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的地方

阿紺出走已經一個月了。這是充滿焦慮和混亂的一個月。

在最初的一周,笑子反而比我更坐立不安。去阿紺的父母家和大學裡找的是笑子,給機場打電話要求調查所有航班乘客名單的也是笑子(在阿紺的父母家和大學均未找到線索,機場的接線員當然不會理睬她)。

她先是衝我撒氣,問我對阿紺做了什麼,擺出一副要吵架的架勢責備我,後來表情逐漸變得絕望。

「什麼都完了。」她紅著鼻子不再言語。那可憐的樣子就像是她遭到了別人遺棄。

奇怪的是,這一周我竟然能保持冷靜,比起出走的阿紺,我反而更擔心身邊的笑子。這讓我不得不認識到阿紺百分百地佔據了我的心,還有我對他有多信賴。我有些過於自信了,認為阿紺不可能離開我。

一周過後,事態驟然發生變化。我從醫院回家,晚飯已經準備好了(只是把各種各樣的麵包熱好放在筐子裡,把梨和葡萄等水果洗好裝在大盤裡),笑子微笑著對我說:「回來了,我一直在等你,肚子餓了吧?」

笑子倒了一大杯加利福尼亞葡萄酒,邊喝邊說:「阿紺的搜索活動暫且告一段落。」

笑子心情特別好,話也很多,臉上泛著紅潤。「阿紺有阿紺自己的事情。」

「發生什麼事了?」我問。

「沒什麼。」笑子撕下一塊全麥麵包塞到嘴裡,「但是,我覺得可以在阿紺旅行期間把一些麻煩事處理完。」

「麻煩事?」我問。

笑子還是沒有回答,說:「阿紺肯定也是因為這個才出去旅行的。」

「你見過阿紺了?」我不禁提高了嗓門。

笑子一驚,隨後搖搖頭。「我怎麼可能見到他呢。嚇了我一跳,你怎麼忽然發出那麼大的聲音?」

「對不起。」

聽到我在道歉,笑子的臉上掠過一絲寂寞。「你根本沒必要道歉。」她說著把頭扭向一邊。「不用擔心,阿紺看上去挺壯實的。」

「是啊。」我小聲地說,「那傢伙確實很強健。」

我們吃了麵包和水果,不到一個小時就喝光了一瓶葡萄酒。

一天天過去,笑子好像越來越確信「不用擔心」(我的心情卻與之相反,不安使我的情緒越來越不穩定),她利落而事務性地處理了那些「麻煩事」。首先和瑞穗和好,告訴她阿紺已退出,這自然會傳到笑子父母的耳朵裡。結果我們被叫到家裡,端坐在岳父面前匯報事情的原委。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雙手放到膝蓋上,總是覺得奇怪,為什麼必須向這些人匯報我們的事情?岳父一本正經的表情,岳母那一會兒坐下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又來倒茶水的樣子,都讓我感覺那麼無聊。

「那麼,你把心態調整好了?」岳父問。

我就像個孩子似的,畏畏縮縮地回答:「是的,讓你們擔心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究竟在這裡幹什麼?

「這並不是因為阿紺出走了,那只是個結果。」笑子從旁邊插嘴說。

岳母代替岳父點了好幾次頭,然後沖笑子說:「這些我們當然明白,上次你來的時候我已經看出來了。你爸也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他覺得這種事應該慎重地弄清楚。」

之後我們吃了鰻魚,還喝了專門從金澤定購的清酒。岳父雖然說不上多麼高興,最後還是握住我的手,說:「拜託了。」這是對我的信賴,也是對我的最後通牒。

坐上車,我先打開天窗(因為笑子暈車,這已成了我下意識的動作),然後放好磁帶(最近笑子喜歡的《侍讀女郎》的電影配樂,由八首貝多芬交響曲構成),向並排站立的岳父岳母告別後,我踩下油門。

在上下坡多的住宅區裡,汽車只能以二十公里的時速行駛。

「這樣是不是就行了?」

聽到我的話,笑子依然臉朝前方,點了點頭小聲地說:「謝謝。」剛才那歡快的神情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能看出她的情緒越來越低落。車開到大馬路上,她的眉頭伴隨時速指針的變化皺得越來越緊。

「你放心,我會遵守約定。」

我只嗯了一聲,與其說約定,不如說是交換條件。如果我在岳父岳母面前提供「證詞」,笑子就暫時不再提人工授精的事。這是笑子提出的,她稱為「交易」。但不論是交易還是約定,一想到在為此採取行動,我感到一種寒心的寂寞。

在阿紺「退出」的前一天,柿井打來內線電話,憤怒的聲音都變得顫抖了,他叫我去婦產科的醫務室。我覺出事情非同一般,慌忙跑去一看,發現阿紺正端坐在柿井的椅子上,而柿井卻站在旁邊(周圍沒有其他的醫生算是萬幸)。

「睦月,我求你了,趕快把這傢伙給我轟走。」柿井說。他的臉由於憤怒已變得鐵青。

「你在幹什麼?」

阿紺卻若無其事地把臉扭向一邊,說:「沒幹什麼,只不過來玩玩。消遣消遣,沒什麼大不了的。」

柿井情緒激昂地說:「這裡可是醫院,你要是幹些像小孩子似的事,我可受不了?」

小孩子?

「你在幹什麼?」我又問了一次,從柿井那憤恨的表情看,阿紺肯定幹了很過分的事。

「是這個。」阿紺用下巴示意,我看到了放到桌上的直徑七厘米左右的橡膠玩具,形狀如青蛙,顏色是刺眼的翠綠色。

「你開什麼玩笑。」我交替看著柿井和阿紺,兩人都閉著嘴一言不發。事情過於荒唐,感覺渾身的力氣都散盡了。「真是無法相信。」

任何人都有討厭害怕的東西。柿井怕青蛙,他早就說過青蛙比女人更恐怖。可也用不著如此火冒三丈呀。阿紺也是,竟然為了開這種無聊玩笑專門跑到醫院裡。

兩個人都板著臉,我真覺得他們簡直不可理喻,同時又忍俊不禁。

「真了不起,你們倆都是了不起的小孩子。」我沒有發火,反而笑了出來。阿紺露出了得意的表情。

「你們倆都不正常。」柿井低著頭說。我甚至擔心柿井會不會哭出來,他剛才還鐵青著的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變得通紅。

「簡直像個熟透的柿子。」阿紺自言自語似的嘟噥。

沒等我責備阿紺,柿井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痛苦地說:「怪不得笑子會變得那麼怪,我非常同情她。」

柿井竟然搬出了笑子!

這好像不光讓我感到了不快,因為緊緊逼問「是什麼意思」的不是我,而是阿紺。

「星期一笑子來過了。」柿井好像在披露特大新聞。

「我知道,笑子告訴我了。」

「具體內容也知道了?」

「當然。」我瞄了一眼阿紺,可就算現在讓他迴避,那傢伙也絕對不會老老實實聽話。「你是指人工授精吧,笑子說趁著年輕做比較好,還說如果冷凍授精,概率會很高。」

「這是我當時告訴她的。笑子來找我商量,咨詢的並不是這些一般性問題,而是更具體的。怎麼說呢,是非常離奇的想法。」柿井嚴肅地沉默了片刻,「很難啟齒。」

「快說。」

柿井費了好大的勁兒,足足經過五分鐘的掙扎才終於張口:「笑子找我商量的,就是……這太不好說了,她問是否可能把睦月你的精子和阿紺的精子提前在試管中混在一起後再授精,因為這樣的話,就成了大家的孩子。」

我呆住了。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足足有一分鐘,誰都沒有張口說話。阿紺忽然衝著我的下巴打了一拳,沒留一點情面,讓我一下子倒在桌上,把一堆書也弄到了地上。「睦月,如果你把自己的妻子逼到這種程度,你就不該和笑子結婚!」

這不像阿紺的風格,聲音中充滿感情。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一個理所當然的事實:我不僅在讓笑子痛苦,也一直在讓阿紺痛苦。

第二天,阿紺忽然離開了。

我把車停在停車場,解開安全帶,拿出磁帶,關上天窗,熄火,可笑子不想下車。

「笑子?」

回來的路上,笑子幾乎沒有說話,在充斥著用最大音量播放的貝多芬交響曲的狹小空間裡,她只是默默緊縮著眉頭。

「你寂寞嗎?」笑子看也沒看地問我。她正透過前面的車窗玻璃凝視漆黑的夜色,表情嚴肅得嚇人。

「寂寞。」我說了實話,又補上一句:「說寂寞,不如說是不知所措。」確實,這是和寂寞不一樣的情感,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或許關係著我生命中的一切。這是更根本性的不安。雖說如此,現在我仍然無法相信阿紺離開了我。如果雙胞胎中的一個死去了,另一個或許就是這種感覺。等我回過神來,發現笑子已經哭得一塌糊塗,臉也變了形,像個孩子一樣在嗚咽。

「對不起。」

聽到我這樣說,笑子雙手摀住臉,哭得越來越厲害,一邊困難地呼吸著,一邊斷斷續續地嘟噥:「不要道歉,我無法控制自己,真的無法控制自己。」

笑子哭泣的樣子非常可憐。我想抱住她的肩膀,沒想到笑子一邊哭,一邊用讓我驚訝的力量緊緊摟住我的脖子。她的氣息和淚水讓我茫然不知所措,右頰和脖子已經濕熱了,甚至有些痛。笑子用雙手使勁拽著我的頭髮,就那樣哭了很長時間。就像脖子被咬住了,我的思維全部停止運轉,緊緊抱著懷中毫不設防的柔軟身體。那漫長而封閉的時刻好像會永遠持續下去。

「我好多了。」笑子抽出身子,有些害羞似的只用眼睛笑了笑。「我無法控制自己,因為阿紺走後我也很寂寞。」她飛快地用手背擦了擦滿是淚水的臉,然後表情充滿自信,肯定地說:「阿紺馬上就會回來。」

下車後,九月的夜風乾爽怡人,溫柔地吹拂著我被笑子的眼淚弄濕的脖子。

回到家,沖完澡後,我走到陽台上望星星。笑子一邊給青年樹澆紅茶,一邊用大得不太自然的聲音哼歌。要在平時,她總是一隻手拿著威士忌來到我身旁,今晚卻不再靠近我。我也同樣覺得很難把握說話的時機。我們兩人只不過互相擁抱了一次,就如此害羞,這也太可笑了。我直直地盯著映在杯子上的自己,摸了摸右臉頰,想回憶起笑子那白皙纖細的手指,還有她的哭聲及濕熱的嘴唇……夜空中,仙王座和仙後座散發著耀眼的光。

「等阿紺回來後,咱們一起去野餐或郊遊吧。」笑子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我身邊。

又過了兩三天,那是九月末的星期天。當我早晨睜開眼睛時,發現旁邊的床上已經空了。走到客廳,看到小玩具熊正捧著一張小卡片,上面寫著:「祝週年紀念日快樂。」

週年紀念日?我回到臥室翻看了日曆,才知道今天是九月三十日,是我們相親的日子。我原以為不會忘記這個特殊的日子,對忘記的自己和讓我忘記的阿紺都有些惱火。我在房間裡走了一圈,想找到笑子,可不論是浴室裡還是陽台上都沒有人影,連青年樹和塞尚的畫也不見了。這樣一來客廳裡有些冷清。

電話響了,我拿起話筒,傳來笑子的聲音:「早上好,天氣特別好,我正在樓下,想開個宴會,在二二房間。你也快下來吧,我還有禮物要送給你。」

「你在命令我?二二房間是誰的家?」

笑子沒有理會我,接著說:「你穿得正式點,順便把香檳攪拌器帶來,還有,挑些沙丁魚、蘆筍、肝醬之類的罐頭。」

我把笑子要的東西裝到紙袋裡,用三十分鐘準備就緒後下了樓。我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宴會,雖說要穿正裝,可覺得打領帶有些誇張,於是在T恤外面加了一件蘇格蘭呢西服。

摁了門鈴後,門馬上開了,從裡面出來的竟然是——阿紺!

他腦袋上繫著一條碩大的紅絲帶,身穿牛仔褲和夾克,這對他來說可以算是一等的盛裝。

「阿紺?!」我不禁發出一聲怪叫。

「這就是我送你的禮物。」笑子在旁邊微笑著說,我這才明白紅絲帶的含義。

「祝週年紀念日快樂。」阿紺笑著說,然後用小得無法讓笑子聽到的聲音說:「喂,你以為我真的會退出?」

收音機正在播放輕搖滾音樂,青年樹和塞尚已經落座。

「我們乾杯吧。」笑子說。

「竟然不給我解釋,太過分了,這簡直就是欺詐。」

我原本想發火,但聲音聽起來只有驚訝的成分,顯得有些蠢笨。

「阿紺只旅行了一周的時間。」笑子親切地看著他說。

「因為我沒有繼續旅行的錢,我怎麼可能去非洲或中國呢?我原以為一周之內問題就可以解決,回來後給笑子打了電話才知道,竟然什麼都沒有做,讓我大吃一驚。」阿紺說。

「那是因為我們都快擔心死了,是吧?」笑子好像在徵求我的意見,我已無話可說了。

「也就是說,之前你們兩人合夥在瞞著我?」我恨恨地說。

「是的。」笑子說。

笑子和阿紺沒有絲毫愧疚,微笑著衝我點頭。「因為我們壓根兒沒把撒謊當回事。」阿紺也在微笑。

我不知該說什麼了。「你們厲害,太厲害了。」

「笑子幫我辦好了手續,我是前天搬進來的。這次又借錢了,只好多打工了。」阿紺嬉皮笑臉地說,「以後咱們可就是鄰居了。」

開什麼玩笑?今後到底要過怎樣的生活?

在桌子中央,擺放著裝滿了蔬菜的筐子。

「之前阿紺住在荻窪車站前的蜂巢旅館[6] 裡,我去參觀了,太奇特了,讓我驚訝不已。」笑子一邊察看我帶來的紙袋裡的東西,一邊問,「睦月,你在那種地方住過嗎?」

香檳是阿紺打開的,我一杯杯攪拌。

「為阿紺的平安歸來,為我們三人的一週年乾杯。」笑子說。

「為終於能獨立的夫婦倆乾杯。」阿紺說。

我端起酒杯,環顧房間,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天花板、四葉的大風扇,這裡和我的房間一模一樣。我喝乾了淡色的液體,收音機裡正播放著熟悉的樂曲,是比利·喬。不知為什麼,我忽然想哭。這是只能順其自然,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忽然破裂的不安定的生活,只有靠彼此間的愛才能維持的生活。這到底是哪首曲子?我只知道是早期專輯中的一首,聽聽節奏就能催人淚下。

「這是《She's Got A Way》。」阿紺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明天、後天、接下去的日子,我們都會這樣生活下去。我又倒了一杯香檳。

「紀念日的禮物,明年送給我兩份就可以了。」笑子說。

眼前的塞尚似乎在快樂地微笑。


[1] 以明治維新之前的歷史為背景的日本戲劇、電影和電視劇。

[2] 日本電報電話株式會社。

[3] 按日本的習俗,在春分的前一天舉行撒豆子的儀式,祈禱除災避難、長命百歲。

[4] 用初春當季的七種野菜煮的粥,祈求一年無病無災。

[5] 希臘神話中愛戀自己的倒影墜水而亡,化作水仙花的美少年,後成為孤芳自賞者的代名詞。

[6] 裝有電視、廣播、空調的狹小鑽入式蜂巢形旅館。

《那一年,我們愛得閃閃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