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八章 召靈之後的可怕經歷
  阿尼密在午夜之前十分鐘來到,走進來時,一言不發,極其疲乏,好像在和我們分手之後,他根本未休息過。
  阿尼密一進來就問甚麼地方比較適合,我把他帶進書房,關上門,書房中只有我、白素和他三個人,他呆了片刻,才道:「對不起,這三天之中,我做的事是:請別的靈魂,代我去告訴那些靈魂,你們要和它們接觸。」
  阿尼密的話,乍一聽不容易聽明白,但明白前因的自然一聽就懂,他苦笑一下:「因為我真的沒有勇氣再和它們接觸一次。」
  他一下提及自己沒有勇氣,這令得我和白素一方面十分同情他,一方面,也感到事態的嚴重。
  阿尼密續道:「我雖然一生研究靈魂,但卻也從來不知道靈魂是用一個甚麼方式存在著的,更不知道靈魂和靈魂之間,是不是像人和人之間,可以通過某種形式而使對方知道一些事,我只不過試著這樣做。」
  我感到有點駭然,因為阿尼密的這種企圖,只怕是任何靈煤都未曾試過。
  我道:「要……那麼久?」
  阿尼密道:「我預算三天,若是三天不成,那就是說再也不會成功了。」我和白素齊聲道:「那……你成功了?」
  阿厄密緩緩地點了點頭,我忙道:「請恕我好奇,其間的經過情形怎樣?」
  阿尼密似是早已料到我有此一問一樣,想都不想就道:「我說過了,我和別的靈媒不一樣,我只是憑我的直覺,而直覺,沒有法子用語言表達解釋得清楚。」
  我無法反駁他的話,他引用了「道可道非常道」的邏輯,誰能駁得倒他?我只好道:「那我們應該怎麼做?」
  阿尼密道:「那些靈魂,已答應邀請,和你們溝通,不過我在最後關頭,再對你們說一次,那實在不是有趣的事,現在決定放棄,還來得及。」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搖了搖頭,阿尼密深深吸了一口氣:「好,請閉上眼睛。」
  我們立時閉上了眼睛,阿尼密熄了燈,發出一陣又一陣模模糊糊的聲音,那種單調的聲音,使人聽了之後昏昏欲睡。我剛在想:他在幹甚麼,在對我們進行催眠?
  我一面想著,一面略為挪動了一下,碰到了白素也正在挪動的手,我和白素兩人之間的默契,真是世間罕見,我們輕輕握住了手。我心中想,我對於催眠的抗拒力極強,阿厄密不可能將我催眠,然而,正在想著,思路卻已渾渾噩噩,已經進入了一種十分奇妙的境界。
  然後,我們陡然被一下慘叫聲,震得整個人直彈了起來。
  (事後,交換經歷,我和白素在那一段時間,所看到所聽到所感受到的,完全一樣,所以我敘述時,有時用「我」,但更多用「我們」)
  眼前一片黑暗,由於那一下慘叫聲實在太駭人,像是在地獄深處直冒出來一樣,衝破了厚厚的地殼,無邊的黑暗,充滿痛苦的慘叫聲冒出來。聽到的人,根本沒有任何機會去想一想自己原來是在甚麼地方,如今又是在甚麼地方,只是震驚於那一下如此尖厲,如此把人類整顆心都要挖出來一樣的慘叫聲!
  眼前一片黑暗:我明明感到是一片黑暗,可是隨著那一下慘叫聲,我卻可以看到情景。是那些情景自己在發光,還是根本就有光亮,由於震驚,根本無暇去分別,而事後追想,也沒有答案。
  我看到的情景,和在米端的蠟像館中看到的一樣,可是,陳列室中是靜態的,如今出現在我眼前的情景,卻是動態的,我看了肌肉因忍受刺心的痛楚而在可怕的顫抖,我看到上眼皮被利刀割下來,掛在眼角上搖擺著,而更令人幾乎整個人迸裂的,是那種撕心裂肺的慘叫聲,發自受難人的口,也像是本來就充滿在大地之間,實在超過人所能忍受的極限。
  幾乎在一開始,我就想大叫:「行了,行了,要們不想再看到甚麼了。」
  可是我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緊接著,連起這樣的念頭的機會都沒有,慘叫聲一下接一下,各種各樣的痛苦的呼號,配合著眼的一幕一幕的慘景,人頭落地的聲音,沒有了頭的頸子在冒血的咕咕聲,是那種慘叫聲的伴奏。
  我唯一的知覺是,我緊握著白素的手,緊緊握著,這一點感覺,可以使我肯定白素在我的身份——極其重要,若不是這一點,我們極有可能,再也支持不下去。
  本來,我還天真地以為和那些靈魂溝通過程,可以和他們有問有答,而實際上,當時除了發顫和冒汗之外,還能作些甚麼?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給看到的和聽到的悲慘和痛苦所佔據了。
  那種感受之可怕,不是文字言語所能形容,而且,不但是感受上的痛苦,簡直就是實實在在的痛苦:利刀割在肉上的痛楚,燒紅了鐵棒插進眼中的痛楚,閃亮的大刀斷開身軀的痛苦,硬木棍一下又一下,重重打斷骨頭的痛楚……再加上心中感到的無比的冤屈悲憤:做了甚麼,要受那樣的極刑,做了甚麼啊!
  忽然之間,一下又一下的「冤枉啊」叫聲音傳來,我的身子,已在不由自主之間,緊緊地縮成了一團,像是自己要用盡力道把自己搾成肉漿。
  眼睛早已閉上,可是睜開或閉上,結果一樣,種種景像,仍然清情楚楚地在眼前,腦部受到了刺激,就看到了東西。
  不但看得到,而且一切都是那麼實在,鞭子抽在受難者的身上,皮開肉綻,鮮血四濺,血珠子灑開來,就可聞到那股血腥味,和感到血珠子濺到了身上的那種溫熱和濕膩。那是真正的人血(拿出化驗,不知道是甚麼型?)本來應該在人的身體內運行的血,這時卻離開了它應該在的地方,四下飛濺著,用它閃耀的鮮紅色,訴說著人間的悲苦。
  我幾乎已處在半昏迷的狀態,除了緊握著白素的手,我只能在心中聲嘶力竭地叫:「夠了夠了!我早知道自古至今,人間充滿了悲苦,早知道的,不必再讓我有更深一層的認識!」
  可是一切仍然持續著,哀號呼哭聲,像鈍鋸一樣地鋸著我的每一根神經,我想,我已經不由自主,跟著那些號聲,一起大叫,我隱約可以聽到自己的呼叫聲,夾雜在其他人的叫聲中,一樣充滿了痛苦,而且雖然那是我的呼叫聲,可是連自己聽來,也一點都不像,只知道那是發自一個人的口中的聲音,人體的結構,竟然使人可以發出那麼充滿絕望、無告的哀號聲,這真叫人吃驚無助得全身發抖。
  我真的無法再支持下去了,我心中十分明白,我無法支持下去了!可是,一切卻完全沒有停下來的趨勢,當一張因為痛苦而扭曲的臉,陡然趨近我,張開了他的口,他口中的牙齒,顯然因為被重物敲擊而全部脫落,血還在從牙根中湧出來,我知道這個人會在近距離發出呼叫聲。我也知道,這是我可以支持的最後極限。
  就在這時,那張臉,雖然已張大了口,可是卻並沒有發出聲音來。
  所有的聲音全靜止了。
《極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