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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床墊上躺著的,自然是鄭保雲,我才一叫,他就筆直地坐起,向我望來。和他打了一個照面,我不禁愣了一愣:幾年的嚴重病疾,對他來說,一點影響也沒有,他和以前完全一樣,不見老,也不見憔悴,他的臉色本來就很蒼白,所以這時看來,也不覺得異樣。
  他坐了起來之後,盯著我看,我向他走近去,他的雙眼沒有甚麼神采,但是又使我可以明顯地感到,他一定有思考能力,決計不是一個毫無希望的瘋子。
  我們互望著,費勒和幾個僕人也跟著走了進來,我感到病房中有一種十分異樣的氣氛──我只是這樣感覺到,而絕說不上何以會感到奇特,因為一切全十分正常。
  不過我對於自己的這種直覺,頗具信心,所以我也提高了警覺。
  我來到了鄭保雲的身前,向他笑了笑:「老朋友來了,握握手?」
  我忽然會說出「握握手」這句話來。全然是受了鄭保雲的暗示,鄭保雲這時,沒有說甚麼,只是呆呆地望著我,他呆滯的眼神中,也沒有甚麼特別的表示,可是我卻一眼看到他的手,按在床墊上,手指在重複著收縮、放開的動作,這讓我立即感到,他可能想和我握手。
  我一面說,一面已伸出手去,費勒醫生這時在我的背後,用又低又快疾的聲音叫了起來:「小心!他的氣力十分大。」
  我並不轉過頭去,我一伸出手,鄭保雲也伸出手來,他仍然坐著,我們兩手互握,他欠了欠身,我也自然而然向上拉了一下,他就順勢站了起來。
  就在那一霎間,我覺得和他互握著的手,手中多了一樣不知是甚麼東西,那東西,自然本來在他手中,趁握手的時候,塞向我掌心。
  在那一霎間,我幾乎忍不住哈哈大笑:鄭保雲在搞甚麼把戲?他藉著和我握手的機會,向我傳遞信息?他自以為是一個受著嚴密監視的重要人物?早知道這樣子,我應該派溫寶裕來,做他的遊戲玩伴。
  一想到這一點,我幾乎立時就想把手抽回來,攤開掌心,責問他那樣做是甚麼意思。
  可是也就在那一霎間,由於他被我從床墊上拉了起來,兩人之間的距離自然十分近,我接觸到了他的眼神。
  那使我突然一愣,因為這一瞥之間,他的眼神之中充滿了機警、焦慮、企望,簡直靈活無比,和剛才的呆滯大不相同。然而,那也只是一霎間的事,轉眼之間,他又變得目光木然,使我幾乎疑心剛才眼花。
  我心中震動了一下,一定大有古怪,從費勒的神態到鄭保雲的神態,都怪異莫名,那一定有著我所不明白的原因在。
  我不動聲色,縮回手,把鄭保雲給我的東西握在掌心中,自信周圍的人再多,就算再加上監視系統,由於我神情自若,也不會有甚麼人發覺我和鄭保雲在一握手間,已經有了花樣。
  我伸手在鄭保雲肩頭上拍著:「怎麼,要見我?有甚麼事?」
  鄭保雲口張開,口唇開始顫動,看他的樣子,不是很能運作口部發出聲音。我自然知道這時他一切癡呆的動作和神情,全是假裝出來的,因為絕沒有一個瘋子,會懂得利用握手的一霎間傳遞信息。
  鄭保雲假裝出來的神態像極了,我不知道他為甚麼要假裝,只好望著他,過了好一會,他才突然以十分嘶啞的聲音叫:「衛斯理,我要見衛斯理。」
  我實在不知道他在耍甚麼把戲,但情形既然如此,我也只好陪他耍下去,我道:「我已經來了,你不認得我?我就在你的面前。」
  鄭保雲一聽得我那樣講,突然之間,發出了一下怪叫聲,隨著他一張口,一拳向我當胸打來。他的行動出乎意料,我反應敏捷,自然也可以應付,我伸手想把他的拳頭抓住,可是在那一霎間,我又在他的眼神中看出,他要求我不要攔阻他,那使得我猶豫了一下,動作也慢了一慢。
  就在那一慢之間,「砰」地一聲響,胸口已被他一拳打中,而真正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那一拳力道之大,以我在武術上的造詣,幾乎禁受不起,一股大力湧來,我的身體,立時自然而然生出反應,尋常彪形大漠的一拳之力,也可以立時化解,可是這時,一陣疼痛,我身子一晃,再晃,終於站立不穩,跌退了出去。
  我還未曾弄明白為何會有這種情形發生時,我身後已有人扶住了我,迅速拉我向後退出去,同時,在我面前的鄭保雲,突然又「哈哈」大笑了起來,那情形,和他才發瘋的時候一樣。
  我實在不想就此離去,可是當時一陣混亂,我被扯出了房間,房門迅速關上,在門內,傳來了一陣「砰砰」的聲響,顯然是鄭保雲正在向房門攻擊。照這種情形來看,鄭保雲發瘋的程度,比沒有希望更甚。
  然而我又可以肯定,真實情形必非如此。
  扯我出來的,正是費勒醫生,在門外站定之後,我向他望去,他一副「現在你知道了吧」的神情。我掌心中仍然捏著鄭保雲給我的不知是甚麼的東西(感覺上像是一個小布團,我還沒有時間攤開手來看),我心中充滿疑惑:「他……一直是這樣子?」
  費勒點著頭:「他提出要求,恢復了簡單的講話功能,這證明了他情形大有好轉,可是……你本人來了,他也不認得,一樣打你──」
  他才講到這裡,我已聽出他話中大有漏洞,我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甚麼意思,在我之前,還有不是我本人來過?」
  費勒神情古怪,用力吞了一口口水:「這……你聽我解釋……他開始提出要見你,是一個月之前,我已經說過,我們根本不知道他要見的是甚麼,後來總算弄清楚了……那是一個人名──」
  他講到這裡,我已忍不住悶哼了一聲,費勒的神情尷尬:「在醫院的檔案中,有你的名字,可是事隔多年,不知是否能和你聯絡,而且經過會診,一致認為他病情依然,忽然能說一句要見你,可能只是腦部潛意識活動突然復甦了極小部分的結果。」
  我作了一下手勢,表示明白他的話,而且我也知道了事情發展下去的經過。果然,他又道:「我們也不知如何找你,所以找了一個人假扮是你去見他,和剛才的情形一樣,才講了兩句話,就被他當胸一拳,打斷了一根肋骨,你……你肋骨沒事吧?」
  費勒到現在,才來關心我的肋骨。
  我胸前還在作痛,鄭保雲的那一拳,竟然有那麼大的力道,真有點不可思議。我搖了搖頭,費勒又道:「他一直在叫著要見衛斯理,在試過三個假扮的人都被他打斷肋骨之後,我們只好用盡力法和你聯絡,現在……證明診斷不錯,他一點也沒有進步……你是真的衛斯理,一樣被他打了……」
  費勒說到這裡,居然幽默了一下:「唯一不同的是,你的肋骨沒有斷。」
  我這時,思緒起伏,剎那之間想到了許多事,雖然我想到的事都還只是大團疑雲,但是我卻可以肯定。如今在病房之內的鄭保雲,非但不是一個瘋子,而且比正常人更清醒,更攻心計。
  他不但假扮瘋子,而且,也假裝認不出我。
  我不明白的是:他行事何以如此詭秘?
《血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