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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老大「啊哼」一聲:「小刀會的人托孤,這倒有點意思。」
  哈山一下子拍在白老大手背上:「你別打岔!」
  史道福反背雙手,擺出了一個抱住了嬰兒的姿勢來,還左右搖了兩下。
  (中國的武土拉弓射箭的時候,標準的姿勢是「一手如抱嬰兒,一手如托泰山」,可見抱嬰兒,是有一定的手勢的。)
  史道福的神情,完全沉浸在遙遠的回憶之中,他道:「那時天十分冷,弄堂口的風很大,那小囡的臉,凍得通紅,我忍不住用自己的臉,去貼了貼,小囡反倒笑了起來,我感到有趣極了!」
  他說到這裡,忽然吸了一口氣:「當時我只顧逗小因玩,沒有注意那人和叔叔說了些什麼,只是忽然覺得手中一緊,那人又把嬰兒抱了過去,抱了好一會,才交給了我叔叔,就大踏步走了開去。我叔叔抱著小孩,神情十分緊張,忽然道:『快收攤子,回去再說!』攤子我是收慣的,收了攤子,跟著叔叔回去,叔叔把小孩交給我抱著,我一路逗他玩。」
  白老大聽到這裡,略為不耐煩:「請你說得簡單一點,不必太詳細了!」
  史道福「嗯」了一聲,好一會不言語,哈山瞪了白老大一眼,怪他不該打斷了話頭,過廠幾分鐘,史道福才道:「當時我年紀實在太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後來長大了,想想,知道那個人……一定給了我叔叔不少好處,托我叔叔照顧這個嬰兒,因為不多久,我叔叔就忽然有錢買房子了,嗯,就是現在我住的這房子,歷史悠久,他的日子也好過起來,不再擺補鞋攤子,可是,他並沒有好好照顧那小囡。」
  哈山可能是由於自己是孤兒出身的緣故,所以十分緊張嬰兒的遭遇,忙問:「你叔叔把那孩子怎麼樣了?」
  要知道,那時的人沒有現在文明,路上有個死嬰,決不會有人去過問,都當垃圾處理,若是他叔叔受了人家好處,又起了壞心,那嬰兒可危險之極。
  史道福對哈山的問題,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擺了擺手,示意他別急,然後才道:「那嬰孩在叔叔家三天,阿嬸不喜歡他,十分嫌他,反倒是我,覺得多一個小弟弟很有趣,有一天晚上,我聽到阿嬸和叔叔的對話,才知道阿嬸不喜歡那孩子的理由。」
  史道福說到這裡,五官擠在一起,顯得他臉上的皺紋更多。任何老人當然都曾年輕過,有過童年,當他聽到他叔嬸對答時候,他就不過是一個四歲的孩子。
  當時,他叔嬸的對話,對一個四歲的孩子來說,聽得懂的,自然只有三四成,可是由於這一番對話,在他腦中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一直在反覆琢磨,隨著漸漸長大,終於領悟了其中的意思。當他在那麼多年之後,向哈山和白老大說出來的時候,他自然是已經領悟了意思,懂得了當年他叔嬸的對話的。
  他先聽得嬸嬸說:「你真準備把這小赤佬養大?」
  他阿嬸自然是在和他叔叔說話,他叔叔沉吟了一下才回答:「他留下的錢,養一百個小孩都夠,總不能……答應了人家不算!」
  史道福的評語是:叔叔是老實人,可是阿嬸十分精明,唉,窮透了,精明全是窮出來的!
  阿嬸立時道:「不行,第一,小刀會造反,捉住了是要殺頭的,你收留小刀會的小孩,不殺頭,只怕也要吃官司,坐監牢!」
  叔叔咕噥了一句:「小刀會的錢你倒要!」
  阿嬸的回答:「錢上沒有刻著名字!」
  叔叔辯了一句:「這孩子的額頭上,也沒有刻著是誰的兒子,就當是你和我生的好了!」阿嬸叫了起來:「你要死快哉!你不看看,這小兒鼻頭高、眼睛大,皮膚的顏色象皮蛋,十足是個雜夾種,你同我生得出?」
  史道福的阿嬸講這一番話的時候,自然是道地的上海話,(雜夾種)者,混血兒之謂也。
  阿嬸這樣一說,叔叔也猶豫了起來:「看看倒真有點像,人家說,雜夾種愈大,愈是看得出來,唉,這……怎麼辦才好?」
  阿嬸十分果斷:「摜脫伊。(扔了他。)」
  史道福又有補充:「我聽到這裡,幾乎直跳了起來,活生生的一個人,怎麼說扔掉就扔掉?可是我很怕阿嬸,假裝睡著,一聲也不敢出。」
  哈山聽到這裡,更是緊張:「後來怎麼了?」白老大呵呵笑:「哈山,你遇說故事的老手了,他不會爽快說出來的,一定要吊著你的胃口。」
  史道福大搖其頭:「不是吊胃口,事情總要來龍去脈說清楚了,聽的人才有味道,一部(紅樓夢),也是這樣子囉囉嗦嗦說下來的,若要直截了當,說幾句話,就可以說完,還有什麼看頭?」
  哈山高舉雙手,作投降狀:「好……好……由得你把來龍去脈說清楚。」
  史道福歎了一聲:「我叔叔當時也反對。」
  他叔叔說:「讓我想一想。」
  這一想,好久沒有聲音,史道福畢竟是小孩子,也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被嬸嬸叫醒,看到嬸嬸正在床板上,用一條破棉胎把那小男孩包起來,那條棉胎的棉花,已硬得和石頭一樣,顏色發黑,上面的網絡,也破的破,斷的斷,包好之後,用一條草繩,紮了幾轉,這時,叔叔從外面進來,拿了一張報紙,報紙包著兩根油條,所以有一大半被油浸得成半透明。
  叔叔把油條拿出來,遞了一條給史道福,自己咬著另一條,一面把報紙折得很小,塞進了棉胎之中。
  嬸嬸問「這是幹什麼?」
  叔叔道:「這孩子,也不知是哪天生的,那男人說是他的父親,可是連姓名也沒有留下,父母都不知道,這張舊報紙上的日子,就算是他的生日吧。」
  當史道福講到這裡的時候,白老大就發覺哈山的神情不對頭了——他面色蒼白,手不住地發抖,手中的半杯酒,不斷在灑出來。
  他雙眼發直,望定了史道福,看來他想伸出另外一隻手來指向史道福,卻說什麼也抬不起手來。
  白老大大吃一驚,忙喝道:「哈山,你怎麼了?」
  他一面說,一面走過去,托住了哈山拿酒杯的手,把酒杯托向他的口邊,哈山大大喝了一口,可是有點力不從心,一大口,只有一半進了他的口,一半流了出來。
《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