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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在這樣情形下,人的雙眼看來格外鮮明,黑色的眼珠固定不動,每一個人看來都像是鬼怪。
  在有些人的身上,還掛著一些血淋淋的殘手斷腳,以及不知道是人的身體的甚麼部份。就在陳名富眼前的網籃上,甚至於有半個人頭,凸出的一隻眼睛,在月光下瞪著陳名富,陳名富終於忍不住嘔吐了起來。
  嘔吐的不止是陳名富一個人,還在火車頂上的人都被眼前瘋狂恐怖的景象所震撼,而變得十分不正常。在突然有一個人開始尖叫之後,人人都發出瘋狂的叫喊聲,夾雜看毫無意義的語言,有的人甚至於站了起來,手舞足蹈,當然這些人都在火車的疾駛中從火車頂上摔了下去,也根本沒有人去理會他們的死活。
  陳名富全身僵硬,他以為自己已經死了,身在地獄──只有在地獄才會有那種可怕的情形。
  後來當陳名富回過神來的時候,他推測發生那樣可怕的事情,有可能是隧道中,不知道由於甚麼原因,出現了一個障礙,而這個障礙在火車駛過的時候,把在火車頂上,一邊的人全都掃了下來,從火車頭到火車尾,無一倖免。
  障礙和人的身體撞擊的力量,由於火車行駛的速度十分快,所以力量也很大,這就是為甚麼鮮血四濺、肢體破碎的原因。
  當火車終於在一個小站停下來的時候,原來在火車頂上的人,大約只剩下三分之一左右。
  陳名富在火車停下之後,好不容易才令自己的一隻手鬆開了火車頂上的凸出物,兩另外一隻手卻因為僵硬而無論如何都無法離開網籃的挽手,所以他是連人帶網籃一起從火車頂上滾跌下來的。
  在火車頂上發生的慘事,車廂中的人並不知道,等到看到很多人滿身鮮血從火車頂上下來,才知道有慘事發生。然而所有人也都只不過是默默地望著,絕沒有人肯離開車廂提供幫助,甚至於根本沒有人問一問發生了甚麼事情。
  從火車頂上下來的人,顯然還沒有從極度的驚恐之中定下神來,他們一看地之後,就毫無例外地一面發出驚呼聲,一面四散奔走,這是人在極度驚恐之下的反應。
  陳名富也同樣向前奔跑,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談到甚麼地方去,只是在下意識中,感到要離火車越遠越好,彷彿離火車遠了,就可以抹去剛才的經歷。
  當然那只是妄想,陳名富終其一生,也無法在腦海中除去當時那種可怕的景象。
  那時候陳名富向前奔,腳高腳低,跌跌撞撞,也不管腳下是不是有路,只是拚命向前。
  開始的時候,在他身邊還有不少人和他在一起奔跑,漸漸人向四下散開,等到陳名富發現前面有一道河阻住去路時,他視線所及,已經一個人都沒有了。
  四下靜寂無比,陳名富略停了一停,喘了一會,總算放下了網籃,這時候他才想到,網籃的主人,當然也在隧道中發生慘事時離開了火車頂。
  想起他和對方曾經如此接近,現在卻完全不知道對方的生死下落,他心中不知道是甚麼滋味。
  他也沒有想到要脫衣服,就跳進了河水中,努力洗擦頭臉上的血污。
  河水很冷,使得陳名富頭腦清醒很多,他開始從極度的恐懼之中回過神來,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
  他在上岸之後,脫去了濕衣服,他倒是真的直到這時候,夜風吹來,令他全身發抖之際,才想到網籃之中可能有衣服,他可以拿來穿看御寒。
  於是他扯開了網籃上的網,網下面是幾層報紙,拿開報紙之後,下面果然是衣服,而且是質地很好,他從小到大從來沒有穿過的好衣服。
  在這裡有必要約略介紹一下陳名富這個人。他雖然不是這個故事的第一主角,卻也相當重要,所以不可以忽略。
  陳名富那年二十一歲,他出身十分貧困,可是和一般貧苦人家的孩子不一樣,他非常勤奮好學,由於家裡經濟情形不好,他上學經常要停課,所以到二十一歲才讀到了高中畢業班。
  由於品學兼優,在學校很得到校長的啟重,也很得到同學的尊敬。他的學校在戰事逼近的時候,全體高班同學和校長、老師都決定不在淪陷區當順民,而集體撤退,並且尋找機會投筆從戎,參加軍隊,殺敵救國。
  陳名富如果一直不離開集體,根本不會發生這些事情,可是在半路上經過他的家鄉,他想起在鄉下的父母,而此去前途茫茫,不知道是不是還能夠有機會再見兩位老人家,所以他離開了隊伍,去看父母。
  人生的遭遇真是絕不可測,往往只是一個無關重要的決定,就可以改變人的一生,使人走到一條以前做夢都想不到的路上去。
  陳名富的情形就是這樣。當他提出要離開隊伍一會的時候,也有不少人反對,校長更是不允許。如果陳名富不是那樣渴望見到父母,少一分堅持,他的一生就完全不一樣了。
  當時陳名富沒有和校長堅持,他採取了私自行動的方法,在幾個好同學的掩護下,他故意走在隊伍的後面,然後趁校長不覺察,偷偷溜走。
  那時候陳名富想:來回四五里路,見了父母說幾句話,只不過耽擱半小時左右,加快腳步就可以追上隊伍。
  卻不料他見了父母之後,兩位老人家知道兒子要遠行,而且可能會從軍,大大傷心。陳名富為了安慰父母,花了半天時間,好不容易脫身,卻從此再也趕不上隊伍了。
《本性難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