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在我大聲叫嚷之下,女傭睡眼惺忪走上樓梯,我指著費勒醫生,叫道:「快,快到醫院去叫醫生,費勒醫生出事了。」
  那女傭向費勒看了一眼,神色變得驚惶之極,失聲叫道:「他……遇見鬼魂邪靈了!」
  我也懶得去責斥她,揮手令她快照吩咐去做,她踉蹌奔下樓梯,幾乎沒滾跌下去。我蹲下身,捧起了費勒的頭,想令他清醒過來。
  努力了片刻,沒有效果。醫院大樓方面,已有人奔了過來,奔在最前面的一個像是醫生,可是還有另外好幾個人跟在後面,那幾個人衝進了屋子,其中有一個是原來屋子中的男僕,有一個老者,頭頂光禿,聲音洪亮,那醫生問著「發生了甚麼事」,男傭叫著「衛先生」,那老者聲壓眾人,也叫著我,卻又嚷著:「你來了正好,宅子裡鬧鬼。」
  我已經說過,那時一切發生的事,混亂之極,我先迎住了那醫生,向病房指了指,讓醫生去照顧費勒。那老者也來到了我的身前,由於奔得太急,大口喘著氣,一面還脹紅了臉責怪我:「你也是,來了,怎麼不告訴我一下,唉,我只知道阿保失蹤,不知道你來了,不識字,少看報紙,唉,一天到晚關在老宅子裡,也不問外面的事;要不是他說起,真還不知道你來了。」
  他說著,伸手指了指那個男僕。
  雖然亂成了一團,可是這個大叫大嚷、講話嚕囌而沒有條理的老者,是甚麼來路,還是必須交代一下,不然,更加無頭無腦。
  老者姓陳,是鄭老太的一個不知甚麼的遠房親戚,排起輩分來是同輩,所以他儼然以「舅舅」自稱,身份算是鄭家大宅的總管。
  我和他認識是在鄭保雲進了醫院,受委託處理鄭家財產的時候,鄭老太要保持舊宅,自然照她的意思辦理,舊宅的管家就是「三舅公」,他在我面前很客氣,一直自稱陳三。陳三忠心耿耿,一直把老大的一所宅子,管理得十分有條理,鄭老太死了之後,他等於已是那大宅子的主人,但仍然日日到主屋去監視打掃,以便小主人一出醫院,就可以回家去。如今鄭保雲也出了事,對他來說,自然又多了一重打擊,所以看到了我,就如同看到了親人一樣的親熱。
  可是他說的話,實在沒有條理,一把捉住了我的手,現出極度駭然的神色來:「衛先生,宅子裡一連幾天,都在鬧鬼──」
  他說著,我正想甩開他的手不去理他,醫院有兩個員工抬著擔架,已把費勒抬了出來,那醫生跟在旁邊,神情憂慮。
  我自然忙著去看顧費勒,比聽陳三講鬼故事重要,誰知道陳三一看到擔架上的費勒,便大呼小叫,叫了起來:「見鬼了,這裡也鬧鬼?見了鬼的人,都被嚇成這樣子,一直不醒。」
  那醫生狠狠地瞪著陳三,陳三也不理會,我本來被他弄得心煩不已,也想大聲斥責他,叫他閉嘴,可是一轉念間,心中陡然一動,想起那女傭在見了費勒之後,也說他是見了鬼,難道本地傳說被鬼驚嚇了的,全是這個樣子~
  我忙問了一句,陳三卻道:「也不一定,不過恰好宅子裡一個見鬼的僕人,嚇成了這樣子。」
  我思緒十分紊亂,陳三又道:「衛先生,你要不要到舊宅來……看看?」
  我沒好氣:「看甚麼,我又不會捉鬼!」
  陳三的態度變得十分詭秘:「嗯……我……情形有點怪……好像是老爺……,或許是少爺……回來了……」
  我陡然愣了一愣,想問他詳細情形,一個護士急急走來:「請你過去一下,醫生有話要問你。」
  我知道那是為了費勒的事,所以我指著陳三:「你在這裡等我,你最好在樓下等,別亂走,這屋子有點古怪。」
  陳三被我嚇得臉色發白,雖然口中說著「大白天,不怕吧」,可是早已縮頭縮腦,向樓下走去。
  我跟著護士,來到了醫院大樓的急診室外,有好幾個醫生在,急診室門打開,一個醫生走出來,除下口罩,神情難過地搖著頭,向我望來:「你是和他在一起的,發生了甚麼事?出事時是清晨,你們沒睡覺?」
  我耐著性子道:「我們討論一些事,一直討論到天亮。費勒的情形怎麼樣?」
  那醫生喉核上下移動著,聲音聽來乾澀:「他受了極度的驚恐,曾有短暫時間的窒息,腦部受損程度如何,還待進一步檢查,現在情形十分壞,瞳孔對光線的反應都消失了!」我只感到手腳冰涼,一個老醫生走過來:「他……你們看到或是遇到了甚麼?」
  我吸了一口氣,把當時的情形簡單地敘述了一下,當然沒有說甚麼來龍去脈。那幾個醫生互望著,實在不必再商議甚麼,就可以知道,費勒必然是在向病房張望一下之際,看到了甚麼駭人之極的異象,才會變成這樣子的,問題是:他看到了甚麼?
  我向小窗子看去,離他看進去的時間,不會超過半分鐘,我甚麼也看不到,他又能看到甚麼呢?然而,他又必然曾看到甚麼,因為門上傳來的那一下聲響。我也聽到,絕無虛幻。
  我的聲音也極其乾澀:「像他那樣的情形──」
  老醫生歎息著:「腦部受刺激最難說情形會怎樣,一秒鐘之前還是沒有希望的瘋子,一秒鐘之後可以和常人無異。」
  我緩緩吸了一口氣,這樣的情形,在我身上發生過,我自然可以知道那是實在的情形。那次,我在海底的一艘「沉船」之中,遭到了一個人的襲擊,極度的怪誕、不可思議加上驚恐,使我成為瘋子。
  另一個醫生也感歎道:「費勒是好青年,我們會盡力而為。」
《血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