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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用力搖了一下他的身子:「別大驚小怪。」
  溫寶裕發出了一下十分怪異的聲響,顫聲道:「你……你……說……中……了……」
  那四個字的一句話,他分成了四截來說,我根本聽不明白他在說甚麼,在這樣的情形下,多問也沒有用,最好是自己去看看。
  我立時揚起手電筒向前走去,溫寶裕緊拉著我的衣角,仍不免有點發抖,跟在我的後面,又說了一句:「你說中了。」
  這次他雖然一下就說了出來,可是我仍然不明白是甚麼意思。
  到了樓梯口,發現下面有點光亮,那自然是溫寶裕掉下的手電筒並未熄滅所發出來的。
  我急速向樓梯下走去,溫寶裕仍然緊拉著我的衣角,他顯然有點不想下去,所以拖慢了我下去的速度,但是我只下了十幾級樓梯,轉了兩個彎,已經看清下面地窖中的情形,一看之下,我雖然不至於發出慘叫聲,但也真正呆住了。
  也在那一霎間,我明白溫寶裕那句「你說中了」是甚麼意思了。
  手電筒光照射得到之處,在地窖之中,竟然是排列得相當整齊的一具一具的棺木。
  手電筒的光芒,由於電力消耗大多,本來已近於昏黃,地窖的空間又大,照上去只是昏濛濛一道弱光,那些棺木,看來大得出奇,棺木造成的陰影又搖幌不定,棺木上的油漆,泛起一種幽秘曖昧的光芒,那情景實在是陰森可怖之至。難怪溫寶裕算是膽大了,在一見之下,也會發出修叫聲,掉了手電筒逃走。
  我剛才曾戲言陳長青的列祖列宗全在地窖下面,原是一句玩笑的話,想不到竟然說中了。
  棺木和死亡有直接的關係,每一個人自小就根深蒂固地在思想上有著棺木和死亡,鬼魂的聯繫,所以一排排靜靜放在那裡的棺木,雖然沒有任何怪異,總會給人極不舒服的感覺。
  我在呆了一呆之後,己完全定下神來,而且,在剎那之間,我已想到是怎麼一回事了。
  一想到是怎麼一回事,心情登時輕鬆起來,溫寶裕還在我的身後拉住我的衣角,可是他又不是完全躲在我的身後,而是還在探頭探腦向前看著,一副又緊張又好奇的神態。
  我伸手在他頭上拍了一拍,道:「好啊,見了幾十具棺木,就慘叫著棄甲曳兵而逃,你這算是甚麼冒險家。」
  溫寶裕苦笑:「這種情景,你見了能說不害怕?」
  我「哈哈」大笑了起來:「怪是怪了一點,也不必嚇成那樣,你知道這屋子分成兩翼的原因了嗎?左翼是住人的。右翼根本整個是一座陵墓。」
  溫寶裕聲音之中,充滿了疑惑:「陵墓?哪有這樣子的陵墓?」
  我笑了笑:「就是有,在菲律賓,富有的華僑就在祖先的陵墓之上,建造華麗的房子,雖然不供人住,但是甚至連現代化設備也應有盡有,目的自然不是表示他們對先人的尊敬,而是炫耀財富,不能說是一種正常的行為。有一次我曾去參觀過一個那樣的『墓園』,就曾不客氣地指出,在一個這樣貧窮的國家作這種豪舉,那無疑是在為他們自己建造陵墓。」
  溫寶裕聽了,才長長吁了一口氣,點頭:「我也在報章上看過有這麼一回事……怪只怪你剛才說了那些話,所以才害怕的。」
  我笑著向下走去,他跟在後面,已不再牽我的衣角了,走到下面,把手電筒揀了起來,那手電筒掉在地上時,還是亮著的,可是跌下去的時候,不知碰壞了甚麼地方,一拿起來,反倒熄了。溫室裕搖晃拍打著,也沒有再亮起來。
  只有我手中的一蘋手電筒,光線自然更加暗淡,我四面看看,粗略數了一下,竟有上百具棺木在,一色的黑漆,漆工極好,那是經年累月,一層又層加漆加上去的結果。棺木的形制是中國南方式的——南方式形制的棺木,甚至還講究線條美,看起來有一種莊嚴感,一頭比較高翹,有類似建築物上的飛簷的裝飾。
  我只看了一下,便覺得這許多棺木在一起的情形,固然不容易見到,可是這裡卻另有一種怪異之處,就是所有的棺木,都沒有靈位,另外也沒有甚麼靈龕之類的物件在。
  那也就是說,這些棺木中如果有屍體的話,除非是極熟悉當時排列的人,不然,很難辨認出棺木中放的是甚麼人。
  而且,為甚麼棺木只是放在地窖中而不埋在地下呢?中國人似乎沒有這種喪葬的習慣,只有西方人才有。歐洲幾個大教堂中,石棺是放在地面上,再加上石像以供人憑祭的,中國人有這種情形的極少。
  我心中正疑惑時,溫寶裕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笑了起來,用手拍著他身邊的一具棺木:「我真是自己嚇自己。這些棺木全是空的。」
  我向他望去,他已完全恢復了正常,指著棺木:「看,上面沒有牌位,如果葬了人,一定有甚麼某公某某之靈的字樣,所以這些全是空的,我看這一邊也不是陵墓,這裡那麼多棺木,都是搜集品。」
  我不禁笑了起來:「你胡說甚麼,哪有人搜集棺木的?」
  溫寶裕道:「難說得很。」
  他一面說,一面用力去抬他身邊那具棺材的蓋子,可是卻抬不起來,他轉過頭。示意我去幫他一下,我搖著頭:「小寶,你的觀察力還不夠詳細,你仔細看,就可以發現棺蓋是釘上的,雖然釘上之後又曾加過漆,但是還是有痕跡可以看得出來的。」
  我用手電筒照向棺蓋的邊緣,溫寶裕低頭去看,又用手摸著,笑了起來:「果然。」他遲疑了一下:「那麼,怎麼辨認在裡面的是甚麼人?」
  我搖頭:「想來總有方法的。」
  溫寶裕長長吸了一口氣:「這些全是陳長青的祖上?」
  這是我剛才戲言時的假設,現在看來,也可以成立,所以我「嗯」了一聲。
  溫寶裕在一個一個棺材中走著、撫摸著、拍打著,口中喃喃自語:「他家裡祖宗倒多,到了他這一代,怎麼只有他一個人了?」
  然後,他忽然有所發現似的轉過身來:「不對,我認為這些棺木之中並沒有死人,只是放了不知甚麼需要隱秘收藏的東西,那邊屋子中有得是工具,我們弄開幾具來看看?」
  我吃了一驚,這小子真有點無法無天了,忙道:「萬萬不可,驚動他人的先人骸骨,那是極大的一種侮辱。」
  溫寶裕居然糾正我的話:「在傳統上,被認為是一種極大的侮辱。」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小寶,陳長青是我們的朋友,是不是?你想,如果他在場,他會同意我們這樣做嗎?」溫寶裕想了一想:「不會,他若是同意我們這樣做,他自己早就這樣做了。」
  我道:「是,他為甚麼從來不對我們提起這屋子的情形?是因為他知道這屋子根本是一座陵墓,是為死去的人而建造的。為死人造那麼華麗的墓室,自然是一樁十分愚昧的事,他這個人好面子,當然不好意思在他的朋友面前提起。」
  溫寶裕吸了一口氣,沒有說甚麼,不過看起來他並非十分同意。說話時,他已在整個地窖中蹲了一轉,一列列的棺木集中在廣闊的地窖中心,四周圍仍然有不少空間。
《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