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愁的預感1

那是一幢獨門獨戶的老式房子,坐落在離車站相當遠的住宅區,地處一座大型公園的背後,所以一年四季都籠罩著粗獷的綠的氣息,譬如在雨停以後的時間裡,房子所在的整個街區彷彿全變成了森林,瀰漫著濃郁的空氣,讓人喘不過氣來。

那幢房子一直由阿姨一個人獨自住著。我在那裡只住過一段很短的時間。後來回想起來,滯留在那裡的時間,已經成為我最初也是最後一段極其珍貴的時間,一想起來就會感到一種莫名的傷感。那些日子,我失去了外界,好像無意中走進了尋覓已久的幻覺裡。

我懷念那段只有我和阿姨兩個人度過的透明的時間。共同擁有那段純粹出自偶然孕育的、處在時間夾縫裡的空間,我感到很幸運。足夠了。正因為它已經結束,所以才有價值;唯有向前進才能讓人感覺人生之悠長。

我清晰地回憶起來。玄關陳舊的大門上,金色的把手已經晦暗,院子裡被遺棄的雜草因無人修整而瘋長,和枯竭的樹木一起森然地遮擋著天空。爬山虎覆蓋著灰暗的牆壁,破裂的窗玻璃上胡亂地貼著膠帶。地板上積滿灰塵,透過清朗的陽光飛舞起來,又靜靜地落在地板上。所有東西都隨意散亂地放置著,斷了絲的燈泡也從來沒有換過。那裡是不存在時間的世界。直到我拜訪的那一刻,阿姨一直在那裡獨自一人,簡直像沉睡了似的悄悄地生活著。

她在私立高中當音樂老師,快三十歲了還孤身一人,不知什麼時候起一個人生活的。請想像一下“樸實而未婚的音樂教師”的形象。早晨她去上班時,給人壓根兒就是那樣一種印象。她總是嚴嚴實實地裹著溝鼠色套裝,從不塗脂抹粉,頭髮用黑色橡皮筋緊緊紮成一束,穿著半高跟的皮鞋,迎著朝靄在道路上“咯咯咯”地走去。她是人們常見的那種人,面容長得異常地美卻無心梳妝,總把自己弄得十分土氣。只能這樣想,阿姨是在實踐故意把自己裝扮得像一本無視社會的“便覽”,彷彿在說“我這樣一副模樣,像是一個音樂老師吧”。因為,她在家裡穿著睡衣似的寬鬆的衣服,悠然自得的時候,她就像換了個人似的變得洗練而美麗了。

阿姨的生活總之就是很古怪的。她一回到家就馬上換上睡衣,脫掉襪子。而且,要是不去管她,她一整天都是修修指甲,剪剪開叉的頭髮,無所事事。再不就是連著幾個小時恍恍惚惚地注視著窗外,或者在走廊裡就地躺下睡著。讀到一半的書攤開扔在一邊,洗滌衣物扔在烘乾機裡忘得一乾二淨,想吃的時候就吃,困了就睡。除了自己的房間和廚房外,別的房間看來長年都沒有打掃過。我到她家時,為了改變自己住的房間裡那副骯髒得可怕的模樣,不得不打掃了一個晚上,弄得渾身漆黑。那樣的時候阿姨也毫無愧意,大模大樣地說“有客人來了”,深更半夜還花了好幾個小時獨自烤了很大一個蛋糕。她做什麼事都是這樣隨性。清掃工作徹底結束,兩人一起吃著蛋糕時,天已經亮了。她做事就是這種風格,生活裡絲毫沒有任何秩序之類的東西可言。

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阿姨因為長得漂亮,所以那些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全都會奇妙地變成她的美點而映現出來。阿姨的確天生麗質,但是如果要從這樣的意義上來說的話,那麼比阿姨長得更加漂亮的大有人在。在我的眼裡,阿姨顯得很美,是因為她的生活啦、動作啦,還有做什麼事時她表情上隨即出現的些微反應給人的某種“氛圍”。它給人一種感覺,甚至和諧得頑固,直到世界末日都不會被攪亂絲毫。因此,阿姨無論做什麼,都美得讓人嘖嘖稱奇。她身上散發著的虛無卻明朗的光充盈著周圍的空間,她低垂下長長的眼睫毛懶洋洋地搓著眼睛時的模樣,就像天使一樣顯得耀眼奪目,她那伸在地板上的纖細的腿踝完美得像一尊雕像。在那棟破舊、髒亂的房子裡,所有的一切好像都隨著阿姨的一舉手一投足而如潮水一般緩緩地起起落落。

那天夜裡,無論我在外面怎樣向阿姨家裡打電話,電話就是沒有人接。雨嘩嘩地下著,我懷著忐忑的心情朝阿姨家走去。黑暗中隱隱顯出一片朦朧的綠色,黑夜裡嗆人的空氣隱含著些許孤獨而清新的氣息。我肩膀上背著一隻背包,背包的重量壓得我跌跌撞撞,我只顧一個勁地往前走。多麼黑暗的夜晚。

一直以來,我一有心事就常常會離家出走。要麼出去旅行,也不告訴家人自己的去向;要麼就輪流借住在朋友家裡。在這過程中,我的頭腦會變得清晰起來,也明白了很多事情。起先每次父母都會橫眉豎眼地發火,可等我讀高中以後,他們終究也死了心,不再叱責我。因此像這樣悄悄地突然出走,決不是稀罕的事。只是,自己會把目標鎖定阿姨家這一點,都走在路上了,我還是覺得有些鬼使神差。

我和阿姨沒有太深的交往,除了親戚們全都參加的大聚會,我們平時很少見面。可是不知為什麼,我卻對如此古怪的阿姨頗有好感,而且我們之間還共同擁有一段小小的往事。

《哀愁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