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奧登(3)

  奧登回到家中,發現崔特在等他,但是杜阿這麼晚了還沒回來。崔特看上去倒是並不生氣。或者說,他只是表面上有點生氣的樣子,實際上並不惱火。他的意識非常堅定,奧登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不過也沒往心裡去。眼下他真正操心的是杜阿在哪裡。這個念頭一直在他心中縈繞,以至於看到對面的是崔特,而不是杜阿時,他甚至感到有些氣惱。
  這種感覺讓他吃了一驚。他在內心深處非常清楚,兩個伴侶之中,與他更親密的是崔特。從理想角度來說,一個家庭中應該三位一體,任何一個對待其他兩個伴侶時,都應當不偏不倚——三人平等。不過實際上,奧登還沒見過一個家庭嚴格遵循這條規律。越是公開宣稱一家三者密不可分的,越是不能相信。家裡總會有一個人比較孤立,一般這個人自己也都知道。
  通常情況下,這個角色都由情者擔當。在家庭之外,她們會有自己的圈子。而理者和撫育者從來沒有這種情況。諺語上說,理者有老師,撫育者有孩子——但是情者擁有她們的所有同性。
  她們相互依賴,分享彼此的秘密,要是誰說自己被家裡人忽視了,或者說有被忽視的傾向,那麼許多同性都會支持她,鼓勵她,使她變得堅強起來。而且一般來說,由於在交媾之中的特殊地位,情者在家中往往都很得寵。
  不過杜阿與其他所有情者有天淵之別。她似乎不在乎奧登和崔特有多親密。在情者們之間,她也沒有一個值得掛念的好朋友。事情一直顯得那麼理所應當,她就是與眾不同。
  她非常熱衷於左伴的工作,對此奧登很喜歡。他喜歡她的好奇心,喜歡她驚人的理解力。不過這種感情是一種理性層面的喜歡。在他內心深處,牽掛更多、感情更深的,則是那個倔強而笨拙的崔特。崔特總是忠實履行自己的職責,執著於心中的理想——穩定而平凡的生活。
  但現在奧登心裡很煩。他說:「你知道杜阿在哪兒嗎?」
  崔特沒有直接回答,他說:「我很忙。等會兒再說吧。我手頭還有事做。」
  「孩子們呢?你剛才是不是也出去了?我怎麼覺得你才從外面回來?」
  崔特生氣了,他的口氣明白無誤地表明了這一點。
  他回答道:「孩子們都很好。他們都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大家會照顧他們。奧登,他們已經不是嬰兒了。」
  他並沒有否認自己出去過。
  「對不起,我只是急著找到杜阿。」
  「你早該急了。」崔特說,「你總跟我說,讓她一個人待著就好。現在,你自己找她去吧。」說完,他轉身進到房間裡面去了。
  奧登看著右伴的背影,心裡有點驚訝。要是在往日,他一定會跟進去,想辦法查明事情原委,消除心中的不安。崔特今天實在太麻木不仁了,這很反常。他到底怎麼了?——不過,奧登此時等著杜阿回來,而且越來越焦急,所以也就沒多管崔特。
  焦急之中,奧登的感官也分外敏銳起來。對於自己預感能力的缺乏,理者們不但不自卑,反而頗為自負。
  因為這種預感能力並非來自理性的判斷,它更像是情者的天賦。奧登是一個出類拔萃的理者,更相信自己的理智,而非靈感。但現在他卻極力發揮潛藏的感應力,即使自己這種類似於情者的能力還遠遠不夠完善。這時他甚至想到,自己要是個情者就好了。那樣的話,感應力就會更強,伸展得也更遠。
  不過這種感應力還是達到了他的目的。他能感覺到杜阿正在接近。漸漸的,已經來到很近很近的距離以內——就在他眼前。他迫不及待地衝出屋外,迎接她的歸來。他遙遙地注視著她的身影,在這個距離上,他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她身體的稀薄。她看上去就像一團美麗的迷霧,僅此而已。
  ——崔特是對的,奧登馬上想道,心裡滿懷關切。
  杜阿必須多吃一點,必須交媾,必須提高對生活的熱情。
  這些念頭充斥著他的腦海。她衝到近前,把他擁入懷裡,完全不顧二人並非獨處,這種親暱行為可能被人看到。杜阿喃喃地說:「奧登,我一定要知道——我一定要學得更多——」,此時,奧登只感到兩人感情完全合拍,水乳交融,一點也沒意識到她的反常。
  他小心翼翼地從她懷中脫出,換了個方式與她擁在一起,好讓她感到自己並非拒絕。「來吧,」他說,「我一直在等你。告訴我你想知道什麼?我會盡我所能解釋給你聽。」
  他們飛快地奔回家中,奧登一直把自己深深埋在情者游動時特有的波紋當中。
  杜阿說:「給我講講宇宙。為什麼會有不同的宇宙?它們之間有什麼區別?告訴我有關宇宙的一切。」
  杜阿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問得太多,但奧登想過。他感到這個問題涉及了太多太多的知識,差點開口問杜阿:這個有關宇宙的問題,你是從哪兒知道的?為什麼突然這麼好奇?他把這個問題嚥了回去。杜阿是從長老洞穴那個方向來的。或許羅斯騰跟她說過話,以為奧登自持身份,不願意幫助自己的伴侶。
  其實不必這樣,奧登想。他不會問,只會盡力講解。
  他倆回到家中時,崔特對他們吼了一聲:「你倆要是想說話,就去杜阿房間。我在這兒有活兒要幹。我得讓孩子們洗漱乾淨,還要讓他們鍛煉。現在沒時間交合,不搞了。」
  其實奧登和杜阿誰也沒想交合,不過他們也不會反抗崔特的命令。家就是撫育者的城堡。理者有長老的洞穴可去,情者平時都在地面上聚集。撫育者所擁有的,只有這個家。
  所以奧登回答:「好吧,崔特。我們不會妨礙你。」
  杜阿也做了一個親呢的姿勢,說道:「很高興見到你,親愛的右伴。」(奧登猜想,看到崔特沒有交媾的意思,杜阿大約如釋重負,所以才有這麼友好的表示。
  即使按照撫育者的標準來看,崔特平日裡也有點太熱衷於交媾了。)在自己的房間裡,杜阿注視著自己的進餐角。平時的她對那個地方視而不見。
  這是以前奧登的主意。當時他知道了有這種東西,就跟崔特說,要是杜阿不喜歡跟其他情者一起用餐,那麼不如把陽光引到自己家裡來,讓杜阿在家裡吃飯。
  當時崔特被嚇了一跳。他覺得這根本不可行。別人會笑話的,會讓他們家丟臉。為什麼杜阿自己不本分一點呢?「聽我說,崔特,」奧登當時說,「她目前已經不那麼本分了。為什麼我們不能去適應她呢?這有什麼可怕的嗎?她以後就能自己進食,體質也會增強,這樣我們兩個都高興,她自己也高興了。心情一好,說不定最後也會變得合群起來呢。」
  崔特答應了,甚至杜阿後來也同意了——當然還是經過了一番爭執。杜阿堅持必須造得簡單一點,所以目前這個進餐角一點也不複雜,只有兩根用作電極的桿子,將光能引下來,桿子中間就是杜阿進餐的地方。
  杜阿平時極少用它,不過現在她卻注視著這個地方,說道:「崔特把它裝飾了一下……要不就是你,奧登。」
  「我?絕對不是我幹的。」
  在每個電極的底端,如今都多出了一個帶著彩色花紋的套子。「我想他的意思是希望我能使用它,」杜阿說,「現在我有點餓了。再說,要是我正在吃東西,崔特肯定不會來打擾我們,對嗎?」
  「肯定不會。」奧登一本正經地回答,「如果他覺得世界的運行妨礙了你進餐,他會為你停下整個世界。」
  杜阿說:「好吧——我現在真的餓了。」
  奧登從她的神態中察覺到一絲愧疚。是覺得對不起崔特?還是因為飢餓而羞愧?僅僅為了飢餓,有什麼好羞愧的?是不是她幹了什麼耗費能量的事?她是不是感到……
  他很不耐煩地打斷了自己的思緒。有時候,一個理者會變得思慮過多,會在頭腦中徒勞地梳理所有零亂的思緒,想找出重點所在。不過,就眼下而言,跟杜阿談一談,這才是關鍵。
  她正坐在電極中間。每當她把自己擠進這個空間時,她那小巧的身軀就會變得分外惹眼。奧登自己也餓了。他發現這點是因為,此時在他的眼中,那兩根電極變得比平時更明亮了。離著這麼遠,他也能嘗到陽光的滋味,非常可口。一個人餓了的時候,食物就會變得比平時更香……不過他還是等會兒再吃吧。
  杜阿說:「親愛的左伴,你就安靜地坐下吧。給我講講。我想知道。」她的身體已經(無意中?)變成了理者的卵形,好像在表明,她其實更想成為一個理者。
  奧登說:「我無法給你解釋全部內容。我指的是全部科學知識,因為你缺乏許多背景知識。我會盡可能說得簡單一點,你聽著就好了。等我說完了,你再告訴我哪裡沒有聽懂,我會進一步給你解釋。首先,你已經知道了,世間萬物都由微粒組成,這種微粒叫做原子;而原子則由更微小的微粒所組成。」
  「對,我明白。」杜阿說,「這就是我們能彼此融合的原因。」
  「完全正確。確切地說,是因為我們的身體中存在大量空隙。我們身體中所有組織都相隔很遠,你、我和崔特交媾的時候,我們所能滲入的,就是對方身體組織間的空隙。物質既然如此鬆散,卻又沒有完全離散在空間之中,原因在於這些微粒都在設法穿越空間的阻隔,聚合在一起。有多種引力使他們相互吸引,從而聚攏起來,其中最強的一種叫做核力。它把最基本的微粒緊緊聚合在一起,形成粒子,然後這些基本粒子或者瀰散在空間中,或者又被弱一些的引力牽動,再進一步聚合。
  你能聽懂嗎?」
  「只懂了一點點。」杜阿說。
  「沒關係,我們從頭再來,……物質有多種存在形式。它可以像情者一樣,隨意飄散,就像你,杜阿。它還可以結合得緊密一點,就像理者和撫育者。或者,還可以更緊密,比如岩石。它還可以進一步壓縮,變得更密實,比如長老們。這就是為什麼他們的身體那麼堅硬。他們體內物質密度極高。」
  「你的意思是,他們體內沒有空隙。」
  「不,我的意思不完全是這樣。」奧登說。他有點頭疼,不知道怎麼才能解釋得更明白,「他們體內仍然有很大空隙,但是比我們的小很多。在我們身體的每個微粒之間,都需要有一定的空隙。如果微粒之間只是具備了必須的空隙,像長老們那樣,那麼外來的微粒就很難擠進去。如果要強行滲入的話,身體就會感到疼痛。
  這就是為什麼長老們不願意碰觸我們。我們凡人身體之間空隙極大,遠遠超過必須的限度,所以我們的身體可以相互滲入。」
  杜阿看上還是沒怎麼聽明白。
  奧登不管了,接著往下講:「在另一個宇宙中,規律就大大不同。我們這裡核力非常強,而他們那裡就弱許多。這就意味著微粒之間需要更大的空隙。」
  「為什麼?」
  奧登搖著頭,「因為——因為——那些微粒個體波動幅度更大。我只能這麼解釋了。因為微粒之間的核力比較弱,所以它們就需要更大的空間,所以兩件物體之間就不可能融合,這一點跟我們的宇宙不同。」
  「我們能看到另一個宇宙嗎?」
  「噢,不能。做不到。我們可以推導出那裡事物的一些面貌,利用那裡的一些基本自然法則就可以。長老們在這方面做了很多工作。我們可以發送過去一些物質,也可以收到一些。你看,我們可以研究收到的物質。我們可以建造電子通道。這點你懂,是吧?」
  「嗯,我知道你們已經從這個通道裡得到能量了。
  不過,我還不知道這跟另一個宇宙有關……那個宇宙是什麼樣呢?那裡也像我們一樣,有星星,也有世界嗎?」
  「杜阿,你問得太好了。」奧登已經深深陶醉於身為老師的感覺,現在他已經有長老的鼓勵,可以光明正大地暢所欲言了。(以前給情者講這麼多東西,總有點名不正言不順的味道。)他說:「我們確實看不見另一個宇宙,但我們知道它的一些基本規律,所以可以推導出它應該是什麼樣的。你想想,是什麼讓我們的星星一直發光發熱呢?是一系列熱核反應,簡單的微粒逐步聚合成複雜的物質,這個過程我們稱為熱核聚變。」
  「另一個宇宙中也有嗎?」
  「有,不過因為那裡核力比較弱,所以聚變過程也會更緩慢。這就意味著,那裡的恆星必須特別特別巨大,要不然就不會有足夠的物質進行聚變,從而使其發光。那個宇宙中,比我們的太陽更小的恆星一定冰冷而死寂。換句話說,要是我們宇宙中的恆星比那裡的大,這些恆星中的聚變就會過於劇烈,馬上就會把自身爆掉。所以在這種幾率之下,我們的宇宙中就會有較小的恆星,那個宇宙中的就大一些——」
  「我們不是只有七個——」杜阿開始說道。不過她馬上就反應過來了,「對不起我忘了。」
  奧登寬容地笑了笑。那些只能借助特殊儀器觀測的恆星實在是太容易被忽略了。「沒關係。我說這麼多,你不覺得煩吧。」
  「一點都不,」杜阿回答,「我簡直喜歡得不得了,連吃東西都覺得更有滋味了。」她在兩根電極之間震顫著,盡情享受美味。
  聽了這話,奧登大受鼓舞,他以前從來沒聽杜阿誇讚過食物。他繼續往下說:「當然,我們的宇宙沒有另一個壽命長。我們這裡聚變進行得太快了,百萬世以後,所有物質都將聚為一點。」
  「不是還有別的恆星嗎?」
  「是,但你要知道,所有的恆星都會很快消亡。整個宇宙都在消亡。而在那一個宇宙中,恆星的數量少得多,但體積大得多,所有聚變反應都非常緩慢,那些恆星的壽命是我們恆星的千億倍。其實兩者很難比較,因為在兩個宇宙中,時間的運行是不同的。」他頓了一下,接著補充道,「這一點我自己也不是完全理解。這是伊斯特伍德理論的一部分,我研究得並不太深。」
  「這些都是伊斯特伍德研究出來的嗎?」
  「很大一部分。」
  杜阿說:「這麼說我們真幸運,能從那個宇宙得到能量。我是說,這樣一來,即使太陽冷卻也沒什麼關係了。我們能從那個宇宙得到需要的一切能量。」
  「對,就是這麼回事。」
  「但是這樣的話,就沒有什麼副作用嗎?我有——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嗯,」奧登說,「我們來回傳送物質,建立電子通道。這意味著兩個宇宙有一點點交疊。我們這裡的核力就會稍微弱化一點,所以我們太陽的熱核聚變也就慢一點,冷卻得也就快一點……不過只有一點點,而且我們以後也用不到它了。」
  「不是這個,我的預感不是這個。要是核力有一點點減弱,那麼原子需要空間就更大了——是這樣吧——這對我們的交媾會有什麼影響呢?」
  「交媾會困難一點,不過這種程度的差別至少要到幾百萬年以後才能發覺。或許這樣下去,交媾最終會變得完全不可能,凡人們那時將全部死去。不過這個過程非常長,要是不使用另一個宇宙的能量,我們死得更快。」
  「還不是這個,我心裡害怕的還不是這個——」杜阿的聲音開始有些含糊了。她在電極之間恣意扭動著身體,奧登滿意地發現,她看起來體積增大了,也更細密了。好像奧登的話和光能一樣,都在滋養著她的身體。
  羅斯騰說得對!教育使她更熱愛生活。在此刻的奧登眼中,杜阿散發著一種誘人的情慾味道,這是他以前從未想到的。
  她喃喃地說:「你能這麼解釋給我聽,奧登,實在太好了。你真是個最棒的左伴。」
  「你還要聽嗎?」奧登問道,歡欣鼓舞,喜出望外,「你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太多了,奧登,不過——不是現在。現在不行。噢,奧登,你知道我想要什麼嗎?」
  奧登馬上想到了,但是一時間無法啟齒。杜阿主動的慾望來得太罕見了,他幾乎不知如何應對。他絕望地想,崔特可千萬不要被孩子們纏住了,千萬不要破壞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
  其實崔特已經在房間裡了。難道他一直在門外悄悄等著麼?不管了,現在顧不了那麼多了。
  杜阿已經從電極中間飄了出來,奧登的眼中只剩下她那炫目的美麗。她就在他倆之間,崔特就在那頭光芒閃爍,隔著杜阿看去,他的身體呈現出不可思議的色彩。
  從來沒有如此奇妙。從來沒有。
  奧登拚命抑制自己的衝動,讓自己慢慢進入杜阿的身體,與崔特一點一點融合;他竭力扭曲著自己的身體,抗拒著杜阿身上驚人的引力,抗拒這種令人目眩神迷的魅力。他不想失去意識,哪怕多抵抗一秒鐘也好。
  終於,在最後一次歡樂的波動中,他感到一陣爆炸般的波動在身體內迴盪,久久不絕。他放棄了。
  這是他們有生以來最成功的一次交媾。
《神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