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1

十月,是劍橋最美的時候。陽光照在紅磚砌成的人行道上,金燦燦、紅艷艷的樹葉給陽光染上了一層朦朧、柔軟的色調,天空湛藍。秋日的空氣溫柔、灰白,傳遞出淡淡傷感,脆弱的樹葉在腳下發出悲傷的聲音,這讓秋天成了一個凋敝的時節。而在這裡,成千上萬個年輕的新面孔和為迎接新年而穿梭忙碌的身影,讓這種凋零感煙消雲散。

米拉對自己的課程不怎麼感興趣,但閱讀書目是一大挑戰。她在圖書館一待就是幾個小時,並往來於各個書店,她感覺,這種深入、廣泛的閱讀讓她的思維打開了。她主要閱讀原始文獻,而且只將各種選集作為研究指南。相對之前的閱讀習慣來說,這是一次令人欣喜的改變。

她掛上了窗簾,買了一些抱枕和幾株植物,舉辦了她的第一場晚宴派對。她邀請了伊索、艾娃、瓦爾和克麗絲。她在那小小的廚房裡,圍著燻黑的爐子,盡可能像她們那樣優雅地忙活著。她準備了烤雞,因為實在想不出更特別的食物了,但看她們的反應,好像她做了一頓盛宴。晚餐結束時,她高興得滿臉通紅。她在餐桌上擺了紅色的康乃馨,艾娃很喜歡它們,還興奮地叫起來,看她的樣子,彷彿那些花朵在她的靈魂裡生了根,彷彿她的肉身被它們包圍著。

「你喜歡就帶回去吧。」

艾娃瞪大了眼睛:「我嗎?哦,不行,米拉。我只是很喜歡而已。」

「你帶回去,我會很高興的。」

「真的嗎?謝謝你,米拉!」看艾娃的樣子,好像米拉給了她很珍貴的東西。她抱了抱米拉,把臉埋進花朵裡,一遍又一遍地謝米拉。艾娃的反應太誇張了,會讓人覺得有點兒假,可即便認識不久,米拉也相信,顯而易見,她是發自內心的高興。

晚飯過後,她們坐在客廳喝酒。

「拿你的生活來說,」瓦爾對伊索說,「你在一個柑橘種植園之類的地方長大,你衝過浪、游過泳、滑過雪,還曾背包環遊世界,你在急流裡劃過獨木舟,你曾騎自行車穿越肯尼亞。再以我為例,我的生活沒有那麼精彩,但我去過很多地方。克麗絲和我乘坐一輛巴士遊歷了歐洲;我們在南方幫忙登記選民;我們在印第安保留地教過書,做過基本的護理工作;我們在阿巴拉契亞地區動員人們反抗剝削他們的礦業公司;多年來,我們為和平運動、劍橋的學校和城市問題出過力……」

「媽,那是你,我可沒有。」

「或者,艾娃……」

她將視線從花朵上移開:「哦,我什麼也沒做。」

「你做了。到目前為止,你獨自生活了好幾年,你靠一份無聊的朝九晚五的工作養活自己,住在舊房子裡,為了賺點兒錢能每晚學芭蕾舞,那也需要勇氣和力量……」

「那只是我的愛好。」艾娃小聲地反駁。

「那你覺得電視和電影裡又放了些什麼呢?老一套的人物、『性感尤物』,還有家庭主婦——這還是他們費心去找女性角色的時候……」

「她們有三種類型:女主角、壞女人和介於這兩者之間的人。女主角金髮、品行端正,性格溫馴得跟麵包卷似的;壞女人總是深色頭髮的,最後會被殺死,她所犯的罪就是性;那個介於好壞之間的女人,或由好變壞,或由壞變好,不管怎樣,她最後往往也會死。」伊索笑著說。

「我一直想當壞女人,」艾娃說,「可有時候,女主角的頭髮也是深色的。」

「其實,還有另一種類型,」伊索沉思著說,「沒有性慾的。你知道吧,沒有性慾的多麗絲·黛[14]就像個小男孩一樣四處胡鬧,沒有性慾的洛克·赫德森[15]像年紀更大一點兒的小男孩。貓王也是那樣,披頭士樂隊也是。」

「那倒是真的,」米拉附和道,「無性的,或是中性的,就像凱瑟琳·赫本一樣。」

「或者嘉寶,或者黛德麗。」

「或是那個娃娃臉、紮著辮子的朱迪·嘉蘭。」

「或者弗雷德·阿斯泰爾[16],你怎麼也想像不出他做愛的樣子。」

「為什麼,是你們假設的嗎?」米拉問她們。

「也許是因為,一個真正的女人,要麼是天使,要麼是魔鬼。真正的男人就必須有男子氣概,不能走可愛路線。或許那些中間人物,也就是那些無性和中性的人,可以逃避這種道德壓力。」伊索說。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魔鬼。」艾娃小聲咕噥著。

「但你的行為更像天使。」米拉笑著說。

「五歲的時候,我穿了件新禮服,興高采烈地跑到院子裡給爸爸看,我感覺自己漂亮極了,轉圈給他看,裙子飛了起來,內褲露了出來,然後,爸爸把我抱進屋,用皮帶抽我。」

她們看著她。瓦爾皺起了眉頭,好像很痛苦的樣子。「那你現在對他是什麼感覺?」她問。

「我愛我爸,但我們經常打架。我不經常回家,因為我們總是打架,那樣媽會很難過。我上一次回家還是兩年前的聖誕節,因為我說不喜歡林登·約翰遜,爸就打我,他直接伸手過來,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你們知道嗎,真的很疼,疼得我眼淚都冒出來了。於是我拿起櫃檯上的一把叉子,就是那種用來翻肉的長叉,照他的肚子戳了下去。」她用那種柔和的亞拉巴馬州口音說著,神情像個孩子,長睫毛下的眼睛忽閃忽閃的。

「你傷到他了嗎?」米拉驚駭地問。

「你把他殺了嗎?」瓦爾笑著說。

「沒有。」艾娃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但我肯定讓他流了不少血!」她咯咯笑了出來,笑得愈發大聲,「他一定嚇壞了!」她直起身,又補充道,「我告訴他,他要是再打我,我就殺了他。可現在我很害怕回家,因為如果他打我——他會的,因為他就是這樣一頭蠻牛——我就不得不殺了他。我不得不殺了他。」

「他會打你媽嗎?」

「不,他也不打我哥。自從我哥長得比他壯後,他就不打了,但他最常打我。」

「打是他表示愛你的方式。」瓦爾乾巴巴地說。

「沒錯,」艾娃抬頭看著瓦爾,「是這樣的。他最愛的就是我,這點我是知道的。」

「是在訓練你。」瓦爾又說。

艾娃盤腿坐在地上,手裡捧著那瓶康乃馨。她把臉埋進花朵中:「好吧,可我不知道訓練了我什麼,因為我什麼也不擅長。」

「艾娃,不是那樣的!」伊索抗議道。

「我就是什麼也不擅長!真的!我想彈鋼琴,但我很害怕在別人面前彈;我想跳舞,可我年齡太大了。我只能整天敲那台老舊的打字機,這個我做得很好,可是越做越無聊。」

伊索對瓦爾和米拉說:「艾娃只在十二歲左右上了幾年的課,後來在大學裡又學過兩年,但她就彈得很好,他們還讓她上台和克利夫蘭交響樂團[17]一起演奏。」

「伊索,我只是贏了一場比賽。」艾娃急忙糾正,「你有點兒誇大了,那只是一場比賽而已。」

「但那已經很棒了!」米拉驚歎道。

「不,不是的,」艾娃又埋下頭看花,「我太害怕了,我感覺自己再也不會上台,再也不會有那樣的經歷了。太可怕了。所以,我的鋼琴之路到那兒為止了。」

「那你為什麼不跳舞呢?」米拉繼續問,「你還不算老啊。」

艾娃抬起頭看她:「太老了,米拉,我都二十八了。我幾年前才開始跳舞……」

「她跳得很棒。」伊索打斷她。

「這個嘛,」她匆匆瞥了伊索一眼,又轉頭看著米拉,「我覺得作為一個新手,我表現得很好,可是有點兒太遲了。」

「她應該從小開始上課的。二年級的時候,她坐下來彈鋼琴,只是隨便彈了幾下,老師還以為她學過。」

「呃,我在收音機裡聽過。」

「你本應該去上課的。」

「可是,爸媽的情況不是很好,他們可能從沒想過送我去。你知道嗎?想都沒想過。」

「我倒希望我媽是那樣。七歲那年,我經常畫畫,於是,媽就跑去給我找了一個美術老師。他真是個可怕的傢伙,他就住在下面的街區,靠教畫畫換碗飯吃。多討厭的人!」克麗絲皺了皺眉。

「那確實是我犯下的少數錯誤之一。」瓦爾承認道。

「那是你的錯,可受罪的卻是我,」克麗絲打趣地說,「做爸爸的罪過啊……」

「我不是你爸爸。」

克麗絲聳了聳肩。「媽咪,你得承認,你永遠是我唯一的爸爸。其他人不過是空有父親形象而已,像是戴夫、安吉、富奇、蒂姆、格蘭特……」她邊說邊掰著指頭數,同時還頑皮地對瓦爾扮鬼臉。

「或許沒有爸爸還更好,」艾娃憂傷地說,「你曾希望自己有個爸爸嗎?」

克麗絲一臉嚴肅地看著她。「有時候吧。你知道嗎,有時候,我會想像,有個人晚上回家來,咯吱窩下夾著報紙,」她咯咯輕笑著,「然後擁抱你或什麼的。」她說完又笑了。

「那是愛人,克麗絲。」伊索笑著說。

「還有,帶我去別的地方,真正玩的地方,比如動物園,你懂的,不像我媽一樣帶我參加反戰遊行。」

「我怎麼不知道你想去動物園?」

「我不想去,只是打個比方而已。」

「那就好,因為我討厭動物園。」

「那馬戲團呢?」

「我討厭馬戲團。」

「我看你是討厭任何沒有語言的東西。」

「沒錯。」

「我喜歡馬戲團,」伊索說,「我帶你去,克麗絲。」

「真的嗎?」

「一言為定。等下次去波士頓的時候。」

「太好了!」

「我也可以去嗎?我喜歡馬戲團。」艾娃喊道。

「當然,我們大家一起去。」

「我小時候就是個小魔鬼。我曾經不買票偷偷地溜進去。」艾娃咯咯輕笑著說。

「可真是夠壞的。」瓦爾低聲說道。

「她的真名叫黛麗拉[18],如果你被取名黛麗拉,你會怎麼想?」伊索壞笑著說。

「伊索!」艾娃站了起來,瞪了伊索一眼,然後轉向其他人,「是真的。我跟著艾娃·加德納[19]把名字改成了艾娃。我媽叫我黛麗拉·李。」

「那就是你,」伊索親切地說,「妖女黛麗拉和安娜貝爾·李[20]的結合體。」

「我寧願是瑪戈·芳婷[21]。」她氣鼓鼓地回嘴。她的背繃緊了,一雙眼瞪著伊索:「你想讓我變成這些人,你覺得我是個妖精。你還覺得我快死了嗎?」

「你就是個妖精啊,艾娃!你隨時隨地都在調情,不停地拋媚眼兒,不是嗎?你的笑容和舉止也很羞怯動人。你甚至都沒法給車加油,當你走進去時,整個加油站的男人都不幹活,光顧著看你了。」

「好啊!」艾娃生氣地說,「他們還能有什麼用?男人就是用來得到東西的工具。我要是知道怎麼使用他們,那就太好了!」她的身體緊繃,攥緊了拳頭,臉上那嬌俏而羞澀的神情不見了,突然變成了憤怒。她看上去高貴、有力卻又沮喪。

「你當然知道怎麼使用他們。」伊索勉強地說。

艾娃又把臉埋進了康乃馨裡。「你說得我好像一直試圖從他們那裡得到什麼似的,可我沒有。你那麼說可不對。你知道,一直都是他們在找我,哪怕我看都不看他們一眼。你知道在地鐵上是什麼樣子,還有昨天,我們去雜貨店時,那個男人的反應,或是樓下公寓裡那個。我並沒有向他們索取什麼,我不需要他們。大多數時候,我不需要男人。我只需要音樂。」

她們都默默地盯著她。

「別人盯著我看,我就不自在。」她低著頭說。

「如果可以做世上任意一件事,你最想做什麼?」伊索換了一種歡快的語調問。

「跳舞。在真正的芭蕾舞劇中,在真正的舞台上。」

伊索又轉身問瓦爾:「你呢?」

瓦爾笑了笑:「我想要的並不多,只想改變世界。」

伊索又問米拉。「我不知道。」她略帶驚訝地說,「我年輕的時候想要……生活。不管這生活是什麼意思。不過我還沒有真正開始生活。」

「克麗絲呢?」

「我也不知道。」她那年輕的臉上透出一種近乎悲傷的冷峻,「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讓每個人都快樂。我願意幫助全世界忍饑挨餓的人。」

「很崇高的想法啊。」伊索笑著對她說。

「你呢?」

伊索笑了:「我要去滑雪,真的。每當滑雪時,我都有強烈的滿足感。我不像你們那麼認真。」

「可那也是一件認真的事,」艾娃甜甜地說,「和跳舞一樣認真。」

「不,一個是藝術,一個只是玩樂。」她啜了一口酒,「可我又在想,我現在在這兒究竟是在做什麼。」

瓦爾抱怨道:「我們又得討論這沒意思的話題了嗎?」她轉身對著艾娃,「每天,從早到晚,大家就坐在雷曼餐廳,喝著咖啡,抽著煙,捶胸悲歎,探索我們的靈魂,只為搞清楚我們他媽的為什麼來這裡。」

「好吧,我也在想,你們為什麼來這裡。這個地方這麼可怕,」艾娃哆嗦了一下說,「誰也不和別人說話,即便說話,也總是談一些奇怪的事情。」

「可你們為什麼不離開呢?」克麗絲看著她們,又轉身問她母親,「你為什麼不在鄉間買一座大農場呀?我喜歡在鄉下和豬啊牛啊什麼的生活在一起。」

「確實。」伊索插了一句。

「我們大家可以住在一起。我真的很喜歡住在公社[22]裡,只是有些人太古怪了。但如果和你們住在一起就太好了。我們可以輪流劈柴什麼的。」

「克麗絲,你不知道『什麼的』不是『等等』的同義詞嗎?」瓦爾說。

「艾娃可以跳一整天的舞,伊索可以滑一整天的雪,媽可以每天早晨出門改變世界,米拉可以坐下來想想自己要做什麼,我呢就去騎馬。」

大家都覺得那樣太好了,馬上開始著手規劃:房屋的大小、位置,要養什麼動物,誰負責養哪種動物。她們因為豬而爭論起來,伊索堅持認為它們很乾淨,艾娃則堅決不願意養。她們還因為其他的家務瑣事爭執不休,艾娃堅決不做那些事。她唯一願意做的就是喂雞。

「我喜歡小雞,」她歎息道,「它們會嘰嘰叫。」

這些爭論最終以捧腹大笑告終。她們感歎人類實現社會和諧真是很難。

她們走後,米拉洗了碗,拿了一瓶白蘭地到客廳。她關掉燈,坐在窗邊,呼吸著十月份寒冷而潮濕的空氣。樓下的過道裡傳來一個男人的腳步聲。她聽著,直到那聲音消失。

她的胸中湧起一種充實、鮮活而又奇怪的感覺。她在想伊索和艾娃之間的關係,伊索就像艾娃的母親。還有克麗絲列出的那些名字,他們是瓦爾的情人嗎?瓦爾會當著女兒的面把男人帶回家嗎?瓦爾不介意克麗絲那樣說話嗎?當然,她自己有時也那麼說話。但克麗絲才十六歲啊。她思索著克麗絲提出的大家住在一起的建議。顯然,那只是一個白日夢,但談起這個話題時,為什麼大家都感覺那麼自由、那麼興奮呢?她覺得獨身生活並不盡如人意,但也從未想過再婚。和那樣一群朋友住在一起肯定很有趣,每天都有奇思妙想,充滿了生氣,不像男人們,只是一味地維護自己的尊嚴和觀點。這樣一個晚上,如果諾姆在場,他一定會對她們討論的那些話題,說話的方式,那種隨性、玩耍般的愉悅氛圍,以及她們的一些觀點——尤其是瓦爾的——感到震驚。他一定會站起身來,看看表,嚴肅地說明天還有要事要辦,在八點半離開。

然而,這確實很有趣。她感覺精力充沛,充滿了能量。她想開始工作。她感覺以前她極力壓抑的東西正在逐步釋放,那種自我壓抑曾令她疲憊不堪。但具體是什麼東西呢,她也說不清。她唯一能確定的是,和那些朋友在一起,她可以做到完完全全的真實。

她又想起了瓦爾和克麗絲。在她們的調侃和爭吵背後,你能感覺到親近與信任,似乎很令人羨慕。而如今,對於自己的兒子,那兩個從她身體裡鑽出來的嬰兒,她深愛著的孩子,她幾乎一點兒都不瞭解。她回憶起自己看著他們蹣跚學步,回憶起他們放學回家後第一次念出書本第一頁的單詞,回憶起他們用清澈的眼睛看著她,給她講學校發生的事,她想起了那時自己心裡的感覺。她回憶起自己將臉埋進他們的床單,聞他們身體的氣息。

而現在呢?她每週會給他們寫信,都是一些簡短而禮貌的信,和他們談談天氣,談談她正在看的書,告訴他們她去了哪裡。剛開學的時候,他們每人會給她回一封簡短的信,後來就再沒寫過。也許他們並不因為離開她而感到難過。因為諾姆離開後的頭幾個月,她真的太可怕了,從那之後,他們就和她保持著距離。她心中五味雜陳:他們是諾姆的孩子,長得像諾姆,所以她對他們感到憤怒;她因自己的失敗而對他們心存愧疚——如果她表現得好一些,她和諾姆的婚姻也不至於瓦解;她心中滿是憤恨。諾姆離開後,她的地位更加顯而易見:一座房子和兩個孩子的僕人。也許他們喜歡這樣?是的,她有這種感覺,也許更甚。所以,她拋棄了他們,不是肉體上的拋棄,而是心理上的拋棄。如今肉體上她也拋棄了他們。

她猛然悲從心來。她無法道歉,也無法回到他們身邊,更無法抹去他們的記憶。這世上沒有公平,但也許仍舊有愛。

於是她決定和他們一起過感恩節。

《醒來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