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0

星期四晚上,當飛機降落時,都已經接近半夜了。在提取行李時,我將手機開機,看到兩通未接來電,區碼都是「312」,是芝加哥打來的。我雙手顫抖著打開電子郵箱,警告自己不要過於興奮。

親愛的漢娜:

恭喜你成為主持《早安,芝加哥》的最終候選人。最後一步則是和電視台的老闆約瑟夫·溫斯洛面試。

附件為我們研擬的薪資和津貼相關細節,請告訴我什麼時候聯絡你比較方便。

此致

詹姆士·彼得斯

我打開那個附件,瞪著頁尾的那一個數字,有好多零,不可能!我要發了!而且還可以離媽媽更近一些,還有……

突然間,阿傑的身影閃過我的腦海,我叫自己不要想了。他是個很好的人,一個我根本不熟的人,他只是剛好在我脆弱之時出現罷了。

我把郵件重讀了三次才將手機收起來。這時我才突然想到,去芝加哥面試,只是為了能和麥可共度週末,之後他會去華盛頓特區,我就得先得到這個職位。事情變得如此不可思議,得到這個工作機會後,我想到的,竟然只是我會離母親和阿傑更近一些。

星期五早上,潔德大步走進化妝間,比平常早了五分鐘。「歡迎你回來。」她給我一個在公眾咖啡買的司康。

「嘿,謝啦。」我關掉電子郵件的畫面,從辦公桌後站起來。「你今天心情不錯喔,昨天晚上得到愛情滋潤了嗎?拜託,千萬不要是馬庫斯。」

她瞪我一眼。「王八蛋警官沒有機會了。要是我得到滋潤,我要送你的就是香檳杯了,才不是藍莓司康。不過,我的確有事要告訴你。」她走到置物櫃旁邊,把皮包塞了進去。「首先,說說你的旅程吧,你媽媽還好嗎?」

我搖搖頭,對她微笑。「很好……也很可怕。」我講了我媽和鮑伯的事,以及我們共度的這兩天。「我真的好羞愧,她這輩子就這樣被我毀了。」

她抓住我的手臂。「嘿,你完成第一步了,你道歉了。現在要踏出第二步,漢娜美人,要原諒你自己。」

「我會努力看看,這一步感覺太容易完成了,我好像應該多做些事的,像是贖罪什麼的,才能彌補我犯的錯。」

「喔,我覺得你已經付出代價了,這麼多年來,你身邊都沒有媽媽疼你。」

我點點頭,但心裡明白,我做得還不夠。

潔德打個手勢,要我坐上化妝椅。「請坐吧。」

我移到椅子上坐下,描述那裡的漂亮酒莊,當我告訴她我跟阿傑一起共度晚餐時,她挑了挑眉。

「你喜歡他。」

「我是喜歡他沒錯,但我愛麥可。」我轉過身,從檯子上拿起信件。「別說我的事了,我不在的這幾天你們怎麼樣?你爸爸還好嗎?」

她展開一件黑色的圍裙,眼睛在鏡中與我四目交接。「我終於告訴他了。」

我轉身,直接面對著她。「告訴他什麼?」

「我們坐在沙發上,在看以前的老照片,他一直在聊過去的事情,現在怎麼說都是過去式,不會說未來的事了。其中有一張照片,是我們兩個在拉薩爾老家的車道上,是娜塔莉拍的。我們本來在洗他那輛老別克,結果卻打起水戰來。」她微笑。「我記得很清楚,那就好像是今天早上才發生的事。媽媽看到我們把房子裡弄得濕淋淋的,氣壞了,我們全身都濕了。」

「好棒的回憶。」我說。

「對啊,我們正在回憶過去,他突然轉頭看著我說,『潔德,親愛的,你真是個好女兒。』」

「我知道,也很確定,他要離開我們了,而他也明白。」她放下梳子。「我必須告訴他真相,我直接去拿錢包,取出我的小袋子。然後回到他身邊坐下,把一顆原諒石放在他手裡。『我撒了謊,爸爸,』我說,『很多年前,我撒謊了,我開生日派對那天,艾瑞卡·威廉斯喝了酒。』

「他把石頭還給我時,我心都碎了,我以為他不肯收下石頭,但他用手掌貼住我的臉,微微一笑。『寶貝,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我伸出手,握住潔德的手掌。

「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都在等我信任他,現在我知道了,他的愛足以承擔我的弱點,不論有多麼沉重,恆久不變。」

星期三到了,攝影棚座無虛席。《漢娜·法爾秀》要實踐之前的承諾,我是主持人,也是特別來賓。儘管再次跟克蘿蒂亞一起主持,還有一群分開後再重聚的母女,我似乎才是節目的焦點。斯圖爾特一整周都在廣告宣傳這眾人矚目的一集節目,漢娜·法爾將要訴說母女團圓的詳細經過。當然,我不會全部說出來,不過,我也不會讓斯圖爾特知道。

錄了二十分鐘,我只覺得自己很虛假,大家都當我是滿懷愛心的女兒、一個大器地包容母親的孩子。我們討論母女關係的重要性,克蘿蒂亞接連問我問題,也問了其他事,如來賓母女重逢的經過。我講到母親選了鮑伯、沒有選我,刻意含糊其詞,避免幫母親冠上離開我的罪名,但觀眾顯然都認為她拋棄了我。

來到問問題的時間了,我鬆了一口氣,再過二十分鐘就要結束了,快了。

一名中年婦女抓住我的手。「漢娜,我好佩服你,我母親拋棄了我和其他的孩子,我一直無法原諒她,你怎麼能有勇氣原諒她?」

我的脈搏加速。「謝謝你。我不知道自己值不值得欽佩,我的朋友桃樂絲就覺得我該跟母親和好,她說得沒錯。」

「但是漢娜,是你母親拋棄了你。」

她沒有,我想說的,是我拋棄了她。「雖然我們十六年來不曾通過音訊,我從不覺得她真的拋棄了我。我一直都知道,她很愛我。」

「愛你?」她搖搖頭。「她表達愛的方法很奇怪,既然你相信她愛你,願上帝保佑你。」

這女人坐了下來,而另一名觀眾舉起手。「當母親的都不太明白,你媽怎麼能這樣。我想,她今天要是有勇氣來這裡,我們一定會嚴厲批評她,是不是因為這樣,她才不來呢?」

「不是,絕對不是,是我覺得她不要上節目比較好。如果我要她來,她一定會在這裡。」

「漢娜,我真的很佩服你,雖然沒有母親養育你成人,你還是很可愛,更別說事業還這麼成功。你有沒有想過你母親的意圖呢?說不定是因為你出名了、有利用價值了,她才想跟你和好呢?」

我強迫自己保持笑容,我母親被這麼描繪成自私、冷血、利用機會的賤人。她們怎麼可以這樣?我的血壓飆高了,我提醒自己,這些女人會對我母親懷有敵意,都是因為我的緣故。在我口中,她是個壞人。現在,天啊,我變成有愛心、肯寬恕他人的受害者了。過去這兩個月我挖掘到不少真相,我才是大騙子。

女人繼續說,「你應該聽說過,名人與拋棄自己的父母重聚,而他們的爸媽都別有用心……」

我不能讓母親承擔所有的過錯。我必須坦白。費歐娜的話在我心中響起。選擇其實很簡單——是要活得偷偷摸摸,還是光明磊落?

我面對那個女人。她的額頭皺了起來,嘟著嘴巴,彷彿容納不了她為我感受到的痛苦。我注視著她充滿同情的雙眼。「事實上……」

一號攝影機拉近,給了我一個特寫。我咬住嘴唇,該說嗎?能說嗎?

「事實上……」我心跳如雷,我又聽到那個懷疑的聲音,質疑那天晚上鮑伯的碰觸。我壓下了那個聲音。「事實上,我才需要求人寬恕,不是我的母親。」

我聽到觀眾席裡響起竊竊私語的聲音。

「喔,親愛的,不是你的錯。」女人對我說。

「是我的錯。」

我轉過身,走回台上。我坐到一組母女所坐的沙發旁,我直視著攝影機,開始講話。這次,我說出了事實……起碼,是我所認為的事實。

「我要向大家坦白一件事。在這整件事裡,受害人不是我,我母親才是。二十年前,我指控一個男人,害他一生潦倒,而母親這一生也被我毀了。」

從我在台上的位置,我看到那女人的臉色變了,變得充滿困惑,然後變得驚恐,因為接下來的十五分鐘,我細細訴說我的人生。

「所以,大家都聽到了,我決定,我說的才是事實。我很自私、喜歡批判,最後那一個決定,年輕的我想像不到會造成那樣的後果。等我長大了,雖然成熟了,我仍堅持同一個故事版本。相信我的事實,比查驗發掘真正的事實容易多了。

「鮑伯接受我的原諒石了嗎?不,未必,太遲了。他已經癡呆了,他永遠無法瞭解我要坦誠自己的錯誤,感受不到自己被證明無罪的恩典。」淚水湧了上來,我眨掉眼淚,我不能讓別人同情我。「儘管如此,我還是很感恩有原諒石這種東西,它帶我回到母親的身邊,同時,也讓我找到真我。」

我用指節擦了擦眼睛,攝影棚裡只有一片死寂。我從眼角的餘光瞄到斯圖爾特舉高雙手,像發了狂一樣,他要觀眾拍手?天啊,斯圖爾特,我不值得熱烈的鼓掌,現在我不是英雄,是個壞人。

「但是,你還沒為你的謊言付出代價。」

我猛然轉身,看到克蘿蒂亞,她一直很安靜,我都忘了她也是主持人,「你的謊言」這四個字狠狠蝕刻在我的靈魂之上。我從來不認為當時的決定算是說謊,因為一直到今天,我還是不確定到底怎麼了。

她偏著頭等我回話,我想告訴她,我已經付出代價了,就像潔德說的,我已經失去了母親,這麼多年來都不能跟她在一起。但那是以前的我,緊緊抓住一絲絲的正直。

我說:「沒錯,我還沒有付出代價。」

《原諒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