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8

一股電流突然通過我的脊背,成年後,我一直在逃避的時刻終於來了。「我得走了。」

「不要走。」

「我去車裡坐著,你可以告訴他我來這裡幹什麼。如果他要我走,我就離開。」

母親撫平了頭髮,從口袋裡拿出一支美寶蓮口紅。

「不要走。」她對我說,她的唇色變成了過氣的玫瑰色,她把唇膏塞回口袋裡。「鮑伯不會記得你的。」

我聽了這句話很受打擊,母親的話沒有加任何修飾,他完全忘了我。在鮑伯心中,我已經死了。

這時有一輛跟卡車差不多大的巴士開到屋前。所以母親是清潔工、鮑伯開巴士,是一個不記得妻子有女兒的巴士司機。

車道上停了一輛漆了綠色和白色的車,母親站在巴士旁,等車門打開。門開了,駕駛也出現了,是一個精瘦的二十多歲小伙子,整條手臂都是刺青。

這時我覺得很困惑,這是誰?這絕對不是鮑伯。我看到駕駛旁邊有另一個年紀很大的人,非常脆弱地駝著背,抓著刺青男的手肘。

母親走上前去,親了老人的臉頰。「親愛的,你回來了。」

我的手猛然撫上喉嚨,吸了一口氣。這是鮑伯?不可能吧。

母親謝過司機,把手伸向鮑伯,他抓住母親的手,微微一笑。不知道是駝背還是骨質疏鬆,他似乎縮了六英吋那麼多。我想看看他和從前是否還有相似之處,那個肩膀寬闊、笑聲洪亮的建築工人,但我只看到一個穿著淡綠色襯衫的衰弱男人,胸前一大塊紫色污漬,像個五歲的男孩一樣緊抓母親的手。

在這幾秒的時間內,我想到好多理由,他出了意外、他病了。

「你可不是那個漂亮的小姐嗎?」他對母親說,彷彿第一次看到她。他看到我,咧嘴一笑。「你好。」他的聲調很平穩。

「鮑伯,你還記得漢娜嗎?我女兒。」

鮑伯咯咯笑了。「你可不是那個漂亮的小姐嗎?」

我慢慢朝他走過去,他看起來像個精靈,平和的小臉配上貼在頭顱兩側的大耳朵,好像蛋頭先生。他穿著白色球鞋、咖啡色皮帶繫住的卡其褲,圓滾滾的肚子特別突出。

我的恐懼煙消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憐憫、悲傷以及羞恥,我的雙手落了下來。「嗨,鮑伯。」

他的眼睛從母親轉到我身上。「嗨。」他對我微笑。

母親攬住我。「鮑伯,這是我女兒。」她的語氣和善,但特別強調每一個字,彷彿在跟小孩講話。「這是漢娜,她來看我們。」

「你可不是那個漂亮的小姐嗎?」

我突然明白他得了什麼病了,是阿爾茨海默症。

鮑伯坐在廚房的餐桌旁邊,玩小孩子的拼圖,我和母親一起準備晚餐。我看著他拿起木頭消防車東看西看的,用指頭撫過其邊緣,思索五個洞口中哪個才對。

「親愛的,還好嗎?」母親又問了一次,她從冷凍庫裡拿出密封袋,她對他說:「自製大蒜麵包,你最喜歡了,對吧?」

我沒想到她的口氣能這麼愉快,把丈夫當正常人一樣尊重。我感受不到痛苦、不耐或是憤怒,她似乎很開心我來了,這讓我覺得既高興又難過,我應該早在二十年前就回到這裡的。

她每隔一兩分鐘就碰碰我,似乎要確認我還在。她弄了一鍋意大利面,因為她記得這是我最愛吃的。她炒了牛絞肉和洋蔥,混入一罐意大利面醬汁。她從綠色的容器倒出一些帕瑪森起士,而不是現磨的起士,我們在烹飪上的共通點只有自製麵包。

我再次感到震驚,我們的生活很不一樣。如果留在母親身邊,我會變成什麼樣的人?我會住在北密歇根,煮罐裝的意大利食物給全家人吃嗎?重點是,離開母親後,我過得更好,還是更糟了?

這頓晚餐,就像在室內電玩遊樂場吃一樣。母親跟我閒聊,鮑伯不斷插嘴,同樣的問題問了再問。她是誰?你可不是那個漂亮的小姐嗎?早上去釣魚。

「他好多年沒釣魚了,」她說,「托德每年都幫他把舊船拖到水裡,就放在那裡,我真該把它給賣了。」

我們聊起分開這幾年所發生的事。母親說,鮑伯丟了教職,他們才搬到北邊來。

「另一個問題是,」她說,「不教課,就已經對他很難了,不能指導別人,更是讓他意志消沉。」

心裡的問題不吐不快,我不想問,但我不得不問。「是我……我那件事……害他丟了工作嗎?」

母親用餐巾抹抹嘴,喂鮑伯吃一口意大利面。「你記得雅各布太太嗎?她住在隔壁的牧場裡。」

「記得。」我想起那個嘮嘮叨叨的中年婦女,有一次還無意中聽到她說我母親「俗艷」。

「她聽說我們吵架了。」

吵架,她在講那件事。控訴,是對我的指控。

「誰告訴她的?」我問。「那件事……我們在這裡吵架,離布盧姆菲爾德希爾斯有三百英里。她怎麼知道的?」

母親幫鮑伯擦嘴,然後把一杯牛奶送到他嘴邊,不回答我的問題。

「是爸爸說的。」我大聲說。父親一定把我的控訴講給雅各布太太聽了,他知道她是個出名的八卦專家。他知道她絕對會到處去講,所以,才會洩露給她。這是他的另一個報復行為。

「噢,太糟了。」我覺得好羞恥,一次控訴便造成這樣大的損害。「她去通報他的事?」

母親靠過來碰碰我的手臂。「就某方面來說,親愛的,我們也自由了。我們離開底特律,來到這裡,從頭開始。」

「鮑伯為什麼不在這裡教課呢?」

「那時候建築業很興盛,現在也是。」

「但他喜歡教課,也喜歡指導別人。」

她轉過頭。「親愛的,人生有得有失。教書太危險了,如果有人投訴他,他很容易被判刑的。」

這件事的餘震連連,還有著許多附帶的傷害。不管怎麼形容,都是傷害,都是我的控訴造成的。我推開餐盤,再也吃不下了。

傍晚時分,我們坐在後面的門廊上。我坐進一體成型的塑料椅中,母親讓鮑伯坐在鞦韆上。春天的空氣很冷冽,母親拿了毛衣給大家穿,她把毛毯蓋在鮑伯的肩膀。「親愛的,覺得暖和嗎?」

「對啊。」

「親愛的,你最喜歡坐在門廊上,對不對?」

「對啊。」

我在一旁看著,母親口中的丈夫現在只是一個影子了,而她給他的照顧依然充滿愛,這令我動容。看得出來,她也累慘了。我想到父親五十四歲的模樣。他到處遊玩,一個星期打五次高爾夫球,健康無虞、荷包滿滿,還有茱莉亞。母親也該到處遊玩享受生活,卻被一個時而認得她、時而不認得她的男人給綁住了。

「她是誰?」鮑伯指著我,又問了一次。

母親開始解釋,我打斷他。「我來說吧,媽。」我站起來,深吸一口氣。「我從一千多英里以外的地方來道歉,我很不希望你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不過,我還是要道歉。」

「親愛的,不用了。」

我不理她,走到門廊的鞦韆旁邊。鮑伯急忙讓出位子,拍拍他旁邊的空位,我坐了下來。

我應該握住他的手,我應該拍拍他的肩膀或揉揉他的手臂,讓他知道我是他的同盟。我恨自己不能採取行動,但我做不到。即使到了現在,他為疾病所累,想到要碰到他,我依然坐立難安,這是本能的反應嗎?我閉上眼睛,不!我不能再反覆設想那天發生了什麼事,即使我覺得他是故意的,鮑伯的碰觸真的只是意外,就是這樣。實際上發生的事情,會牽動我們母女之間的關係,我要說服自己就是那樣,我知道我可以。

「她是誰?」

我深吸一口氣。「鮑伯,我是漢娜,蘇珊恩的女兒,你還記得我嗎?」

他點頭微笑。「是啊。」但他不記得了,我知道他不記得。

最後,我鼓起勇氣拉住他的手,冷冰冰的,骨頭上浮起如蚯蚓般的靜脈,還有提早出現的老人斑,但是很柔軟的,他捏捏我的手,我的心突然一陣抽痛。

「我傷害過你。」我覺得很羞恥,鼻子都燒痛了。

「你可不是那個漂亮的小姐嗎?」

我說:「不是,我很壞、我控訴你,說你做了壞事。」

他看著林間深處,但我還是握著他的手。

「聽我說。」我咬緊牙關,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話充滿怒意。

他轉頭看著我,像個被罵的小孩,我的眼淚湧了上來,我用力眨眼,想擠掉淚水。他看著我,滿是疑惑不解的樣子。

「我想告訴你,對不起。」我的聲音嘶啞而顫抖。

母親走到我旁邊,拍拍我的背。「別說了,親愛的,不用再說了。」

「我指控你騷擾我,」眼淚流下了臉頰,我不想再克制了,「我做錯了,我沒有證據,而你也不是故意……」

他舉起另一隻手撫摸我的臉,用他的手指抹去我的淚水,我沒拒絕。「她哭了,」他望著母親問,「她是誰?」

我用力嚥下口水,我輕聲說:「不重要的人。」我想站起來,可是他卻用力拉住我。

「你可不是那個漂亮的小姐嗎?」

我看著眼前的男人,一臉天真無邪。「你會原諒我嗎?」我問。我知道這樣不公平,他沒有能力寬恕別人了,但我仍然要問他,我要答案,我真的需要答案。我對著他說,「鮑伯,拜託你,原諒我,可以嗎?求求你。」

他微笑。「好啊。」

我摀住嘴巴點點頭,慢慢張開雙臂,把他瘦弱的身體抱進懷裡。他抓住我,彷彿這就是人類的本能,殘餘的人性。

我感覺到母親的手撫摸我的背。「親愛的,我們原諒你。」

我閉上眼睛,讓這句話洗去我的罪惡感。這句話,全然治癒了我。

《原諒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