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8

那麼,什麼是男人呢?我在大眾文化中的所見所聞告訴我,男人負責性交和殺戮。可是在生活中的所見所聞又告訴我,男人負責賺錢。也許這兩者之間有一定的關聯,因為在我們的世界裡,賺錢就需要你小心地避開性交和殺戮,所以也許是文化提供了那些非生活的部分。對這一點我並不瞭解,也不關心。我覺得那是他們的問題。這些年,女人非常努力地想要擺脫強加在她們身上的刻板印象。但麻煩的地方是,這些印象中又確實有一部分符合實情,因此,要否定它們,通常也就意味著你需要否定一部分真實的自我。或許男人的處境也相同,但我不這麼認為。我認為他們很喜歡自己的社會形象,覺得它們很有用。如果沒用了,他們也可以隨意改變。如果男人僅止於此,那麼,我寧願永遠沒有他們,靠單性生殖繁衍後代,那就意味著我只能生女孩,這點倒是很適合我。可是,在這種印象的另一面——也就是現實,同樣好不到哪裡去。因為即便我認識的男人不那麼沉溺於殺戮,性交不太頻繁,賺的錢(最重要的部分)也不多不少,他們也不會變成另一番模樣。他們還是會很無趣。也許那就是成為勝者的代價吧。因為我所認識的那些被男人肏,也被生活肏了的女人,真的很了不起。

作為被歧視的群體,還是有一點優勢的,那就是,你擁有自由,擁有想怎麼瘋狂就怎麼瘋狂的自由。如果你去聽一群家庭主婦的談話,你會聽到許多無稽之談,其中有些真是瘋狂。我想,這也是太過孤單,沒有人阻礙你胡思亂想、讓你的思想符合社會規則的緣故吧。自由思考帶來瘋狂,可也帶來智慧。普通女人會把那些肏蛋的事實說出來。你可以選擇忽略它們。她們仍可以胡言亂語,卻不用被關進監獄(當然,有一些還是會的),因為每個人都知道她們瘋了,而且她們影響甚微。一個女人,不管虔誠與否、世俗與否、消極與否、過分自信與否、愛與否、恨與否,都不會遭到太多的抨擊。她的選擇在於,要麼被說成拖油瓶,要麼被說成蕩婦。而我所不理解的是,女人怎麼突然就有了影響力。眾所周知,子不教,母之過。那麼,這毫無力量的母親,是如何做到這點的?她一周要洗五筐衣服,還要擔心是否將淺色的衣服混進深色的衣服裡,她這些力量都是從何而來?她如何補償父親造成的不良影響?為什麼直到這種力量後來被稱為責任,她才知道自己擁有它?

我正試著去瞭解輸與贏。如今,遊戲規則變成了男人只要遠離是非就能贏,而女人總是輸,再偉大的女人也不例外。伊迪絲·琵雅芙和朱迪·嘉蘭[29]這樣的女人從她們的輸中獲益而變得成功。這倒是很清楚,然而,不清楚的是,我們到底在玩什麼樣的遊戲。若你贏了,贏得的是什麼?在這方面有過經驗後,我知道你輸了什麼。但我不知道,即便你贏了,除了錢,你還能得到什麼。也許只是如此而已,豈有他哉。我猜就是這樣,因為當我看著所有的贏家,看著全世界的諾姆時,我再看不到別的東西——除了錢,一種在塵世的安逸和某種合理性。

你會以為我討厭男人。或許是吧,雖然我的一些最好的朋友是男人……我不喜歡這種處境。我不認同這種泛泛的仇恨。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二十世紀的和尚,罵女人是多麼惡毒,說她們出門的時候應該遮住全身,以免讓男人沾染上邪惡的思想。世界以男人為重,女人只是與他們相關的存在,這種假說太鮮為人知、太隱蔽,就連我們也是最近才發現。然而,看看我們讀的那些書。我讀過叔本華、尼采、維特根斯坦、弗洛伊德和埃裡克松[30]的書,讀過蒙泰朗、喬伊斯、勞倫斯的書,還讀過一些不如他們聰明的人寫的書,比如米勒、梅勒、羅斯[31]和菲利普·懷利。此外,我還讀過《聖經》和希臘神話,也並未質疑後來的修訂本中為什麼將蓋亞、特勒斯[32]和莉莉絲[33]放在腳注裡,還說是薩杜恩(羅馬神話中的農業之神)創造了世界。我讀了又讀,從來不去質疑,印度教徒、猶太人、畢達哥拉斯、亞里士多德、塞尼卡人[34]、加圖[35]、聖保羅、路德[36]、塞繆爾·約翰遜、盧梭、斯威夫特……嗯,你明白的。多年來,我也沒怎麼放在心上。

所以,現在我很難說別人偏執,因為我自己就是一個偏執的人。我曾警告別人,我有性格缺陷。可事實是,我厭倦了四千年來男人不斷地告訴我女人有多麼墮落。尤其讓我深惡痛絕的是,當我環顧四周,看到這些墮落的男人和優秀的女人,他們都在私下裡懷疑著,那四千年來的評價是正確的。那些天,我感覺自己是個罪犯,是個亡命之徒。也許那些用異樣的眼神看我走在沙灘上的人就是這麼認為的吧。我之所以有這種感覺,不只是因為我覺得男人墮落、女人優秀,還因為我相信,被壓迫的人有通過犯罪途徑贏得生存的權利。當然,這樣的犯罪意味著,被壓迫者公然反抗那些由壓迫者制定的約束被壓迫者的規則。可是這樣的處境讓你一不小心就會走上擁護壓迫的道路。我們被束縛在「主-謂-賓」的句式裡,最好的辦法是把它倒過來。可這根本不是什麼答案,對吧?

嗯,那就交給別人來回答吧,或許那些不像我這樣有性格缺陷的新一代人可以。我對男人的感覺源於我自身的經歷。我有點兒同情他們。就像一個剛從達豪集中營裡放出來的猶太人,看見一個年輕英俊的納粹士兵肚子上中了彈,在地上打滾,只是看了一眼,便繼續往前走,甚至都不會聳聳肩。我一點兒都不在乎他們。我的意思是,不管他是什麼人,不管他羞於何事、渴望何物,都不重要。我要在乎也太晚了。也許,我一度在乎過。

但是,仙境就在門後。我會永遠討厭納粹分子,即便你能向我證明他們也是受害者,他們只是受了幻覺的支配,或者他們被幻想洗腦了。我心裡的石頭就像一顆牡蠣中的珍珠——是為了防禦應激而累積起來的。我的珍珠就是我的仇恨。我的仇恨是從經歷中所得,它並不是偏見。我倒希望它是偏見,那樣一來,我或許就能忘卻它。

《醒來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