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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永遠也無法解開這個謎了,因為這艘船翻正之後,日本人大肆慶祝,準備將之拖回日本。
  郵船才拖出吳淞口,就遇上了同盟國的大群轟炸機,不知多少噸炸彈投下來,那艘船從此沉入海底,再也沒法撈得起來了。
  這一次行動,哈山和白老大都虧了老本,兩個人都生性好強,要面子得很,像這種「觸霉頭」(倒霉)的事情,兩個人都絕口不提好幾十年了。
  這時,白老大忽然用不屑的語氣,一副不懷好意的神情似有意似無意地提起了打撈沉船,哈山滿面通紅,大大沉不住氣,揮著手:「我看你,說起來好像是什麼事都經歷過,只怕叫你在郵船上找一個人,你就找不到……」
  白老大悠然:「三五分鐘自然找不到!」
  哈山的臉漲得更紅:「給你八十日,那是郵輪環球航行的日子,你也找不到。」
  白老大仰天大笑,表示那是天方夜譚,絕無可能,所以不必置答。哈山卻認了真:「要是一個人躲起來,你在八十天之內,能把他找出來,我那條新船,就是你的了!」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本來越說越快,說到這裡,忽然停了下來。
  白老大緩緩轉著手中的酒杯,盯著流浪一樣的酒。也不知道他會輕些什麼——後來,知道他想的是:弄一艘大輪船來。自己沒有什麼用處,送給小孩子玩玩,也是好的。他慢吞吞地問:「這艘船的造價是多少?」
  哈山臉紅脖子粗,彈眼碌睛:「兩億英鎊——怎麼,夠你行動了吧?」
  白老大喝了一口酒:「勉強!」
  接著,白老大也一伸手,指尖和哈山的鼻尖之間的距離,也是一公分:「你上船去躲著,看我把你拎出來!」
  他不說「找出來」,「揪出來」,而說了一句上海話「拎出來」,含有相當程度的侮辱性,有略作說明的必要。
  本來,「拎」這個動詞,在上海話之中,就是用手提一樣東西之意,沒有什麼,特別,也說不上什麼侮辱性。可是,上海,別看早就是繁榮之極的大城市,但其實,城市建設相當差,衛生設備更差,許多地方,根本沒有抽水廁的的設備,用的是中國人傳統的馬桶。
  (一直到現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了,最近的統計資料透露,上海至少還有八十萬居民,在使用這種馬桶來解決大便問題,落後得真叫人吃驚!)
  馬桶盛載了糞便之後,每日要清理,於是每日清晨,便有工人推著糞圜,沿街或走進弄堂去叫,去逐家逐戶來清理糞便。
  這類工人一面走,一面大叫的便是拖長聲的:「拎——出來!」
  哈山在上海長大,怎有聽不出來之理,他大喊一聲:「你要是輸了,該怎麼樣?」
  本來,這兩個老頭子吵將起來,事情和我,衛斯理,可謂風馬牛不相干,全然沒有關係,他們在法國南部爭執,我在上萬公里之外,真個是穩如泰山,連眉毛都不會跳動一下。
  可是天下偏偏有那麼荒唐的事,人家說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也得那個池接近城門才是,我人在萬里之外,卻也被拖了進去,真正是冤哉枉也之至了!
  荒唐事先由白老大發起,哈山一問他輸了便輸什麼,問得也有道理,因為他拿出來的賭注,是一艘造價兩億英鎊的大郵輪!
  白老大自然沒有哈山那麼多錢,可是他也絕不自卑,在慢條斯理,喝了三杯酒之後,伸手在他自己的大腿上用力一拍,大喝一聲「有了!要是在八十日內,在那隻船上找不著你,就叫我女婿衛斯理,陪你八十日!」
  這種「賭注」,簡直是荒謬之極了,也虧白老大想得出來。
  而更荒謬的是,哈山一聽,居然大叫一聲,也伸手在自己的大腿上重重一拍,立時向白老大伸出手來,白老大也伸手,他們兩人並不是「擊掌為誓」,而是各自伸出了尾指,用力勾了一句——上海小孩子為了表示合作的決心,就有這種勾手指頭的動作,一面勾手指一面還唸唸有詞,有一套說詞,起著誓言的作用。
  兩人決定了之後,再也不提,開杯暢飲,談些當年發生的令人高興的事,白老大又提及了奇人卓長根——這個秦朝人的後代,令得哈山大有興趣,可是白老大又只說了一個開頭,就說:「下面的事,叫衛斯理講給你聽!」
  接下來直到天黑,白老大向哈山說些瞎七搭八的事,例如一大塊木炭居然要等體積的黃金才肯交換,原來木炭裡有一個鬼,又例如進了大廈的電梯,電梯竟然一直向上升,再不停止。再例如一個人總是做同一個夢,夢境竟然就是他的前生,以及每個人的行為,是好是壞,都由這個人的腦部活動所產生的能量,被記錄著,到時候就有報應之類。
  白老大把每一件稀奇古怪的事,都只說了一個開頭,然後,就說:「詳細情形,等衛斯理告訴你!」
  白老大說的,都是我許多奇遇中的一些事,倒是樁樁都曲折離奇之極。
  原來哈山最大的嗜好,便是聽各種怪誕曲折,奇異古怪的故事,可以聽得廢寢忘食,手舞足蹈,在其中得到無窮的樂趣。
  像哈山這樣身份的人,一生之中,什麼都有了,他自己的經歷,也豐富莫名,再要有能夠吸引他的故事不是易事。
  哈山從白老大處知道我有許多奇異莫名的遭遇,早就想「重金禮聘」我專門去替他講故事,向白老大提出了好幾次了。
  白老大素知我的脾氣,一定不會答應,所以連提都沒有向我提過,每次都支吾以對,把他敷衍了過去,可是卻又總透露一點我的經歷,讓哈山聽了,心癢難煞,欲知究竟。
  事後,白老大還十分得意,揚著頭,呵呵大笑,聲音宏亮之極,指著我和白素:「薑是老的辣,你們小孩子,學著一點!我一直向哈山提衛斯理的奇遇,只是下一著閒棋,怎知道有用?哼,要不是我下了一著閒棋在那裡,叫哈山對衛斯理大有印象,怎麼會我一提出來叫衛斯理陪他八十天,他立刻就接受了?」
  若是換上第二個人,我早已翻臉了,可是對方是白老大,能說什麼呢!想不說話卻不行,白素在我背後重重指了一下,我就連聲道:「是!是!你老人家深謀遠慮!」
《錯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