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陷落 第三章 圈套

她需要時間,需要思考和計劃下一步行動的時間,她不忍再看見那被洗劫一空的家,於是就住進了馬格金街的一家小旅店,旅店離法語居民區很遠,那邊狂熱的歡慶還在進行。她沒帶行李,登記台的職員不放心,對她說:「你得先付房錢,一晚上四十元。」

特蕾西從房間裡給克拉倫斯·狄斯蒙打電話,說她要請幾天假。

狄斯蒙隱藏了心中的不快,儘管特蕾西的缺勤給他帶來了麻煩。「放心吧,」他說,「你回來之前,我可以找人頂替你。」他希望特蕾西不要忘記把他的體貼照顧講給查爾斯·司丹諾卜聽。

特蕾西的下一個電話打給查爾斯。「查爾斯,親愛的……」

「你跑到哪兒去了,特蕾西?媽媽找了你一上午,她今天要和你一道吃午飯,你們倆有好多事情要商量呢。」

「對不起,親愛的。我現在到了新奧爾良。」

「什麼?你去新奧爾良幹什麼?」

「我母親——去世了。」她艱難地說出「去世」這兩個字。

「噢。」他的語氣立刻變了。「對不起,特蕾西。這件事一定非常突然。她還很年輕,是嗎?」

她的確還很年輕,特蕾西哀傷地想,她說:「是的,她很年輕。」

「出了什麼事?你還好吧?」

不知為什麼,特蕾西感到無法告訴查爾斯,母親是自殺的。她很想把母親如何受人迫害的經過全部傾訴出來,但她沒有這樣做。這是我家的私事,她想。不應該把查爾斯牽扯進來。於是她說:「你放心,我挺好,親愛的。」

「要我上你那兒去嗎,特蕾西?」

「不,謝謝你,我能行。明天給我媽媽下葬,星期一我回費城。」

掛上電話之後,她躺在旅館房間的床上,心亂如麻,理不出頭緒。她數著天花板上的隔音彩瓷磚。一……二……三……羅曼諾……四……五……喬·羅曼諾……六……七……他應該受到懲罰。她想不出什麼辦法。她只知道,不能讓喬·羅曼諾干了壞事之後逃脫懲罰。她一定要設法為媽媽報仇。

快到傍晚的時候,特蕾西離開旅店順著卡奈爾大街走到一家當鋪。一個臉色灰白的男子戴著舊式綠色眼罩坐在櫃檯後邊的大柵欄裡。

「買什麼?」

「我——我想買一把槍。」

「什麼型號?」

「呃……一把左輪。」

「要32式、45式,還是……」

特蕾西從沒摸過槍。「32式的就行了。」

「我有一把挺好的史密斯·威森牌32口徑手槍,二百二十九元。還有一把查特·阿姆32口徑手槍,一百五十九元……」

她帶的現錢不多。「有沒有便宜點的?」

他聳了聳肩。「再便宜就只能買彈弓了,小姐,告訴你吧。那把32口徑手槍,我只要你一百五十塊,還送你一盒子彈。」

「好吧。」特蕾西看著他從身後桌上的武器盒裡取出一把左輪槍。他把槍拿到櫃檯上……「你知道怎麼打槍嗎?」

「呃——扣扳機。」

他哼了一聲。「要我教你上子彈嗎?」

她想說,不,她不打算真用這把槍,只不過要拿它嚇唬一下某人。可話正要說出口,她忽然意識到這樣的解釋聽起來太荒唐。「好吧。」她說。

特蕾西看著他把子彈裝進槍膛。「謝謝。」她取出錢包,數錢付款。

「我得登記你的姓名和住址,在警察局備案。」

特蕾西沒有想到這一點。持槍威脅喬·羅曼諾是犯法的舉動,但罪犯是他,不是我。

他盯著特蕾西,綠眼罩後邊的眼珠顯出淡黃色。「叫什麼名字?」

「史密斯。瓊·史密斯。」

他記在一張卡片上。「住址?」

「道曼街。道曼街3020號。」

他頭也不抬地說:「道曼街沒有3020號,真有那麼一個門牌號碼就該在河中心了。咱們就寫5020號吧。」他把發票推送到她面前。

她簽上「瓊·史密斯」「行了嗎?」

「行了。」他從柵欄裡小心翼翼地遞出手槍。特蕾西愣愣地看了一會兒,拿起槍放進手提包,轉身匆匆走出店門。

「喂,小姐,」他大聲朝她喊,「別忘了,槍裡有子彈!」

傑克遜廣場處於法語居民區的中心,美麗的聖路易斯大教堂高高聳立,好像在護佑著廣場。優雅的舊式邸宅坐落在廣場區內,高大的樹籬和秀麗的木蘭樹隔斷了鬧市的喧嚷。喬·羅曼諾就住在這樣一座邸宅中。

特蕾西等到天黑才開始行動。狂歡的隊伍到了查特裡斯街,特蕾西隱約聽得見曾將她裹入的那股人流的喧鬧聲。

她站在陰影裡察看那幢房子,清楚地感覺到提包裡那把槍的份量。特蕾西的計劃很簡單。她要跟喬·羅曼諾講理,讓他澄清母親的名譽。如果他拒絕,特蕾西就要用槍逼迫他寫坦白書。她要把坦白書交給米勒警長,警長將逮捕羅曼諾,她母親的名譽就可以恢復了。她多麼希望查爾斯在她身邊,但最好還是獨自做這件事。不該連累查爾斯。等事情辦完,喬·羅曼諾罪有應得地進了監獄之後,她會把一切都講給查爾斯聽。一個行人過來了,特蕾西等他從身邊走過,街上已經空無一人。

她走到宅邸前,按了門鈴。沒人應門。他也許去參加盛宴狂歡日的私人舞會了。不過我可以等著,特蕾西想。我可以等他回來,門廊的燈忽然亮了,大門被打開,一個男子站在門口。他的外貌使特蕾西大吃一驚。她原以為這人一定面目可憎,滿臉邪氣。可現在她看到的卻是一個英俊和善的人,像個大學教授。他的嗓音低沉而友善:「你好。找我有事嗎?」

「你是喬瑟夫(『喬瑟夫』是『喬』的全稱)·羅曼諾嗎?」她的聲音有些發顫。

「是的。有什麼事嗎?」他有一種平易近人的風度。難怪媽媽會受他騙,特蕾西想。

「我——想跟你談談,羅曼諾先生。」

他打量了她一會兒。「好的,請進。」

特蕾西走進一間起居室,那裡有一屋典雅的、擦拭得珵亮的古董傢俱。用我母親的錢買的,特蕾西憤恨地想。

「我正要調一點酒喝。你想喝點什麼?」

「我不喝。」

他詫異地望著她。「找我有什麼事?請問小姐貴姓?」

「我叫特蕾西·惠特尼,是多莉絲·惠特尼的女兒。」

他愣住盯了她一會,隨後臉上掠過忽然省悟的神情。「噢,明白了。我聽說過你母親。太可惜了。」

太可惜了!他害死了我母親,卻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一句「太可惜了」。

「羅曼諾先生,地區檢察官認為我母親犯了欺詐罪。你知道,這不是事實。我希望你幫我澄清我母親的名譽。」

他聳聳肩。「狂歡節期間我從不談正事。這是我們的教規。」羅曼諾走到酒櫃前,開始調製兩杯酒。「喝一杯灑,你的心情就會好一點的。」

他逼得她沒有退路了。特蕾西打開提包,抽出左輪手槍。她用槍對準他。「我的心情絕對好不起來,除非你老實坦白你怎麼陷害了我的母親。」

喬·羅曼諾轉過身來,看見手槍。「把這玩意兒收起來,惠特尼小姐,槍會走火的。」

「我說的話你不照辦,我就要讓這把槍走火。我要你用筆寫下來,你是怎麼洗劫了我母親的公司,使它破產,又逼得我母親自殺的。」

他開始謹慎地打量她,深色的眼睛警覺起來。「我懂了。要是我不照辦呢?」

「我就打死你。」她感到槍在手裡發顫。

「你看起來不像個殺手,惠特尼小姐。」他朝她走過來,手裡端著一杯酒。他說話的語氣溫和而又誠摯。「你母親去世跟我毫無關係,請你相信我……」他把那杯酒迎頭潑到她臉上。

特蕾西感到酒精蜇得她的雙眼像針刺般疼痛。轉眼間她手中的槍被打落在地上。

「你媽嘴可夠緊,」喬·羅曼諾說,「她沒告訴我,她家還有這麼個又辣又甜的小妞兒呢!」

他抱住她,雙手鐵鉗般擰住她的胳膊。特蕾西兩眼發黑,又驚又怕。她想掙脫身子,但羅曼諾把她逼到牆壁前,頂得她貼牆而口。

「你真有膽子,寶貝,這正合我的口味。我現在餓著呢。」他的嗓音沙啞起來。特蕾西感到他的身體緊貼著她,她拚命掙扎,卻被他緊緊鉗住,動彈不得。

「你不是來找樂子的嗎?好,老喬我今天讓你樂個夠。」

她想高聲嚷叫,卻只是氣喘吁吁地喊出一聲:「放開我!」

他撕開她的連衣裙。「呵!你真美,」他低聲說,「踢呀,咬呀,寶貝,」他耳語道,「那我就更開心了。」

「放開我!」

他使勁摟住她,把她按倒在地板上。

「你肯定沒有嘗過真正的男人的味道。」羅曼諾說。他騎在她身上,手開始亂摸。特蕾西奮力掙扎,她的手觸到那把槍,摸索著把槍夠了過來。屋裡驀地響起震耳的槍聲。

「主啊!」羅曼諾驚呼。他的手忽然鬆開了。透過一層紅霧,特蕾西驚恐地看著羅曼諾從她身上頹然倒在地板上,緊捂著他的腰。「你打了我一槍……賤貨。你打了我……」

特蕾西呆若木雞。她想嘔吐,眼睛像被刺般疼得睜不開。她勉強站起來,轉過身軀,跌跌撞撞朝起居室盡頭的一扇門走去。她推開門,是一間浴室。她摸索到洗臉盆邊,放滿冷水,清洗眼睛。疼痛減緩,視力恢復了。她朝化妝櫃的鏡子望去。她的眼睛充滿血絲,模樣可怕。上帝呀,我殺了一個人。她跑回起居室。

喬·羅曼諾倒臥在地,他的血滲進雪白的地毯。特蕾西站在他身旁,面無血色。「對不起,」她喃喃地說,「我本不想……」

「救護車……」他喘著粗氣說。

特蕾西匆匆走到放電話機的寫字檯前,撥了接線員的號碼。她嗓音乾澀地說:「請馬上叫一輛救護車來。地址是傑克遜廣場421號。有人受了槍傷。」

她放下電話,低頭望著著喬·羅曼諾。上帝啊,她祈禱說,可別讓他死。我本來並不想殺他。她跪在他身邊想查看他是否還活著。他閉著眼睛,但還在呼吸。「救護車馬上就到。」特蕾西安慰他。

特蕾西逃走了。

她盡量不跑,怕引人注意。她裹緊外衣,遮掩住撕破的連衣裙。走了四條街口,特蕾西想叫一輛出租汽車。六七輛車從她身邊駛過,車上載滿歡笑著的人們。她聽見遠處傳來的鳴笛聲。一會兒,一輛救護車經過她身邊,朝喬·羅曼諾邸宅的方向疾馳而去。得趕緊離開這裡,特蕾西想。前面停下一輛出租車,放下了乘客。特蕾西怕它開走,連忙跑過去問:「載客嗎?」

「那得看情況。您上哪兒?」

「機場。」她屏住氣息。

「上車。」

去機場的路上,特蕾西還在想著那輛救護車。如果去晚了,喬·羅曼諾死了,怎麼辦?她就成了女殺人犯,她的槍還在屋裡,上邊有她的指紋。她可以向警察解釋,羅曼諾要強暴她,那把槍不小心走了火。他們不會信她的話。喬·羅曼諾身邊地板上的那支槍是她買的。已經過了多長時間?半個小時?一個小時?她必須盡快逃離新奧爾良。

「狂歡節玩得好吧?」司機問。

特蕾西嚥了口唾沫。「我——很好。」

她取出小鏡子,修飾了一下。得讓自己的模樣說得過去。她真傻,不該跑去強迫喬·羅曼諾坦白罪行。一切都做錯了。怎麼向查爾斯解釋呢?她知道,查爾斯一定會大為震驚。但是經過她解釋之後,他會理解的。查爾斯知道該怎麼辦。

汽車到達新奧爾良國際機場,特蕾西不禁自問:我是今天早晨才到這兒來的嗎,這些事都是一天之內發生的嗎?母親自殺……她被捲進可怕的狂歡人潮……那人嘶聲吼道:「你打了我一槍……賤貨……」

特蕾西走進候機室,覺得所有的人都以譴責的目光盯著她。這不是所謂犯罪心理,她想,她希望能夠打聽到喬·羅曼諾的情況,但她不知道他會被送到哪家醫院,也不知該給誰打電話。他會脫離危險的。查爾斯和我要回來參加母親的葬禮,那時候喬·羅曼諾也被搶救過來了。特蕾西竭力忘掉那個倒臥在地上的人,忘掉染在雪白的地毯上的鮮血。她必須趕快回到查爾斯身邊。

特蕾西走向戴爾塔航空公司的櫃檯前。「我要買一張去費城的下一班飛機的單程機稟。要經濟艙。」

售票員用計算機查詢:「可以坐304號班機。您很走運,還剩一張票。」

「飛機什麼時候起飛?」

「還有二十分鐘。您得馬上登機了。」

特蕾西伸手到提包裡取錢時,感覺到而不是看到兩名穿制服的警察分別站在她的左右兩側。一個警察說:「是特蕾西·惠特尼嗎?」

她的心臟停跳了一陣。隱瞞身份是愚蠢的做法。「是的……」

「你被捕了。」

特蕾西感到冰涼的鋼銬戴上了她的手腕。

事情好像是以慢動作的形式發生在別人身上。特蕾西看見自己被領著穿過機場,她被銬在一個警察身上。過路人都回過頭來望她。她被塞進黑白兩色的警車後座,一道網眼鐵柵將警車前後隔開。警車啟動,紅燈閃亮,警笛尖聲嗚叫。她縮在角落裡,想藏起來不讓人看見。她是個女兇手。喬·羅曼諾死了。不過她是誤傷人命,她會解釋來龍去脈的。他們一定會相信她的話。一定會。

特蕾西被帶到新奧爾良西岸阿爾及爾區的一個警察局,那是一座陰沉沉的樓房,帶著一股子晦氣。登記室裡儘是些猥瑣不堪的人物——妓女、男妓、搶劫犯,還有受害人。特蕾西被帶到值勤警官的桌前。

抓她的一名警察說:「這就是那個叫惠特尼的女人,警官,我們在機場抓到她,正想逃呢。」

「我沒有……」

「打開手銬。」

手銬取掉了,特蕾西口舌靈便起來。「我誤傷了那個人。我並不想殺他。他要強姦我,後來……」她激動得控制不往自己的嗓音。

值班警官粗率地問:「你叫特蕾西·惠特尼嗎?」

「是的,我……」

「把她關起來。」

「不,等一等,」特蕾西說,「我要打個電話。我——我有權打一次電話。」

值班警官哼了一聲:「你挺懂規矩,嗯?到局子裡蹲過幾次啦,寶貝?」

「從來沒有,這是……」

「打吧,給你三分鐘,撥什麼號碼?」

特蕾西緊張得記不起查爾斯的電話號碼了,她連費城的三位數電話區號都忘記了。是251嗎,不對,她身子發顫。

「快點,我不能等你一個晚上。」

215,對!「215,5559301。」

值班警官撥完號碼,把聽筒遞給特蕾西。她聽得見電話鈴聲,鈴一直在響,沒人接電話。查爾斯應當在家。

值班警官說:「時間到了。」他要從她手裡拿走聽筒。

「請等一等!」她喊道。這時她忽然想起,查爾斯夜間總是關掉電話,以免被吵醒。她聽著空洞的鈴聲,知道沒辦法和查爾斯聯繫。

值班警官問:「打完了嗎?」

特蕾西抬眼望著他,呆呆地說:「打完了。」

一個穿襯衫的警察把特蕾西帶到一間屋裡去登記,留指紋,然後領她走過一條走廊,把她一人關進一間拘留室。

「明天上午審訊。」警察告訴她,然後撇下她走了。

這都是假的,特蕾西想,是一場噩夢,上帝,我求求你,別讓噩夢變成真事。

但是,牢房那裡散發著臭氣的小床是真的,角落裡的蹲式便坑是真的,監獄的鐵欄杆也是真的。

漫長的夜晚總熬不到盡頭。剛才要是能和查爾斯通上電話就好了。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需要他的幫助。從一開始我就應該把什麼都告訴他。那樣的話,這一連串的麻煩事就都不會發生。

清晨六點,一個不死不活的看守給特蕾西送來一份微溫的咖啡和冰涼的麥片粥。她一點也吃不下,胃裡直翻騰。九點鐘,來了一個女看守。

「該過堂了,寶貝兒。」她打開牢門。

「我得打個電話,」特蕾西說,「這非常……」

「回頭再打吧,」女看守說,「可別讓法官等著你。那婊子養的毒著呢。」她領著特蕾西穿過走廊,走進一間審判室。一個上了年紀的法官坐在法官席。他的腦袋和雙手在不停地顫動。他前邊站著地方檢察官埃德·陶帕,是個四十多歲的瘦子,胡椒鹽色的鬈發剪成短刷型,黑眼睛,眼神冷漠。

特蕾西被帶到一個座位前,過了一會,法警高聲宣佈:「路易斯安那州控告特蕾西·惠特尼。」特蕾西朝法官席前走去。法官在閱讀面前的一份文件,他的頭上下晃動著。

到時候了。現在該特蕾西向有權威的人陳述事情的真相了。她把雙手握在一起,免得它們顫抖。「法官先生,這不是兇殺。我打了他一槍,可那是因為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我本來只想嚇唬他一下,他要姦污我,我就……」

地方檢查官打斷了她的話。「法官先生,我看用不著浪費法庭的時間了。這個女人帶著一把32口徑左輪槍闖進羅曼諾先生的家,盜竊了價值五十萬美元的一幅雷諾阿的作品,羅曼諾先生將她當場抓獲,她竟殘忍地向羅曼諾開槍,然後撇下他揚長而去。」

特蕾西感覺到血色從臉上消失。「什麼——你到底在說什麼?」

她完全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地方檢察官厲聲說:「這裡有她打傷羅曼諾先生時使用的手槍。槍上有她的指紋。」

打傷!那麼喬·羅曼諾還活著!她並沒有殺人。

「她帶著那幅畫逃跑了,法官先生。畫可能已經到了某個贓販之手。因此,本州請求法庭以蓄意謀殺罪和持槍搶劫罪拘押特蕾西·惠特尼,保釋金應定為五十萬美元。」

法官轉向愕然呆立的特蕾西。「有律師代理你的案子嗎?」

特蕾西根本沒聽見他的問話。

法官提高了嗓音。「你請律師了嗎?」

特蕾西搖搖頭。「沒有,我……這個人說的話不符合事實。我從來都沒有……」

「你有錢雇律師嗎?」

她的工資存在銀行裡。查爾斯也有錢。「我……沒有,法官先生,可是我想問……」

「本法庭將為你指定一名律師。本法庭決定將你拘押,保釋金定為五十萬元。現在審下一案。」

「等一等!這完全是誤會!我沒有……」

她記不清怎麼被人帶出了審判室。

法庭指定的律師名叫佩裡·波普。他二十七八歲,長著聰穎的、稜角分明的臉龐和一雙善於體恤人意的監眼睛。特蕾西頓時對他有了好感。

他走進她的監房,坐在床鋪上說:「你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到這座城市來才待了二十四個小時,就鬧得滿城風雨。」他咧嘴一笑。「不過你挺走運。你的槍法太糟,只傷了他一點皮肉。羅曼諾死不了。」他拿出一個煙斗。「可以嗎?」

「可以。」

他往煙斗裡裝煙絲,點著,端詳著特蕾西。「你看起來可不像一個跟人拚命的歹徒,惠特尼小姐。」

「我不是,我發誓,我絕不是歹徒。」

「你得說服我,」他說,「把事情的經過講給我聽。從頭說起。別著急,慢慢說。」

特蕾西把經過一五一十講給他聽。佩裡·波普靜靜地坐著聽她講,一直沒有插話。待她講完,他往監房的牆壁上一靠,臉上顯出嚴峻的神情。「這個惡棍!」波普低聲說。

「他們的指控使我莫名其妙。」特蕾西眼裡透著疑惑。「我根本不知道什麼名畫。」

「其實很簡單。喬·羅曼諾把你當做替罪羊。他用同樣的辦法騙過你母親。你正好自投陷阱。」

「我還是不懂。」

「讓我解釋給你聽。羅曼諾將要為一幅雷諾阿名畫的失竊向保險公司索賠五十萬元。這幅畫他早就藏到了別處,但保險公司會賠給他錢,然後找你算賬。等風頭過去,羅曼諾將把那幅畫悄悄賣給私人收藏家,從中再賺五十萬。多虧你送方便上門。你難道不知道,在槍口威逼下寫的自白書等於廢紙嗎?」

「我——我也知道。不過當時我想,如果我能讓他講出實情,回頭就可以請人作調查。」

他的煙斗滅了,又將它點燃。「你怎麼進到他屋裡的?」

「我按門鈴,羅曼諾先生打開門把我讓了進去。」

「他可不是這麼說的。房子後邊有扇窗戶的玻璃被打碎了,他說你是從那兒鑽進去的。他告訴警察,說你帶著雷諾阿的畫正要溜,被他看見,他想攔住你,你朝他開了一槍就跑了。」

「這是謊話!我,……」

「可這是他撒的謊,事情發生在他的住宅,槍卻是你的槍。知道你在跟什麼人打交道嗎?」

特蕾西默默地搖頭。

「那麼,讓我跟你講解一下生活中的現實,惠特尼小姐。這座城市被巫薩地家族控制得嚴嚴實實。沒有安托尼·巫薩地的許可,什麼事情都辦不成。如果你想獲准蓋房子、修公路,開妓院賭館或是販毒,你就得去晉見巫薩地。喬·羅曼諾起初是他手下的一名打手,現在他是巫薩地幫裡的頭號管家。」他以驚異的神情望著她。「你竟敢帶槍闖進羅曼諾的家,跟他動武。」

特蕾西神情麻木,頹喪地坐在那裡。最後她問:「你相信我的話嗎?」

他笑了。「你的話句句是真的。你這件事做得真笨,笨得不可能是假的。」

「你能幫我的忙嗎?」

他緩緩地說:「我想試試看。我真想把他們全都關進監獄。這座城市是他們的,城裡多數法官也是他們的人。如果你出庭受審,他們會把你關進黑牢,讓你再也見不到天日。」

特蕾西不解地看著他。「如果我出庭受審?」

波普站起來,在狹小的監房裡踱來踱去。「我不想讓你出庭受審,因為,請相信我,陪審團裡將全部都是他安插的人。只有一個法官從沒受巫薩地收買,他叫亨利·勞倫斯。如果我能設法讓他來審理這個案件,那就一定能幫你協商出一個解決辦法。嚴格地說,這樣做不太合適,不過我要私下裡和他談談。他跟我一樣痛恨巫薩地和羅曼諾。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跟勞倫斯法官商量。」

佩裡·波普設法讓特蕾西要通了查爾斯的電話,特蕾西聽到查爾斯的秘書那熟悉的聲音。「這裡是司丹諾卜先生的辦公室。」

「哈麗雅特嗎?我是特蕾西·惠特尼。請問……」

「哦!他一直在找您,惠特尼小姐,我們沒有您的電話號碼。司丹諾卜太太急著要跟您商量婚禮的事情。請您趕快給她打電話……」

「哈麗雅特,我想跟司丹諾卜先生講話。」

「對不起,惠特尼小姐。他已經到休斯敦開會去了。請告訴我您的電話號碼,他會盡快跟您聯繫的。」

「我……」特蕾西不能讓他往監獄裡打電話,除非她能有機會把一切解釋清楚。

「我……我回頭再給司丹諾卜先生掛電話吧。」她慢慢地放下話筒。

明天,特蕾西焦躁地想。明天我要原原本本地講給查爾斯聽。

當天下午特蕾西搬進了一間大一些的囚室。有人送來一份加拉托阿餐館烹調的可口晚餐,接著又送來一束鮮花,附著一封情。特蕾西打開信封,取出裡邊的賀卡。「堅強些,我們將要打敗那些惡棍。佩裡·波普。」

第二天早上他來看特蕾西。一看到波普臉上的笑容,她就知道有了好消息。

「我們真走運,」他說,「我剛從勞倫斯法官和地區檢察官陶帕那兒來。陶帕像狼似的嚎了一陣,不過最後我們還是達成了一項協議。」

「協議?」

「我把你所說的這件事的詳細過程講給了勞倫斯法官聽。他同意接受你的服罪。」

特蕾西驚駭地望著他。「服罪?可是我並沒……」

他舉起一隻手。「聽我說完。如果你服罪,就為我們州節省了一筆審判費。我已經說服法官相信你沒有偷那幅畫。他也知道喬·羅曼諾的為人,所以相信我的話。」

「不過……假若我服罪,」特蕾西遲疑地問,「他們會怎麼處置我呢?」

「勞倫斯法官將會判你三個月監禁,然後……」

「監禁!」

「別著急。他將判你緩刑,可以在州外執行。」

「那麼我——我就會有犯罪記錄了。」

佩裡·波普歎了口氣。「如果他們以武裝搶劫和犯重罪過程中蓄意謀殺兩項罪名來審你,很可能會判你十年徒刑。」

在這裡關十年!

佩裡·波普諒解地望著她。「這個決定要由你來做,」他說,「我只能提出我認為最合適的建議。我能爭取到這樣一種解決辦法已經算是一個奇跡。他們要求你立即答覆。你並不是非接受這項協議不可。你也可以重聘一個律師……」

「不。」她知道這個人很誠實。在目前的處境下,想想她做的蠢事,他已經為她盡了很大力量。要是能和查爾斯通話就好了。可他們要求現在就回話。只判緩刑三個月,或許算是便宜她了。

「我——我接受這個建議。」特蕾西十分艱難地說出這句話。

波普點點頭。「真是個聰明姑娘。」

在重新受審之前,他們不許特蕾西給任何人打電話。現在,她的一邊站在埃德·陶帕,另一邊是佩裡·波普。法官席上坐著一位五十多歲,相貌高貴的男人,面頰豐潤,見不到皺紋,濃密的頭髮梳成入時的樣式。

亨利·勞倫斯法官對特蕾西說:「本庭獲悉,被告希望將其答辯由無罪改為服罪。是這樣嗎?」

「是的,法官先生。」

「訴訟各方都同意嗎?」

佩裡·波普點頭。「同意,法官先生。」

「本州同意,法官先生。」地方檢察官說。

勞倫斯法官默默地坐了好久。隨後他欠身向前,盯著特蕾西的眼睛。「我們偉大的國家之所以像目前這樣世風日下,原因之一就是,大街小巷都充斥著為非作歹的敗類,他們自以為不管做了什麼壞事都可以逍遙法外。我國的某些司法制度更是姑息、縱容了壞人。但是,在路易斯安那州,這一套行不通。比如,假若有人在犯重罪的同時,企圖慘無人道地殺人,我們相信,這個人必須受到應有的懲罰。」

特蕾西開始感到一陣恐懼襲上心頭。她轉過頭去看佩裡·波普。他的眼睛牢牢地盯著法官。

「被告承認,她企圖殺害本城最優秀的公民之一——一個以慈善事業和其他有益貢獻著稱的人。被告在盜竊價值五十萬元的一幅藝術作品時開槍射中了那位公民。」他的聲音變得更為嚴厲。「因此,本法庭決不能給你機會去揮霍那一筆巨款——在今後的十五年之內,你不會有這種機會,因為,今後十五年之中,你將被監禁在南路易斯安那州女子監獄。」

特蕾西覺得審判室裡天旋地轉起來。有人在開一個可怕的玩笑。法官在演戲裡的一個角色,可他念錯了台詞。他不應該說剛才那番話。她轉身要把這想法告訴佩裡·波普,可他的眼睛轉向了別處。他在擺弄公文包裡的文件。特蕾西頭次注意到,他啃指甲啃得露出了肉。勞倫斯法官站起來收拾文件。特蕾西木然站在那裡,弄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一名法警走到特蕾西身邊,抓住她的胳膊。「走吧。」他說。

「不,」特蕾西嚷道,「請等一等!」她抬頭望著法官,「這完全是一場誤會,法官先生,我……」

但是,當她感覺到法警的手更緊地攥住她的胳膊時,她終於明白,這並不是一場誤會。她受騙了。他們要毀掉她。

就像他們曾經毀掉她母親那樣。

《假如明天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