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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那不勒斯過狂歡節時,當時的情況基本是這樣的。我已經在比薩生活了兩年半,我是一個成績非常優異的學生,回那不勒斯過節對我來說變成了一種負擔,我回家去,也只是為了避免和我父母發生衝突,尤其是和我母親。火車剛一駛進那不勒斯,我就開始焦慮,我擔心會發生什麼意外的情況,使我在假期結束時無法回到比薩師範,比如說生一場大病,讓我不得不住院,或者發生其他可怕的事情使我不得不終止學業,因為我的家庭需要我。

我回到家裡沒幾個小時,我母親就毫不留情地跟我講完了發生在莉拉、斯特凡諾、艾達、帕斯卡萊,還有裡諾身上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她還提到那個鞋作坊快要關門了,說他們以前多麼有錢,鼻孔朝天,第一年買跑車,第二年卻不得不砸鍋賣鐵,還欠了索拉拉太太的高利貸,再也張狂不起來了。就在她絮絮叨叨講這些的間隙,她會停下來對我說:「你的朋友莉拉當時都忘了自己是誰了,結婚時像個公主,大汽車,新房子,但你要比她好得多,漂亮得多。」說這些的時候,她做了一個自豪的表情,好像按捺不住自己的感情,然後遞給我一個紙條,她當然已經看過了,雖然紙條是給我的:莉拉想見我,她邀請我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五,去她家吃午飯。

不止是莉拉邀請了我,實際上我那幾天真的非常忙碌。因為沒過多一會兒,帕斯卡萊就在院子裡叫我,就好像我是從奧林匹亞聖山上下來的,而不是從我父母陰暗破舊的房子裡走出來。他想對我表達他對於女性的看法,說他遭受的痛苦,他想知道我對他的態度有什麼看法。同樣的,在當天晚上,皮諾奇婭對裡諾和莉拉的一肚子氣,也對我發洩了一下。讓我驚異的是,第二天早上,艾達也對我傾訴了她的負罪感和一肚子的怨氣。

在他們三個人面前,我都用了一種平靜克制的語氣。我對帕斯卡萊說他應該保持冷靜;我對皮諾奇婭說她首先要照顧好自己的孩子;我對艾達說,她應該搞清楚那是不是真愛。儘管我覺得我說的話都很膚淺,但我又不得不說。艾達的表現尤其使我感到好奇,當她和我說話時,我看著她,就好像她是一本書,她是梅麗娜——那個瘋寡婦的女兒,是安東尼奧的妹妹,我在她臉上能看到她母親的痕跡,還有她哥哥的樣子。她從小都沒有父親,要面對各種各樣的危險,她習慣了吃苦。她在我們的樓裡做清潔,她和梅麗娜一起洗了很多年的台階,梅麗娜經常犯病。索拉拉兄弟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把她拉上了汽車,我可以想像他們對她做了什麼。我覺得她愛上斯特凡諾很正常,斯特凡諾算是一個文質彬彬的老闆。她跟我說,她愛他,他們很相愛。「請你告訴莉娜,」她眼睛裡充滿了激情的光芒,「感情是左右不了的,假如莉娜是他的妻子,我就是願意為斯特凡諾付出一切,已經為他付出一切的女人。一個男人想要的所有情感和關注,我都可以給他,我們很快還會有孩子,因此他是屬於我的,不再屬於她了。」

我明白,她要得到她所能得到的一切:斯特凡諾、肉食店、錢、房子和汽車。她要面對的這場戰爭,差不多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那個時刻,她的臉色非常蒼白,兩隻眼睛紅通通的,我試著讓她平靜下來。她對我奉若神靈,心存感激,這讓我很高興,我用優雅的意大利語給她提建議,這些建議讓帕斯卡萊、皮諾奇婭還有她似懂非懂。我帶著一絲自嘲想,這就是歷史考試、古典文學、教育學還有我訓練自己做的那幾千張讀書卡片的作用:讓他們平靜幾個小時。他們覺得我高高在上,不偏不倚,那些過激的情感和想法通過學習已經昇華了。我接受了他們賦予我的角色,但我從來都不提自己內心的不安,還有我的大膽妄為,比如說在比薩的時候,我冒著很大的風險讓弗朗科溜到我的房間裡,或者我溜到他的房間裡,我們單獨在維西利亞度假,就像兩個已婚夫婦一樣生活在一起。我甚至為自己自豪。

但快到午飯的時候,我的那種愉悅變成了不安,我很不情願地去了莉拉家裡。我很擔心,她一下子就能讓一切恢復我們之前的情況,讓我失去自信,讓我覺得自己的選擇是錯的。我很害怕,怕她在小裡諾身上指出尼諾的特徵,怕她提醒我:那個本屬於我的「玩具」,卻注定成了她的。但當時的事情並不是這樣的,她的兒子馬上讓我心軟了。那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孩子,栗色頭髮,從他臉上、身上還看不出尼諾的痕跡,他長得很像莉拉,甚至像斯特凡諾,就好像是他們三個一起生的。我覺得莉拉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虛弱,她一看到我,眼睛裡就冒出了淚花,整個身體都在發抖,我不得不緊緊擁抱著她,讓她安靜下來。

我發現,為了不在我面前丟臉,她匆匆梳了頭,匆忙地塗了一些口紅,還穿了一件珍珠灰的裙子,那是她訂婚時買的,腳上穿了一雙有跟的鞋子。她還是很美,但看上去就好像她臉上的骨頭變大了,眼睛變小了,皮膚下湧動的不再是鮮血,而是一種暗色的液體。她非常瘦,我擁抱她的時候,只能感覺到骨頭,那件貼身的裙子讓她有些腫脹的腹部很明顯。

剛開始,她假裝一切都很好。我對孩子表現出來的熱情讓她很高興,她喜歡我和孩子玩兒,她想給我展示她兒子會說的話,會做的事兒。她很焦急地跟我講了她在書上看到的育兒方法,那是一種我在她身上從來沒有見過的迫切,她跟我說了一些我從來都沒有聽說過的名字,她強迫兒子做一些她設計的練習。我注意到她現在有一種神經質的反應,那是她嘴部的一個表情:忽然張開嘴巴,然後緊緊抿住嘴唇,就好像為了控制自己的情緒。通常這個表情伴隨著眼睛發紅,還有嘴唇的收縮,像一個自然反應,把一切都按捺下去,壓制在腦子深處。她跟我說了好幾次:假如能把這種方式用在城區所有孩子身上,那下一代就會截然不同了,就不會存在好孩子和壞孩子,能幹和不能幹的差別。最後她看著孩子,忽然哭了起來。「他把我的書撕了。」她流著眼淚說,就好像這是小孩子干的,她給我看了那些被撕成了兩半的書。我後來才搞清楚,書不是小孩撕的,而是她丈夫把書撕了。「他現在養成了翻我東西的習慣,」她嘀咕著說,「他不想我有任何思想,他一旦發現我藏著什麼東西,即使是最無關緊要的東西,也會打我。」這時候,她從臥室衣櫃上面拿了一個金屬盒子,交給我說:「這些本子裡記著我和尼諾的所有事情,我腦子裡的想法,還有這些年我們從來都沒有談過的一些事情。你把這些本子帶走吧,我很害怕他會找到它,看到裡面寫的東西,我不想讓他看到,這不是寫給他的,也不是寫給你的,不是寫給任何人的東西。」

《新名字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