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一盤爛局,步步成活:奧古斯都屋大維

日本有位女作家叫鹽野七生,她25歲的時候第一次到羅馬,就愛上了這座城市,從此定居下來。鹽野七生55歲的時候開始寫作,1000多年的古羅馬史,她一年寫一本,一共寫了15年,出了15本書。這套書的名字叫《羅馬人的故事》。

我個人原來對古羅馬史也有一點兒興趣,只不過看得雞零狗碎,很難概括出一個總體印象。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就叫「隔」,就是很多事都知道,但是很難把它用一個邏輯串起來。直到看完這套書,我才覺得我生命底層有一些東西,和那個古老的帝國之間有了一些通聯。

我們在讀中學歷史教科書的時候,知道西羅馬帝國在公元476年滅亡,從此留下了一個苟延殘喘的東羅馬帝國在那兒慢慢地爛下去,羅馬時代就此結束。這就是我們對它的印象。

但是如果你仔細推敲,就會發現不是這樣的。公元476年,這一年沒有任何特殊的意義。要說西羅馬皇帝名存實亡,其實是很久遠的事情了,西羅馬帝國後期,皇帝不過是「蠻族」僱傭軍手裡的傀儡而已;要說法統的存續,西羅馬帝國真正終結其實是在1918年到1919年,即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的時候。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呢?因為那個時候歐洲三頂王冠同時落地,而這三頂王冠所屬的三個皇帝,都認為自己是羅馬帝國的繼承者,他們的皇家徽號當中,都有一個「凱撒」。德意志皇帝、奧匈帝國皇帝就不用說了,俄語中的「沙皇」兩字,其實就是「凱撒」的意思。所以,應該說一直到近代,羅馬都還活著,它是遠超乎我們想像的一個存在。

古羅馬——今天的中國最需要懂的國家

羅馬的崛起是在希臘的地中海霸權衰落之後,可是羅馬在當時什麼都不是。

論文化,它不如希臘,希臘即使在亡國之後,也仍然保持著文化之邦的狀態。羅馬帝國即使在最鼎盛的時候,養老院的貴族一旦遇到一個愛讀書的孩子,也還是會想方設法把他送到希臘去留學。

論做生意,羅馬人搞不過迦太基人,就是它南邊的那個北非國家。

論打仗,羅馬人又打不過北方的「蠻族」。不說後來的日耳曼人,即使是早期的高盧人,羅馬人也打不過。

那麼羅馬人憑什麼玩大國崛起呢?因為它的制度設計能力。羅馬軍團真的是依靠制度的力量完成了它在軍事上的崛起,而更重要的還有,由《十二銅表法》開始的法律體系的建設。後來文藝復興的第一條就是羅馬法的復興。

羅馬人建立制度的能力雖然不是絕後,但絕對可以稱得上是空前,這一點尤其值得改革開放30多年之後的中國人從中得到一些啟示。

講歷史有一個方法,就是抓住這段歷史當中最有名的那個人。古羅馬歷史中大家最熟悉誰?當然是凱撒大帝。

論軍功,凱撒從高盧一直打到不列顛,橫掃當時已知的文明世界,他留下這麼一句話:「我來了!我看見了!我征服了!」雖然惜字如金,但擲地有聲。

論文化,凱撒寫的《高盧戰記》《內戰記》,直到今天仍然是拉丁文化界的範文。

論泡妞,凱撒也是一把好手,他的眾多女友就包括中國人很熟悉的埃及艷後克裡奧帕特拉七世。

其實,凱撒最偉大的一點是,他給羅馬帶來了一絲和平和安定的曙光,他用軍功、聲望和強力的政治運作,終於讓養老院俯首稱臣——公元前44年,養老院集體宣佈,向凱撒宣誓效忠。

凱撒有一個眾所周知的優點,就是寬容。他認為,犯過錯不要緊,只要改了就是好同志,可以攜手走進新時代。公元前44年3月15日,凱撒決定到養老院宣佈一件事,他要帶兵去東方攻打帕提亞帝國,繼續為共和國開疆拓土。與此同時,他還要宣佈一下攝政監國的人選。

但是凱撒太掉以輕心了,他居然相信了養老院的宣誓效忠,甚至解散了自己的衛隊。他去開會的那一天,隨身只帶了幾個人,其中就有他的大將,後來的「後三頭」之一的安東尼。可是安東尼半道上讓人以商量事情的名義給騙走了,所以凱撒幾乎是孤身一人來到了養老院的會堂。

他剛剛坐定,就被14個年輕人團團圍住。這14個人掏出佩劍,把凱撒捅得跟血葫蘆似的。當然,凱撒臨死的時候仍然保持了帝王的威儀,他用長袍裹住了自己血肉模糊的身體,含恨而逝。

羅馬共和國的歷史到這一刻,突然面臨著一次斷崖,因為這意味著100多年的流血、犧牲和內戰換來的安定的希望,突然之間又要破滅了。

古羅馬的制度性困境

為什麼凱撒會被刺死?凱撒身上背負的那個歷史的共業——已經持續了100多年的矛盾,到底是什麼矛盾?想要知道答案,我們就得把時間倒推到公元前146年,差不多是凱撒死之前的100年。

公元前146年這一年很有意思,當時東西方兩個大帝國——中國和羅馬——都是國勢蒸蒸日上的時候。但是有一點不一樣,在中國,漢景帝剛剛平定了七國之亂,漢武大帝劉徹即將登上歷史舞台。中國那個時候雖然還沒有開疆拓土,但是基本的制度建設已經完成。從春秋戰國到秦國的郡縣制到西漢初年的分封制,然後再到七國之亂結束,終於回到了帝制的正軌。這個時候制度建設是摸清楚了,所以漢武大帝上台之後,才開始開疆拓土。

可是西方的羅馬帝國正好相反,它是先開疆拓土,後建設制度。所以在開疆拓土的過程中,就陷入了一種制度性的困境中。

很多人會說,羅馬不是有什麼養老院制、執政官制、保民官制嗎?多好的制度啊。沒錯,尤其是在和迦太基人打第二次布匿戰爭的時候,對手就是著名的「戰略之父」漢尼拔。當時迦太基人繞過阿爾卑斯山,兵臨羅馬城下。羅馬人就是靠著養老院制度、執政官制度、保民官制度,全國上下一心,打贏了這場戰爭。這足以證明那是一套非常好的制度。

可是,一個國家在擴張的過程中,如果原來的制度一旦在規模上擴容,就會出現不適應的問題。這一點在東方的中國已經解決了,但是對西方的羅馬而言,還是一個全新的問題。其實這也不單是羅馬的問題,全世界的國家都會遇到這個問題,即一個小國家突然擴張之後,原來的制度就不好使了。

比如說中國,秦國變成秦朝之後,為什麼會出現著名的暴政?很多人說秦毀於暴政,可是為什麼在統一六國之前沒有暴政呢?有的歷史學家是這麼分析的,說這是因為制度擴容的問題。秦國原來是一個邊陲小國,所以它有一個戍邊制度。每個農夫每年要為國家當三個月兵,到邊關去打仗,打完仗之後再回家耕作。當時對到達邊關的時間有具體的規定,如果不到,就要殺頭。

這個制度是可行的。可是,當秦國變成一個大帝國的時候,再用這套制度就會有問題。比如說陳勝、吳廣,他倆是河南人,秦朝派他們到漁陽戍邊,就是到今天的北京密雲這一帶。那時候交通條件不好,他們選的路也很有意思,先往東走,到大澤鄉這一代,然後再往北走。結果走到半道,到大澤鄉這片沼澤地的時候遇到大雨,路斷了,「失期當斬」,陳勝、吳廣想反正是死,還不如幹一場!這就是秦朝滅亡的原因。它的制度設計原來是好的,只不過擴展到更大的地域範圍以後,就出現問題了。

羅馬帝國也一樣,原來它只是台伯河邊的一座城,當它把地中海都變成自己的內湖的時候,它的疆域擴展,人口增多,帶來的問題就太多了。舉兩個例子,羅馬攻打下那麼多地方,新征服的人口要怎麼辦呢?而且打仗總不能靠自己打吧,於是就開始發展僕從國、同盟國的軍隊。打來打去,最後僕從國、同盟國的軍隊人數比羅馬的軍隊人數還要多。據史料記載,羅馬軍隊當時有4萬人,而同盟國的軍隊已經達到8.35萬人,是羅馬的一倍多。可是分戰利品的時候,羅馬又不肯多分給他們,這就有問題了。

再者,新征服國家有很多戰俘,羅馬人直接把他們變成了奴隸。這就導致那個時候羅馬帝國境內,意大利本土的1/3居民都是奴隸。羅馬共和國鼎盛時期公民不過100萬人,怎麼看得住上億人?

所以這就必然要發生戰爭,比如說同盟戰爭,就要解決同盟國的問題,再比如像斯巴達克奴隸起義,迅速從幾千人發展到了2萬多人,而羅馬兵團只有4萬人,面對這種反抗,怎麼解決?就算他們不反抗,你不害怕嗎?

僅此也就罷了,更重要的是,除了羅馬人和外邦人,新征服地區的人之間還衍生出了一個矛盾,就是貧富分化問題。

在《羅馬人的故事》裡面,最開始講古羅馬就是開疆拓土那一段,整個就是一個水泊梁山,因為他們就是靠搶來過日子。他們不會種田,羅馬本地的農田又不是很好,它真正的糧倉是西西里,西西里還被迦太基人佔著,所以它只能通過打仗去搶,以戰為耕。

羅馬人怎麼打仗?要靠分級。如果你是上等人,有槍,又養得起馬,你就可以當騎兵、當軍官;如果你沒錢,弄根棍子或者拿把刀劍跟在隊伍後頭,就是輕裝步兵、重裝步兵。羅馬軍團裡分很多級,「Class」這個單詞,就是我們現在英文「階級」這個詞,就是從羅馬軍團的分級制開始的。打仗搶來的戰利品,按出力多少分,有槍有馬的就分得多,抄著棍子的平民百姓就分得少,這看起來很合理。

可是,如果這種制度長期運營下去,你就會發現它比市場經濟還要殘酷。市場經濟長期按規則運營,就會產生貧富分化。而以打仗為主要收入來源的羅馬人,貧富分化就更嚴重了。剛開始也就罷了,隨著帝國的擴張,老百姓除了打仗,已經沒有辦法兼顧家裡的田園耕作了。

從公元前146年到公元前44年這100年間,將近20%的羅馬人都當過兵,而且服役的期限基本上都在7年左右。原來是出去搶一把,然後就回家種田過日子。現在這種日子再也過不上了,要搶就要去遙遠的西班牙、高盧,甚至亞洲、非洲亂打一通。等七八年後回家一看,「田園將蕪胡不歸」,家裡人都快餓死了,早把家裡那幾畝薄田甩賣掉了,自己一下子變成了貧農。

到羅馬共和國末期,這種情況嚴重到什麼程度呢?據說這幫復員軍人淪為赤貧以後,只好到羅馬去當盲流。羅馬城最高峰的時候,有32萬這樣的盲流,佔到羅馬公民總數的1/3。可見這個社會的貧富矛盾已經嚴重到什麼程度!

凱撒當政的時候,羅馬就面對這兩個矛盾:第一,疆域擴張帶來的羅馬和其他人的矛盾;第二,疆域擴張帶來的貧富分化。這兩個矛盾不解決,羅馬將永無寧日。

凱撒被刺:貧富分化的博弈

到了公元前146年,羅馬人幹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偉業——跨海南征,徹底滅掉了迦太基城,史稱「第三次布匿戰爭」。這次戰爭的結果,就是羅馬把迦太基城徹底給推平了,而且羅馬人很缺德,在人家的土地上撒滿了鹽,意思是讓此地從此寸草不生。到這一年為止,地中海徹底成為羅馬的內湖,羅馬的國勢達到了巔峰。

一個朋友跟我講過一段話,讓我印象特別深,他說:「什麼叫政治?古往今來政治的核心問題就一個,就是按規矩來的時候,只要博弈下去,一定有一部分人勝出,這叫富人。可是富人勝出之後,他們永遠佔少數,窮人永遠佔多數,於是窮人就要跟富人談判。窮人會說,把錢交出來,要不然弄死你,因為我們人多。所以好的政治的特點是什麼?就是既不讓雙方撕破臉,又能讓大家按規矩來博弈。與此同時,還能夠讓富人心甘情願地把錢掏出來給窮人,讓窮人不至於走投無路,這就叫好的政治。」

羅馬這個時候就亟需這樣一次變革。歷朝歷代的賢達們都做過各種各樣的實驗。最早兩個不懂事的,叫格拉古兄弟。這倆人出身望族,一看這個形勢,說這還不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嗎?得讓富人趕緊把錢和地掏出來。所以兄弟倆弄了兩個法律:一個叫《糧食法》,一個叫《土地法》,逼富人張嘴吐出錢和土地。可是富人憑什麼這麼做呢?

博弈到最後的結果是,養老院派人把這倆人給殺了,還把屍體拋入台伯河,染得河水一片赤紅。這就是第一次改革的結果。

在很多社會內部,當窮人和富人到了不得不兵戈相見的時候,一定會召喚出一個魔鬼——軍閥。因為那些軍事力量的掌控者,最願意利用的就是這種情緒。窮人沒飯吃了,我可憐你們,來,跟我走。電影《讓子彈飛》裡面就有這個情景,「槍在手,跟我走,殺四郎,搶碉樓」,打到哪兒就去哪兒,「闖王來了不納糧」,所以窮人自然就跟著他們走。窮人一旦跟他們走了,他們就成了獨立於規則之外的一個暴力機器。

格拉古兄弟改革之後,羅馬在上百年的時間裡,經歷了幾輪軍閥混戰。馬略、蘇拉,「前三頭」時代的克拉蘇、龐培,包括我們說到的凱撒,其實都是軍閥。其中最著名的是馬略,據說他發明了一根棍子,叫馬略之棍。馬略跟養老院說,我不要你們提供補給了,我們每個人自己扛著輜重往前走,我們打仗行軍速度快;還能邊打仗、邊耕作、邊修路,我們自給自足。養老院一看挺好,就同意了。

當一股軍事力量擁有自己的後勤補給,不再依賴中央財政的後勤支持的時候,就變成了軍閥。所以馬略後來看羅馬不順眼,就殺回羅馬,把養老院殺了個鮮血橫流。

羅馬人打來打去,先是馬略,然後是蘇拉、龐培、克拉蘇,最後打出一個凱撒,國家終於獲得了暫時的安定。

但這個故事不可能完,因為凱撒用的仍然是窮人,凱撒一生都住在貧民區,他認為所有的政策都要為窮人服務,這具有道義上的合理性。所以他跟養老院不廢話,格拉古兄弟搞的《糧食法》和《土地法》不是沒有通過嗎?現在不用你們這些保民官、執政官討論了,我直接就頒布政令。

凱撒開始徹底使用強權來穩固局面,解決貧富分化了。養老院也拿他沒辦法,凱撒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比如他說,我不吃魚,大家都別吃魚了!一紙政令就下去了。當時羅馬著名的大知識分子西塞羅就在日記裡偷偷地罵他,但也不敢公開罵,只能隱晦地說:最近老拉肚子,是不是因為不能吃魚的原因呢?

凱撒就是這樣,而且他做事不太講規矩。西塞羅經常收到一些外地的小國王給他寫來的感謝信,說感謝你在養老院支持我當國王。西塞羅說,我沒說過這話啊,誰支持你當國王了?然後再一打聽,原來是凱撒干的。凱撒經常在頒布政令之前,發現缺養老院一個簽字,又不能簽自己,那就簽西塞羅吧,於是這個政令就發出去了。

養老院對凱撒,真是豆腐落在灰堆裡——吹也吹不得,打也打不得。養老院還經常試探性地賣個好,說給你上個什麼光榮稱號,或者給你一個什麼好處吧,凱撒就點點頭,連站都不帶站起來的。

正是因為這種矛盾,才出現了我們前面講的那一幕——凱撒被刺。如果你認為這只是歷史上的一個偶然事件的話,那就大錯特錯了,因為雙方的矛盾和現在的解決方法,實在是不可持續的。多年之後,法國著名的歷史學家孟德斯鳩寫了一本《羅馬盛衰原因論》,其中有一句話:「即使凱撒不被刺死,他的政策也不可能持續。」

因為凱撒一直是用強權在壓制養老院,而養老院裡面都是羅馬城幾百年來的望族。凱撒暫時可以把他們壓制住,可百年之後,這套政策還能持續嗎?屆時反彈是一定會有的。即使現在有凱撒,可凱撒身後這個國家又會陷於混亂。

凱撒一死,局面徹底崩潰

刺殺凱撒的14個人背後,影影綽綽有些養老院大佬的身影。他們謀劃刺殺凱撒需要多長時間?對於一支反叛隊伍而言,還又是精英階層,肯定早就制訂好了一整套計劃。

最後,他們推出來的這個組織者是誰?他叫小布魯圖。小布魯圖刺殺凱撒的時候,他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凱撒列為了第二順位繼承人。

凱撒臨死的時候還轉身看了他一眼,問道:「還有你,布魯圖?」這也是他一生中最後的一句話。小布魯圖想的是,我們貴族怎麼能任由你這樣的軍閥來胡作非為呢?雖然咱倆關係不錯,但我還是要宰了你。

這幫人把凱撒弄死後,小布魯圖就跑到廣場上,掏出一份稿子來演講,意思是政變成功了,暴君死了,暴政結束了,自由來臨了,大家擁護我上台吧。可演講完之後才發現,廣場上一個人也沒有,沒人支持他。這說明什麼?這說明當時大家對民意已經有了誤判,而且誤判之深已經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

凱撒有誤判,他根本沒想到,已經宣誓效忠的養老院居然會心懷叵測,一定要弄死他後才甘心;而養老院這幫人也根本沒想到,他們把凱撒這樣的暴君弄死之後,居然沒有人支持他們。可見雙方對政治形勢的判斷都有錯誤。也就是說,當時的羅馬已經沒有人能夠作為黏合劑,把對立的雙方粘到一塊兒了。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凱撒,但他也只是暫時彌縫著這個局面,凱撒一死,這個局面就徹底崩潰了。

接下來,養老院這幫人就開始商量:我們把凱撒的屍體拋入台伯河,跟格拉古兄弟一樣吧!但他們還沒商量出結果,凱撒的小夥伴們就已經把屍體給弄走了,安東尼在凱撒的宅邸為他舉行了追悼會和葬禮,並宣讀了遺囑。遺囑當中有一句話:我死之後,把我所有的財產分給羅馬人,每人300個賽斯特斯。賽斯特斯是當時羅馬的貨幣單位,相當於每人300個銅板。

老百姓對此當然感激涕零,於是就不幹了,說凱撒一直對我們很好,本來就是我們平民的保護神,臨死了還不忘給我們分錢,現在你們居然把他給弄死了!然後他們在凱撒的葬禮上點燃火把,直接衝進了養老院,開始砍殺那些行刺凱撒的刺客,羅馬再次陷入混亂。

凱撒指定的繼承人屋大維,後來的奧古斯都大帝

在凱撒的遺囑當中,除給百姓分錢這一條之外,還有一條讓大家都目瞪口呆:凱撒指定了一個繼承人,這個人叫屋大維。讓屋大維繼任凱撒的職位?沒有人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屋大維當時還是個小毛孩子。我的同事李源先生總結了屋大維平生的六大恨:

第一大恨,年齡小。凱撒指定他為繼承人的時候,他才19歲,誰會支持他?

第二大恨,沒有任何執政經驗。

第三大恨,長得矮,只有1.75米,看起來就不像一個強權人物。他不像凱撒、龐培、蘇拉這些人,都是1.8米的大高個兒。

第四大恨,身體不好,一輩子都有腸胃病。他身體不好到什麼程度?在他執政的時候,養老院動不動就要到神那兒給他祈福,前後共祈福了55次。每次都是眼看著快不行了,但過幾天搖搖晃晃又活過來了。

第五大恨,出身不好。在古羅馬拉丁語當中,屋大維是「第八」的意思。那屋大維跟凱撒是什麼關係呢?他倆在血緣上其實並不是很親,屋大維的母親是凱撒的侄女,所以屋大維算是凱撒的外甥孫。

第六大恨,沒有軍功,一生似乎只打過一次勝仗。

總而言之,屋大維這個黃口小兒,既沒有任何民意的支持,又得不到軍方巨頭的首肯,就搖搖晃晃地拿著這份遺囑,登上了凱撒留下的位子。在他的面前,前兩個問題仍然擺在那兒,一個是羅馬人和外省人的矛盾,一個是貧富分化。而且他的面前還多了一樣東西,就是凱撒的屍體。一個小孩子面對這個局面該怎麼辦呢?

一個19歲的黃口乳子,就這樣坐到了羅馬共和國最高執政官的位置上。但他的權力基礎是那樣地薄弱,他簡直就是個泥足巨人,這是他的起點。可是他的終點又是多麼輝煌啊,屋大維不是別人,就是後來的奧古斯都大帝,是羅馬元首制的創始人,是事實上的第一任羅馬皇帝。

一次成功的政治體制改革

屋大維是怎麼完成這個轉化,推動這一次巨大的政治體制改革的?讓我們回到起點,看看屋大維到底做了些什麼。

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掉極左和極右勢力,否則這個國家將永遠不得安生。在這裡我要提到一本書,是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秦暉寫的《共同的底線》。這本書裡講了一個概念:中國其實缺好的左派和好的右派。什麼叫好的左派和好的右派?就是雙方能夠按照共同認定的遊戲規則在一起博弈,別動不動就掀桌子,動不動就打翻狗食盆,讓大家都吃不成。只有大家坐在一起,按照既定的遊戲規則商量好,是要更多的福利還是更多的自由,最後達成一個妥協,也叫共同的底線,這樣才會誕生國家的長治久安。

屋大維當年也是這麼想的,養老院和軍閥雙方殺來殺去,到哪年才算個頭?這樣吧,我來操刀,剁手行動就此開始。

他先是以為凱撒報仇為名,衝到養老院,將所有向凱撒動刀的人挨個兒誅殺。養老院其他人就沒有嫌疑嗎?當然有,屋大維就陰森森地圍著養老院轉,看誰不順眼就剁誰。據史料記載,屋大維看見一個法官腰裡別了個東西,覺得很可能是把劍,就把他宰了。後來證明這個法官其實什麼都沒有,當時屋大維在養老院是製造了一點點對極右勢力的恐怖主義的。

反過頭來,他又往極左這邊看。就是軍閥這一幫,他們總是替平民說話,跟養老院那幫貴族不是一夥的。領頭人是誰?安東尼,就是凱撒留下來輔佐屋大維的大將。可安東尼心裡不服,自己歲數又大,輩分又高,卻要來輔佐你一個黃口乳子,扯什麼呢!你又不會打仗,又沒有軍功。

屋大維確實不會打仗,前面我們說過,他一生就打過一次勝仗,而且據說有一次在打仗的時候,竟然因為睡著而忘記發命令了。後來安東尼一見到屋大維就拿這件事來嘲笑他。

屋大維心裡暗暗憋了一股氣,通過十幾年的博弈,才終於把安東尼和埃及艷後克裡奧帕特拉七世的聯軍滅於亞克興海戰之中,從此左派也老實了。

但這還不算完,因為軍閥不是單指哪一個人,它是一派勢力,只要土壤還在,它隨時會滋生出來,下一個滋生出來的會是誰呢?屋大維盯上了一個人,這個人叫阿格裡帕,也是凱撒留下來輔佐屋大維的,是一位戰無不勝的名將。從史料上看,屋大維對這個人好得不得了,儼然是一輩子的好基友。可是從史料的蛛絲馬跡當中也能看得出來,屋大維一直在防著他。

比如說羅馬軍隊將領經常會歡呼「戰友們」云云,但是屋大維就不許阿格裡帕這麼喊,他只能喊「戰士們」。再比如說,屋大維和阿格裡帕是同年,可是我們如今看到的羅馬塑像裡面,阿格裡帕被雕刻成一個50歲開外的老人,而屋大維則被雕刻成一個30多歲的年輕人。可見他想給羅馬公民傳達出這樣一個信息:跟我干吧,我年輕。其實他的身體遠遠不如阿格裡帕健康。

他還生生逼阿格裡帕離了婚,然後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他。其實阿格裡帕的前妻也是來自屋大維家族的,他為什麼這麼做呢?屋大維的意思是我現在是你的老丈人,你若生下兒子,那就是咱倆共同的繼承人,你也就不會惦記我的位置了。就這樣,屋大維死死地把阿格裡帕綁在自己的戰車上,從此消滅了軍閥對於執政官以及羅馬現行體制的威脅。

屋大維上台之後,先打了這套組合拳,對極左、極右勢力一個都不饒,先剁了再說。說白了,這一步就是告訴大家,要玩就把桌子支起來好好玩,別動不動就掀桌子。

第二步,咱們玩什麼?過去都是爭上游,誰有錢、誰有權、誰有拳頭誰就贏,贏家通吃。現在咱們不能那麼玩,咱們得玩麻將。我打一張,我才能吃一張;我吃一張,我得打一張。跟養老院之間,得有進有退,好商好量,大家都覺得合適了才能玩得下去,最後誰和牌呢?咱們慢慢湊,不著急。這就是屋大維主張的遊戲法則。

安東尼死了之後,屋大維就跑到養老院去,跟大家商量一件事——恢復共和。屋大維可不想像凱撒那樣最後被捅死。養老院說,被你們一家子欺負了這麼多年,你還想共和?那我們歡迎。不過咱們也得給你個東西。三天之後,養老院封了屋大維一個「奧古斯都」的稱號。奧古斯都後來變成了皇帝的代名詞,但這時候是什麼意思呢?在拉丁文當中,大概就是一個厲害的人、一個神聖的人的意思。

但是屋大維不能退讓的是什麼?是軍權。「槍桿子裡出政權」。軍權雖然在手,但是怎麼才能讓別人心服口服,這就要動心思了。屋大維就說現在國內已經很安定了,但邊疆還是有戰亂,所以我們軍人就得去打仗。這樣好不好?咱們把所有的行省分成兩類,富庶、安定的地方歸養老院,你們派總督去管;所有邊疆地區,戰亂頻繁、刁民又多,這些地方歸我,我去征戰四方,給你們提供安全保障。養老院說,那太好了。屋大維說,行,我來保障大家的安全。

羅馬當時有幾十個軍團,都是皇帝在管。這一管,就管出了一個確定無疑的軍事權力。邊疆你們不要,那歸我好了,邊疆也沒別的事,征不上來稅,又沒什麼財富可貪污,只剩下打仗了。打仗我負責,給我軍隊就行。所以這一招就等於是屋大維給養老院錢和安定,養老院給屋大維軍權。就這樣,養老院心甘情願地把軍權交給了屋大維。這就是麻將的打法,我給你個東西,你也給我個東西。

其實屋大維在這裡面還做了很多事情,下面要說第三步,麻將怎麼打的問題。既然是打麻將,就要定規矩,是按北京打法還是四川打法,是血戰到底還是帶混兒?這得事先講清楚。屋大維就開始了定規矩的過程,這其中就包括很多內容了,講一個簡單的,就是遺產稅。征遺產稅是最不得人心的,人家剛死,親戚還在痛哭呢,你就上門要錢,好意思嗎?所以這種稅是很難征上來的。

屋大維說這樣吧,我們讓富人把錢交在明處,你不是在交遺產稅,而是在養常備軍,這下錢不就歸我了?而且你們錢不夠的時候可以找我要。因為打下來埃及之後,是屋大維的私有領地,還有很多人給他捐贈,他變得很有錢,於是率先做出表率。

在屋大維執政的過程當中,很多事解決不了的時候,屋大維就動用私人財產來解決,搞得貴族也沒辦法,只能跟著掏。

總而言之,他所有博弈算法的基礎,就是明確,包括他在各個行省設稅務官,其實就是為了治理貪污腐敗,讓富人心甘情願地掏出錢來去養活這個國家,去養活所謂的常備軍和邊關的將士們。

除了定規矩,屋大維還幹了一件事情,就是搞好氛圍。既然是打麻將,就得把張太太、李太太、趙太太請到家裡來,打的時候雖然暗藏機鋒,都是實實在在的錢的輸贏,但是桌面上大家家長裡短都聊得很高興,打得晚了主人還得端上一碗熱湯麵來。

前期的屋大維和後期的屋大維對於養老院的態度截然相反。前期凶橫得很,可是等到他真正執政了,對養老院卻溫順得像小綿羊似的,經常在養老院發表演講。他這個人口才不怎麼樣,養老院的人經常就跟他咋呼起來,說要一條一條地反駁他,有時候把屋大維氣得拂袖而去。

屋大維的繼任者叫提比略,是他的繼子。提比略有一次給屋大維寫信說:「您怎麼能容忍這幫王八蛋呢?他們對您太無禮了!」屋大維說:「這個氛圍已經不錯了,他們只要不掏出劍來對著我,跟我劍拔弩張,我就知足了。」總之,屋大維把牌局的氛圍搞得很好。

等把這四條都湊齊,養老院突然發現,原來贈送給屋大維的那些自以為不值錢的東西突然升值了,什麼東西?就是那些虛名。養老院原來覺得,你反正是一個獨裁者,你還一點兒權力回來,我給你一點兒虛名,什麼奧古斯都、第一公民,最後連「國父」這頂大帽子都給他了。可是等屋大維先把實地占好之後,養老院這幫精英們突然發現,原來給的高帽子現在全用上了!因為在羅馬的政治生態當中,只有屋大維一個人擁有人民的擁護和養老院的尊重,這些高帽子疊起來就是一面旗幟,所有人能夠看到的羅馬的第一人就是屋大維。屋大維是道德表率,是經過養老院所有人認可的利益平衡點,是解決所有矛盾的最終仲裁者。

為什麼元首制後來會演化成帝制?就是因為屋大維用這種非常柔和的方式和一種尊重共和的姿態,拿到了所有實際的權力,又拿到了皇帝應有的聲望。而這聲望是誰給的?就是養老院原來三文不值二文地給他的,所以他就成了皇帝。

我們再復一下盤,看看屋大維前前後後都幹了些什麼事。第一,把牌桌支好,大家不准掀桌子;第二,確定玩的內容,不玩爭上游,而是玩麻將,打一張吃一張;第三,定規矩,是玩四川麻將還是北京麻將;第四,搞氛圍,大家融融洽洽,和氣一堂;第五,等你們把所有高帽子都給我戴上,每個人都願意到我家來打麻將的時候,對不起,我就要坐莊了,而且是連莊。我就可以把這個職位一代一代地往下傳了,羅馬帝國就此建立。

說完了屋大維的這一套組合拳,我們可以看到,整個一套政治體制改革的成型和成功是多麼不容易啊。它至少需要這麼幾個條件:第一,明確的目標;第二,堅定的決心;第三,柔軟的身段;第四,高超的技巧;第五,共同的底線;第六,設計元規則制度的能力;第七,崇高的道德聲望。

當一個政治家湊齊了這七張牌之後,他就可以推牌說:「和了!」

《羅輯思維:成大事者不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