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女冒險家 第二十六章 假假真真

位於法國西南海岸的比阿里茲,已經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上世紀末、本世紀初時的魅力。當年名噪一時的觀景樓賭場,因經年失修早已關閉,而瑪扎格昂路上的大都會賭場現在已瀕於坍塌,淪為幾爿小商舖和一所舞蹈學校。坐落在山上的那些古老的別墅,也都像失勢的鄉紳似的,全是一片無精打采的晦氣前顏色。

可是儘管如此,每逢旅遊旺季——每年7月到9月,歐洲的名流富人依然如故,從四面八方匯聚到比阿里茲,試試手氣,曬曬太陽,重溫舊夢,從中得到無限的樂趣。那些在當地沒有自己的莊園或別墅的人,則在皇后街1號那豪華的皇宮大飯店下榻。飯店當年曾是拿破侖三世的夏日避暑行宮,建造在一個伸入大西洋的海岬上,這裡也許是大自然所能提供的最優美的環境之一:飯店的一側有一座燈塔,燈塔四周儘是巨大岩石,它們從海面上突兀而起,宛若史前的怪獸;飯店的另一側則是一條用厚枕木鋪就的小路。

8月下旬的一個下午,法國男爵夫人瑪格利特·德·錢蒂麗一陣風似的走進皇宮大飯店客廳。這位男爵夫人是個風流優雅的少婦,柔滑光亮的金髮略偏於煙灰色,身穿一條綠白相間的格汐契真絲連衫裙,正好襯托出她窈窕的身段,女人們見了非得回過頭去張望,既羨慕又妒忌,而男人們見了,則一個個目瞪口呆,惘然若失。

男爵夫人逕自來到服務台。「請遞給我客房的鑰匙。」她說,法語口音純正而優美。

「是,男爵夫人。」侍者遞給特蕾西鑰匙和幾張電話留言條。

特蕾西朝電梯口走去時,一位滿面皺紋、戴著眼鏡的男子正迎面走來。他猛地一側身,閃開即將撞上的絲綢圍巾陳列櫃,不想卻和特蕾西撞個滿懷,她的錢夾也落到了地上。

「啊,天哪,」他說,「實在太對不起。」他拎起錢夾,遞給她。「請您原諒。」他說話帶有一種中歐一帶的口音。

瑪格利特·德·錢蒂麗男爵夫人向他傲慢地點點頭,什麼也沒說就離開了。

一名侍者接待她走進電梯,把她送上三樓。特蕾西選訂了312號房間,因為她知道,旅館房間的選擇往往與旅館的選擇同樣重要。在凱普裡,必須是奎西桑那賓館的522號房。在馬略卡,必須是尚維達飯店的皇室客房,可以眺望遠處的山巒和海灣。在紐約,應該住赫姆斯萊宮大旅館的塔樓套間4717號,而在阿姆斯特丹,埃姆斯特爾飯店的第325號房間則是最佳選擇,在這裡運河流水輕輕扣岸的聲音能伴你早入夢鄉。

皇宮大飯店的312號房間可以眺望大海和城市全景。特蕾西站在任何一扇窗前,都可以欣賞海浪擊石的壯觀景像,那些凸出海面的永恆的礁石猶如一個個行將淹沒的人形。她的窗戶的正下方是一個腰形的大游泳池,明晃晃的湛藍的池水與灰暗的大海形成強烈的反差,游泳池旁有一個大平台。五顏六色的太陽傘為人們遮擋夏季的烈日。房間裡的牆壁上貼了一層藍白相間的絲質提花貼面,沿牆基一圈鑲著大理石方磚,地毯和窗簾呈淡淡的玫瑰色。原色木門和百葉窗由於年代久遠而染上一層柔和的光澤。

特蕾西將房門鎖好,取下緊緊箍在頭上的假髮套,輕輕按摩著自己的頭皮。裝扮成男爵夫人是她的拿手好戲之一。從《德布賴特貴族家史一覽》和《戈撒年鑒》上,她得到數百個可供選擇的頭銜。這些書中記載了二十多個國家王公貴族的家史,每個國家都列舉了幾十個貴婦、公爵夫人,而尤其珍貴的是,書中記錄的家史都是縱貫幾百年,不厭其詳地提供有關他們父母,孩子,學校、房產和家庭住址等各種信息。其實,說來也簡單,只要挑選一個名聲顯赫的家庭,就可以充當某個遠房表姐妹——尤其是一位有錢的遠房表親。這年頭,人們對頭銜和鈔票的印象最深。

特蕾西想起在賓館門廳裡撞上她的陌生人,一絲微笑浮上她的嘴角。戲已經開場了。

當晚八時,瑪格利特·德·錢蒂麗男爵夫人在飯店裡的酒吧間小坐,先前與她相撞的男子朝她的桌子走來。

「對不起,」他囁嚅著,「我必須為我今天下午不可原諒的笨拙行為再次表示歉意。」

特蕾西通情達理地對他一笑。「沒什麼,正好趕巧了。」

「您真是寬宏大量。」他欲言又止地說。「倘若您能同意讓我替您買杯酒,我心裡會更加好受一些。」

「好吧,如果您願意的話。」

他侷促不安地在對面椅子上坐下。「請允許我介紹一下,我是阿道夫·祖克曼教授。」

「瑪格利特·德·錢蒂麗。」

祖克曼向侍者領班打一個招呼。「您喝點什麼?」他問特蕾西。

「香檳酒。不過,也許……」

他自信滿滿地揮了下手。「我付得起的。其實在不遠的將來,世上再貴的東西我也買得起了。」

「真的?」特蕾西朝他微微一笑。「您可真行。」

「是的。」祖克曼要了一瓶包林格葡萄酒,轉身看著特蕾西。「我遇到一件最離奇的事情,本不應該與一個陌生人談論,可我太激動了,禁不住總想說說。」他湊近一點,壓低了嗓音。「說實話,我只不過是個中學教員——更確切地說,我過去是,直到前不久。我是教歷史的。這事兒雖然自有樂趣,您是知道的,但是不太刺激。」

她默默地聽著,出於禮貌而表現出感興趣的神情。

「我的意思是,直到幾個月之前,事情開始令人振奮了。」

「您能否告訴我幾個月前發生了什麼事情,祖克曼教授?」

「我對西班牙艦隊進行了研究,尋找一鱗半爪的趣事,為的是提高我的學生對這一學科的興趣。在當地博物館的檔案中,我發現了一些混在其他文件中的材料。這些材料詳細記述了菲利浦王子1588年發起的一次秘密遠征。其中有艘船,滿載金錠,據說在一次風暴中沉沒,沒留下任何痕跡就失蹤了。」

特蕾西若有所思地看著他。「據說沉沒了?」

「正是如此。可是根據航海記錄,是船長和水手們故意將船沉在一個人跡罕至的海灣裡,他們準備以後再設法將這些財寶打撈上來,沒想到不等他們回來就遭到海盜的襲擊,全船人統統喪命。這些文件之所以得以倖存,只因為海盜船上無人識字。他們對這些文件的意義一無所知。」他的嗓音由於激動而微微發顫。「現在,」他又壓低嗓音,並環顧四周以後才接著說,「文件在我手裡,連同有關如何找到這些財寶的具體線索和辦法等等。」

「您能發現真是太幸運了,教授。」她的語調中流露出讚歎。

「那些金錠現在大約能值五千萬美元。」祖克曼說。「我現在只需要把它們撈上來。」

「那什麼又阻礙了您呢?」他尷尬地聳聳肩。「錢。我必須裝備一條船,才能去把這些財寶撈出水面。」

「我懂了。這得花費多少?」

「十萬美元。不瞞您說,我幹了一件極愚蠢的事。我帶來兩萬美元——我的全部積蓄——到比阿里茲的賭場中下注,希望能贏到足夠的……」他的聲音越來越輕。

「您輸光了。」

他點點頭。特蕾西看見他的眼鏡片後面閃爍著淚花。

香檳酒送上來了,侍者領班砰地一聲拔開瓶塞,把金燦燦的酒液倒進他倆的酒杯。

「祝您好運。」特蕾西舉杯用法語說。

「謝謝您。」

他倆啜飲著香檳,陷入沉思。

「請原諒我說這些打擾了您,」祖克曼說,「我不應該向一位漂亮的夫人訴說自己的煩惱。」

「可是我覺得您的故事非常令人神往。」她安慰他。「您能肯定那批黃金仍在那裡,是嗎?」

「絕對沒錯。我手頭有原始貨運單據,有一份船長親自繪製的地圖。我知道這批財寶的確切方位。」

她仔細打量著他,臉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您需要十萬美元?」

祖克曼沮喪地苦笑著。「是的。為了得到價值五千萬美元的財寶。」他又呷了一口香擯。

「這是可以做到的……」她打住話頭。

「什麼?」

「您是否考慮過跟誰合作?」

他驚訝地看著她。「合作?不,我計劃獨自進行。可是,現在我輸光了全部積蓄……」他的聲音又低得聽不見了。

「祖克曼教授,倘若我能給您這十萬美元呢?」

他搖搖頭。「絕對不行,男爵夫人。我不能同意。您也許會落空的。」

「您不是肯定那財寶在那裡嗎?」

「噢,這一點我有把握。可是您不知會出什麼差錯。這是沒法打保票的。」

「生活中很少有能打保票的事情。您的問題太有趣了。如果我幫您一把,也許對我們兩人都有利。」

「不行,萬一您賠了本,那我就永遠不能原諒自己了。」

「這筆錢我賠得起,」她安慰他說,「而我的投資可能會贏一大筆,是不是?」

「當然囉,這是事情的另一面。」祖克曼承認。他坐在那裡掂量著,顯然拿不定主意,最後他說:「如果您實在願意,可以對半分成的條件合夥。」

她高興地微笑著。「一言為定。我同意。」

教授趕緊追加一句:「當然是扣除成本以後。」

「沒問題。我們什麼時候開始?」

「馬上就可以。」教授頓時神氣活現。「我已經找到所需要的船。船上配有現代化的打撈設備,船員四人。當然,我們得給他們很小部分的打撈上來的東西。」

「當然。」

「我們應該盡快動手,否則船就搞不到了。」

「我五天之內就能把錢湊齊。」

「太好了!」祖克曼興奮地叫了起來。「這段時間,我可以做好一切準備工作。我們能相識,真是太巧了,是嗎?」

「可不是嘛!」

「祝我們的冒險成功。」教授舉起酒杯。

特蕾西也舉杯祝酒:「願如我想像的那樣成功。」

他倆碰杯。特蕾西的目光掃向屋子的另一端,突然愣住了。在遠處角落裡的一張桌子上,坐著傑夫·史蒂文斯,他正笑瞇瞇地看著她。坐在他身旁的是一個渾身珠光寶氣的漂亮女人。

傑夫向特蕾西頷首示意,她報以微笑,腦際浮現出上次在馬蒂尼莊園外面瞥見他的情最,他身旁蹲著一條傻大個的狗。那是為我準備的,特蕾西高興地想。

「好吧,請原諒,」祖克曼說,「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我會與您再聯繫的。」

特蕾西落落大方地伸出手,他吻了一下離去了。

「我見你的朋友撇下你走了,實在不明白為什麼,你打扮成金髮女郎真是美極了。」

特蕾西抬眼一看,傑夫正站在桌旁。他在阿道夫·祖克曼幾分鐘前坐過的椅子上坐下。

「可喜可賀啊,」傑夫說,「對馬蒂尼的玩笑開得夠絕的。乾淨利索。」

「這話由你口中說出,難得難得,傑夫。」

「你可讓我破費不少,特蕾西。」

「你慢慢會習慣的。」

他抓起空酒杯,在她面前擺弄著。「祖克曼教授想幹啥?」

「啊?你認識他?」

「就算認識吧。」

「他……呃……只想一起喝杯酒。」

「並告訴你他那些海底寶貝?」

特蕾西頓時謹慎小心起來。「你怎麼知道的?」

傑夫驚訝地望著他。「你可別上當。這是天下第一號的大騙局。」

「這次不是。」

「你說你相信他?」

特蕾西板著面孔說:「此事我不便討論,不過這位教授正巧掌握了一些內幕消息。」

傑夫滿腹狐疑地搖搖頭。「特蕾西,他在耍弄你。他要你為他的海底寶貝投資多少?」

「不用你操心,」特蕾西一本正經地說,「這是我的錢,我的事情。」

傑夫聳聳肩。「對,可別說我老傑夫先不打招呼。」

「也許你自己對這些黃金垂涎欲滴吧?」

他無可奈何地雙手一攤。「你為什麼總不相信我?」

「太簡單了,」特蕾西回答,「我不能信任你。和你在一起的女人是誰?」話音剛落,她真恨不得能收回這個問題。

「蘇珊?一個朋友。」

「當然,她很有錢。」

傑夫頗不情願地露出一絲笑意。「說實話,她的確還有那麼一點。如果你願意明天跟我一起吃午飯,她在海灣裡停著一條二百五十英尺長的遊艇,那廚師做得一手……」

「謝謝你。我做夢也不會去打擾你們的午餐。你同她在搞什麼名堂?」

「這是私事。」

「我毫不懷疑。」她的語調不由自主地更加嚴厲。

特蕾西的目光越過酒杯的上沿,仔細打量著他。這小子真他媽的太討人喜歡了。他臉上五官端正,輪廓分明,一對漂亮的煙灰色眼睛,長長的睫毛,卻長著一副毒蛇的心肝,是一條精明的蛇。

「你是否考慮從事一樁合法的生意?」特蕾西問。「也許你會非常成功。」

傑夫猛一愣神,不解其意。「什麼?放棄一切?你開什麼玩笑!」

「你是否一向是個騙子?」

「騙子?我是個冒險家。」他以責備的口吻說。

「你怎麼會成為一個——一個冒險家的?」

「我十四歲那年離家出走,加入了一個巡迴藝團。」

「十四歲?」特蕾西第一次發現,在那玩世不恭,倜儻瀟灑的表層以下,還閃爍著一點別的什麼。

「這對我來說非常好——我學會了如何應變。越南戰爭打響以後,我參加了特種部隊,得到一次極好的進修機會。我覺得,我學到的最重要的一點是,戰爭是最大的騙局。與此相比,你我都是業餘的。」他突然改變話題。「你喜歡玩回力球嗎?」

「如果你要向我兜售,不,謝謝體。」

「那是一種遊戲,西班牙回力球的變種。我搞到今天晚上的兩張票,蘇珊不去了。你想去嗎?」

特蕾西沒想到自己居然同意了。

他們來到市中心廣場的一家小餐館用膳,叫了當地釀製的葡萄酒和原汁回爐鴨,以及烤土豆、蒜泥等,味道甚佳。

「這一家的招牌菜。」傑夫告訴特蕾西。

他們談論政治、書籍和旅遊見聞,特蕾西發現傑夫的學識非常淵博,十分驚異。

「當你十四歲就獨立謀生時,」傑夫告訴特蕾西,「學什麼都特別快。首先,你看到了自己的動機,然後你又看到別人的動機。騙局如同柔道,在柔道較量時,你借用對手的力量取勝。在行騙時,你調動他的貪婪。你只要邁出第一步,其餘部分他會替你去完成。」

特蕾西笑了,她不知道傑夫是否也意識到他倆是多麼相像。與他在一起,她感到很愉快,但是她可以肯定,只要有機會,他會毫不遲疑地出賣她。這個人必須小心對待,她會當心的。

回力球比賽場是一個很大的室外賽場,面積與足球場相仿,位於比阿里茲的山上。球場兩端豎立著漆成綠色的高高的水泥擋板,比賽在擋板之間進行。球場的兩側各有四層石凳。傍晚時分,水銀燈把球場照得通亮。特蕾西和傑夫到這時,看台上擠滿了球迷,幾乎座無虛席,兩支球隊已經開始比賽。

每隊球員輪番向水泥擋板擊球,當球反彈回來時,用手中的提籃將球接住。球員們的胳膊上綁著那扁扁長長的籃筐。回力球是一種快速而危險的比賽。

當一個球員漏球時,人群中響起一片噓聲。

「他們對此挺當真。」特蕾西評論說。

「這些比賽都押著大筆的賭注。巴斯克是個好賭的民族。」

觀眾見縫插針地擠入,石凳座位越來越擠,特蕾西發現她被擠得貼到了傑夫身上。他似乎也意識到達一點,但沒有任何反應。

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比賽的節奏和激烈程度也時刻加劇,球迷們的噓叫聲在夜空中迴盪。

「這看上去很危險,是嗎?」特蕾西問。

「男爵夫人,那球在空中飛過,時速可達一百英里左右。如果球擊中你的腦門,那就完了。好在球員們極少失誤。」他下意識地拍拍她的手,眼睛仍盯著比賽。

球員們個個都是好樣的,動作優美舒展,落點控制準確無誤。可是比賽進入中場時,一名球員將球往擋板上投擲卻突然失手,這枚可致人於死地的球不巧向特蕾西和傑夫的座區筆直飛來。觀眾們橫七豎八在趴下躲讓。傑夫一把抓住特蕾西,將她推倒在地,撲在她身上。球從他們頭頂呼嘯而過,砰地一聲打在球場側面的牆上。特蕾西躺在地上,感覺到傑夫硬邦邦的身體。他倆的臉靠得非常近。

他緊緊抱著她。過了一會兒,也站起來,又將她拉起。兩人突然都感到有點尷尬。

「我——我覺得這一晚上興奮到這程度,足夠了,」特蕾西說,「我想回旅館了。」

他們在飯店客廳中互致晚安。

「今晚我過得很愉快。」特蕾西告訴傑夫。她說的是實話。

「特蕾西,你不是真想參與祖克曼教授那海底覓寶的鬼計劃吧?」

「不,我是真的。」

他打量她好一陣子才說:「你仍然認為我在打那批金錠的主意嗎?」

她盯住他的眼睛。「難道你不是?」

他收斂起面部表情。「祝你好運。」

「晚安,傑夫。」

特蕾西目送他轉身走出飯店。她猜測他一定是去看蘇珊了。可憐的女人。

服務台的侍者說:「啊,晚安,男爵夫人,這裡有給您的一張留條。」

條子是祖克曼教授留下的。

阿道夫·祖克曼有一個問題,一個很大的問題。他正坐在阿芒德·格蘭吉爾的辦公室裡。祖克曼聽說了正在發生的事情以後,嚇得尿濕了褲子。格蘭吉爾是一家地下賭場的老闆,這家賭場位於弗裡亞路123號的一幢豪華的私人別墅中。對他來說,大都會賭場是否倒閉完全無關緊要,因為弗裡亞街上的這座遊樂場永遠是高朋滿座。與政府監督的賭場不同,這裡的賭注沒有上限,所以那些肆意揮霍的賭徒紛紛到這裡來玩輪盤賭、鐵路紙牌賭和雙骰賭。格蘭吉爾的顧客包括阿拉伯王子、英國貴族、東方生意人、非洲的國家元首。衣著少得不能再少的妙齡女郎在賭場內穿梭,端送香檳和威士忌,為賭客助興。阿芒德·格蘭吉爾早就知道,愈是有錢的人就愈愛做無本生意,不出錢而賺錢,那才叫能耐。白送點酒水飲料,格蘭吉爾出得起這個錢。他的輪盤賭和紙牌賭都做了手腳。

遊樂場裡許多年輕貌美的女人,她們通常都有年長一些的有錢的男士們陪著,但這些女人遲早都會被格蘭吉爾吸引過去。他的身材比一般男子小一號,五官端正,長著一雙水靈靈的棕色眼睛以及兩瓣軟軟的、富有肉感的嘴唇。他的身高僅五英尺四英吋,然而他的長相與他小巧的身材一結合,就像磁石吸鐵一樣,把女人都吸引到他身邊。格蘭吉爾對每一個女人都會來一通假模假式的讚揚。

「我覺得您是無法抵禦的,親愛的,然而,對我倆都非常不幸的是,我正發瘋似的愛著某人。」

事實正是如此。當然所謂的某人每個星期都不相同,因為在比阿里茲,年輕貌美的女人會源源不斷而來,阿芒德·格蘭吉爾讓她們逐一分享他所得到的有限光陰。

格蘭吉爾與黑社會和警方的聯繫足以使他能夠把賭場維持下去。他起初是給違章者遞送罰款傳票的,後來幹過販毒勾當,最後在比阿里茲他的這塊小小的領地上當上了太上皇;他的對手們都知道,這個小矮個兒心狠手辣,但發現這一點往往已為時太晚。

這會兒,阿芒德·格蘭吉爾正在盤問阿道夫·祖克曼。

「繼續說下去,那個男爵夫人究竟是什麼人?」

祖克曼從他凶狠的語氣中已經知道出事了,非常糟糕的事情。

他嚥了一口唾沫,說道:「嗯——她是個寡婦,丈夫留給她一大筆錢,她說她能搞到十萬美元。」開口說話以後,他似乎又對自己有了信心。「一旦拿到錢,當然囉,我們就告訴她打撈船出了故障,還需要五萬美元,然後,再要十萬,嗯——正如您知道的——與以往一樣。」

他發現阿芒德·格蘭吉爾臉上有種不屑一顧的表情,便說:「出——出了什麼事、頭兒?」

「剛才……」格蘭吉爾冷冰冰地說,「我接到手下人從巴黎打來的電話,那人說是他替你的男爵夫人偽造的護照。她的真實姓名是特蕾西·惠特尼,是個美國人。」

突然,祖克曼覺得口乾舌燥。他舔舔嘴唇。「她似乎真的感——感興趣呢,頭兒。」

「胡說!你懂個屁!她是個騙子。你想把一個騙子拉入圈套?」

「可是為——為什麼她同意呢?為什麼她不拒絕呢?」

阿芒德·格蘭吉爾的聲音中有一股逼人的寒氣。「我不知道,教授,但是我要去查的。一旦查出後,我要那女人到海灣裡去游游水。誰也甭想拿我阿芒德·格蘭吉爾當呆子來耍。好了,拿起電話,告訴她你的一位朋友已經同意出一半的錢,我要去見見她。這件事能辦吧?」

祖克曼忙不迭地說:「當然,頭兒。別擔心。」

「我必須擔心,」阿芒德·格蘭吉爾慢吞吞地說,「我很為你擔心,教授。」

阿芒德·格蘭吉爾討厭撲朔迷離的謎團。海底寶藏的騙局已經搞了幾百年,上當受騙的人首先得輕信才行。這是一個使格蘭吉爾久久疑惑的謎團,他一定要把它解開;當他得到答案以後,就把那女人交給布魯諾·梵桑特處理。梵桑特很喜歡在處置他的獵物之前好好把他們玩弄一番。

阿芒德·格蘭吉爾的豪華轎車停在皇宮大飯店門前,他步出轎車,進了客廳,向儒勒·拜吉海克走去。拜吉海克是個滿頭白髮的巴斯克人,他從三十歲起就在這家飯店工作。

「瑪格利特·德·錢蒂麗男爵夫人的房間號是多少?」

服務台是不得洩露客人的房間號碼的,這是一項嚴格的規定,但規定對阿芒德·格蘭吉爾是不存在的。

「312號房間,格蘭吉爾先生。」

「謝謝。」

「還有311號。」

格蘭吉爾一愣。「什麼?」

「男爵夫人還要了她隔壁的那一間。」

「哦?誰住?」

「沒人。」

「沒人?確實嗎?」

「是的,先生。她一直鎖著。女傭也不准進。」

格蘭吉爾皺起眉頭,表現出困惑不解的樣子。「你有備用鑰匙?」

「當然。」侍者毫不猶豫地從櫃下摸出一把備用鑰匙,遞給了阿芒德·格蘭吉爾。儒勒目送他走向電梯,像格蘭吉爾這樣的人從來沒有人同他爭論。

阿芒德·格蘭吉爾來到男爵夫人的客房,卻發現門虛掩著。他推門入內,客廳內空無一人。「喂,有人嗎?」

一個女人的悅耳聲音從另一房間傳出:「我正在洗澡,馬上就出來。請您自己倒點飲料喝。」

格蘭吉爾在屋裡踱步,這裡的傢俱陳設是那麼熟悉,多年來他一次又一次地安排他的朋友在這家飯店下榻。他踱入臥室,看見梳妝台上漫不經心地攤著一些貴重的首飾。

「我馬上就好了。」浴室中又傳來一聲。

「不著急,男爵夫人。」

他媽的男爵夫人!他怒氣沖沖地想。不論你耍什麼花招,親愛的,到頭來定會事與願違的。他踱到隔壁房間門口。門鎖著。格蘭吉爾掏出備用鑰匙,開了房門。屋裡有一股無人居住的氣味。門房都說了,這裡沒有人住。她想幹什麼呢?格蘭吉爾忽然發現一件異樣的東西。一根黑色的粗電線,一端連接在牆上的電源插頭上,另一端拖在地板上,通入一個壁櫥不見了。壁櫥門開了一條縫,正好讓電線通入。格蘭吉永想看個究竟,走到壁櫥前,打開櫥門。櫥內橫了一根電線,上面晾著滿滿一排面值為一百美元的濕漉漉的紙幣。一張擱打字機的小方幾上披著一樣東西,上面罩著一塊窗簾布。格蘭吉爾掀開一看,是一台小型印刷機,印刷機的滾筒上還有一張未取下的一百美元的濕鈔票。印刷機的旁邊是一摞美鈔大小的空白紙和一架切紙機。幾張切歪了的百元鈔票胡亂撒在地上。

格蘭吉爾身後忽然響起了一個憤怒的聲音:「你在這裡幹什麼?」

他猛然轉身。特蕾西·惠特尼不知什麼時候站在房間裡,她的頭髮是濕的,纏著一方毛巾。

格蘭吉爾溫和地說:「偽造鈔票!你想付給我們這些假幣。」他注意到她臉部表情的變化。否認,憤怒,最後是藐視一切。

「對的。」特蕾西承認。「但這不會出問題的。誰也辨別不出真假。」

「騙局!」粉碎這騙局將是莫大的快慰。

「這些鈔票張張頂用。」

「真的?」格蘭吉爾以鄙夷的口氣說。他抽出一張濕鈔票瞥了一眼。正面,反面,他仔仔細細看了又看。分毫不差。「誰刻的底模?」

「有區別嗎?好,星期五以前我就能有十萬美元。」

格蘭吉爾兩眼發愣地看著她,當他弄懂她的意思後,哈哈大笑。「天哪,」他說,「你真蠢。根本沒有什麼財寶之說。」

特蕾西不解其意。「你說什麼?沒有財寶?祖克曼教授告訴我……」

「你信他?真遺憾,男爵夫人。」他又仔細察看手中的紙幣。「我把這帶走。」

特蕾西聳聳肩。「要多少拿多少。這只不過是白紙。」

格蘭吉爾抓起一把濕漉漉的百元紙幣。「你怎麼知道女傭不會到這裡來?」他問。

「我給她們很多錢,讓她們別來。我出去的時候,總把壁櫥門鎖上。」

她很冷靜,阿芒德·格蘭吉爾想。不過,這也不能救她一命。「別離開飯店,」他命令道,「我有一位朋友要讓你見見。」

阿芒德·格蘭吉爾原想把這個女人立即交給布魯諾·梵桑特處置,可是某種本能使他暫時不想這樣做。他又拿起一張鈔票察看。他曾經遇到許多起偽造鈔票的事,但沒有一次偽造得這麼逼真。那個刻模版的人真是天才。這紙張摸上去與真的一樣,印刷紋路清清楚楚。鈔票上各個層次的顏色一點也不含混,儘管沾了水,票面上的本傑明·富蘭克林的頭像仍然完整無缺。這婊子說得不錯。實在不容易說出他手中的這張票子與真的有什麼區別。格蘭吉爾真想試試這鈔票是不是真的頂用。多麼誘人的想法啊。

他決定暫時不動用布魯諾·梵桑特。

第二天一清早,阿芒德·格蘭吉爾派人把祖克曼找來,遞給他一張這種一百美元的鈔票。

「你去銀行把這錢兌換成法郎。」

「好的,頭兒。」

格蘭吉爾看他顛顛地跑出了辦公室。這是對祖克曼愚蠢的懲罰。如果他被抓起來,他只要想活,就永遠也不會講出這假幣的來歷。而如果他想法子成功地混過去……我等著瞧吧,格蘭吉爾想。

十五分鐘以後,祖克曼回到了辦公室。他點出相當於一百美元的法郎。「還有什麼事,頭兒?」

格蘭吉爾凝視著眼前的法郎。「碰到什麼麻煩沒有?」

「麻煩?沒有。為什麼?」

「你替我再去一趟這家銀行。」格蘭吉爾命令道,「我讓你這麼去說……」

阿道夫·祖克曼走進法蘭西銀行大廳,逕直向銀行經理的辦公桌走去。這一次,祖克曼意識到面臨的危險,可是格蘭吉爾發起脾氣來將更加可怕。

「需要我幫忙?」經理問。

「是的。」他竭力克制自己的緊張。「是這麼回事,昨天晚上,我和在酒吧間遇上的幾個美國人玩撲克。」他欲言又止。

銀行經理心領神會地點點頭。「您輸了錢,或許,您想申請一筆貸款?」

「不是。」祖克曼說。「恰好相反,我贏了。問題是,這些人看上去不大老實。」他掏出兩張一百美元的票子。「他們付給我這些,我怕它們——它們或許是假的。」

銀行經理的身體往前一探,伸出一隻胖乎乎的手,接過鈔票,祖克曼緊張得屏住氣息。經理把鈔票翻來覆去打量了半天,然後又對著光亮細細察看。

他看看祖克曼,微微一笑。「您很幸運,先生,這些鈔票是真的。」

祖克曼這才舒了一口大氣。感謝上帝!一切平安無事。

「什麼問題也沒有,頭兒。他說它們是真的。」

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阿芒德·格蘭吉爾坐在那裡考慮著,一項計劃的雛型在他腦子裡形成了。

「去把男爵夫人叫來。」

在格蘭吉爾的辦公室裡,特蕾西與他相對而坐,當中隔著一張大寫字檯。

「你我二人可以進行很好的合作。」格蘭吉爾通知她。

特蕾西猛地站起。「我不需要合作,而且……」

「坐下。」

她掃視一下格蘭吉爾的目光,又坐下了。

「比阿里茲是我的地盤。只要你使用一張那樣的鈔票,馬上就會被抓起來,而你自己還蒙在鼓裡。你明白嗎?在我們的監獄裡,漂亮的女人會遇到很多糟糕的事情。在這裡,沒有我你寸步難行。」

她仔細打量他。「這麼說,我從你這裡買到的是你的保護囉?」

「錯了。你從我這裡買去的是你的生命。」

特蕾西相信這一點。

「好,告訴我,你從哪兒搞到的印刷機?」

特蕾西遲疑片刻。她的坐立不安使格蘭吉爾非常得意,他等著她繳械投降。

她吞吞吐吐地說:「我從一個住在瑞士的美國人那裡買的。他在美國造幣廠當了二十五年刻模工。他退休了,由於某個技術性的問題,從來沒收到養老金。他覺得受了騙,決計要撈回來,於是把幾塊百元鈔票的底模挾帶出去,而別人以為這些底模已經銷毀了。他又利用他的關係搞到了財政部用於印刷鈔票的紙張。」

原來如此,格蘭吉爾欣喜若狂。難怪這些鈔票看上去這麼像。他愈來愈激動。「這台印刷機每天能印多少錢?」

「每小時印一張鈔票。兩面印刷得經過許多道工序,而且……」

他打斷她的話。「有大一點的印刷機嗎?」

「有的,他有一台,八小時能印五十張——每天印五千美元——不過,他要五十萬美元才肯賣。」

「買下來。」格蘭吉爾說。

「我沒有五十萬美元。」

「我有。最早什麼時候能拿到印刷機?」

她只好十分勉強地說:「我想現在就行,不過,我不……」

格蘭吉爾抄起電話。「路易,我需要價值五十萬美元的法郎,從我的保險櫃中取,其餘從銀行提取。送到我的辦公室。快!」

特蕾西侷促不安地站起。「我最好得走了……」

「你哪兒也不許去。」

「我真的應該……」

「你給我坐在那兒,不許出聲。我正在考慮問題。」

一些與他有來往的人很可能會插手這項交易,但是,只要他們不知道就不會有妨礙,格蘭吉爾拿定了主意。他將為自己買下這套大型印刷機,然後用印出來的鈔票去填補他從賭場的賬號上支取的借款。下一步他將讓布魯諾·梵桑特去處置這女人。她說她不喜歡與別人合作。

這樣正好,阿芒德·格蘭吉爾也不喜歡合作。

兩小時以後,所需的現款到了,裝在一個大口袋裡。格蘭吉爾對特蕾西說:「你去皇宮大飯店把賬結了。我在這山有一幢房子,非常僻靜。你就住在那裡,直到我們的事辦完。」他把電話機朝她面前一推。「馬上給你在瑞士的朋友掛電話,告訴他你要買那台大印刷機。」

「他的電話號碼在我旅館裡,我上那兒去打電話。把你家的地址給我,我叫他把印刷機直接運到那裡,再……」

「不行!」格蘭吉爾打斷她的話。「我不想留下任何蛛絲馬跡。我將直接去機場提取。今晚晚餐時我們再商量。八點鐘和你碰面。」

這是一道逐客令。特蕾西站起身來。

格蘭吉爾朝錢口袋點點頭。「錢要當心。我不希望它發生任何事情——還有你。」

「不會出事的。」特蕾西向他擔保。

他懶懶地一笑。「我知道。祖克曼教授將陪你一起回飯店。」

兩人默默地乘坐豪華轎車駛回旅館,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錢口袋擱在他倆當中。祖克曼對所發生的一切還不甚瞭解,但他能夠感覺到有什麼好事在等著他。這女人是個關鍵。格蘭吉爾命令他好生看管她,祖克曼會這麼去做的。

這天晚上,阿芒德·格蘭吉爾的心情特別好。現在,那台大型印刷機的事情已經安排妥當。這個叫惠特尼的女人說,它一天可以印五千美元,但格蘭吉爾有更大的計劃:他要讓印刷機一天二十四小時連續轉。這樣每天就是一萬五千美元,一個星期十萬多,十個星期就是一百萬美元。而這僅僅是開始。今晚,他要去瞭解一下那刻模工究竟是什麼人,然後和他做一筆交易,多弄上幾台機器,這一下,他發的財可就沒底了。

八點整,格蘭吉爾的豪華轎車駛入皇宮大飯店門前的彎道。格蘭吉爾從車內走出。步入門廳時他滿意地注意到,祖克曼正坐在入口附近,警惕地看著大門。

格蘭吉爾來到服務台。「儒勒,告訴錢蒂麗男爵夫人我來了。讓她到門廳來。」

侍者抬起頭,說道:「格蘭吉爾先生,男爵夫人已經結賬離去。」

「你搞錯了吧,打電話叫她。」

儒勒·拜古海克為難了。頂撞阿芒德·格蘭吉爾是不行的。「我替她結的賬。」

不可能。「什麼時候?」

「她回飯店以後不久。她叫我把賬單送到她房間去,她可以付現款……」

阿芒德·格蘭吉爾的腦子在飛快地盤算。「付現款?付的法郎?」

「正是這樣,先生。」

格蘭吉爾狂吼道:「她從房間裡拿走什麼東西沒有?行李或者盒子?」

「沒有。她說以後會叫人來取。」

這麼說,她是帶了錢去瑞士做那筆印刷機的交易了。

「領我去她的房間。快!」

「是,格蘭吉爾先生。」

儒勒·拜吉海克從鑰匙架上抄起一把鑰匙,與格蘭吉爾一起向電梯口跑去。

格蘭吉爾走過祖克曼身邊時,低聲問道:「你還坐在那兒幹什麼,白癡?她跑了。」

祖克曼困惑不解地抬頭看著他。「她不可能跑掉。她根本沒到大廳來過。我一直盯著呢。」

「盯著呢,」格蘭吉爾摹仿著他的腔調,「你見到一個女傭人——頭髮花白的老太婆——一個打掃衛生的,從邊門出去嗎?」

祖克曼不解其意。「我看那幹什麼?」

「滾回賭場去,」格蘭吉爾打斷他,「等一會兒再跟你算賬。」

房間裡仍然同格蘭吉爾上次看到的一模一樣。連接隔壁房間的門開著。格蘭吉爾走進房間,直奔壁櫥,砰地把門打開。印刷機還放在原處,謝天謝地!惠特尼在匆忙之中沒有能把它帶走。這是她的一個錯誤。但這還不是她唯一的錯誤,格蘭吉爾想。她騙走他五十萬美元,總有一天要報這個仇。他要叫警察幫忙找到她,把她關進監獄,他手下的人會要她好看的。

他們會讓她說出那個刻模工究竟是誰,然後把她永遠關押起來。

阿芒德·格蘭吉爾撥了警察局的電話號碼,要找杜蒙警長說話。接通後,他氣急敗壞地囉嗦了三分鐘,最後說:「我在這裡等著。」

十五分鐘以後,他的老朋友杜蒙警長到了。陪同一起來的是一個陰陽怪氣、醜陋不堪的男人。他的額頭彷彿要從他臉迸出,那一對棕褐色的眼睛藏在那瓶底似的眼鏡片背後,射出一種精神失常的人所特有的有凶光。

「這位是丹尼爾·庫珀先生,」杜蒙警長說,「格蘭吉爾先生,庫珀先生對您電話中所說的那女人也頗感興趣。」

庫珀開了腔:「您向杜蒙警長提到,她參與了一項製造假幣的活動。」

「正是這樣,她現在正在去瑞士途中。你們可以在邊境抓到她。我這裡掌握了你們所需要的一切證據。」

他領他們來到壁櫥,丹尼爾·庫珀和杜蒙警長朝裡張望。

「這是她用來印製鈔票的印刷機。」

丹尼爾·庫珀走到機器旁,仔細察看。「她用這台機器印鈔票?」

「我剛才不是說了嘛。」格蘭吉爾不耐煩地說。他從衣袋中掏出一張紙幣。「瞧這個,這是她給我的一張一百美元假幣。」

庫珀走到窗前,將鈔票對準亮光。「這是一張真幣。」

「它只是看上去像真的。因為她從費城造幣廠的一個退休刻模工那裡買到了廠裡的底模,她用這些底模在這架機器上印鈔票。」

庫珀不客氣地說:「您太蠢了。這是一台普通印刷機。您只能用來印信箋頭。」

「信箋頭?」整個房間開始上下搖晃起來。

「您真的相信一台機器能把紙張變成百元大鈔的童話?」

「我親眼看見的……」格蘭吉爾說不下去了。他看見什麼了?一些濕漉漉的面值一百美元的票子晾在一根電線上,一些空白的紙張,一架切紙機。這場騙局有多大,他開始漸漸明白了。根本就沒有什麼假幣印製,也根本不存在那等在瑞士的刻模工。特蕾西從來沒有進所謂海底沉寶的圈套。

這婊子將計就計,坑了他五十萬美元。如果這個消息傳出去……

身邊兩個人正注視著他。

「您是否還想作進一步的控告,阿芒德?」杜蒙警長問。

他憑什麼控告?他能說什麼?說他想資助偽造錢幣而上當受騙?那些與他有交往的人一旦聽說他偷了他們的五十萬美元送人,他們會拿他怎麼辦呢?他頓時不寒而慄。

「不。我——不再控告了。」他驚惶失措地說。

非洲,阿芒德·格蘭吉爾想。到了非洲,他們就永遠也找不到我了。

丹尼爾·庫珀思索著。下一次,我下一次一定要逮住她。

《假如明天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