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

對我們中的許多人來說,那個夏天,似乎都意味著與過去告別。難道每個人都在扮演斯特拉·達拉斯?

凱拉被哈利說動,決定再給他們的婚姻一次機會。她回到了他的身邊,並答應他再也不見伊索了。這一次,他非常生伊索的氣。她很不解:「你以前多麼通情達理啊。」

「以前我沒有當真。」

「為什麼?我告訴過你我愛她。」

「老天,凱拉,她是個女的。」

「那又怎樣?」

「好吧,我不介意多一個人補充,但我不想被取代。」他的生氣聽起來就像是嫉妒,她反而感到欣慰。如果他不愛她,就不會嫉妒,對吧?她把房子轉租出去,開始打包行李。哈利幫她做家務的時間比以前多了,可她還是覺得生活很空虛。有幾個下午她又去找伊索,雖然心懷愧疚,卻情不自禁。她沒有告訴哈利她去找過伊索。她對自己說,到了阿斯彭,她就再也見不到伊索了。她為自己的欺瞞尋找借口。

那段時間,她正在尋找論文選題,可也三心二意的。她坐在圖書館裡漫不經心地翻書。她在家重讀浪漫主義詩歌。突然間,她覺得浪漫主義詩歌正如哈利所概括的:自我陶醉於對現實的粉飾。對於華茲華斯獨特的音律結構和濟慈的語言,過去她擊節讚歎,現在卻毫無感覺。柯勒律治變得令人反感,拜倫就像個被寵壞了的、愛發脾氣的孩子,雪萊則像個時常夢遺的青少年。她讀書的時間越來越久,可她讀得越多,就越發覺得他們是一群炫耀自己聲色犬馬的生活、自命不凡的青少年。她納悶自己之前怎麼就那麼喜歡他們呢。每天,她都會一臉厭惡地合上書本。要打包行李準備前往阿斯彭的時候,她只往哈利的書堆上多加了一套《莎士比亞全集》。她決定,整個夏天就用來烤麵包、種花,也許還可以備孕。她認為這不是自我放棄,而是一種休息,一種調整。然而,當他們坐上車,駛向第一站——俄亥俄州她父母親的家時,她並不覺得像是度假一般輕鬆自在。她凝視著哈利的側影,依然能感覺到往日偷偷望著他時那種愛意。她仍對他的卓爾不群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欽慕。可她也感到一種弱勢,甚至低人一等。她隱約覺得,自己正在駛向一座監獄。可當哈利需要她指路時,她立馬把這種想法拋到了腦後,心情明朗起來。凱拉喜歡看地圖。

凱拉走後,伊索萎靡了幾周。可是,適應力極強的她,短短一周之後就交了新朋友,又開始像以前那樣忙碌起來。以前是凱拉每天都來,如今換作了克拉麗莎。

克拉麗莎和杜克還在吵個沒完。她不想提這些煩心事:「還不是該誰洗碗之類的雞毛蒜皮。問題是,我真的再也不想洗碗了。我討厭做飯掃地,我再也受不了了。杜克不在的時候,我就熱點兒盒飯湊合湊合,吃完把餐盒丟進垃圾桶,餐具就先堆在一邊。直到餐具堆積如山,我實在沒的用了才去洗。或者他快回家了,我才去洗。我吃什麼都無所謂。那我為什麼要做飯?」

「是啊,怎麼不請個保姆呢?我倒是不在乎打掃,」伊索咧嘴笑道,「而且我正需要錢,我幫你做,我收你——一小時三塊錢怎麼樣?」

克拉麗莎卻不笑:「那樣只會掩蓋問題。」

「聽起來挺嚴重啊。」米拉說。

「不過還是可以解決的。」然後她就轉而談論別的話題了。可是下回這些女人聚在一起時,她又會提到這件事,然後又岔開話題。

那些天,格蕾特常跟她們一起去伊索家。她總在下午四點左右出現在那裡,穿一身奇裝異服,手拿一瓶葡萄酒,看起來就像童話裡的公主。她總穿著款式奇怪的繡花襯衣,披一塊紗麗做出飄逸的樣子,找一些誇張的珠子和飾品鑲在上面,像民族服裝似的。她用方巾挽起深色的頭髮,戴上沉甸甸的耳環。伊索說,格蕾特把衣服穿出了藝術。格蕾特對藝術很感興趣,她正計劃寫一篇論文,主題為十八世紀晚期的素描和詩歌意象之間的關係。她使這個小集體有了新的活力。整個夏天,大家的談話都精彩紛呈。

克拉麗莎的問題還在繼續。一天,她們正在談論政治中的互惠問題,她突然插一句:「杜克現在就是這樣!我才意識到。」

「從通用汽車跳到杜克,跨度也夠大的。」格蕾特說。格蕾特出身貧寒,用她自己的話說,她對一切有錢人都抱有成見。

「好了,我現在明白了。每當杜克參加完哈佛的派對,陪我聽完一張新唱片,承認我喜歡的搖滾樂團確實不錯,或者給我買了一件特別高檔的襯衫,他就會表現得好像有權得到什麼回報似的,好像我欠他什麼似的。我獨自洗碗時,他就在沙發上坐著,我一抱怨,他就生氣,還說他都沒時間看報紙了。對此,我一直很生氣,可你也知道,我不想變成一個沒完沒了嘮嘮叨叨的人。我也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那就是他所理解的折中。」米拉笑著說。

「是啊。等值交換。其中的邏輯似乎有問題,但我又指不出是什麼問題。」

「他希望你扮演女人傳統的角色,」格蕾特說,「而他……」

「是的,而他怎麼樣?」

「給你洗腦?」

克拉麗莎揚起下巴,長出一口氣說:「所以,合理的交換條件就是我也給他洗腦。可我去參加他同事辦的派對,也從來沒批評過尼克松。我去他家走親戚時,也和其他女人一起在客廳裡喝咖啡,而男人們則在廚房裡喝白蘭地,聊政治。」

「現在的人怎麼還這樣!」格蕾特氣呼呼地說。

「我不知道別人是怎樣,反正他們還是。我在找一個進攻的角度,現在找到了。謝謝。」

那天,對杜克的議論就到此為止。

還有一次,克拉麗莎談起了她的論文主題《社會結構對十九世紀英國小說的影響》。「當然,這種影響早在十八世紀就已經有了——比如,在笛福的小說裡,可是,到了克雷布[15]和奧斯汀的時代,它已經成為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金錢,金錢,金錢。那是其他一切事物的根源。就像那時的杜克一樣。」她補充道,然後突然停住了。她低下頭,頭髮散落下來,幾乎遮住了她的臉,可米拉還是能看到她眉頭微蹙,差不多能讀懂她的心思——她意識到自己獨自一人時是絕不會認識到這些的,只有在和這些女人談論別的事情時,她才能想到,好像它們是自動進入她腦海似的。她有些困惑。然而,米拉什麼也沒說。

「錢!我喜歡錢!」格蕾特大叫道,戴著鐲子的手臂在空中揮舞,「但也不要太多。」

克拉麗莎抬起頭,嚴肅地說:「是啊,我也喜歡。但不像杜克那樣。他無時無刻不在談錢,簡直鑽到錢眼裡去了。他一直就那德行。每次我們出門逛街,他就挨個商店逛,什麼都想要。他想買大衛的畫,但並不是因為多喜歡那些畫,而是因為他認為大衛總有一天會成名,值得投資。他老說要退役——但其實他很喜歡軍隊——去和麻省理工的幾個人合夥做生意。他是通過哈利認識他們的。他們總在談論用電腦搞城市規劃。顯然這行眼下很賺錢。雖然他們還上著學,可已經想著開一家咨詢公司了。」

「什麼樣的咨詢公司?」伊索坐在窗下,陽光照在她頭髮上,修長的腿搭在椅子扶手上,纖細的手裡拿著一支小雪茄。

「你看著就像凱瑟琳·羅斯[16]。」

「才不像呢!」

「你像。」

「你喜歡凱瑟琳·羅斯嗎?」

「嗯。」克拉麗莎咧嘴一笑,舔了舔嘴唇。

「那好吧,我像她。」伊索笑著說。

「他們想解決問題。他們認為城市規劃機構會來找他們,他們要收集相關數據,輸入電腦,電腦就能告訴他們該如何治理污染、如何管理學校、如何解決國內的移民問題、如何提高出生率。他們覺得自己能規劃我們的未來。他們堅信,這一切之所以如此混亂,是因為沒有人去規劃。」

格蕾特「哼」了一下,米拉「呸」了一聲。伊索嘿嘿笑著說:「謝天謝地,幸虧他們的人類規劃計劃失敗了。」

「杜克覺得他會發財。我才不在乎他會不會發財——那是他的事。可我不明白,他怎麼就把錢看得那麼重,他以前可是個十足的理想主義者。」

「沒錯,」伊索深思一番說,「就像昨晚上吃飯的時候,一說起這個話題,他就慌了。好像他感覺自己處境艱難,只有錢才能讓那些士兵不朝他開槍似的。他心裡有一種極度的渴望,但不能稱之為貪婪,儘管聽起來像。我一直以為,貪婪是一種你想要佔有某種並不需要的東西的慾望。杜克卻好像急需要錢,好像在被債主追債似的。」她轉身對克拉麗莎說,「也許他暗地裡在賭博。」

「有可能,」米拉想到了諾姆,「男人是會有這種感覺。」

「我發現可怕的是,」格蕾特揮舞著胳膊,「那些自以為能規劃我們生活的人,卻正是那些對生活一無所知的人。」

米拉飛快地瞥了一眼克拉麗莎。她知道,一提到杜克,克拉麗莎就會感到不安,說多了會惹怒她。然而,克拉麗莎卻對格蕾特笑了笑:「是啊,我跟他們說要是他們真打算這麼幹,最好找幾個詩人——最好是女詩人,來和他們一起幹。」

米拉發現,杜克和克拉麗莎之間的問題真的很嚴重。儘管從那以後,克拉麗莎便不再談論杜克了。也是通過伊索,米拉和格蕾特才知道情況確實糟糕。伊索並沒有細說,但有好幾個晚上,克拉麗莎來伊索家時,都像是哭過的樣子。女人們聚在一起時,克拉麗莎並沒有提這些事。米拉有些受傷,她覺得,這個小團體的主要意義,就是為彼此提供支持。她隱隱預感,瓦爾和凱拉走後,克拉麗莎如果也退出,這個團體就會徹底瓦解。

克拉麗莎最終的退出,倒不是因為不願和大家分享她的經歷,而是因為她對伊索的感情越來越深。她覺得和她在一起很和諧、很舒服,她全身心信任她。和伊索在一起時,她感覺更輕鬆,甚至更快樂。很多個晚上,在和杜克吵完架後,她會穿過五個街區,來到伊索家。有時她會在伊索的沙發上過夜。杜克很困惑,他不明白他們之間是怎麼了。他一次又一次把克拉麗莎抓回去。他漸漸認為,是那些女人把她從他身邊帶走了,他千方百計詆毀她們,誹謗她們。他對她們的憎恨與恐懼,發展到了憎恨和恐懼他所謂的「婦女解放」。後來,他開始針對女性這個群體大放厥詞。這時,克拉麗莎就會憤怒地說:「我也是女人。」而他大怒:「你不一樣!」克拉麗莎就又摔門而出。他越是拉她,她掙扎得越厲害。杜克都快瘋了,卻無人可以傾訴。有兩個晚上,他獨自出去嫖妓,還去了她們的住處。可那兩次他都不行。他只想聊天。他感到自己的性能力正在減退。一天晚上,他試圖強迫克拉麗莎,遭到抗拒,於是他打了她。結果她還手,一拳狠狠打在他的下巴上。他坐在那兒,不知所措,不明白曾經相愛的兩個人怎麼會變成這樣。她冷冷地看著他,轉身出去了。她輕輕地關上門,而不是像以前那樣,每次吵完架就摔門而去。杜克坐在那兒,揉著下巴,呆呆地看著門,他感到事情已經一發不可收拾。

克拉麗莎和伊索變得越來越親密。她們見面會親吻,經常互相挽著手。克拉麗莎特別緊張時,伊索會給她揉揉背。克拉麗莎和伊索在一起時無拘無束,暢所欲言,無須再像之前那樣,說話字斟句酌,總要理智地看待每一件事情。她覺得不必擔心自己打擾伊索,不停絮叨著那些可能導致婚姻解體的雞毛蒜皮。她難過的時候,伊索會給她倒杯酒;她說話的時候,伊索會摸摸她的頭;她躺在沙發上,伊索就坐在她旁邊的椅子上,靜靜聽她傾訴。

克拉麗莎不知道她和杜克之間怎麼了,也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她試圖拋開表面的憤怒,找出真正的問題所在,可每當她覺得快要找到了,卻又驚恐地退回來,不敢深想,否定自己的想法。杜克和她之間,不是大家常常談起的那些老套的問題。可以確定的是,他們之間的問題更大、更非同尋常一些。但總是因為洗碗和做飯吵個不停,說明還是那些老一套。「他說整天看書不算是工作。當然,他的最終目的是把我培養成一個家庭婦女!」她氣呼呼地對伊索說,「為什麼?為什麼?我以為他愛的是我的思想,我的獨立和個性。為什麼他總想把我變成他口口聲聲厭煩的那種人?為什麼?」

問這些毫無意義。這些問題是沒有答案的。

克拉麗莎坐起來。她冷靜地啜了一口酒:「無論怎麼掙扎,我腦中總是不斷想起一些事。記得那天晚上,瓦爾說社會規則會如何一步步毀掉你,不管你怎麼抗爭,我還因此對她很不滿。」

伊索點了點頭,說:「我那天也生她的氣,倒不是因為她說的不是實話,而是因為她太不考慮你、凱拉和米拉的感受了。人也有不應該說實話的時候嘛。」

克拉麗莎看著她,兩人都笑了:「就連對最好的朋友也不說實話嗎?」克拉麗莎目光閃爍。

「你要是一直都說實話,就不會有最好的朋友了。」

一陣沉默。「你對我說實話了嗎?」

伊索頓了頓:「是的。據我所知,沒什麼瞞著你的。」

克拉麗莎認真地看著伊索的臉:「我說的也都是實話。」

「我知道。」伊索輕撫著她的臉,對她溫柔一笑。

「昨晚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太可怕了。」

「說說看。」

「杜克和我坐在客廳裡,凱文·卡拉漢突然敲門進來。凱文確有其人。在夢裡,他是一個比我大三歲的年輕人,可在真實生活中,從大概八九歲之後,我就再沒見過他了。上一次回家的時候,我媽告訴我,他們夫婦收養了一個孩子。我沒問她原因,但那時我覺得,他們之所以會收養孩子是因為他陽痿。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那麼想。可能因為凱文小時候就很陰柔吧。總之,凱文發現屋裡很亂,然後對杜克說,他應該命令我這個家庭主婦幹好自己的活兒。我很氣憤,說讓他見鬼去吧,然後衝進臥室,心想,只有陽痿的男人才會故作男子漢。

「可我一進到臥室,又後悔不該衝他發脾氣。我讓杜克向凱文解釋,說我吃了一種藥,所以才舉止怪異。我之所以吃這種藥,是因為在四十八小時內我和杜克就要結婚了,這種藥會讓我進入一種近乎死亡的昏迷狀態。藥效發作時,我將被送到一個遙遠的地方,舉行婚禮。

「送走我的時間到了。服了藥的我被放進一節火車車廂裡,我躺在一束激光上,昏死過去。最後——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忘記什麼,我們到達了舉行婚禮的地方。儀式由我父母的一個朋友主持,在現實生活中,他碰巧是個殯葬業人士。他做了一個我的人體/屍體模型,他很注重細節——比如皮膚的紋理和頭髮的不同顏色。他做的那個人偶可以走路,可以眨眼睛,可以做一切新郎在婚禮上要求它做的事。最終,那個新娘/屍體/模特會代替我參加儀式。觀眾們會認為那是我,我就可以逃避這個儀式了。那個殯葬業人士還雕了一張工藝複雜的床/棺材,放在聖壇上。儀式結束時,那對新人在觀眾的注目下躺進了這張床/棺材。

「一切就那樣發生了——婚禮,新郎新娘躺進床/棺材。可與此同時,杜克和我一起逃到了紐約。甚至沒有人發現我們不見了。」

「人偶可以縫補,可以做飯,可以說話,說話,說話,」伊索說,「但你確實逃掉了,你和杜克一起逃掉了。」

「我感覺好像這一生都在夢遊。就像睡美人一樣,至今還沒有醒來過。」

伊索看著克拉麗莎那孩子氣的圓臉,儘管有幾分惆悵,長了幾絲皺紋,卻還是甜美動人。「噢,那可真是個美夢啊,躺在玫瑰籐下面,爸爸媽媽都愛他們的小公主,她從來不缺什麼東西,因為她還沒開口要之前,美麗的仙女就用魔法棒給她變出來了。在學校也是一樣。你還有杜克。看看你們,年輕,漂亮,出身又好,一定能生出漂亮的孩子,一定有一個美好的未來。房間裡滿是從越南黑市上淘來的版畫、地毯和花瓶——」

「伊索!」

「還跟各種達官貴人有交情,在萊茵貝克鎮、紐波特市都家大業大,在北達科他州也有房子——」

「伊索!」

「是你讓我說實話的。你以為你跑到羅克斯伯裡就能擺脫過去,但你其實一直都知道過去還會回來,它隨時可以回來。」

克拉麗莎一躍而起,衝出伊索家。她甚至連門都沒關,一路跑下樓梯去了。

伊索坐在那兒,直到克拉麗莎的腳步聲消失。她甚至沒有起身關門。她感覺像受到重擊,感覺自己被傷害,被利用了。她抽完一支煙,然後像老人一樣,遲緩地走到門口,關上門,把三個門閂都插上。一年多來,她一直自我感覺良好,覺得自己一切正常。她就像一雙永遠敞開的手臂,他們把她家當成餐館,喝她的酒,吃她的東西,在她的仁慈和關愛中取暖。然後,當她們痊癒、恢復了自尊,就離她而去。當然,有人走也有人來。只要她敞開心扉,打開門,把冰箱塞滿,就還會有人來。

她想起和凱拉在一起時的某一天。她們開車去康科德,把車停在路邊,下來散步。她們走到人少的地方,闖進裝有柵欄的草坪。凱拉很緊張,又開始咬嘴唇,還被樹枝絆了幾跤。她彎腰低頭穿過一道鐵絲籬時,頭髮被鉤住了。伊索跑過去,想幫她解開,凱拉卻開始大喊大叫,破口大罵。

「你他媽的走開!走開!我自己能行!」

於是伊索放開她的頭髮,後退了幾步,背對凱拉坐在草坪上。淚水湧上了眼眶。凱拉終於解開了頭髮,她走到伊索身邊,面向她撲通坐下來,開始抽泣。她臉漲得通紅,叫道:「我不需要你!我不想需要你!」

伊索的眼淚干了。她悲傷地看著凱拉。她知道凱拉在哭什麼,因為她也不想對伊索殘忍,可就是控制不住。那是凱拉一個人的圓桌會議,桌邊坐滿了一圈與伊索有關的情感。那是凱拉自己的問題。

「那我呢?」過了一會兒,她平靜地問,「我就是一個沒有要求的人嗎?我真就那麼不重要嗎?」

「你!你!你什麼!我和你在一起就是純粹的開心,那是愛,我不欠你什麼!」

她往後一躺,又點燃一支煙,望著盤旋消散的煙圈。她感到無比空虛。她把自己傾注出來,她們啜飲她。而且,只要她持續地傾注,她們就會持續地索求,直到把她喝乾。可如果她停下來,誰還會來到她身邊呢?她這麼奇怪,她們憑什麼要來?男人們來,是因為想和她上床;女人們來,是因為她給予她們愛。可誰也不曾想到,她也是有需要的。於是她表現得好像自己什麼也不需要似的。

她站起來,開始踱步,繞著這間見證了諸多戲劇性的生活瞬間的破舊屋子走來走去,把畫扶正,把書擺放整齊,把放了一周的煙灰缸倒空。

她感到徹頭徹尾的孤獨。她就像一位慈愛的母親,孩子們已經健康長大,遠走高飛。她想,我始終孑然一身,彷彿她們從來沒有存在過,彷彿我從不曾把愛和同情傾注給她們。她又坐了下來,挺直了背,目光凝滯。這就是生活的本質啊。她是那個大家的女人,她扮演女人,也扮演男人,遭受了女人從男人那裡遭受過的痛苦。沒名沒分中的沒名沒分,奴僕中的奴僕。還好,比以前好多了,但還不夠好。她得從自己身上發掘一點兒男性氣概,不是說要當什麼帆船冠軍,不是說要在激流中划獨木舟,也不是說要會劍術——雖然這些她都很擅長——而是說要堅持自我。不然,你就成了這個世界的墊腳石。可怎樣才能做到這一點呢?

她思考著這個問題,許久才站起來。她想跟瓦爾聊聊,可打了幾次電話都沒人接。瓦爾有秘方,她知道該如何處理這個問題。明天再說吧。

她緊閉著嘴,上床睡覺了。但她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她唯一能決定的就是關上心門。從現在起,她要花更多時間在工作上。她熱愛她的工作,對她來說,停止工作是痛苦的,可是,為了她們,為了她的朋友們,她之前願意承受這種痛苦。再也不會開門了,就讓她們敲吧。

可就在幾天之後的一個晚上,克拉麗莎來敲門了,當時已經很晚了,已是十點左右。伊索不假思索地起身去開門,還回頭看了一眼她剛寫的最後一句話。

伊索站在門口,冷冷地看著她的朋友。克拉麗莎站在那兒,懇切地說:「我是來道歉的。」伊索打開門,冷淡地說:「我在工作。」克拉麗莎停住腳步,又熱誠地說:「伊索,對不起,你對我很真誠,是我的好朋友,可我——那天我只是受不了,太痛苦了,但我卻怪在你身上,我知道這很可笑……」

伊索盡量不笑出來,可她心裡很高興,還是回應了克拉麗莎的擁抱。

「哦,好吧,我也累了。該休息一下了。喝一杯怎麼樣?」

克拉麗莎遞給她一個紙袋:「我順道買了一瓶蘇格蘭威士忌。」

她們來到客廳裡,坐下喝酒。倆人之間的親密感和原有的舒適感還在,可有些微妙的東西已經改變了。伊索不那麼熱情了,也不那麼容易動感情了。她似乎克制了一部分自我。

「我來是想問你,我能住在你這兒嗎,我不會回到杜克身邊去了。我願意付給你房錢,等我找到住的地方就搬出去。」

「當然,」她差點兒就脫口而出,「而且你不用付給我錢。」可她忍住了。

「我竟然盲目了這麼久,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更無法原諒自己。」

伊索笑著說:「要我打電話給米拉嗎?她可是盲目了十多年。你們可以一起抱頭慟哭。」

「那會破壞你的自信心和洞察力。」

「這是我們的必經之路。」

克拉麗莎笑著往前一傾:「狗屁!」她說著伸手去拉伊索,「今晚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嗎?」

克拉麗莎和伊索住在一起,心滿意足。杜克徹底無牽無掛了。他每晚、每週都和麻省理工的那幫人一起工作。他沒有懷疑克拉麗莎和伊索是情人,可他覺得「那幫女人」贏了。他無法忍受,感到自己像是被閹割了似的,逢人就說。他從未深究自己的話是什麼意思,不去深究「閹割」對他意味著什麼。那是他用來博取同情的詞,而他的男性朋友以及那些妓女,確實因此而同情他。其實,他還是陽痿,可他從不覺得這是他自己的原因。全都因為克拉麗莎那個賤人。他的男性朋友們同情地搖搖頭,他們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們回家告訴自己的妻子,這個可憐的人被那個從不洗碗的賤人給毀了。但他們也在背後譏笑他。

米拉和本的關係依然很好。對他們來說,那個夏天就像是一首美妙的田園詩,只是被朋友們發生的不幸稍稍打斷了一下,再就是米拉從瓦爾那裡回來後心緒不寧了幾天。口試完後,她開始準備寫論文,她發現自己很享受這個過程。她屬於那一類怪人,喜歡彙編文獻目錄,喜歡閱讀學術書籍和文章。她寫論文時,就像以前持家時一樣,很勤奮。她買了特殊的摘錄卡,可以通過卡上的小孔對照上下文。她每天從早上九點半工作到下午三點半,晚上到家繼續干。可她並不覺得辛苦,反而覺得很自由。她生平第一次明白了讀研究生的意義,所有的課程設置都是為了解放她。她不必擔心任何小事,她有足夠的學識去表述某個觀點,有足夠的信心去不斷獲取新的知識。這就是解放。她在做一份有意義的工作,可以隨心所欲、有條不紊地安排自己的生活。她還能要求什麼呢?

她覺得自己天生就是寫論文的料。她帶著探險家般的狂喜衝進那堆書籍和文章裡。天不亮她就起床開始工作,她呼吸著清晨那寒冷而清冽的空氣,聽著窗外的鳥語蟲鳴,聆聽著自己踩在乾枯灌木上的腳步聲。每天,她都滿懷期待地翻開書本。在這些早在她出生之前就已存在的前人著作中,她能從容順暢地鑽研,創造出自己的觀點嗎?或者,某個犀利的詞句會突然闖入她腦中,開花結果嗎?她能到達那個集文學、邏輯和生活於一體的,如握在掌心的水晶般迷人的理想國嗎?或者,她會發現某種犀利的、頗具爭議的解釋,令她收集的那些資料還沒整合起來就被推翻了?

她強烈感覺到,自己目前所做的事需要很大的勇氣,但她只對本吐露過這點。這好像很荒唐——天天坐在圖書館裡看看書、寫寫字,也需要勇氣?要說需要把圖書館坐穿的勇氣,倒是可能。可她就是這麼覺得的。在本面前,她時而歡呼雀躍,熱情洋溢,因為發現了新事物而欣喜若狂;時而因為某人的放肆言論而火冒三丈;時而對逝去多年,名聲赫赫的可憐的某人心生憐愛;時而又會對才華橫溢而又懷有偏見的某人密切關注。本也會熱情地回應她,認真地傾聽,偶爾插一兩句話,並且總是恰到好處地打斷她,親吻她。她覺得,這是愛情最嚴峻的考驗,而本的得分遠遠超過滿分。

本終於把紙箱全部打開了,裡面的筆記被他小心翼翼地整理好,堆在臥室和走廊的地板上。他開始動筆,但困難重重,他不讓米拉看他寫的東西。他告訴米拉,他總擔心鉛筆是否好用,每天要削好幾次:「一支鉛筆能用五天。我總覺得,如果鉛筆是削尖的,我的感覺也會很敏銳。」

他們偶爾會休息一天。有時候,他們和伊索、克拉麗莎、格蕾特,或者本的朋友大衛和阿曼德夫婦一起開車去海邊。但因為他倆平時獨處時間不多,所以常常還是他倆單獨出行。他們覺得有點兒對不住那些沒有車、正在劍橋忍受酷暑的朋友,可同時又有種小孩子逃學般的興奮。八月,米拉和本帶孩子們去了緬因。他們在湖邊租了一座小木屋,還有一艘小船、一條獨木舟和一個燒烤架。他們把工作拋到腦後,高高興興地度過了兩周。本像個野人似的在沙灘上狂奔,和孩子們打壘球、玩飛盤、游泳、騎車,還帶他們去划船,彷彿剛從籠子裡放出來似的。有時候,米拉也和他們一起玩,有時則戴一副大太陽鏡,手拿一本書,坐看他們玩,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們還一起做飯,一起洗碗。諾米做了辣椒醬(按米拉的秘方做的),克拉克做了意面醬(按本的秘方做的),都大獲好評。本嘗試做核桃派,米拉試著把活龍蝦放進鍋裡煮,他倆都沒成功。到了晚上,他們坐在一起聊天、打撲克,教孩子們打橋牌。湖邊的電視信號不好,但好像誰也沒有注意到。夜深了,大家困了,米拉和本便相擁上床,不多會兒便翻個身,沉沉睡去。他們做愛的時候也輕手輕腳,因為孩子們的房間就在旁邊。就算沒什麼激情,他們也會感到溫暖、安全,對打嗝和放屁也都習以為常。米拉想,他們如果結婚了,該有多好。

《醒來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