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別被過去綁架:拿破侖三世

這幾年有一個詞很熱,就是「大國崛起」。這是多好的一個詞,聽著就高興,可是當我們歷史讀得多了,心就會涼掉半截。為什麼?因為自從全球秩序建立起來之後,老二挑戰老大完成大國崛起的好像還沒有先例。

有人說,美國挑戰英國,接過霸主地位,這不是先例嗎?這還真不能算一個典型的挑戰,因為大部分英國人和美國人都是盎格魯-撒克遜人後裔,人家是一個文化譜系裡的,他們之間繼承的意味遠遠大於挑戰的意味。

也有人說只要老二跟老大搞好關係,跟著老大的戰略走,一定就有好果子吃,一定就能順理成章地完成大國崛起。其實也未必。我下面要講的就是一個例子。

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小王子

這個故事的主人公赫赫有名,他叫拿破侖三世,法國第二共和國的總統,後來變成法蘭西第二帝國的皇帝。這個人跟我們熟知的拿破侖一世是侄子和伯父的關係,他爸是拿破侖的弟弟路易·波拿巴,被封在荷蘭當國王,所以他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他出生於1808年,那一年是什麼情況?

拿破侖一世是1799年上台的,1804年被加冕為法蘭西第一帝國的皇帝,一直到1812年被俄國打敗,他才算遭到了第一次真正的失敗。所以,1808年正好是他如日中天的時代。

我們要理解拿破侖三世這個人物,可以參照一下《紅樓夢》裡的賈寶玉,賈府因為宮裡有人,所以賈寶玉每天過著奢靡的貴公子生活。拿破侖三世出生時的家庭狀況也差不多,可是好日子並不長。1815年他的伯父拿破侖復辟,但三個月之後就兵敗滑鐵盧,然後再次被流放,這就是法國歷史上的「百日王朝」。

我們要知道,拿破侖兩次被流放,境遇是不一樣的。第一次他是被流放到厄爾巴島,厄爾巴島在地中海,是意大利的第三大島,僅次於西西里島和撒丁島。而且厄爾巴島距離科西嘉島非常近,基本上算是拿破侖的半個故鄉,氣候非常好,水草也很豐美,現在還是意大利的度假勝地。

在當時,表面上拿破侖是被流放了,其實是拿破侖跟當時的歐洲列強——反法聯盟簽訂了一個《楓丹白露條約》,約定拿破侖必須退位,但是歐洲列強們得給他一些好處:

第一,拿破侖終身保留皇帝稱號,還可以保留一支幾千人的軍隊和一些官員。所以,拿破侖到厄爾巴島相當於是去當個小領主。

第二,反法聯盟每年要給拿破侖200萬法郎的津貼。這就相當於給了他一筆養老金。

所以,對拿破侖來說,被流放到厄爾巴島這個待遇還是比較優厚的。

可是1815年的情況就不一樣了,這次他是被英國人押送去的,流放地叫聖赫勒拿島。這個島是南大西洋當中的一個小島,是當時英國的殖民地,根本就無人居住。而且這個島距離法國本土可以說是「每依北斗望京華」,拿破侖在這個島上面的生活非常糟糕,據說他臨死的時候要求喝一杯咖啡,居然都沒有得到滿足。這次他能帶什麼人去呢?一個醫生、三個官員、十幾個僕人,大概就這些。這三個官員中有一個據說還是因為躲債不得不去的。所以,拿破侖家族實際上在1815年就徹底敗落了。

流離失所的「四有青年」

這自然也影響到了拿破侖三世,他當時還只是一個七歲的小孩,就不得不跟著他的母親在歐洲流亡。可是,歐洲什麼地方能容得下他們呢?神聖同盟的俄國、奧地利、普魯士肯定是去不了的;西班牙、荷蘭這些被拿破侖禍害過的國家,他們當然也去不了。想來想去,他的母親決定帶著他去日內瓦,因為她在那裡有套房產。但是,當地政府也不敢收留他們,讓他們趕緊走。最後,母子倆輾轉流離於瑞士、德國邊境和意大利。

總而言之,小拿破侖的成長歷程很不容易,而且他和「四有」青年(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紀律)的形象很相符。

首先,他非常有文化。拿破侖一世的那套理想被他完整地繼承了下來,不僅是武功,也包括文治。拿破侖三世長大之後寫了很多這方面的著作。他後來在坐牢的時候,還寫過電磁學以及如何開通運河的著作。此外,他還整理了拿破侖一世和凱撒的文集,是一個勤於寫作、筆耕不輟的文人。

其次,他很有理想。他在意大利的時候,年紀輕輕就跟意大利的民族主義分子,也就是後來所謂的「燒炭黨」,搞在了一起,據說還參加過他們的起義。在他的執政理念中,能夠清晰地看到理想主義的色彩。

第三,他也是一個很有道德的年輕人。只有最後一條「有紀律」不太符合,他不太有紀律,因為他老惦記著要恢復拿破侖家族的光榮。我看了拿破侖三世的傳記之後,感覺他就像是一台3D打印機,從歷史中下載了拿破侖一世的數據,然後總想把拿破侖一世的榮光和文治武功再複製出來。這就是拿破侖三世的夢想,這是一直紮在他心中的一根刺。

據拿破侖三世說,他小時候,伯父拿破侖當著很多將軍的面抱過他,說:「你們也抱抱這個孩子吧,沒準兒他就是我們家族未來的繼承者。」不知此事是真是假,反正拿破侖三世總是這麼說,而且此事確實成了他心中的一根刺。

1848年法國爆發了一場大革命,把國王推翻了。拿破侖三世立即從英國趕回法國,跟朋友說:「我現在要回到法國,重新統治法國人民,他們在召喚我。」他表妹把他當成了神經病。但是他毅然決然地去了,而且居然成功了。

他人生的前幾十年就是在不斷地組織起義,反覆被流放,反覆被關押。1840年8月,他在布洛涅發動軍事起義,失敗後被法國政府判了終身監禁。但他找到了革命同志幫忙,六年後成功越獄,出逃英國。

其中最有趣的一次,就是他想模仿拿破侖一世復辟的那一次。

1815年,拿破侖一世帶著1050名士兵,坐著六艘小船從戛納一登陸,就大肆宣稱:「被流放的拿破侖回來了!」軍官下令讓士兵衝他開槍。拿破侖就敞開胸口,說:「你們開槍啊!」可沒有一個士兵肯向他開槍。於是拿破侖神話在短短幾天之內就從戛納傳到了巴黎,因為太多底層民眾包括底層士兵都擁護他,所以他成功了。

拿破侖三世也想照貓畫虎地表演一回,但很可惜沒有成功——他上岸之後正準備發表演說的時候,很多人表示反對,他不得不開槍去鎮壓。

總而言之,他是個傾盡一生精力想要恢復拿破侖家族榮光的人。

就是這麼一個人,既沒有軍隊的支持,也沒有太大的名望,怎麼能一下子在1848年當上總統,然後又在四年之後的1852年當上了皇帝呢?這個突然的大轉身是怎麼發生的呢?

登上帝位

拿破侖三世像變魔術一樣,在短短幾年內就獲得了如此輝煌的、從社會底層直達頂峰的一個歷程,可見這個人還是很牛的,我們必須承認。

1812年拿破侖一世倒台之後,法國經歷了兩個王朝。一個是波旁復辟王朝,從1814年到1830年,其間除了1815年有3個多月的拿破侖「百日王朝」,其他全是波旁王朝復辟期,由路易十六的兩個弟弟路易十八和查理十世統治。另一個是「七月王朝」,其統治者路易-菲利普原來只是一個貴族,1830年當了國王,1848年法國大革命爆發後又被推翻了。

1848年全歐洲都在鬧革命,但是法國的革命鬧得最凶,而且法國人在浪漫主義精神的驅動下,決定成立共和國。共和國成立之後,領頭的是個大詩人,叫拉馬丁。這個人充滿了各種浪漫主義和自由主義理想,當時他在法國最高當局中死活堅持一件事——普選。大家都是一模一樣的人,為什麼有產者才有選票?咱們既然搞共和制,就要搞徹底,所有成年男子一人一票,投票選舉總統。

拉馬丁這位大詩人的智商明顯有點問題,他在巴黎開沙龍能來一萬多人,卻是不可能當選總統的。老百姓知道他是誰嗎?老百姓連字都不認識。但是,老百姓都認識拿破侖。

這有點像印度的選舉,老百姓一聽說是甘地,就都把票投給他。可是後來選出來的英迪拉·甘地、拉吉夫·甘地這些人,根本就不是甘地家族的人,他們是尼赫魯家族的。對於一個民智未開的國家來說,玩普選最後都是這個結果——面對選票上的幾個候選人的名字,老百姓一定會挑自己認識名字的那個人,然後把票投給他。

拿破侖三世回國參選總統之前,沒有任何從政經驗,就是一個流放犯,甚至是一個被判了終身監禁的囚犯。但是他參與總統選舉時,所有底層的老百姓都知道他是拿破侖家族的。拿破侖家族曾經給過農民很多好處,也給過工人很多好處,還給法國人民帶來過雄踞歐洲大陸的幻覺,大家不投票給他,還能投票給誰呢?所以,歐洲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的普選,便像鬧劇一樣開始了,沒有任何從政經驗的拿破侖三世最後被選舉成了總統。

第二個問題來了,他好好當總統就行,後來怎麼又當了皇帝呢?袁世凱在中國沒有幹成的事,為什麼這位先生在短短三四年間就幹成了?這又是一個很奇葩的事件。

要解釋其中的原因,就得回到當時的歷史情境中。當時民主政治在世界範圍內並未深入人心,只有一朵奇葩盛開在大西洋的彼岸,那就是美國。在歐洲大陸人看來,美國真的好奇怪,法國人托克維爾寫的《論美國的民主》一書可以為此佐證。

法國剛開始搞民選共和政府的時候,是有很多問題的。一時間舊秩序徹底垮掉了,新秩序又沒建立起來,於是「城頭變幻大王旗」,今天這個上台,明天那個上台,國內政局非常混亂。所以,民心思安定,作為法國聲望甚高的拿破侖家族的人,拿破侖三世極易獲得民眾的支持。

另外,這裡不得不說法蘭西第二共和國,這個由一幫文人搞起來的共和國,很多政策的制定真是有點愚蠢。法蘭西第二共和國的憲法當中有一個癥結,這個癥結直接導致了它的倒台。這個癥結就是,它規定總統只能任職一屆,而且只有四年。這不就是逼著當權者動用武力把共和制度幹掉嗎?所以最後拿破侖三世眼看著任期快到了,就發動了一次政變,直接把議會給關了,改成了養老院。

這時拿破侖三世就已經想當皇帝了,可他還想試試民意,這個時候要奪權是不是正好?怎麼辦呢?學曹操。曹操想僭位稱王,又知道朝中還有很多「漢室忠臣」會反對,於是決定許田圍獵,試探一下眾臣中哪些忠於皇上,哪些忠於自己。

當然,拿破侖三世可能並不知道曹操是誰。那他是怎麼做的呢?他帶著一大堆隨從到法國南部巡遊,巡遊的時候經常對公眾發表演講,然後派自己的馬仔在人群中抽冷子喊:「皇帝萬歲!皇帝萬歲!」先小聲喊,如果有人跟進,也喊「皇帝萬歲」,那就正中下懷。他走了一大圈之後,覺得差不多可以了,就發表了一場重要的演說,然後回到巴黎,並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入城儀式,穿過凱旋門回到皇宮。緊接著,拿破侖三世指使了養老院一個人上來說:「要不您當皇帝好不好?」「哎喲,那怎麼可以呢?」反覆惺惺作態三回,最後說:「你們都這樣了,我也不能辜負大家的心願。」拿破侖三世就這樣當上了法蘭西第二帝國的皇帝。

拿破侖三世登上帝位以後,至少表面上回到了伯父拿破侖人生曲線的最高點。他競選總統的時候,拿到了400多萬張選票,這已經佔據了絕對優勢;可是他當皇帝的時候,又搞了一次投票,這次竟拿到了700多萬張票!所以,他的民眾基礎是非常深厚的。

我在史料當中看到過一個小段子。拿破侖三世競選總統的時候,他的競選班子跑到警察局去告狀,說競選對手把他們的廣告給撕了,太不像話了。警察局局長說:「行行行,我幫你們處理。」然後很客氣地把他們送了出來,邊走邊跟競選班子的人說:「幾張廣告不要緊的,拿破侖親王是一定能夠當選的,這件事情沒有懸念。」可見當時他的民意基礎就已經非常好了,要不然他怎麼敢稱帝呢?

一時的輝煌

但是,在這個基礎上,拿破侖三世又做了些什麼呢?在他稱帝的前幾個月,德國有個叫卡爾·馬克思的年輕人,他觀察了拿破侖三世前半段的表演後,寫了一篇文章:《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這篇文章劈頭就講了一句話:「黑格爾在某個地方說過,一切偉大的世界歷史事變和人物,可以說都出現了兩次。他忘記補充一點:第一次是作為悲劇出現,第二次是作為笑劇出現。」馬克思雖然沒機會看到拿破侖三世的下場,但是他已經判斷出來,這一定是一出鬧劇。

有的人如果能在稍早的時候退出歷史舞台,歷史對他的評價會是完全不同的。就像拿破侖三世如果在1870年死了或者退位,那他留給歷史的,就是一個高帥富且瀟灑無比的背影。

拿破侖三世執政的20年,法蘭西的經濟發展較快,文化極其繁榮,人民利益也得到大幅保障。法蘭西在他的統治下蒸蒸日上,而且在他手裡徹底完成了工業革命。

給大家舉個例子,普法戰爭戰敗之後,不是得賠款嗎?當時俾斯麥扒拉小算盤,打了好幾噸草稿紙,算出一個數:50億法郎。這並非是根據德國人受的損失讓法國人來賠償。俾斯麥就是要扼製法國經濟的發展,他認為法國背上50億法郎這個沉重的負擔之後,短期之內肯定恢復不了元氣。可是讓俾斯麥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法國只用三年就還清了,而且此後的經濟繼續一路狂奔。

我們可以做個對比,30年後中國人簽了《辛丑條約》,要賠4.5億兩白銀。中國人當時還不起,就哀求列強用將近40年的時間分期償還。而50億法郎相當於7億兩白銀!可見兩國國力差距有多大。

在文化方面,法國19世紀那些文化天空裡的璀璨巨星,雨果、巴爾扎克、大仲馬、福樓拜,包括印象派的莫奈等人,都是拿破侖三世那個時代的。可以說,他創造了一個空前的文化大繁榮的時代,隨便一個貴婦人在法國巴黎開個沙龍,來的都是巨星。

更重要的一點是,拿破侖三世極其重視當時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拿破侖家族是有這個傳統的,他們對底層人民,包括非巴黎的外省農民的利益很是關照。拿破侖三世在坐牢的時候還寫過一本書,叫《論貧困》。他一生重要的一個學術研究方向,就是怎麼解決貧困問題。

當然,他也給巴黎人民帶來了很多好處。他在位的20年間,修建的建築比此前法國所有帝王修建的都要多,而且他是有整體規劃的。拿破侖三世當時改建巴黎,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的、有規劃的城市改建。雨果在《悲慘世界》裡寫的那個巨大的下水道,就完成於拿破侖三世時期,從此巴黎的衛生狀況得到了很大改善。

他還在巴黎修了很多橫平豎直的主幹大道。我們今天到巴黎去旅遊,站在凱旋門極目四望,那幾條主幹大道基本上都是拿破侖三世修的。這還產生了一個附帶的政治後果,就是從此巴黎沒有起義了。城市史學家是這麼解釋的——原來巴黎房子之間的縫隙非常小,全是小巷子,街坊們在門口乘涼,聊著各種對政府的不滿,火氣特別暴躁的人回屋扔幾把椅子出來,然後就在很窄的巷子裡築成街壘,拿起槍就開始跟政府軍干,政府也許因此就垮台了。但當拿破侖三世把整個巴黎的街道拓寬之後,巴黎再也沒有發生過起義。巴黎公社被鎮壓下去以後,巴黎的起義傳統就算是終結了,這也是城市規劃對政治影響的一個典型例證。

總而言之,拿破侖三世在他執政的20多年間,法國的內政和國力處於一個清晰的上升態勢。

妄念:恢復拿破侖一世時代的榮光

但是,他最後的悲劇是怎麼發生的呢?這就得回到拿破侖三世心中的那根刺——恢復拿破侖時代的榮光上。他是拿破侖一世的侄子,靠著拿破侖家族的聲望才獲得了如今的名位,可是,他能不能做出符合「拿破侖」這三個字的光榮業績?

有句話我覺得特別有哲理:「擁有,就是失去的開始。」當他依靠「拿破侖」這個名字坐上了皇帝寶座之後,他的每一次行動、每一個心思,都必須圍繞維護這個皇位的合法性來搏鬥。

我們先來看看拿破侖一世時代有什麼榮光。

大家都知道,拿破侖一世當了皇帝後,把羅馬教皇從羅馬接到巴黎,為他舉行加冕典禮。可是拿破侖一世等不及老邁的教皇哆哆嗦嗦的慢動作,直接把皇冠搶過來給自己戴上了,然後又把后冠給皇后約瑟芬戴上。他還特意請著名畫家大衛畫了一幅油畫——《拿破侖與約瑟芬皇后加冕禮》來紀念這個瞬間。這是拿破侖一世站到世界之巔的時刻。

拿破侖三世也想這樣,但問題是,他距離那個瞬間太遙遠了。在此,我必須講一個題外話,皇帝到底是什麼?皇帝這個詞在英文當中寫作「Emperor」。其實在歐洲,皇帝的意思是羅馬皇帝,所有在歐洲稱帝的人,都算是羅馬帝國的繼承者。這很顯然就分成了兩支,一支是東羅馬帝國,俄國人就認為自己是東羅馬帝國的繼承人,「沙皇」實際上就是「凱撒」(「凱撒」為羅馬和西方一些皇帝習用的頭銜)的意思,俄國人認為他們是東正教系統,繼承了東羅馬帝國這個系統。

另一支則是西羅馬帝國系統,西羅馬帝國崩潰之後,一支獨大的就是教皇。有一次法蘭克國王查理曼大帝打仗時保護了教皇。教皇就想賞他點兒東西,但是又沒錢,就說給他一個稱號,叫皇帝吧,從此查理曼大帝就成為了羅馬教廷的保護者。公元800年,查理曼由羅馬教皇加冕稱帝,號為「羅馬人皇帝」。當然,歐洲人的皇帝跟中國人的皇帝概念差得實在太遠,它只是一個虛名,意味著是教廷承認的。為什麼非要教皇來加冕?就是這個原因,它是神權和世俗政權之間的一個契約。

拿破侖一世之所以覺得當皇帝這一瞬間特別牛,就是因為他用槍用炮直接逼迫神聖的羅馬帝國皇帝退位,讓教皇庇護七世到巴黎來給自己加冕。皇帝這頂帽子我要戴,而且還不容你給我戴,我得搶過來自己戴。

估計拿破侖三世小時候也聽過這個故事,所以給他留下了更為深刻的印象,從此就用盡一生去追求這個瞬間。

很多人在讀歷史的時候,會發現法國人所有的行為都透露出一種奇葩色彩,都帶有一些宗教成分。你理解了拿破侖三世的心態後,就很容易理解這種現象了。

拿破侖三世當了皇帝,法國人民都承認;可是遠在千里之外的教皇不承認,要加冕嗎?那就來羅馬,我給你加冕。如果拿破侖三世去了羅馬,他就不是拿破侖三世了,所以一定得把教皇弄到巴黎來,他也準備搶一把皇冠。但是他又不能得罪教皇,所以拿破侖三世一輩子最慇勤的服務對象就是教皇。教皇就好比他心中的女神,但這女神死活就是不肯嫁給他,不肯屈尊來一趟巴黎。怎麼辦?

所以,從此法蘭西第二帝國所有的海外征戰都清晰地打上了宗教色彩,它要扮演所有天主教徒包括耶穌墓地的保護者,但凡觸及天主教利益的,它都要衝在第一線。

一開始是跟俄國人較勁。首先,俄國是滅掉拿破侖帝國的歐洲憲兵的主力。更重要的是,俄國人是信東正教的,跟天主教不是一撥的,所以法國就打了一個克里米亞戰爭。

克里米亞戰爭是繼拿破侖一世發動戰爭之後,歐洲大陸發生的最慘烈的一次戰爭。因為當時的武器經過了較大的改進,所以戰爭的殘酷性也增加了。雖然俄國敗了,卻被英國拿到了最大的利益,法國連毛都沒沾到一根。但是戰爭中的死傷者,法國人佔了一大半。護士這一職業的創始人南丁格爾,就是在克里米亞戰爭當中湧現出來的,可見那場戰爭有多慘烈。法國人付出了巨大的生命代價,結果卻一無所獲,那他們的目的是什麼?他們要的就是成為伯利恆耶穌墓地的管理者這個權力。法國的征戰目的不是出於經濟和政治利益考慮的,而是宗教。

再給大家舉一個例證,第二次鴉片戰爭,就是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那一次。英國人是為了利益,英國人從來都是這樣;法國人為了什麼?還是宗教。第二次鴉片戰爭的導火索是什麼,讀過中學歷史教科書的人都知道,是馬神甫事件,又稱「西林教案」。在各國列強欺負中國的那幾十年裡,有幾個「之最」——英國是慘案之最,因為英國人不講理,特別橫;日本殺人最多;俄國侵佔中國領土最多;法國什麼最多?教案最多。換句話說,它總是借宗教事故和中國老百姓發生衝突,這不是無聊嗎?但是法國人就是這樣,在那一段時間裡,它的國際戰略裡面飄散著一股宗教的氣味。拿破侖三世可能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教徒,更重要的是,只有教皇為他加冕,他才能像拿破侖一世那樣真正走向人生的巔峰。

再舉個例子,拿破侖一世時代的美洲戰略是很清晰的,扶持美國,把美國養大,然後制衡英國。所以拿破侖一世想都沒想,僅以8000萬美金的低價就把剛剛攻佔的領地路易斯安那賣給了美國,算下來平均一畝地才合幾分錢。要知道,路易斯安那可比當時的美國本土面積還要大。而且它不像俄國人賣阿拉斯加,俄國人賣阿拉斯加是因為克里米亞戰爭後財政崩潰,為了能賣掉阿拉斯加,俄國人還花了10萬美金來行賄美國人。

拿破侖一世又不缺錢,他為什麼要賣?因為他要為美國的西進擴張騰出道路,助它向太平洋進發,成為一個橫跨兩洋、可以和「日不落帝國」英國競爭的大帝國,然後美法保持長期友好的小夥伴關係。

美法關係一直非常好,美國的獨立革命就是法國人支持的,美國紐約自由女神像手裡舉著的那個東西,就是法國人送的。美法友誼當時非常好,為什麼?就為制衡英國。

可是拿破侖三世為了獲得教皇的寵愛,讓豬油蒙了心,徹底來了一個美洲政策的大翻盤——他夢想在拉丁美洲,也就是美國以南建立一個天主教大帝國,所以天天在中南美洲,包括墨西哥,搞一些動亂。他是想在南邊扶植一個帝國來制衡美國。

這就是格局問題。老拿破侖想的是全球制衡,小拿破侖想的是局部的制衡。最具典型意義的就是南北戰爭期間,美國人自己搞分裂,人家是自己家兄弟打架,作為鄰居,頂多勸上幾句。可是他不,他不僅跟在後頭吶喊,還做出一副要幫南方的樣子,向南方派出一個大使,還熱情地接見了南方聯邦派遣來的使節,可是實際的財政資助、軍事援助又沒給到。口惠而實不至,所以搞得北方也不滿意,南方也不滿意。南北戰爭一結束,也就意味著美法兩個國家長達半個多世紀的蜜月期就此終結。

這件事非常典型地反映出了拿破侖三世的性格。當一個人的妄念在心裡紮了根之後,就會因為虛榮、猶豫不決、能力不足而得到澆灌,而且會越長越大。拿破侖三世的故事,簡潔地說,就是一個要回到拿破侖一世的妄念的種子,長來長去,最後走向了老拿破侖的反面的故事。

死跟英國,遠攻近交

歷史學家在分析拿破侖三世的時候,發現他身上有兩個鮮明的外交特點:第一,堅決不跟英國人死磕。我覺得這可能是拿破侖家族的傳統,他伯父小的時候就被英國人打得很慘,所以他堅決不跟英國人打仗,而且英國人要打哪兒,我可以跟你去打。第二次鴉片戰爭以及克里米亞戰爭的時候,拿破侖三世都是英國人的小跟班。

第二,遠攻近交。這跟秦國人遠交近攻的策略正好相反。秦國的目標是統一全國,所以對待遠一點的國家,比如說齊國,就哥倆好,許諾將來平分天下;近處的趙、魏、韓,秦國就拚命揍。為什麼?因為遠的國家現在還夠不著,跟它把關係搞壞有什麼好處?但是拿破侖三世的策略正好相反,越是夠不著的地方,他出兵越是一點兒都不猶豫;可越是近的地方,每次發動戰爭之前他都非常猶豫。

從《拿破侖三世傳》的字裡行間都能看得到這樣的描寫,一旦到要發動戰爭的時候他就猶豫,他就想好多天,一旦發現風頭不對,就想是不是要撤。包括後來的普法戰爭,他一到前線,剛開始御駕親征,發現苗頭不對他就要逃跑。如果僅看這兩點,你會覺得,第一,他是個膽小鬼,只敢跟著英國人在後面撿點便宜;第二,他是個糊塗蛋,是個反覆無常的小人。但是如果我們對一個歷史人物只做出這麼兩個簡單的評價,未免也太草率了。稍微一深想,我們就會明白,為什麼他有這兩個奇葩的行為邏輯。原因只有一個,就是拿破侖三世清晰地知道,他的帝國、他的皇位有一個重大的弱點——沒法兒打敗仗。因為他是頂著「拿破侖」三個字上的台,法國人認為他是又一個拿破侖,才把他選為總統,然後捧到皇位上。他能打敗仗嗎?一打敗仗,拿破侖的光環立即就會消失。法國人就會恍然大悟,原來他沒有拿破侖一世的那兩下子。緊接著就會質疑:法蘭西第二帝國皇帝統治的合法性何在?而他自己在軍事上又不是特別有自信,雖然寫過幾本關於炮兵的小冊子,但那又如何?他自己清楚地知道,他不是拿破侖一世。

這就是他前面那兩個特點形成的原因。為什麼死跟英國?因為英國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還記得王朔的小說裡有個段子,有一個人站在人群中說:「誰敢惹我?」另一個人回應道:「我敢惹你。」這個人立即改口說:「誰敢惹咱倆?」他跟英國人站在一起,誰還敢惹?就算打了敗仗也不丟人,威脅不到他在國內的民意。

為什麼遠攻近交?打遠處對國內政治影響小,打近處只要一打敗仗,皇位就堪憂。從拿破侖三世所處的政治格局來考慮,我們就能夠理解他為什麼會做出那一堆事情。

在1870年普法戰爭爆發前夕,法國的國際處境已經被他這一套政策搞得惡化到了極點,幾個周邊的國家全部跟他有了矛盾,而且是不可化解的矛盾。克里米亞戰爭,他把俄國人欺負了;他還和意大利一起跟奧地利打過仗;英國人也不支持他,英國的大陸政策就是平衡政策,法國、俄國強了,英國就扶持德國。所以不管法國跟英國關係有多好,當他和德國進行博弈的時候,英國人是不會支持他的。

普法戰爭是怎麼打起來的

現在就剩最後一個問題,也是導致法蘭西第二帝國最終垮台的普魯士的問題。那個時候普魯士剛剛崛起,處於上升態勢,一時人才輩出,俾斯麥、老毛奇這幾個人已經準備了很多年要跟法國開戰。如果不把法國這個歐洲大陸唯一的強權幹掉,他們怎麼心安?要統一歐洲那些碎了一地的小國王、小幫主,首先就要掃掉法國的權威。

俾斯麥整天都在想,怎麼跟法國打這一仗呢?雖然當時法國已經眾叛親離,周邊全是仇家,可是以什麼名義打這一仗呢?據俾斯麥的回憶錄記述,他早就說:「跟法國的戰爭大概五年內就要爆發。」普法戰爭爆發的前兩年,他又說:「應該在兩年內就會爆發。」可見俾斯麥的政治嗅覺非常敏銳。

普魯士人這麼說的時候,已經做足了準備。當時普魯士創立了世界上最先進的參謀部制度;再加上為了打普法戰爭,它的鐵路都是按照運士兵的要求修建的,當時普魯士擁有世界上最好的鐵路系統。而法國根本沒做任何準備。所以普法戰爭的結果幾乎沒有懸念。

拿破侖三世當時已經到了這個處境——一方面要把面子撐得大大的,我在歐洲打遍天下無敵手,誰沒被我欺負過?俄國、奧地利、意大利我都欺負過了,普魯士算什麼?他表面上裝成這樣,可是他心裡又知道,根本就打不贏這場仗。

普法戰爭是誰先挑起來的?是拿破侖三世先宣的戰。可是,宣戰之後,前線部隊沒法集結,因為沒有任何完整的軍事計劃,軍需根本供應不上。可是他又不能認慫,表面上還得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好像捏死普魯士就像捏死個臭蟲一樣。

當時拿破侖三世講了幾句狠話:「德國一定不能統一,德國要是統一了,我們的大炮就將自動發射。」世界上第一款自動大炮就是他研發的。他還說:「我們這次去打普魯士,其實就是一次軍事散步,我們要去柏林進行一次散步。」

面對這樣一個局面,即使我們不是戰略家,不是軍事家,也知道誰贏誰輸。

開戰之前,俾斯麥一直在想怎麼讓法國人先打起來,他知道法國虛驕的民意已經起來了,所以就從民意上下手。終於,這一天到了。

由於西班牙王位的繼承問題,法國和普魯士之間意見不合——1870年7月初,普魯士國王威廉一世的一個親戚應西班牙政府之邀,去西班牙繼承王位。可拿破侖三世擔心普西聯合起來之後實力大增,對法國不利,所以極力反對。普魯士國王一看,就說:「那西班牙王位我們不要了。」

但拿破侖三世還不滿意,他派了一個大使到普魯士去,要求他們寫一個字據。普魯士國王一看,這也太欺負人了,就擬了封電報:「這件事我知道了,你不必派大使來了,這件事不辦了!」他把這封電報拍給俾斯麥,讓俾斯麥按這個意思回復法國人。

俾斯麥當時正在吃晚飯,旁邊是總參謀長老毛奇,還有國防部部長。俾斯麥就問他倆:「咱們幹嗎?」估計那倆人說的是:「干。」然後俾斯麥就回到書房將這封電報給縮寫了,但是沒改字,大概意思變成:「法國大使不要來了,這件事以後不用談了。」然後直接在報紙上發表了。

他最蔫壞的地方是,特意挑了7月14日這一天來發表,這一天是法國的國慶日。法國民眾正在廣場上聚集慶祝,一看到報紙上這封電報,激昂的戰爭熱情就被點燃起來了,怒稱要殺到柏林去。拿破侖三世這個時候除了雄赳赳、氣昂昂跨過萊茵河去打柏林,已經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因為他是拿破侖,他不能慫。講了一堆狠話之後,他御駕親征了。

但是,他這個時候身體已經不行了,渾身疼痛,得靠吃鴉片來鎮痛,騎一會兒馬就得下來休息一會兒,心情灰敗得一塌糊塗。他心裡很清楚,此去他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所以他到了前線並沒有去鼓舞士氣,而是跟所有的老朋友一一握別,充滿了失敗的情緒。但凡有萬分之一打勝仗的可能,他的表現都不可能會是這樣。

開戰之後,他一看形勢不對,立即準備逃回巴黎。拿破侖三世的老婆歐仁妮皇后此時正在巴黎攝政,歐仁妮皇后既漂亮又能幹,當時是歐洲的兩大美人之一,跟西班牙的茜茜公主齊名,她在拿破侖三世執政期間曾經三次攝政。歐仁妮就寫信對他說:「你還是別回來了,你一回來就意味著皇帝臨陣脫逃,巴黎就得起義,我們就得完蛋。」兩次寫信勸他不要回來。

從這兩封信裡我們也可以看出,這個皇朝天生的軟肋在哪裡。拿破侖三世不能讓國內民眾知道,他打了敗仗或者要打敗仗。拿破侖三世後來之所以被敵人在軍中活捉,就是這個原因,他沒法回去,回去也是個死。

歷史終於走到了1871年9月1日這一天。普魯士大軍把山坳中的小城色當如鐵桶一般團團包圍。普魯士的大炮那天早上向城內轟了幾下之後,聽到了幾聲法軍的慘叫,過了一會兒,降書就送到了。拿破侖三世對普魯士國王說:「我親愛的兄弟,我沒死在軍中,我把我的佩劍贈送給你。」

法蘭西第二帝國就這麼垮掉了,拿破侖三世帶著他的家屬又在英國的倫敦苟延殘喘了一年,然後這個可憐的老人就帶著拿破侖家族最後的輝煌走入了歷史。

陷入情勢與虛榮的牢籠

這就是我要講的主體故事,為什麼講?因為我們在大國崛起。一方面,我們在跟老大的博弈當中,已經呈現出非常好的戰略態勢。但是拿破侖三世的故事給了我們一個提醒,這也是後來的歷史學家在評論拿破侖三世的時候,對他的致命缺陷的一句風評:「拿破侖三世永遠也搞不清楚,自己的虛榮、歷史的仇恨和意識形態的熱情與國家實際的戰略利益的關係。」

拿破侖三世無論是打俄國,還是跟德國博弈,都被這種情緒性的東西迷住了雙眼,他無法把每一次勝利都轉化為自己的政治優勢和國家的政治利益。正如幾十年後法國的戴高樂將軍評價:「法國所取得的勝利總是一時的輝煌,而遭受的災難卻是永久性的。」這就是拿破侖三世執政20年,給歷史留下的經驗。

說到這裡,我想起了曹孟德和劉玄德煮酒論英雄的歷史情景。曹孟德問劉玄德:「你跟我說說,天下誰是英雄?」劉玄德想了想,說:「河北袁紹,四世三公,門多故吏,今虎踞冀州之地,部下能事者極多,可為英雄?」說到這兒,我們會想到拿破侖三世,同樣地,他門第很好,有光榮的歷史傳統,門下有很多的能人異士,當時的政治態勢很好。

可是我們再來聽聽曹操的判斷:「袁紹色厲膽薄,好謀無斷;幹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

一個看似英雄的人,歷史卻會證明他「非英雄也」。

《羅輯思維:成大事者不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