達人類的痛苦,而不能表達人類的歡樂。」
《極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