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就算一生當你的第二,我也會覺得幸福

離開宿舍,方子衿來到教室,在最後的角落坐下,攤開書,邊看邊做著筆記。同學們陸續進來,一些人在發牢騷:大中午的,開麼事會嘛,每個星期不是有政治生活嗎?團組織生活也可以安排在晚上呀。真是的,大部分人既是團員又是黨員,黨團員的組織生活,可以安排在一起嘛,為麼事一定要用中午的時間?

方子衿只是聽聽,沒有說話。她既不是團員更不是黨員,只不過是積極分子。她並不覺得一定要成為某個組織的成員才能對社會有所貢獻,可李淑芬幾次找她談心,鼓勵她寫入黨入團申請書。她想她如果不寫,這種談話一定會繼續下去,太浪費她的時間。沒料到,寫了之後,黨團組織生活,積極分子都要參加,她用在這方面的時間更多了。

李淑芬晚到了十分鐘。以前她身材瘦不覺得,現在挺著大肚子,現出了廬山真面目,從門口進來的時候,就像一輛俄制重型坦克開了過來。這輛坦克邊往前走邊往嘴裡塞著饅頭。那饅頭似乎有些天了,幹幹的,咬一口,便有一些白粉揚揚灑灑地飄下來,在她的面前掛起一個白色的幕簾。李淑芬往講台上一站,睜著那雙圓圓的眼睛掃視全場。都到了啊,不錯,挺齊的。她說。有一位同學說不對,有兩個同學請假。李淑芬的眉頭猛地皺起了,嘴角向兩邊撇了一下,嗓子一下變得尖利起來,請假?向誰請的假?我怎麼不知道?那位同學說,胡之彥和吳麗敏呀,向學校請的假。我說啥事兒呢,原來這個。李淑芬揮了揮手,今天我們團支部過組織生活,討論一下發展新團員。

她的話音未落,有同學提出不同意見了。怎麼現在討論發展新團員?國慶節不是剛剛才發展了一批?李淑芬頓時圓眼一瞪,批評那位同學,團組織從來都沒有規定發展新團員應該確定在什麼時候。事實上,團組織的大門,永遠都是敞開的,團組織的發展原則是成熟一個發展一個。

方子衿心中也有此疑問。不久前才剛剛發展過新團員了,而且,發展新團員這件工作,畢竟不是班團支部能夠決定的,除非學院團委統一部署,至少也得系團總支作一番安排,因此,黨團員總是批量生產的。李淑芬報出了一串名字,都是寫過入團申請書的。方子衿突然明白,所謂成熟一個發展一個,也是因人而異。這次的組織生活,大概是專為吳麗敏而開。剛一入校,吳麗敏和李淑芬的關係就沒有處理好。吳麗敏性格太直,看什麼不順眼,就會表現在臉上。李淑芬以前似乎沒有刷牙的習慣,進入大城市後,刷牙成了一種附庸風雅。她自己既不買牙膏也不買牙刷,想起刷牙的時候,逮誰就是誰的。進校的第二天,為了此事吳麗敏和她大吵了一架。以後李淑芬如果碰了吳麗敏什麼東西,她就當著李淑芬的面扔掉。從那以後,她們兩人就沒有正經說過一句話,每次討論入團問題,李淑芬算是撈著機會了,數落出吳麗敏的一大串不好。吳麗敏也意識到在她的手下,入團入黨都不可能,交了入團申請書之後,再沒有交入黨申請書。黨團員的組織生活通常都安排積極分子參加,吳麗敏一概不參加,別人問起,她就說,凡是有李淑芬的地方,她會感到渾身起雞皮疙瘩。

團員們都知道李淑芬和吳麗敏有過節,雖然不清楚細節,也知道討論吳麗敏是白費力氣,李淑芬這一關根本過不了。因此,大家將一個一個的名字全都提到了,就是不提吳麗敏的名字。李淑芬有些坐不住了,主動說,我來說幾句吧。我覺得吳麗敏同學最近的表現非常好,完全符合一名團員的標準。有關她的許多事,大家或許還不知道。比如說,她最近請假了,到底為啥請假?請假去了哪裡?班上同學都不知道,我也是昨天聽團委的鍾書記提起才知道的。吳麗敏同學去了瀋陽,去那裡的一家部隊醫院照顧一位志願軍的偵察英雄。接著,她將喻愛軍的英雄事跡大大地宣揚了一番,將他說成是偵察連長,自然也把吳麗敏說成是新時代女性的傑出代表,是偉大的無產階級愛情勇士。她說,吳麗敏同學已經正式向組織遞交申請要和喻愛軍結婚,準備照顧他一輩子。這是一種什麼精神?這是革命的忘我主義精神,是無私奉獻精神,是真正的優秀品質。這才是真正的無產階級的愛情,是革命女性的典型代表。這樣的人不能入團,啥人可以入團?

方子衿實在沒想到,經李淑芬這麼一說,吳麗敏變成了一個女英雄。在她的眼裡,吳麗敏只不過是在追求自己的愛情,與那些什麼精神品質完全無關。方子衿真想大聲地對他們說,別這樣看吳麗敏,她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像其他普通女孩一樣,愛情是她心中最純最美的部分,如果抽像了這一部分,而將其他的東西具象化,那不是真實的,而且是對她以及她美麗的感情的褻瀆。在這樣的會上,方子衿畢竟沒有發言權,即使有,她也不是那種善於表現的人,她會將所有的想法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心裡。

最後的結果並不出乎她所料,投票表決時,所有團員都投了吳麗敏的贊成票。

第二天,學校貼出大紅喜報,院團委研究決定,批准吳麗敏加入團組織。第三天,校黑板報專欄推出向吳麗敏同學學習向志願軍英雄致敬專題。所有文章中,五分之四與吳麗敏有關,另外的五分之一與喻愛軍有關。吳麗敏和喻愛軍的愛情故事,被渲染成一段革命的愛情,似乎吳麗敏不是因為愛上喻愛軍才會去找他去看他,而是因為吳麗敏對革命的愛對英雄的愛,才會愛上喻愛軍這個革命和英雄的化身。另外一篇介紹吳麗敏平常學習以及生活的文章,方子衿看了之後,覺得那根本就不是吳麗敏,而是另外一個人。

方子衿還沒有從這一連串變化中回過神來,她作為入團入黨積極分子,再一次被邀請參加組織生活,這次不是團組織的生活,而是黨組織。學院還沒有成立黨委,只有黨支部。胡之彥是師資班黨小組的組長,為了逃避巡迴演講,他在山東老家裝病,至今還沒有回來。組織生活便由李淑芬召集。和上次團組織生活的議程幾乎一模一樣,只是內容略有不同。上次李淑芬挺著大肚子主持的是發展新團員大會,這次討論的是發展新黨員。讓方子衿目瞪口呆的是,吳麗敏明明沒有寫過入黨申請書,卻被擺在了討論名單的首位。這次,那些黨員們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不需要李淑芬啟發,他們開始擺吳麗敏的好,在他們的嘴裡,吳麗敏變成了一個只有優點沒有缺點的人,她臉上幾個若隱若現的雀斑,都成了燦爛整個寧昌市的美麗花朵。

星期天的上午,師資班安排了專業課。下課時,陸秋生等在教室外。方子衿對此非常反感,卻又不能拒絕。他畢竟是她的未婚夫,他到學校裡來找她,可以說天經地義。而他找她越頻繁,她和他的關係,在學校中知道的人就越多。他越來越走近她的同時,白長山就會越來越遠離她。

陸秋生仍然推著他那輛三槍牌腳踏車。在醫學院,他的這輛腳踏車要比他本人引人注目得多,如果方子衿再坐在後面,那就不僅僅只是引人注目,而是轟動一時。方子衿暗想,他或許就是期望達到這樣的效果吧,這種效果與她內心深處的期望背道而馳,因此,自從第一次之後,她再不肯坐到後座上去。

他推著腳踏車向外走,她將身子擺在腳踏車的另一邊,讓腳踏車形成他們之間的天然界線。經過校門口的宣傳欄時,方子衿看到一張剛剛貼出的大紅喜報,上面的糨糊還是濕的。她先是掃了一眼,然後認真地將喜報的每一個字看了個仔細明白。這是吳麗敏入黨的喜報,從這張喜報貼上的那一刻起,吳麗敏已經成為一名預備黨員。

陸秋生也看了喜報,他說,她很快要成為名人了。方子衿不明其意,反問他,你認識她?陸秋生說,我不認識,不過,警備區這些天都在談論她。讓方子衿意外的是,陸秋生瞭解許多方子衿所不知道的事。他告訴她,吳麗敏的事跡,馬上就要上報紙廣播了。軍人問題一直是困擾著黨和國家的大麻煩。解放戰爭中,共產黨軍隊快速膨脹,由抗戰勝利時的一百多萬迅速發展到解放戰爭結束時的五百多萬,加上一些准軍事力量,人數可能超過千萬。建國後不久,抗美援朝又起,國家不得不再次大量徵兵。現在戰事結束,這些兵的去向問題,還有歷次戰爭中負傷致殘的功臣問題,尤其是他們的婚姻問題,就成了急待解決的重大問題。吳麗敏給社會提供了一個榜樣,社會需要大力宣傳他們的婚姻,鼓勵更多的年輕婦女成為殘疾軍人的妻子。所以,在今後幾年時間裡,像吳麗敏這樣的人,肯定會成為社會的寵兒,輿論關注的對象。

聽了陸秋生的話,方子衿頗有些不甘心,說你這樣說是麼意思?好像麗敏嫁給喻愛軍完全是因為政治而不是為了愛情。陸秋生說,個人或許看重愛情,可社會強調的是政治。方子衿說,麗敏如果知道她的愛情被這樣理解,肯定欲哭無淚。陸秋生卻堅持自己的意見,某一個普通人的愛情如果被上升到政治的高度,那一定是愛情的昇華。

兩人午飯前就開始爭論這一話題,吃過飯後還在爭論,誰都無法說服對方。直到方子衿發現陸秋生將自己帶進了老城一條狹窄的巷子,詫異自己身在何處時,這個話題才終止。你做麼事把我帶到這裡來了?她問。陸秋生帶點神秘地說帶她來見一個人。方子衿以為要見的是陸家的什麼重要人物,一點精神準備都沒有,站在那裡不肯走了。陸秋生說,這個人是寧昌有名的一大怪,對得上眼,割頭換頸都可以。對不上眼,連看都懶得看對方一眼。他領她來,就是想和這個人對一對眼。如果對上了,對她肯定有百利無一害。如果對不上,也沒有任何損失。方子衿站在那裡,認真看著他的眼睛,希望他作更進一步解釋。

陸秋生拉了她一把,說你去看過就知道了。

他們一齊向前走去,窄巷子走到了頭,出現一個很豪華的門樓。門樓上有一副對聯,上聯是「兩指通乾坤」,下聯是「一針治天下」,橫批竟然是「三腳貓功夫」。方子衿心有所動。掛著這樣一副對聯,表明此地應該是一間醫館或者是中醫世家,尤以針灸見長。敢將「兩指通乾坤,一針治天下」這樣的對聯掛在門口,可見定然是技冠一方了。但橫批卻用一個「三腳貓功夫」,又顯得玩世不恭。

陸秋生見她注意這副對聯,介紹說,這副對聯是清朝末年的總督親筆所題,原本還題寫「醫狀元」三個字的橫批。他題寫這個橫批,自然有個講究,這個巷子就叫狀元巷,而世代住在這條巷裡的項家,被世人喻為神醫。不知從哪朝哪代起形成了一個規矩,凡是經過這條巷的,文官下轎武官下馬。有人說,這是因為巷子曾出過狀元郎,皇帝欽賜下馬石立在巷口。也有人說,因為神醫世家項家住在這裡,項家有定人生死的本事,是無冕之王。到了民國,除舊鼎新,一些陳規陋習被廢除了,再也沒有人將這一規矩當回事。後來軍閥混戰,有兩派軍閥都想請項家出山,結果在項府門口狹路相逢,大打出手。子彈不長眼,不知誰射出的子彈擊中了橫匾,橫匾落地而碎。後來是蔣介石這一方取得了勝利,登門道歉,要為項府重修橫批。項府不想勞他的大駕,項欽羊老先生隨手抓了一把藥渣,寫下「三腳貓功夫」五個字,匆匆讓人掛了上去。

一聽說寧昌項府,方子衿便肅然起敬。父親在世時,曾多次提到過項欽羊。父親說,他每次到寧昌,均要前往項府拜訪,可是,項欽羊從不肯出來與他相見。老爺子是醫界的怪傑,沒點緣分,連面都見不到。她不明白陸秋生何以要帶自己來這裡,也不明白此行是否能有收穫。不管收穫與否,既然到了府上,自然要試一試了。她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又伸手在頭髮上抹了幾次,跟著陸秋生跨了進去。

跨進門樓,裡面是一個很大的天井,天井四周圍著兩層木樓,雕樑畫棟,古色古香。院子裡種著許多玉蘭樹,天井的正中,懸著一隻碩大的藥葫蘆。院子裡有些下人在幹著各自的工作,對於人來客往,完全不顧。陸秋生領著方子衿走進正面的客堂,立即有一位女傭上前迎接。陸秋生向用人打聽項欽羊的情況,表示是陸鳴泉的三公子陸秋生希望一敘。用人說,項老先生是否在家,她並不清楚,她去向管家通報一聲。

陸秋生和方子衿坐在客堂裡喝茶。他對方子衿說,項家原是中衢省的旺族,如果追根溯源,也許可以追溯到戰國時期。不知從哪一代起,項家開始習醫,可是這個家族十分奇特,祖訓有三條,第一條傳長不傳幼,第二條傳嫡不傳庶,第三條傳男不傳女。如此一來,掌握項家醫術的,永遠都只有一家。到了項欽羊這一輩,人丁不旺,又戰禍連年,他的三個兒子,一個小時出天花死了,一個年輕時失戀自殺了。最後一個,日本鬼子轟炸寧昌的時候給炸死了。三子給項家留下一脈,長到十五歲的時候,家裡要給他成親,希望他早生貴子接續項家煙火。可他根本不愛家裡為他訂的那個大他六歲的女人,新婚之夜逃走了,從此再沒有消息。全國解放後,人民政府曾努力想幫項欽羊找到他的孫子,幾經努力也沒有結果。於是又想請項老爺子出山,將他滿腹的醫術奉獻給社會,可省市無論哪一位領導上門,他都閉門不納。項老爺子畢竟年事已高,今年剛剛過了九十歲,他自知在人世的日子無多,不想將醫術帶進棺材,就放出風,要收一個關門弟子,男女不限年齡不限親疏不限。得知這一消息,不知多少人上門。

至此,方子衿才明白,陸秋生是想讓她成為項老先生的入室弟子。然而,此事談何容易?項老先生是高人,擇徒自然是與眾不同。她雖然有點家學淵源,現在學的卻是西醫,若是有點門戶之見的,定然不會接受她。方子衿正想著時,用人出來了,對他們說,項老先生說了,陸先生上次已經見過了,此次不見,讓方小姐單獨進去。方子衿緊張地站起來,看著陸秋生。陸秋生對她說,自己不去沒問題,關鍵是想讓她見老爺子一面,只要達成這一目的,就是今天最大的收穫。方子衿覺得心裡沒底。陸秋生對她說,老爺子雖然是一個怪人狂人,可沒必要過於拘謹,自自然然去見他,可能是最好的。

跟在用人身後,方子衿從客堂後側的木樓梯上樓。到了樓上,有一個小的客堂,堂的正中掛著一幅華佗像,兩側擺了兩扇很大的胡楊木屏風,屏風中的人物並非中國古代仕女圖,也不是歷史人物,看上去,更像是項家祖人。客堂中央擺著一張紅木桌子,四周圍了四張紅木凳,桌上擺著一套景德鎮細瓷藍花茶具。正面擺了兩張太師椅,中間一隻木茶几,其中一張椅子上坐著一位五六十歲的漢子,動作靈活,步履矯健。方子衿正判斷此人是否項欽羊,用人向她介紹說這是容管家。容管家見她上來,立起身,彎腰向她施了一禮。方子衿有些手忙腳亂,連忙向他還禮。

容管家說了句請跟我來,領著她向側面的一扇門走去,女傭退了出去。方子衿跟在容管家身後,走過一條窄窄的廊道。廊道的兩邊是鏤花廊圍,廊圍上雕的竟然是《三國演義》中的故事。躬耕壟畝、三顧茅廬、草船借箭、劉備托孤,栩栩如生。廊道盡頭是四扇屏風門,方子衿跟著容管家進去,往裡一看,見裡面是一個很大的房間。房間正中,是一張很大的畫案,上面鋪著氈,擺著畫筆畫具。房間的四周掛滿了字畫,畫風字風可以用四個字概括:怪異樸拙。其中有一面牆被畫遮嚴了,可以看出,那些畫的背後,是整面牆的書櫃。畫案前,一位老者正專心作畫,對方子衿他們的到來,理都沒理。

容管家向項欽羊通報一聲,卻未對方子衿說半句話,將她扔在房間裡,退走了。方子衿孤零零地站在那裡,愣了幾秒鐘,又仔細地打量了項欽羊一番。項欽羊的頭髮眉毛鬍鬚全都白了,卻又不是戲中太上老君那般仙髯飄飄,而是一撮翹翹的山羊鬍子。雖說老人家年已九十,面上卻很少見到老年斑,面堂紅潤,神采奕奕。他的全副心事,似乎貫注於面前的一幅山水畫中,完全不知室內還有第二人存在。

方子衿看過他之後,雙腿一屈,跪在當地,面向項欽羊磕了三個頭。對此,項欽羊似乎渾然不知,繼續低頭作畫。方子衿站起來,輕盈地走到項欽羊的側面,伸出纖纖玉指,擒了硯旁的徽墨,將墨塊在硯盤中輕輕磨動。

「你一新派女子,見了老朽,何以行此大禮?」項欽羊終於說話了。他說話時中氣很足,氣定神閒,手中的筆仍然在山水間游弋。

方子衿說:「剛才不是晚輩行的禮,而是晚輩替家父行的禮。」

「何以要替令尊行禮?」他問。

方子衿說:「家父十分敬佩前輩,曾五次前往府上拜望,卻無緣得見尊顏,因而引以為憾。如今家父已經作古,所以晚輩在尊前替家父獻上一禮。」

項欽羊停下手中的筆,認真地看了方子衿一眼,問她:「家中尚有何人?」

方子衿擺了擺頭:「已經無牽無掛。」

項欽羊再看了她一眼,對她說:「那邊書櫃第三扇第五層第七本書是一本《經絡概要》,你去幫我拿過來。」

方子衿向書櫃那邊走了幾步,見整面牆上,掛著七幅吊屏,吊屏中畫的是七幅山水。顯然,吊屏後面是書櫃,而這七幅畫,應該就是書櫃的櫃門了。第三扇門是哪一扇,上面沒有標明。項欽羊報出第三扇第五層第七本這樣三個數字,是否有考她之意?老先生是一個讀古書的人,數字當然是左起。問題在於怎樣處理這別具一格的畫門。將吊屏掀起來,似乎有些對老先生不恭。她向四周巡視了一番,見門邊有一支竹子製成的撐桿,拿起來握在手中掂了掂,應該就是它了。她拿著撐桿走到吊屏前,撐起左起第三幅畫,掛在旁邊的一個空位,又從下往上數到第五層,準確地拿出第七本書,果然是一本《經絡概要》。

拿到這本書,項欽羊又命她拿來一個本子,將書上的文字用蠅頭小楷抄在本子上。項欽羊吩咐過後,不再理她,傾心繼續作畫。方子衿開始抄寫那本書。剛開始,她還有些擔心陸秋生在外面苦等,沒過太久,她被書中所談的人體經脈給迷住了。以前,她也曾跟父親學過針灸,但僅僅記得一些穴位,對人體經脈卻是不甚了了。看了這本書,她才知道,人體經絡原來如此奧妙。她完全迷進去了,根本不知時間之流逝,哪裡還會想到陸秋生的存在?天黑了下來,她不知道,房間裡亮起了燈,她也不覺。

容管家進來請她去吃飯,她才意識到很晚了。項欽羊早已經離去,書房裡僅僅只有她一個人。她將那本《經絡概要》放回書架,又將畫門掛好,將抄了一小半的手稿擺在畫案上,隨容管家來到飯廳。陸秋生坐在那裡等她,見到她時,伸出一隻手,蹺起大拇指向她揮了揮。飯廳裡只有陸秋生和她兩個人吃飯,有兩個下人在一旁服侍。吃完飯後,容管家送二人出門,臨別時對方子衿說,項老先生交代下來,希望方小姐回去後寫一篇抄寫《經絡概要》的心得。

離開項府,陸秋生孩子似的一蹦三尺高,興奮地大叫起來。方子衿不知他為何如此高興,他說,這半年多來,登門的人沒有幾千也有幾百了,絕大多數人,項老爺子連看都沒有看一眼就打發走了。少數人留下來說過幾句話,一留幾個小時的,她是唯一一個。「他不僅把你留了幾個鐘頭,還給你佈置了家庭作業。你說,這事能不成嗎?你回去後,趕緊把家庭作業做完,給老爺子送去。」

方子衿的心裡,有一股暖流滾動著。她想起母親在世時說過,看人不能光看外表,有一副漂亮的臉不一定有篤誠的心。秋生是個實在人,又真心對你好。如果你們能成,你會一輩子幸福的。如果這個世界只有他們兩個人,天長日久,她也相信自己會愛上他。問題是她的心中已經有了白長山,不可能再裝進另外的人了。對陸秋生,她只有深深的愧意和越來越重的負債心理。

讀《經絡概要》一書的心得,方子衿很快就寫好了,可她沒有時間送去,拖了好一段日子,眼見分身乏術,只能通過郵局寄給了項老爺子。她抽不出時間,學業緊張只是一個方面,還有更為關鍵的一件大事,吳麗敏回來了。

組織上對吳麗敏的歸來,作了極其周密的安排。考慮到喻愛軍回來後的生活以及醫療,在醫學院的南門邊給他們安排了住房,原因是那裡正在建醫院,建成後將從上海搬遷一個醫院過來,作為華中醫學院的附屬教學醫院。有了這所醫院,喻愛軍的進一步醫療護理,將變得容易簡單。房子是老式的平房,穿過一條窄巷,向南走二三十米,便是正在擴建的解放大道。解放大道後來逐年擴建,成為寧昌市最長最寬的一條東西主幹道,可20世紀初建起時,只是一條不到兩公里的土路,後來變成碎石路,並被命名為方正路,解放後,道路進一步拓寬延長,並且更名為解放大道。方子衿剛來寧昌的時候,解放大道拓寬加長工程才剛剛開始,以前的方正路尾端正是武成路,因此,華中醫學院的背後,成了解放大道擴建的重點部位。接下來,又在解放大道和華中醫學院之間建醫院,所以,華中醫學院的背後成了一大片建築工地。吳麗敏的新居和解放大道之間,有一些散落的民房和一些醫院建設指揮部的臨時工棚。這些建築在一夜間全部搬走了,醫學院的學生在這裡搞了很多次義務勞動,才將地整平了,弄出一片很大的廣場。

吳麗敏回來那天,歡迎儀式是從寧昌火車站開始的。一些中學生穿著節日盛裝,手執鮮花,列隊站在月台上。八名穿著嶄新軍服戴著白手套的解放軍戰士,在火車停下之後,邁著正步,列隊走向車門,其中四名留在月台上,另外四名走進了車廂。不一刻,喻愛軍被一名戰士抱著,從車門出來,下面的四名戰士立即伸手將他接住。車上遞下來一架輪椅,據說,這架輪椅頗有來頭,是通過特殊渠道從外國弄來的。有戰士接過輪椅,擺放在月台上。兩名抱著喻愛軍的戰士,將他放到輪椅上。吳麗敏從車上下來了,站在輪椅的後面。軍樂隊開始奏起音樂,四名儀仗隊員將輪椅抬起來,沿著月台向外走。學生們開始揮舞手中的綵帶,載歌載舞。

車站門口停著一排軍用卡車,上面掛著大紅布,貼著「熱烈歡迎志願軍英雄喻愛軍載譽歸來」、「向偉大的中國人民志願軍學習致敬」等一類的標語。喻愛軍的輪椅被送上了第一輛卡車,身披大紅花的吳麗敏,隨後也被兩名解放軍戰士抱上了卡車。這個車隊,便在兩列軍用摩托車的護衛下,緩緩駛出車站路。路的兩旁,有整齊列隊的解放軍戰士以及手持鮮花熱情似火的中學生。

從車站路到醫院新址,兩公里多的路程,一路上都是鮮花綵帶,熱情的人群。在附屬醫院門口那塊臨時平整的廣場上,早已經搭建了一個臨時的檯子,台上掛著巨幅的歡迎標語,廣場上充滿了載歌載舞的學生,掀天的鑼鼓響徹雲霄。方子衿和學校裡的另一位漂亮女同學被選來獻花,她們各自抱著一大束鮮花站在烈日曝曬的檯子下。檯子上站著一些她叫不出名的官員,大多數人穿著洗得發白的軍裝,一個個翹首以待。

喻大哥原是和吳麗敏一起北上的,後來他獨自提前回來了,此刻,他帶著喻母以及兄弟姐妹也都趕到這裡迎接英雄的喻家兒子。

在千百人焦急的等待中,鑼鼓聲和音樂聲首先自東面傳來,飛進人們的耳膜,人群開始激動,有人大聲地喊起口號,馬路兩邊列隊的男女學生打起了腰鼓。那輛載著英雄的彩車,在十幾輛三輪摩托的護衛下,緩緩駛過來。路兩旁列隊的解放軍戰士筆挺地站著,左手提槍,握在胸前,右手行禮。齊展展的一排,看上去像是一個人般整齊,又像是一些木偶,立在那裡動都不動。

市裡和警備區的領導以及喻愛軍的家人走下了檯子,在台下站在一排。方子衿和她的同學手捧鮮花站在這排人前面。汽車駛到他們面前停下來,一隊穿著嶄新軍裝,戴著白手套,紮著武裝帶的解放軍戰士正步走到汽車後面。汽車的後擋廂板被打開了,車上的解放軍戰士抬起輪椅,交到車下的解放軍戰士手中。下面四位解放軍戰士同時伸出他們的手,抓住了輪椅,將輪椅和喻愛軍一齊舉起來,扛在自己的肩上。方子衿的同學走過去,解放軍戰士將肩上的輪椅放在地上。她的同學將一個花環掛在喻愛軍的脖子上,又將一大束鮮花塞進他的胸前。喻母顧不得有關部門的安排,掙脫了攙扶的喻大哥,撲到兒子面前,抱著他大哭。場上一度有些混亂。正是在這混亂之中,吳麗敏的身影出現在車子的後部。下面兩名解放軍戰士伸出了他們的手,將她從車上接下來。方子衿走上前,將一大束花送給她,然後緊緊地摟她入懷。「你有麼感覺?」方子衿小聲地問她。吳麗敏說:「好幸福。」她的聲音有些發抖。方子衿看了看坐在輪椅上的喻愛軍,一些工作人員正努力將喻母同兒子分開,以便領導和英雄握手以及既定程序順利進行。方子衿看到了喻愛軍臉上的淚珠,在陽光下晶瑩發亮。領導上前和他握手時,似乎出了點錯誤,他們伸出的是右手,可喻愛軍的右手癱瘓了,根本抬不起來。領導們不得不收回右手,又伸出左手和他相握。方子衿小聲地對吳麗敏說,你想過沒有?你今後的日子會很難。吳麗敏似乎突然有了一股子豪氣,對她說,我曉得,我有信心。方子衿突然覺得,吳麗敏是無愧於這盛大歡迎儀式的,與自己相比,她真的是一個英雄。

歡迎儀式結束,一些學生代表以及解放軍戰士代表簇擁著英雄喻愛軍前往他的新家。在這些人的後面,分別是喻愛軍的親人、市裡的領導以及學院的領導。方子衿作為吳麗敏最好的朋友,一直走在吳麗敏身邊,和她一起推著那輛輪椅。那一刻,方子衿覺得自己也沾上了一些英雄氣。喻愛軍的房子有三間,一間是廚房飯廳,一間是臥室客廳,另外一間算是客房。進入房子只是一種儀式,一行人推著喻愛軍在房間裡轉了一圈,隨後便又推了出來。接下來,儀式還要進行下一道程序,為喻愛軍準備的歡迎酒會。

方子衿從那條窄巷子裡出來時,一眼看到站在巷口的容管家。她略愣了一下,走過去,叫了一聲容伯伯。容管家從懷裡掏出那本《經絡概要》,又掏出她沒有抄完的抄本,遞到她的手中。他說,項老先生知道她很忙,所以派他來找她。項老先生讓她繼續將這本書抄完。抄完之後,將抄本寄給他,原件暫時留在她這裡,等她有機會去項府時再還回去。容管家交代過後告辭離開了。方子衿站在那裡,浮想聯翩。她想到,項老先生此舉,似乎表明已經收她為徒。不讓她將原件寄還,似有兩層意思,他既擔心這本書寄失,也希望她能有更多的時間消化書中內容。

接下來的十幾天,是方子衿有生以來最忙的日子,也是她最充實的日子。白天她要上課,課間便仔細研究那本《經絡概要》,業餘時間裡,如果時間很短,她就開始抄寫,如若時間稍長一點,她得陪吳麗敏籌辦婚禮。

婚禮在警備區禮堂舉行。這似乎是一種平衡,歡迎儀式以地方為主,而婚禮卻以部隊為主了。警備區禮堂在小玉山。從武成路到小玉山,不僅有十幾公里的距離,還隔著一條長江。一大早,警備區便派了專車過來接他們,方子衿作為吳麗敏的伴娘,自然也跟在一起。一路行去,路上有公安和解放軍封鎖交通,過江用的也是專用輪渡。到了禮堂前,輪椅被抬下來,由吳麗敏和方子衿推著,向大門走去。喻愛軍一身軍裝,胸前戴著一朵大紅花,端端正正坐在輪椅上。吳麗敏穿著一件棗紅色天鵝絨的旗袍,頭髮按照某種傳統挽成了一個髻,臉上掛著的是甜蜜幸福的微笑。為了這一莊嚴甜美的時刻,方子衿在裁縫店專門製作了一件黃色印紅碎花的旗袍,為了襯托吳麗敏,她的位置不是輪椅的正中,而是側面。一名解放軍戰士在他們進門的那一刻走過來,站在了吳麗敏的另一面。這名穿著軍裝的伴郎高大英俊,一臉的肅穆,一隻手輕輕推著輪椅,另一隻手有節奏地擺動,行走著標準的軍人步伐。在他們周圍,是許多手執鮮花,穿著軍綠色長褲白色襯衣的男女學生,他們揮舞著手中的鮮花和綵帶。

輪椅進入禮堂。禮堂裡站滿了列成方陣的軍人代表和各個學校選派的觀禮學生代表。中間留出了一條通道,他們推著輪椅走過去,到達正中位置時,輪椅駛上了鮮紅的地毯。軍樂聲在禮堂裡響起,優美、浪漫而且歡快。雷鳴般的掌聲響起,喻愛軍的臉上,兩滴滾燙的淚流了出來。團市委一位副部長帶頭呼起了口號:向志願軍英雄喻愛軍學習,向志願軍英雄喻愛軍致敬。所有學生一齊高聲呼喊著。

輪椅在音樂和口號聲中走完了紅地毯,沿著用木板臨時搭起的斜坡駛上主席台。主席台上坐著一排大人物,方子衿認得的,僅僅只有周昕若,他是主婚人之一。這是一場隆重的婚禮。不僅僅因為有多名主婚人和多名證婚人,還因為在主婚人和證婚人的背後,站著兩排觀禮成員。司儀領著喻愛軍,一路走過去,一一向他介紹這些身居高位的領導。領導們熱情地和他握手。方子衿跟在輪椅後面,也有幸目睹了這些曾經在炮火中出生入死的共產黨高官,他們一個個英姿勃發,躊躇滿志。

自從手扶輪椅的那一刻起,方子衿就被一種空前的激動籠罩著。她也清楚自己只不過是伴娘而不是新娘,作為伴娘她應該矜持而又優雅,可她控制不住自己,就像自己是新娘一般,心頭的興奮如同南海的波濤一般,激盪不已,一波高過一波。吳麗敏的婚禮按照預定程序進行著,周昕若宣佈婚禮開始,軍區的首長代表男方致詞,然後是學院一名副校長代表女方致詞。在這個極其關鍵的時刻,方子衿走神了,她的眼前出現了幻象。幻象中,這場盛大的婚禮,是為她和白長山準備的。白長山騎著一匹高大的白馬,正是她在夢中見過的那匹。白長山穿著志願軍軍服,果然是沒有領章帽徽的。在英姿勃發的白長山身邊,是穿著潔白婚紗的方子衿,她站在一大叢鮮花之中,鮮花為了她的愛情而燦爛著,她於是成了鮮花叢中的花後。馬上的白長山轉過頭,對方子衿微微一笑。方子衿頓時感到眼前金光四射,幸福成了峨眉山千佛頂的雲海,籐蔓葉梢、山巒溝壑間,水一樣流淌,煙一樣飄繞著的,是絢爛如虹縹緲如霞迷離如霧的濃情。

白長山說:「子衿,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方子衿說:「我也是。這幸福是你給我的。」

白長山說:「我會把每一個日子織成雲錦,讓你的生命永遠燦爛明媚。」

方子衿說:「我會讓我的愛流成一條河,讓你一生蕩氣迴腸。」

幸福漫過方子衿的小腹,漫過她的胸口,漫過她的喉嚨,從她的眼眶流出來,晶瑩透亮,霞光萬道。

白長山說:「我會讓你一生一世為我流淚,右眼流出的淚珠上寫著幸,左眼流出的淚珠上寫著福。」

方子衿說:「能這樣和你在一起,我已經被幸福融化了。」

一陣《國際歌》的旋律將方子衿拉回到現實。吳麗敏的婚禮在這悲壯的旋律中結束,她的婚禮也因此成了一種莊嚴的回憶。

方子衿正埋頭讀著《經絡概要》,聽到面前桌上啪的一聲響。她將目光從線裝書移到桌前,桌上斜躺著一封信,黃褐色的牛皮紙信封,中間一個紅色長條框,右邊一排印刷字。方子衿的目光上移,謝謝兩個字正要溜出口時,見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李淑芬,那兩個字又被她生生地吞了回去。

李淑芬站在她的面前,挺著越來越大下面渾圓頂端溜尖的肚子,意味深長地笑著,多少有點不懷好意地說,子衿,你可是訂過婚的人,可不要玩三角戀遊戲喲。

方子衿嘴角撇了撇,恨不得上前抽她幾個巴掌。她很想立即將那封信抓到手裡,第一時間拆開。可是,李淑芬站在自己面前,她不能讓內心深處那滾雷一般濃烈的情感流露出來。她強行壓制著那種衝動,直到李淑芬再次帶著別具深意的眼神狠狠地剜了她一眼轉身離開之後,她才裝著若無其事地拿過那封信。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拆這封信的時候,那顆心打起了急促的鼓點,手指有些發抖。

白長山在信中夾了一首寫給她的詩,詩的標題叫《鐵甲英雄連》。他在詩中寫道:

自從你走進我的生命/便在我的生命裡播下了春天/自從你的目光/投射到我的天空/我的天空便徹底遠離了黑暗/你是我生命中最亮的星星/照亮了通向前線的運輸線/照亮了我們英雄的鐵甲連

白長山在給她的信中寫道:

妹子:

昨天,團裡轉來了上級頒給我們的一面錦旗,錦旗上寫著五個大字:鐵甲英雄連。我被提拔為連長。戰友們接到這面錦旗的時候,都說這面錦旗應該頒給你。因為是你的散文是你的詩歌在激勵著我們。我們在黑暗的運輸線上奔馳,冒著敵機的狂轟濫炸,經受血與火的洗禮的時候,口裡讀著的,是你寫給我們的詩句。你知道嗎?咱們連的戰友給你取了一個雅號,叫你「咱們連的眼睛」。意思是說,你是我們的汽車前燈,是你指引著我們在運輸線上奔馳。

妹子,我給你寫的那首詩,不是我寫出來的,而是我從心裡流出來的。你就是我生命的春天,你就是我心靈天空中的星星。妹子,你不僅照亮了我在朝鮮戰場的日日夜夜,你還會照亮我的一生,照亮我未來的每一個日子。

方子衿不敢再往下讀了,她擔心自己繼續讀下去,會激動得當眾哭出聲來。

如果說方子衿是白長山心空中的那顆星,白長山同樣是方子衿心空中的那顆星,是懸掛在她的心野之上那顆永遠不滅的星。方子衿的心一直被這封信溫暖著,在溫暖中她吃完了午飯,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吃了什麼。在溫暖中,她走出宿舍,向校門口走去,準備去拜訪自己新認下的恩師項欽羊。半個多月的轟轟烈烈過去了,生活又歸於平靜。當然,平靜的是方子衿而不是吳麗敏,此刻的吳麗敏,或許正推著坐在輪椅中的喻愛軍,在寧昌市的某一個禮堂演講吧。方子衿一路蹦跳著一路唱著歌:「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她如果將歌詞改成「方子衿的天,是明朗的天,方子衿的心裡好喜歡」或許更貼切一些。

可是,剛剛走出校門,她的好心情就被一個迎面出現的人給破壞了。這個人是胡之彥。胡之彥似乎剛剛從家鄉返回,身上背著一隻大包,手裡還提著一隻小包,獨自往校內走。方子衿根本沒有看到他,他卻看到了方子衿。看到方子衿的那一瞬間,他的心中洶湧著仇恨和憤怒。他快速地向方子衿走過去,擋在了她的面前。「他亮的,真巧呀。」他嬉皮笑臉地說,「我刁毛最想見的人是你,沒想到真結巴神了,想誰是誰。」方子衿猛地見到他,心直往下沉。再聽他的語氣看他的神態,心中又是一陣顫抖。她不明白,這傢伙是從哪裡鑽出來的,外出躲了幾個月,第一天回來,不僅不準備夾起尾巴做人,卻還是這麼趾高氣揚,這世界還有公理嗎?

「你想搞麼事?」她怒問。

「我想搞麼事?」他把寧昌話學得怪腔怪調,接著又操起了他原有的雜交官話,「刁毛,老子啥也不想做。我結巴回來啦,向你他亮的報個到,成不?」說過之後,他哈哈大笑著走開。

明朗的天空中,出現了一隻揮之不去的烏鴉。這只烏鴉盤旋著,聒噪著,一忽兒高飛,一忽兒低翔。它似乎在耐心地等待著美麗變成枯萎,生命變成死亡,它在期待一次腐屍的大餐。想到這只烏鴉,方子衿便不寒而慄。它到底會給自己的生命帶來什麼?它會是那只啄食自己的腐肉的烏鴉嗎?和項欽羊相對的那幾個小時,烏鴉知趣地飛走了。項欽羊並沒有明確表示收她為徒,只是像位慈祥的爺爺和心愛的乖孫女促膝聊天。他問起她的家庭情況,問起她的學業情況,問起她今後的人生理想,自然也問起她和陸秋生的關係。

所有問題中,她和陸秋生的關係是最令她困惑的。她告訴項欽羊,陸秋生愛她,而且愛得很深很真,這一點她非常清楚。她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和他訂了婚,並且是認真對待這一紙婚約的。可根本問題在於,她不會愛他。她愛的是志願軍的汽車連長白長山。她不清楚自己是永遠地將愛情給予白長山將婚姻給予陸秋生,還是應該向陸秋生說明一切,然後去追求自己和白長山的愛情。曾有許多次,她都想向陸秋生說明,卻也知道,這將會給陸秋生以毀滅性打擊。她之所以說出這一切,也是希望項欽羊給她一點指引或者啟發。可她沒有料到,項欽羊聽後哈哈大笑,笑得她莫名其妙。項欽羊說,你不應該姓方,應該姓項嘛,完全就是我們項家的種:情種。方子衿突然明白,項家確實是情種,項欽羊的後代之中,有一位是殉情自殺的,還有一位在新婚之夜奪窗而逃,至今杳無音訊。

離開時,項欽羊向她發出了另一條指令:「書櫃的第二扇第三層第三本書是一本《藥要》,你拿去抄出來。」方子衿明白,他根本不是為了讓她抄書,而是希望她在抄書過程中理解書中的精要。拿著這本書,跨出項府大門時,那只烏鴉再一次出現在她的天空。

烏鴉盤旋了十天,方子衿的天空不再晴朗。算著日子,該收到白長山的信了,可是沒有。她想,或許會晚一兩天吧。然而,晚了兩天,還是沒有,晚了五天,十天,仍然沒有。吳麗敏有十天沒有收到喻愛軍的來信,整個人像是傻了一般。那時,方子衿並不完全理解她的情感。現在她明白了,只要想到白長山,她的心就像是被什麼人一陣一陣地猛捏著,尖利的疼痛撕裂著她,將她變成一塊一塊的碎片,然後又將這些碎片揉捏在一起,用大力擠壓著,搓揉著。

吳麗敏在方子衿的痛苦經歷中完成了她的輝煌之旅,回到了學校。兩人見了面,方子衿對她開玩笑說,你回去對愛軍說,叫他把老婆借給我抱抱。吳麗敏一把將方子衿抱在懷裡,羞紅著臉在她耳邊說,今晚你自己去向他借吧。方子衿以為她是開玩笑,調笑道,怕怕,我怕他殺了我。吳麗敏說,我說真的,今晚去我家吃飯。

喻愛軍生活不便,吳麗敏又要上學,又要照顧丈夫,根本忙不過來。喻大媽便住到了這裡,為他們做一些買菜做飯之類的事。方子衿去的時候,喻大媽正在廚房裡忙活著。方子衿進去和她打了招呼,又到隔壁房間去見喻愛軍。進入客廳時,她沒有見到喻愛軍,也沒有看到吳麗敏,見客廳通往臥室的門是開的,便推門而入。剛探進半個頭,她就驚訝地叫了一聲,紅著臉退了出來。原來,這一對小夫妻正在裡面,喻愛軍坐在輪椅前,吳麗敏則弓身站在他的面前,手裡提著一隻夜壺,夜壺前面的嘴對準著他的襠部,有一股激烈的射水聲在夜壺之中翻騰。

照顧過喻愛軍,吳麗敏推著他從房間來到客廳。方子衿坐在那裡和他們談話,自然會問起喻愛軍的病情。喻愛軍說,這段時間,除了巡迴作報告,還曾找很多專家看過,警備區以及市裡的領導對他的情況非常關心,還特別組織了一個專家小組進行會診。專家的意見比較一致,是彈片創傷引起的後遺症。就目前的症狀來看,有幾種可能。一是彈片切斷了腦部控制右邊肢體的某根神經。二是彈片損傷了這根神經。其三則可能是腦外傷引起腦血腫,腫塊壓迫了神經。這三種情況,如果是第一種,則完全失去了醫治的價值,目前無論是中醫還是西醫,都無法接駁神經。如果是第二種情況,有治癒的可能,但沒有一個專家有特效手段和藥物。如果是第三種情況,也比較複雜,如果腫塊進一步加大,不僅會影響其他神經,甚至有可能危及生命。如果借助身體的自然吸收以及藥物作用,使得血腫消失,則癱瘓症狀會自動消失。

方子衿問他們,是否找過中醫。吳麗敏說市裡請來的專家中也有中醫,也開了一些藥,可這些藥在瀋陽時已經用過了,並沒有效果。方子衿想到自己的老師項欽羊,不知他祖傳的針灸術是否能有效果,下次見他的時候,應該問一問。

喻媽媽進來叫他們去吃飯,吳麗敏連忙起身去推輪椅。方子衿站起身來,搭了一下手。吳麗敏家的餐桌是特製的,恰好適應輪椅的高度。喻愛軍坐在輪椅上吃飯,吳麗敏則坐在他的身邊,不時往他面前夾點菜,或者直接將菜送進他的嘴裡。喻愛軍不久前才學著用左手,不太靈便,卻也偶爾夾上一點菜給吳麗敏或者方子衿。雖然夾菜只是一個小動作,方子衿卻感到溫馨無比。她再一次想到了白長山。她想,如果這菜是白長山夾給自己的,即使是一塊鹹蘿蔔,她也會吃出山珍海味的滋味來。吃過飯後,吳麗敏和方子衿都搶著洗碗,喻媽媽不讓。喻愛軍說,敏,子衿在這裡,你陪陪她嘛。讓媽做好了。這一聲敏,叫的雖然是吳麗敏,卻聽得方子衿骨頭有點發酥。她再一次想到了白長山,不知哪一天,自己能聽他這麼叫自己一聲?

方子衿以為吳麗敏會將喻愛軍推回中間的房子,可吳麗敏推著輪椅走過了中間的門,將他推到了最左面的那間,然後將他一個人扔在他母親住的那間房裡,拉著方子衿回到中間。方子衿見吳麗敏的動作有些不合常理,頗有了點訝異。吳麗敏帶著她走進了臥室,並且返身將門閂上了。方子衿站在那裡,目光隨著吳麗敏轉動。

吳麗敏沒有說話之前,臉先就紅了。紅得像熟透的蘋果,又像是飄動著的紅雲,紅色在那皙白的臉上游動,散開。吳麗敏說,子衿姐,我有點事求你幫忙。方子衿說,我們是親姐妹,說這話就見外了吧。吳麗敏說,不是見外了,是不好意思嘛。方子衿再次愣了一下,不說話,只是以驚訝的目光看著她。她說,最近一段時間,她覺得小便痛得厲害,自己弄了點藥,也不見效果,又不好意思去醫院。知道她跟余老師學過婦科,所以找她來幫忙看一看。

方子衿已經看過不少婦科,卻從未給熟人看過,更沒有給朋友看過。她畢竟是未婚之身,未看之前,自己倒是先難為情起來。愣了片刻,她才問,你們是不是不太注意衛生?吳麗敏說,怎麼可能?畢竟她是學醫的,這方面還是懂些的,每次都是她洗的。方子衿於是說,那我看看再說。吳麗敏脫了褲子,坐在床上,整個人向後仰著,雙腿向前屈起,讓臀部高高抬起。方子衿往那裡望去,見那裡鮮紅鮮紅的,顏色和熟了的西紅柿相似。她暗自皺了一下眉頭,讓吳麗敏先穿好褲子,自己弄了些水,仔細地洗過手,再開始檢查。

檢查過後,方子衿去洗手。吳麗敏穿好衣服,站到她身邊,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

「麼樣搞的,會陰都撕裂了。」方子衿說。

「麼樣搞的,還不是他太雄?一個晚上折騰五六次。」吳麗敏語氣中似乎並沒有抱怨,反倒有一種得意的感覺。

方子衿心中再次咯登一下,暗想,哇,愛情原來如此?就連為所愛的人受傷,都是一種幸福?她越來越覺得,吳麗敏就是自己的一面鏡子。她找到的男人雖然有了殘障,可愛情是健全的。自己呢?白長山已經十幾天沒有音訊了,這在以前是從未有過的事。難道他會成為喻愛軍第二?還有,陸秋生怎麼辦?這可是自己情路之上,最複雜的問題。這種複雜之外,還盤旋著一隻烏鴉。最令方子衿感到不安的,還是那只烏鴉。他不僅現在是自己的同學,將來還會是自己的同事甚至是領導。他會不會因此成為自己一生的夢魘?他離開寧昌躲回山東避難的那段時間,自己過了一段平靜的日子,自從他回來之後,自己的厄運接踵而至,今後還會發生什麼更不幸的事?她簡直不敢往下想。

正當方子衿擔心會出事的時候,事果然就出了,不過是以一種她無論怎麼想都不可能想到的方式到來的。

那天晚上,她剛剛從教室裡出來,看到遠遠的有一個人推著腳踏車站在正前方,下課的男女學生迎著他走過去,他像是一尊神似的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盯著教室的大門。學生們到了他的面前,自然地分向兩邊,一群黑壓壓的人頭,在他的面前分流,又在他的背後匯合。方子衿雖然沒有看清他的面容,卻從他的身形以及腳踏車認出了他。她急急地走上前去,帶點責備地小聲說:你怎麼站在這裡?陸秋生冷冷地說,你跟我來。這聲音像是在數九臘月裡冰凍過一般,透著一股子深重的寒氣。方子衿略愣了一下,故意拉開一點距離,跟在他的後面,走向那片竹林。

寒氣在竹林裡轉悠,竹葉的顏色都變了,瑟瑟地抖著。沒有月光,三級北風吹得星星懶懶散散的,沒精沒采。不知哪來的一隻野狗在有一下沒一下地吠著,只有老鼠們永遠那麼精神,你追我趕,唧唧地發出痛苦的呻吟,卻仍然要鬥得你死我活。紡織娘顯然不是累了而是凍壞了,竟然聽不到聲音。麻雀的叫聲,還在竹林裡雲集。陸秋生站在那裡,背對著她。她走過去,默默地站在他的身邊,等待著他說話。黑夜剪出他的背影,異常肅穆,異常堅挺。煙頭的火光,一閃一滅,映照著他的臉,像是上了一層釉色,紅銅一般泛著紫光。

她掖了掖衣襟,還是覺得寒風往頸子裡猛灌。她想早點說完話早點回去,不僅熱被窩吸引著她,還有師傅給的那本《藥要》,真是本奇書,可算是《本草綱目》的補遺。你怎麼不說話?她說。他仍然不語,面前的火星閃動的頻率加快了許多。她等了好一段時間,沒有耐心了,說,太冷了,如果冇得麼事,我回去了。

他突然轉過身來,問她:「你是不是準備和我解除婚約?」

這個問題好突兀。她確實想和他解除婚約,可是,無論在何種情況下,她不會主動提起這件事。哪怕永遠將愛情埋在心裡,她也不會毀約。她不做那種無情的人。「你說麼事啊,我麼時候說要和你解除婚約了?」她問。

「那些信是麼回事嘛?」

「信?麼事信?我不曉得你說麼事。」

陸秋生突然從懷裡掏出幾封信塞到她的手裡,說:「你不曉得?這些信你也不曉得?」

方子衿緊緊地抓著幾封信。天是黑的,沒有月光,那些信在她的手裡,只是黑黑的幾張紙,沒有顏色也沒有字跡。她心中有了某種不妙的預感,卻仍然不肯相信這會是事實。她說:「這是哪個的信?到底是麼回事嘛。」

「麼回事?你問我?你應該去問那個白長山去。」陸秋生憤憤地說。

白長山的信?真的是白長山的信?這樣看來,他截下了那些信?想到自己為這些信何等的牽腸掛肚柔腸寸斷,一股巨大的怒火,錢塘江潮一般,一瞬間漫過了理智的堤壩。久已積澱的鬱結,火山一般爆發了。她衝著他大發雷霆。她說,你私拆了我的信?你竟然私自看我的信?你知道這是在侵犯人權嗎?你有什麼權力拆我的信?聽了她的話,陸秋生目瞪口呆。這是怎麼回事?她反倒說是他私拆?他憤怒了,說,你血口噴人,倒打一耙。方子衿說,我血口噴人?我倒打一耙?你知道嗎?在我的內心深處,我一直把你當做自己的親人。你也知道,我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親人了,你是我唯一的親人。這話讓陸秋生心中一動,他深情地叫了一聲,子衿,伸開雙臂,要去抱她。她卻像見到洪水猛獸一般,一連向後退了幾步,哭著說,我以為,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傷我,只有你對我好,只有你保護我。可我怎麼都沒想到,沒想到,傷我最深的……她已經說不下去了,轉身向前跑去。

陸秋生見她要走,幾步跨到她的面前,將她攔住。「你等一下。」他說,「這件事好像有些誤會,我要解釋一下。」

方子衿固執地說:「誤會也好,事實也好。我不想再多一道傷口。我不想聽任何解釋,你讓我走吧。」

「不!我一定要解釋。」陸秋生堅決地說,「這些信不是我拆的。我拿到時就是這樣的。」

方子衿露出一聲冷笑。這個解釋真是太蒼白太可笑了。白長山的信明明是寄到醫學院的,又怎麼可能跑到他所在的幹部培訓班去了?

陸秋生緊緊地拉住她,怎麼都不肯放她走。他向她解釋說,這些信,是有人裝在信封裡寄給他的。他收到的時候,外面還有一層信封。他查過郵戳,是從武成路那家郵所寄出的。他以為這件事是她幹的,目的就是用這種方法告訴他,她心中已經有了別人,希望他和她解除婚約。方子衿不想說任何話,只是淚水肆無忌憚地流著。陸秋生見她不說話,自然意識到她根本不相信自己所說的這一套,便又說:「不信的話,我明天把那只信封拿來給你看。」

無論陸秋生怎麼解釋,方子衿是真的不肯相信了。將信封拿來?他難道不能跑到武成路那間郵所,給自己寄信?這不是太簡單的一件事嗎?能說明什麼?有人將信寄給了他?可能嗎?除了他,誰會關心她愛著什麼人和誰戀愛?

陸秋生見她不相信自己的解釋,便放開了她,對她說,看來,無論我怎麼說,你都是不會相信我了。你回去吧,我也不解釋了。但我向你保證,我一定要向你證明我沒有對你說假話,半句假話都沒有。我一定要找出證據來證明我自己。

方子衿跌跌撞撞地向宿舍跑去,淚水順著她的雙頰恣意地流著。她知道,她和陸秋生是徹底地完結了,可無論如何,她沒有想到,完結竟是以這樣一種殘酷的方式,竟是如此的深刻和傷痛。

夜黑暗著,北風呼呼地翻動著她的長辮。月亮遠遠地隱沒在不可知的深淵之中,星星於是成為銘心刻骨的淚水。

和方子衿鬧翻的第五天,陸秋生再次收到一封信。郵局統一印刷的那種白色信封,信封上的字像是一些蟲子在亂爬。陸秋生沒有像以前那樣迫不及待地將信拆開。他對這些信已經失去了興趣,或者說他已經意識到,這些信對自己已經沒有意義。他拉開課桌的抽屜,隨手將信往裡面一扔,然後將抽屜鎖上。

雖說是短訓班,可因為要發文憑,因此也就要考試。陸秋生將自己全部精力投入到複習考試之中,一再告誡自己,他和方子衿的婚約已經解除了,這段情緣已經結束了,從此不要再想她迷她戀她。

事實上他做不到。他的靈魂已經依附於方子衿身上。和方子衿分開,他成了無所依附的孤魂野鬼,處於靈魂出竅狀態。既脫離了他的軀體又被方子衿剝離的靈魂,飄蕩於不可知的陰暗空間之中,懸浮於如夢似幻的浩瀚宇宙之間。只有陸秋生存留於人世,他成了一具行屍走肉,沒有思想,沒有慾望,沒有情感,有的只是麻木和空虛。

考試開始的前一天,陸秋生再次收到一封信。這封信在他的桌前躺了好半天,他雙眼盯著這封信,眼中空洞無物。不知過了多久,洞空中出現了物體,有長白山的松濤,有峨眉山的雲海,有戈壁灘的沙暴,有雅魯藏布江畔的雪原。遼闊之中,有一隻潔白的鴿子在飛翔,鴿子的身後,留下的是一條白色的雲線。雲線在藍空下舒捲,組成一幅圖案,那是一幅五線譜的圖案。陸秋生知道,那是他對方子衿的愛又回來了。愛的回歸,令他激動得想放聲大哭。

愛原來是詩,愛原來是音樂。心中無愛,生命就是皮囊,心中有愛,生命才成其為生命。愛其實只是付出,真愛並不索取回報。愛而得不到回報是痛苦的。可是,如果不讓他愛,那就不是痛苦而是死亡。兩相比較,他寧願痛苦地愛著而不願讓心靈虛空。陸秋生突然作出了一個決定:他要用一生來愛方子衿。他要愛著並且享受付出愛的快樂,不索取點滴回報。

為了愛,他必須做一件事:向方子衿證明自己的無辜。

將最近的兩封信以及以前的信封交給她,或許是證明自己無辜的方法。然而,僅僅證明自己無辜,對方子衿還有多大意義?這一切的關鍵,已經不在於證明他自己,而在於查清這些信究竟出自何人之手。最初收到信的時候,他真的以為是來自方子衿的暗示。方子衿太漂亮太迷人太純潔了,她原本屬於天上的仙女而不屬於人間。不幸的是她來到了人間,那麼,她也應該屬於一個比董永比牛郎優秀千萬倍的男人。董永和牛郎只不過是人們的一種想像,典型的癡人說夢。陸秋生很清楚,他就是現代版的董永,是現代版的癡人說夢。夢永遠都是夢,不可能成為現實。他能夠有幸和方子衿締結婚約,已經夠幸運了,幸運之中的陸秋生總在擔心,夢有一天會醒的。恰在此時,那些信像鴿子一般飛來,他以為那是來自天國的信使,是來將他從夢中叫醒的。現在看來,這並不是事實。事實躲在現象的背後,目的不言而喻,給方子衿製造麻煩、痛苦甚至是傷害。這個隱藏在現象背後的事實包藏著險惡,包藏著禍心。

一定要將這只黑手挖出來、抓住、砍掉。

他拿起了面前的信,像偵探一樣仔細地研究起來。可他畢竟不是偵探,對這一行太陌生了。他再一次想到了自己的好朋友楊維華,當偵探是他的專業,他應該可以比自己看出更多的蛛絲馬跡。楊維華果然夠專業,他將那些信仔細地看了看,又拿出放大鏡,在信封上研究了半天,然後將所有的信遞還給陸秋生。陸秋生問,你看出了麼事?楊維華說,案子已經破了。這話讓陸秋生瞠目結舌,半天才問他是怎麼破的。楊維華說,其實很簡單。公安局破案,不會漫無目標,首先要確定一個偵查範圍以及作案動機。寄這些信的人,動機是什麼?打擊方子衿以及陸秋生。此人對方子衿或者陸秋生懷有仇恨。什麼人恨他們兩人或者恨其中的一人?確定了這個嫌疑範圍,接著再查找證據。證據之一是這些信從哪裡發出來的。每一封信都蓋有發信局和收信局的郵戳,上面標有收寄的時間、地點和到達的時間、地點。寄這些信的人似乎不太懂得反偵查手段,所有的信全都是從醫學院附近武成路那間郵局寄的,這就進一步縮小了調查範圍。第二步,檢驗筆跡。一個人無論怎麼偽裝,書寫規律是難以偽裝的,他的筆跡不僅存在固定的規律性,而且體現著這個人的性格特點。這三項指向的是同一個人:胡之彥。有了這三條,剩下來就只有一件事可做:派人埋伏在他寄信的郵局,在他再一次寄信時,當場將他抓住。

楊維華問陸秋生:「我派人去把他抓起來?」

陸秋生覺得,這樣的小事不足以成為一樁案子,公安局出面有點師出無名。而且,即使是將他抓了,也只是批評教育一番,並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他準備用自己的方式來解決這件事。陸秋生的解決方法是最簡單直接的那種。每天考試前,他將腳踏車停在考場前,卷子發下來,他就低頭猛寫。他本人是正牌的大學本科畢業,這一類的考試對於他來說,簡直就是小菜一碟。估摸著可以及格了,他迅速將卷子交上去,衝出考場,騎上腳踏車就往醫學院飛奔。到了那間郵局,他將帽簷拉低,衣領豎高,往裡面一鑽,還真沒有人能認得出他來。

臨近期末,一些人要向家裡報告行期,另一些人由家裡匯來路費,需要取匯款。加上各學校上午和下午各安排一場考試,時間上充裕,郵局裡的業務也就格外繁忙。陸秋生將自己隱在這些學生之中,眼睛透過帽沿,緊緊地盯著門口。第一天,他等到的竟然是方子衿。

方子衿在棉襖外穿了一件紅色罩衣,戴著一條金黃色絨線圍巾,頭上是一頂白色的線帽。她走進郵局時,整個郵局似乎突然亮了許多。一些男學生見到她,眼睛登時閃出特殊的光芒,不時地往她身上瞅一眼。陸秋生見到她,心潮澎湃,很想上前和她搭話。他很清楚,此時對她說任何話都是徒勞,只有等自己抓住那只黑手,證明自己的無辜之後,才可以真相大白。雖然他一再強抑著和她說話的念頭,見她站在櫃檯前貼郵票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蹭到了她的身邊。蹭到她身邊的遠不止他一個男人,還有另外幾個男學生裝腔作勢在她面前走來晃去。陸秋生蹭上去,往她面前的信封上看了一眼,收信人的地址欄上,他看清了「中國人民志願軍」幾個字。再看收信人姓名一欄,明明白白是「白長山(哥)收」。這些字就像是一梭子機槍子彈,每一顆都擊中了陸秋生的心臟。他只覺得眼冒金花,天旋地轉,幾乎當場倒地。

方子衿將貼好郵票的信扔進郵筒,旁若無人地走出去。陸秋生渾身上下,已經沒有半點力氣,斜靠在櫃檯邊,大口地喘著氣。他的臉色一定十分難看,以至於一個年輕的女學生以為他得了急病,關切地問他是否需要幫助。他無力地擺了擺頭,衝著那個女學生笑了笑,道了一聲謝,支撐著走開了。

陸秋生以為自己得一直苦守下去,讓他大喜過望的是,第二天下午,胡之彥的身影就出現在郵局裡。

站在郵局門口,胡之彥向營業廳裡看了看,大概想看看是否有熟人。隨後,他跨進來,跟在一個漂亮女學生後面排隊。陸秋生像個發現獵物的獵人,眼中冒著晶亮的光,同時小心地藏好自己,躲在一旁靜靜地窺視著獵物的一舉一動。為了不驚動獵物,他有意保持和獵物間相當的距離,並且強抑著與獵物目光相撞的衝動。隊伍緩慢地向前移動,終於輪到了胡之彥,他交錢買了一隻信封,然後拿起筆開始填寫。陸秋生悄悄地接近胡之彥,見他在信封上寫下的,果然是自己就讀的學校和自己的名字。陸秋生心中一陣狂喜,身體因為激動而發抖。他想起以前和敵人拼刺刀的時候就是這種感覺,渾身的血液會在一瞬間突然加速流動,同時全身的力量積聚起來,等待著一次爆發。

胡之彥寫好了信封,又從懷裡掏出一隻牛皮紙信封。信已經被撕開了,露出裡面白色信箋的一角。他將牛皮紙信封對折了一下,準備塞進白皮信封裡。就在那一瞬間,陸秋生看清了信封上的幾個熟悉的字:方子衿。

後來的一切發生得極其突然。陸秋生將全身的力氣積聚於握成拳的右手,右拳在他的額前劃了一道美麗的弧線,準確地落在胡之彥的下頜上。胡之彥的臉猛地往上一抬,嘴巴張開叫了一聲。與這一聲音同時而出的,是一次紅色的噴射,那是一道虹,優美地在空中形成一道拋物線。陸秋生十分清楚,胡之彥的身材至少比他高十公分,體重也超出自己十公斤以上,如果給他絲毫機會,他就會組織瘋狂而且凶狠的反擊,那時,自己很可能一敗塗地。陸秋生的優勢在於攻擊由他掌握主動,一切迅雷不及掩耳,同時,他代表著正義,對手是在幹著一件無恥勾當,心理上首先就輸了一著。第一拳打出的同時,陸秋生又打出了第二拳。這一拳擊在胡之彥的腹部。巨大的衝擊力,使得胡之彥原本向後仰的頭部又向前傾,腹部向後收。陸秋生知道自己仍然未能完全握得勝券,他趁熱打鐵,抬起腿,向胡之彥的襠部猛踢過去。

最後一擊令胡之彥遭到重創。他悶悶地叫了一聲,身體失去重心,向後倒去。他的身後有不少男女學生,那些人躲之不及,反而成了他的支撐,有幾個人甚至伸出手來幫了他一把,穩住了他的身體,給他反擊提供了機會。陸秋生自然清楚還未擊倒對方,他大叫一聲,撲過去,抬起腿照準胡之彥一陣猛踢。因為身邊有其他人存在,有人擋住了他攻擊的線路,有人竟然伸出手抓住他,使得他的攻擊未能達到預期效果。胡之彥則趁此機會開始猛烈反擊。他身高力大,抬起一腳,踢中了陸秋生揮起阻擋的手腕,當即卡嚓一聲,陸秋生的手腕骨折了。第二擊,他一拳打中了陸秋生的臉,那張帶點隱形麻子的臉,立即像麵包一樣膨脹。胡之彥似乎還想進行第三擊,卻未能得逞,身邊無數雙手將他們兩人扯住了。

有人質問陸秋生為何平白無故打人。陸秋生掏出自己的證件,說明自己的身份,又拿起胡之彥剛剛寫好的那只信封給大家看。接著,他彎腰從地上拾起那隻牛皮紙信封舉在手裡,指著上面的名字告訴大家,這是一位志願軍寫給某位女同學的信。這位女同學是我的未婚妻。他又指著胡之彥說,他,他自己已經結了婚,有了老婆,可還是對我的未婚妻心懷不軌。被我未婚妻拒絕後,他懷恨在心,不僅私拆了志願軍軍官寫給我未婚妻的信,而且把這些信寄給我。你們說,他的目的是什麼?既想破壞我和未婚妻的關係,也想破壞我以及我的未婚妻和志願軍的關係。你們說,他到底想幹什麼?我懷疑此人是美蔣特務,是要破壞抗美援朝。

陸秋生的話激起了那些青年學生的義憤,他們不僅不再幫胡之彥,而且對他拳腳相加,一瞬間將他打倒在地。警察趕到將他們制止時,胡之彥已經是傷痕遍體,地下有了一攤血漬。

第二天的考試結束,人保科兩名幹部等在門口叫走了方子衿。

方子衿對發生的事一無所知,進入人保科辦公室時,完全不清楚所為何事。兩名人保幹部像審訊犯人一樣,讓她站在他們面前,口氣嚴厲地質問她:你為麼事叫人打自己的同學?方子衿對這個問題感到莫名其妙,反問:你們講麼事?我怎麼不明白?其中一名人保幹部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怒斥道:老實點。方子衿感覺到了這兩個人明顯的惡意,乾脆緊閉其口,無論他們問什麼,不再作答。兩個人保幹部認為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戰,大為惱怒,不僅衝著方子衿咆哮,而且一次又一次以拳頭擂著面前的桌子。

這些驚天動地的響聲驚動了人保科長,他從裡面一間屋子走出來,對兩個幹部說,她還是個孩子,你們小聲點,別嚇著她。其中一個幹部對科長說,她還是個孩子?孩子能做出這樣的事?方子衿忍無可忍,大聲地說:我做了麼事?要你們像審犯人一樣審我?人保科長看了看方子衿,問她是否知道胡之彥被人打的事。方子衿睜大眼睛,擺了擺頭。人保科長又問她最近一次見陸秋生是什麼時候。她說大概有差不多一個月了。人保科長又問,聽說你和一個志願軍連長在通信,但最近有很長時間沒有收到他的信了?方子衿說確有其事,她最後一次見陸秋生的時候,他將其中的一些信給了她,是拆開的。她認為那些信是被陸秋生攔截並且私拆了,兩人因此吵了一大架,從此再沒有來往。人保科長又問了她一些問題之後,對她說沒你的事了,你可以走了。方子衿心裡的疙瘩沒有解開,自然不肯走,她追問科長,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科長便將昨天下午陸秋生在郵局打胡之彥的事告訴了她。

離開人保科,方子衿立即去校門口買了些水果趕去醫院看陸秋生。

陸秋生的左手綁著夾板,打著石膏。一名女護士站在他的床前批評他,說你再到處亂跑,不好好接受治療,你這隻手就廢了。陸秋生解釋說,不是他想跑,沒有辦法,他得趕回學校去考試。女護士說,曉得要考試你還打架?陸秋生說那雜種該打,我恨不得打死他才解恨。女護士說,打死他你也得償命。陸秋生笑著說,就算是償命也值得。方子衿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敲了敲門,跨進去。陸秋生看到方子衿,嘴大張著,像是被人使了定身法,不再動了。女護士說,你命真好,打架了還有人來看你。說過之後轉身離去。

方子衿走到床前,將水果放在床頭櫃上。我給你削水果吧。她說。半天沒有聽到響應,她轉過頭看他,見他木呆呆地坐在那裡,眼淚刷刷地順著臉頰往下滾。她暗吃了一驚,問他:你哭麼事?他說,我好激動。

「你真傻。」她說,「你們就要分派工作了。這樣一來,他們可能不給你工作。」

陸秋生說:「丟個工作算卵子?我連命都能丟。」

方子衿忍了忍,還是把心裡的話說了出來:「為麼事?你為麼事要這樣?你明明曉得,這件事我對不起你,我心裡只有他。」

陸秋生說:「我心裡不能沒有你。」

方子衿的心被猛地震動了一下。她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撲進他的懷裡痛哭一場。她知道,自己欠他的債是越來越多越來越重,這一輩子,看來是還不清了。下輩子吧。她在心中對他說,秋生,下輩子我來還你的債,好麼?

事實也正如方子衿所料,干修班考試結束之後,接著開始分派工作。陸秋生因為打人事件影響,受到了暫緩分配的處分。胡之彥也有損失,因為被打傷住院,有三門專業課沒有參加考試,另外有兩門不及格,總共五門需要補考。陸秋生打了他雖然有錯,可他也打折了陸秋生的手,同時,他私拆他人書信,在全校師生中引起極大反感。鑒於此前他的一系列品質問題,周昕若校長提議給予他行政記大過處分、行政降職處分、黨內警告處分和暫緩畢業處分。但學校領導在討論這一處分決定時,覺得過於嚴厲,只給了他行政記過處理。這個行政處分,雖然並不影響胡之彥的黨籍,不影響他的畢業甚至不降他的職務,但是,對他未來的仕途,無疑成了巨大的阻礙。

學期的最後一天,系裡召開師生大會,由系裡一位副主任宣佈對胡之彥的處分決定,余珊瑤總結本學期的工作,部署下學期的工作。會議結束,學生可以離校了。方子衿回到宿舍,清理了一些衣物,裝在包裡,往肩上一背,匆匆向外走。同室的同學知道她家中已經無人,驚訝地問她去哪裡,她說去一個親戚家過年。走出校門的那一刻,她看到了胡之彥和李淑芬,他們似乎有意向她示威,並排站在傳達室門口,以一種直直的目光盯著她。胡之彥的目光刻薄而且陰鷙,燃燒著一團火。李淑芬的目光尖銳怨毒,彷彿兩把刀子,可以將人割得條清縷晰,支離破碎。那一瞬間,方子衿意識到,自己生命的天空中,將不再只有一隻烏鴉,已經出現了第二隻,這新出現的一隻是母的,正挺著一肚子的仇恨。

所謂親戚根本不存在,方子衿去的是師傅項欽羊家。她要利用這個假期跟著項欽羊學知識,也要利用項欽羊的家逃避陸秋生和胡之彥。項欽羊自然也希望有一個鮮活的漂亮的女孩陪伴他度過又一個孤寂落寞的春節。

項欽羊果然是大怪人一個,他家周圍,鞭炮聲幾乎要將這個城市轟上天了,他的院子靜悄悄的,雞不鳴狗不叫,連老鼠都乖乖地呆著,亂躥的時候盡可能躡手躡腳。盡街都是酒香肉香線香鞭炮香,只有他的院子,飄著濃濃的墨香。沒有臘魚臘肉,沒有果子年糕,不送灶神不緊門不亮燈不出天方。在項家,感受不到一絲一毫年的氣氛。項家族人不少,趁著春節上門來給老爺子拜年,老爺子只是讓容管家收下拜帖,招待清茶一杯,然後就將人打發了。市裡的一些政商名人,自然不會忘了這個怪老頭,親自登門的不少,老爺子同樣是一杯清茶。方子衿是來向他學醫的,尤其是學習項家祖傳的針術和灸術,可老爺子每天拉著她作畫,不僅僅他作,還要求她也學。

方子衿還想借助這個春節說服老爺子幫喻愛軍治療。吳麗敏試過了所有方法,沒有絲毫效果。方子衿覺得,專家分析的三種可能中,只要不是神經完全斷了,用針同時用灸,應該會有效果。不久前,她已經向師傅提起過此事,希望師傅能夠接治喻愛軍。可不知師傅是沒有聽清楚還是怎麼的,將話題扯到了別的事情上。她想,自己難得和師傅在一起,這次和他一起過節,他肯定抓住這個機會教自己針灸術,自己也正好趁這機會重提此事。沒料到,他只顧著繪畫,根本不提醫術。一直到年初二,方子衿才總算抓住了一個機會。

這天和以前的每天一樣,早晨起床,她陪著老爺子練太極拳,然後吃早餐,接著進入畫室寫字作畫。項欽羊寫完一幅大大的華字,方子衿正準備拿過去掛起來,他揮了揮手,示意她別急。他指著這幅字問她,是否看出毛病。方子衿看了半天,最終還是擺了擺頭。項欽羊說,這個華字,每一筆的佈局都不錯,運筆連貫,筆力統一,原本該是他的作品中上乘之作。可是,有一個問題使得這幅作品成了敗筆,那就是最後那一豎太長了。這一豎太長,整個字的重心上移,顯得不穩。最後,老爺子指著這幅字說,毛病出在頭上,頭重了。可病根卻在腳上。

方子衿突然之間靈竅大開。她說,師傅,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人和字同理,寫字作畫,要通要透要均衡,給人看病也一樣,理在求得通透求得均衡?項欽羊看了她一眼,讚許說,這幾天的畫總算是沒有白畫。方子衿趁機將話題引到了喻愛軍身上,說她有一個朋友,因為彈片傷了頭部,導致半身不遂。看起來,病在手上在腳上,實際根子在頭上?項欽羊說,不錯,你看過《經絡概要》,自然知道,人體四肢,決定於首。首腦靠經絡指揮四肢,如果經絡不暢,則四肢麻痺。首腦是人的關鍵所在,用藥用針,尤其是用針,凶險異常。既然經絡是由大腦控制,反之,刺激經絡,也就可以刺激大腦。因此,針並不一定非得用在大腦才能治腦病。方子衿再一次請求師傅幫喻愛軍看病,項欽羊說,凡事要講個緣,有緣他的病自然就好了。緣不到,強求也沒有用。

這就等於拒絕了。方子衿還想再堅持,容管家走進來,向項欽羊通報說,陸秋生先生前來拜年。項欽羊沒有回答容管家,而是看著方子衿。方子衿自然已經意識到,陸秋生拜年是虛,尋她是實。放假前,陸秋生就曾對她說過,今年春節不回南昌,要在寧昌陪她。這些天,他或許找遍了寧昌的各個地方,今天終於找到這裡來了。看來,這件事一定得有個了斷了,項欽羊看著自己,大概也是這個意思吧?

她對項欽羊說:「師傅,我去一下。麼時候回來說不準,你不用等我。」

來到樓下的客廳,見陸秋生坐在那裡喝茶。她說了一聲我們走吧,領頭向外走去。陸秋生不明白她要幹什麼,身不由己地跟著她。轉了兩趟車,回到醫學院。陸秋生忍不住問道,你怎麼回來啦?方子衿不語,一直向前走。走到女生宿舍門口,方子衿掏出鑰匙,開了門,站在門邊等他進去,將門反閂了。

「做麼事回到這裡來了?」陸秋生問。

方子衿不語,脫了鞋子,爬到她的鋪上,平平地躺下來。陸秋生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她,一眨不眨,幾次想提問,知道她不回答,便愣愣地站在那裡。方子衿躺了一會兒,沒聽到動靜,彎過頭,將半邊臉伸到床沿外看他,對他說:你傻站著做麼事?上來啊。陸秋生感到腦袋有些蒙,不解地說,做……做麼事?方子衿的頭已經縮回到了床上,聲音順著宿舍頂部飄出來,給你!陸秋生心中一陣狂喜,激動得發抖起來。他用腳尖蹭著鞋跟,蹭了好幾次,才總算是將鞋脫了。

陸秋生伸出手,抓住床邊的柱子,他的手在抖索著。他抬起腳去踏梯襯,第一次沒有踩上,整個人差點滑了下去。他踩了第二遍,上了一級。換了一隻腳,再上一級。他的頭已經伸出床沿好一段距離,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躺在面前的方子衿。方子衿就在他的面前,只要他稍稍彎下頭,就可以吻到她那輪廓分明微翹的唇。她的雙眼緊閉著,長而且翹的黑睫毛像兩隻小手一般伸向他。她的下巴線條流暢地向他翹起,像一朵含苞的荷花,嬌羞而又燦爛。雖然穿著衣服,他仍然看到她的胸部連綿起伏,像是平靜的湖面上,停泊著兩艘小船,優雅地蕩漾。

他的心狂跳著,血液在血管裡奔突。他的太陽穴裡面,像是有鼓槌在敲打一般,鼓皮震顫不已。她躺在他的面前,就像一個殉道者,以十二萬分的虔誠,迎接一次靈魂的進獻。他僅僅只是上了兩級,被最初的衝動摧毀的理智就回來了。他停下來,認真地看了她很長時間。

「他怎麼辦?」他問。

她一時沒有明白過來,反問:「你什麼意思?」

他說:「白長山。」

「我把情留給他。」她說。

陸秋生沉默了,站在那裡,定定地看著她。她的眼睛仍然緊閉著,胸脯仍然在起伏顛簸,她口中呼出的熱氣,帶著一股特殊的芬芳,迷幻藥一般衝擊著他理智的堤壩。

「你等麼事?」她問。

「子衿,請你告訴我。如果沒有……沒有白長山,你會不會嫁給我?」

方子衿睜開眼睛,頭稍往他這邊偏了偏。過了片刻,她又側過身子,用手肘將自己的身體撐起來一些,她的臉和他的臉在同一水平線上了。她說:「你想些麼事?你不是早就想要我嗎?」

「我希望你回答我。」

方子衿沉吟之後說了一個字:是。

陸秋生抬起腳,向下探了一級,踩上,身體隨後向下矮了一截。他又抬起另一隻腳,身體再次矮了一截。最後,他的雙腳踩到了自己的鞋上,小心地將鞋穿好。方子衿在上面探出頭,看著他彎腰穿鞋的背影,心空突然被悵然充滿。他穿好了鞋子,站起來,仰臉看著她,對她說,現在我知道了,我是第二。子衿,我對你說,你不要為此愧疚,就算我一生當你的第二,我也會覺得非常幸福。追求你的第一去吧,不要考慮那麼多,我祝福你。說過之後,他轉過身,向門口走去。

方子衿想叫住他,可她的嘴張開之後,實在不知該說點什麼。心中有一團熱烘烘的東西轉動著,緊緊地堵塞著她。

《愛情萬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