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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部 一個支離破碎的故事
  在認出來的漢字草書之中,知道了故事的主角的名字是裴思慶。
  對了,就是那個一開始,浩浩蕩蕩,帶領駝隊西行,在沙漠中遇到了異樣風暴的長安大豪裴思慶。
  他的故事經過一番整理,但是並沒有經過多少「藝術加工」,相信是有一個人,用那種古怪的文字,記下了他的故事,而他又加以批注,說明和補充。他所作的補充,自然不會有整個故事可窺,所以,不免有點支離破碎。
  但是,在支離破碎的情節之中,也可以大體上拼湊出一個故事來。
  故事之中,有一個主要的女角,名字叫柔娘,柔娘在十五歲那年,就成了裴思慶的新娘,在柔娘之前,裴思慶自然有妻子(因為他有兒女),他原來的妻子怎麼樣了,並沒有提及——在古代,中國的女性,一直沒有地位,可有可無,不受注意,除非是受到男人特別寵愛的,像柔娘那樣。
  可是裴思慶得到柔娘的手段,十分可怕。從不完整的情節來看,柔娘原來是一個十分出色的青年人的未婚妻。
  這個青年人是武林中人,還和裴思慶有結義兄弟的關係——凡是這種關係,在結義的時候,雙方都必然罰誓,以證實這種關係。
  裴思慶這時所罰的毒誓,是若有違誓,會在沙漠之中餓死渴死。
  可是多半沒有隔了多久,裴思慶就殺了他的結義兄弟,原因,推測多半是為了柔娘——古代的一個弱女子,在未婚夫猝然死亡之後,唯一的出路,就是另外找一個男人,裴思慶就是最佳對象了。
  裴思慶在娶了柔娘之後,也曾害怕自己的誓言,所以很久不敢再西行,越過沙漠去經商。可是時間一久,他的恐懼漸漸消散,他又帶著駝隊西行了。
  就在這次西行中他遇到了風暴,在沙漠中不知掙扎了多少天,連最後的一頭駱駝也殺掉了——關於這個過程,記述得相當詳細。
  (自然,大家都可以知道,裴思慶並沒有死在沙漠中,要是他死了,這段經過也不會留下來了。)
  (他在沙漠中,是怎樣絕處逢生的,也可以在他的批注補充中拼湊出來,後面會寫出來。)
  在已經知道的故事之中,可以知道他有一柄極喜愛的匕首,這柄匕首的來歷,只有他一個人知道,本來,他是準備在臨死之前,把他得到這柄匕首的經過想上了一遍的——可想而知,那一定是一個十分甜蜜的回憶。
  可是結果,他在終於支持不住,再也難以在沙漠上挪動半步的時候,他卻想起了他最不願意想起的那件虧心事。
  虧心事的一切經過,一切細節,都歷歷在目,他但願快一點死,也不要把整件事再想一遍,因為他知道自己已經在應誓了,在經過了那麼樣的痛苦掙扎之後,他終於死在沙漠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是餓死還是渴死的了,都沒有分別,反正死亡都是一樣的,令得他還想掙扎著知道的是,他不知道自己的靈魂是不是也永遠離不開沙漠,還要在沙漠上飄蕩。
  當他努力想弄清楚這一點的時候,他又聽到他的結義兄弟的笑聲和語聲,一切都如此清楚,使他可以聽得明明白白:「不必擔心這個問題了,因為你根本沒有靈魂,你不是人,何來的靈魂?」
  他想大聲反抗,可是當然出不了聲——即使是在心中大叫也做不到,他已經感到死亡侵進了他的身體,他聽到了一種十分古怪的聲音。
  這種聲音他應該是十分熟悉的,可是這時聽來,卻又十分陌生:這時候,怎麼還有可能聽到「叮叮」的駝鈴聲呢?
  最後一匹駱駝,不是被他殺了麼?一定是駱駝的靈魂在調侃他,他沒有靈魂,駱駝可能有。
  然而那種聲音卻在迅速移近,裴思慶勉力想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可是沒有用,他的眼前是一片血紅,然後,紅色在迅速暗下去,在完全黑暗之前,好像有十分奪目的一片彩光一閃,接著,就是無比的黑暗,而那時候,他也完全沒有了知覺。
  事後,他回想起來,心想如果死亡就是那樣子的話,那麼死亡其實也並不可怕,只不過是一下子忽然都不知道了而已。
  至於死了之後,是不是會有靈魂,由於他不是真的死,所以他也無從得知。
  在那一剎間,最失望的,大約是在半空中盤旋的食屍鷹了,這種形狀醜陋之極的大鳥,平日不知在什麼地方棲息的,她們對死亡的氣息特別靈敏,哪裡有死亡,哪裡就有她們的蹤影,她們在空中盤旋,跟蹤著死亡,她們投在沙粒上的陰影,就像是死神伸出來的手,把生命一點一點攫走。
  可是,這一次,食屍鷹沒有成功,幾頭食屍鷹已然落在裴思慶的身邊,側著頭看著他,食屍鷹十分遵守天地宇宙間的規則!絕不啄食活人,只要這個人還有一口氣,它不會去碰他。
  而它們判斷人獸的生和死,準確無比,只要人一死,她們銳利之極的、鐵鉤一樣的喙,就會在第一時間啄下去。食屍鷹的第一啄,必然是啄向人的天靈蓋,一下子就可以啄出一個深洞,讓她們可以啜食多半還有溫度的腦漿。
  這一點十分重要,因為若是那幾隻食屍鷹已然開始了行動,那三匹駱駝就不會再向裴思慶奔過來——奔向一個死人,並無意義,人已死了,沙漠也就是最好的歸宿,不必再多費手腳了。
  而食屍鷹還是守著不動,這就證明那個人還沒有死,還活著,那就不能眼看他死去。
  三匹駱駝,只有一匹有人騎著,那人一身白袍,把全身連頭都裡在中間——那是在沙漠上生活的累積下來減輕猛烈陽光肆虐的最佳方法。
  駱駝上的人提了提韁繩,那匹駱駝立即改變了原來奔走的方向。那是一匹十分神駿的駱駝,毛色也比普通的駱駝深,是深棕色,奔起來又快又穩,這一點,可以從它項際所懸的駝鈴,所發出的「叮叮」聲是如此之有規律上得到證明。
  駱駝到了近前,幾頭食屍鷹十分不情願地扑打看雙翼,讓開了一些,卻並不飛上天去。
  多半是它們認定這個人必死無疑,懶得飛上去再落下來了。
  那人一翻身,下了駱駝,動作極快,在下鞍子的時候,已經順手摘下了鞍旁的皮水袋,一到了裴思慶的身邊,就把裴思慶的身子,翻了過來,拔開皮壺的塞子,令得壺中的水,成一股極細的細泉,注向裴思慶的口唇,同時,伸手在他的口唇中輕撫了一下,令得他的口張開一些,好讓水流進去。
  那人也不能肯定是不是可以救得轉人——人是在九死一生的邊緣上掙扎,不如此,身邊不會有食屍鷹。人是不是可以救得轉,要看他是不是嚥得下這一口水,這一口水,沙漠上討過生活的人都知道,是真正的救命水。
  注入口中的水,很快就注滿了裴思慶的口,有一點滿溢了出來,那人便不再注水,回頭向那些食屍鷹看了一眼,從它們的行動中,可以得到那人究竟是生是死的判斷。
《毒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