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17

這天貞之助回來後,幸子聽到了丈夫報告的大好消息,雖然嘲笑說「你臉皮也夠厚了」,但內心還是十分高興。要是在過去,她不但不會高興,還會發怒說他「太輕率了」。丈夫以前肯定不會做出這樣厚臉皮的事來,夫婦倆為了雪子的婚事竟會如此低三下四,連幸子自己也感到吃驚。於是,他們決定停止對橋寺再做什麼工作,只等下個星期天的到來。

這期間,丹生夫人來過一次電話說:「聽說後來你家先生還和他家小姐見了面,這事情越來越有希望了,值得慶賀。還聽說這個星期天,你們要招待橋寺父女,請你們熱情款待他,特別希望雪子小姐要努力改變最初給他的『陰鬱』的印象。這是我最為擔心的,所以特地囉唆一句。」由此看來,橋寺把那以後的進展都一一向丹生夫人報告了,似乎他對這事也絕非毫無熱情。

在約定的星期天,上午十點橋寺父女倆就到蘆屋來了,在家裡玩了一兩個小時後,加上主人方面四人一共六人乘輛高級出租車來到神戶,走進花隈的菊水餐館。關於今天在哪裡用餐有幾種方案:中國餐館、東方飯店的西式小餐廳和日式中餐館的寶家等,但是,若要從逛神戶的意義上說,首選還是菊水餐館。午餐遲至兩點開始,到四點左右結束了,回來時他們從元町散步到三宮町,還在尤海姆咖啡館稍事休息,把橋寺父女倆送上阪急電車後,貞之助一行四人又到阪急會館看了美國電影《禿鷹》[163]。這天,只能算是雙方家屬初次見面,不可能一下子就十分融洽。

第二天下午,雪子在二樓練字時,阿春上來說:

「電話。」

「找誰?」

「說是『請雪子小姐接電話』。」

「誰打來的?」

「是橋寺先生。」

聽這一說,雪子慌了,雖然擱了筆站起來,卻並不想立即去接電話,滿面通紅地在樓梯口打轉轉。

「二姐呢?」

「像是出去了……」

「到哪兒去了?」

「哎,可能是去發信了,剛出去的,我去叫她回來吧?」

「快!快叫她回來!」

「是。」阿春答應著急忙跑出去了。

幸子為了活動活動身子,總是自己走去郵筒發信,然後沿著大堤散步,所以阿春在一個拐角處毫不費力地發現了她。

「太太!雪子小姐叫您!」見阿春喘著氣跑來,幸子不禁一驚,以為出了什麼事。

「什麼事呀?」

「橋寺先生來電話了。」

「橋寺先生?」因為意想不到,連幸子也吃了一驚,「是打給我的嗎?」

「不是,是打給雪子小姐的,但是,她要我來叫太太回去。」

「雪子沒去接電話嗎?」

「這個嘛,不知道她接沒接,我出來的時候她還在那兒磨磨蹭蹭呢……」

「為什麼她自己不接呢,真是個怪人呀,這個雪子!」幸子感到事情不妙。雪子不喜歡接電話,在蒔岡家族中都是有名的,所以很少有人打電話給她,即使打來了她也多半請人替她接,除非萬不得已她自己是不接電話的。但是今天非比往常,雖然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事,可橋寺是特意打給她的,她自己不去接毫無道理。如果幸子替她去接反而令人感到奇怪。她又不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害羞呀,難為情呀,雪子的這種脾氣只有充分瞭解她的姐妹們清楚,對外人是講不通的。如果橋寺沒覺得受了侮辱就是萬幸。不過,雖然勉勉強強,雪子也可能還是接了電話,但是,如果讓橋寺等了半天,好不容易來了,應答又像往常那樣毫不爽快,而且在電話中更加吞吞吐吐,也會把這事給搞砸了。要是那樣的話,也許雪子乾脆不去接電話還要好些。或者,她又是那麼個固執得出奇的人,無論如何也不去接,一心等幸子回去解圍。不過,即算幸子現在就跑回去,恐怕到家時對方已經把電話掛斷了。就算還沒有掛斷,幸子代接電話又能說些什麼道歉的話呢?總之,今天這種情況,雪子必須自己去接電話,而且必須立刻跑去接電話。幸子突然有一種預感,說不定因為這件小事,會讓好不容易取得如此進展的親事毀於一旦。但是,她轉而一想,橋寺是那樣一位圓融、和藹的人,不至於為這區區小事就毀棄這門親事吧。假如自己在家的話,說什麼也會立馬把雪子推到電話機旁,自己不過是五六分鐘不在家,而橋寺偏偏在這時候打電話來,幸子越想越覺得糟了。

幸子急忙趕回家,到裝有電話的廚房一看,話筒已放下了,雪子不在那裡。

「雪子呢?」她問阿秋,這個粗使女傭正在和面準備下午點心。

「雪子小姐剛才來過了,但是……在樓上吧。」

「雪子來接了電話嗎?」

「是的,來接過電話。」

「是很快就來接的嗎?」

「不是,嗯……她等太太回來,但是,您沒有回來,她才……」「講了很長時間嗎?」

「就一會兒……一分鐘左右吧。」

「什麼時候掛斷的?」

「剛才掛斷的。」

幸子走到樓上時,只見雪子獨自靠著寫字檯,手拿折本字帖,正低頭看著。

「橋寺先生打電話來有什麼事?」

「他說,今天下午四點半,他在阪急線的梅田站等我,問我去不去。」

「嗯,大概是說要兩個人散散步吧。」

「他問能不能陪他到心齋橋去溜躂溜躂,在什麼地方吃頓飯。」

「你怎麼回答的呢?」

「……」

「你答應他了嗎?」

「沒有。」雪子嚥著口水含含糊糊地說。

「為什麼?」

「……」

「陪他去一趟不就得了嘛。」

在說親過程中,同只見過兩三次面的男人一塊兒上街散步,這是平素的雪子不會答應的,這是熟悉她脾氣的姐姐幸子一開始就知道的,從雪子的個性來說也不足為怪,即便如此,幸子還是十分生氣。幸子想,縱令雪子如何討厭和一個不怎麼瞭解的男子逛大街、下飯館,但是,採取這種做法,且不說對自己如何,怎麼對得起貞之助呢?如果能想到這次貞之助和幸子厚著臉皮為她去委曲求全,那麼雪子本人也要多少努點力才好。何況橋寺打這樣的電話來了,已經顯示出最大的誠意了,卻遭受如此冷遇,他將是何等沮喪呢?

「那麼,你拒絕他了?」

「我跟他說我有點兒事……」

即使拒絕也得找個言之成理的借口,委婉地拒絕,倒也罷了,可雪子無論如何也不是玩那些名堂的人,她肯定是笨嘴拙舌,回答得極不自然,想到這裡,幸子不禁委屈得流下淚來。她看著面前的雪子,越看越生氣,於是不耐煩地走下樓,穿過陽台走到院子裡去了。

幸子想,現在要雪子再打個電話去,向對方賠禮道歉,今晚到大阪去赴約會,這是糾正錯誤的最好方法。但是她知道,無論怎樣勸說雪子也絕不會答應,如果強迫她那樣做,只會令姐妹之間徒增不快,吵個不歡而散。即使幸子出面婉轉地向橋寺解釋,雪子今天確是有事不能赴約,就能使對方信服嗎?假如他要問「那麼改在明天怎樣呢?」她又該如何回答呢?雪子不願意單獨赴約,並非限於今天。若非相互更加親近,進一步瞭解性情,雪子肯定還是不願意的。那麼,今天這件事就暫且擱著,明天去丹生夫人那裡,詳細說明雪子的性格,說清楚絕不是她有意疏遠橋寺,也不是她討厭和橋寺一起散步,只是至今為止她還是個十足的閨閣小姐,遇到這種場合就心慌意亂、畏縮不前,而這也正是雪子單純之處,請丹生夫人把這些話轉告橋寺,多半也會得到他的諒解吧。

正當幸子在院子裡一邊踱步一邊琢磨主意的時候,好像廚房裡的電話鈴又響起來了。

「來電話了!」阿春跑到陽台上,向院子裡大喊,「是丹生夫人打來的!」

幸子嚇得心裡撲通一跳,急忙往廚房跑,突然又想起了,要阿春把電話轉到丈夫的書房。

「啊!幸子夫人,剛才橋寺先生打電話來了,他像是非常氣憤呢!」

丹生夫人的聲調也非比尋常。她本是一口清脆利落的東京話,現在激動起來更像放連珠炮一般,她說:「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橋寺先生發那麼大的火。他說:『我討厭這種猶豫拖拉的小姐,你們不是說她是個開朗的小姐嗎?她哪裡有什麼開朗的表現呢?我斷然回絕這門親事,請您立即向對方轉達這個意思。』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生那麼大的氣,他說:『我想兩個人從從容容地談一談,邀她今天晚上一起去散步。一開始是女傭來接電話,我說如果雪子小姐在家的話就請她來接電話,她說一聲「在家」後就走開了。不知為什麼,雪子小姐遲遲不來接電話,害我等了很久她總算來了,但是,我問她能不能去,她總是支支吾吾地重複說「這個嘛,這個嘛」,完全搞不清她說的是yes(是)還是no(不),我追問到底,她才用幾乎聽不清的細聲說她有點事,好不容易說了這一句,就再也沒有下文了,惹得我火氣上來了就「叭嗒」一下掛斷了電話。到底那位小姐把我看成什麼人了?這不是太瞧不起人了嗎?』說起來他火冒三丈。」——丹生夫人一口氣說到這裡,接著說,「既然是這樣的原因,非常遺憾,請您就當這事完了。」

「那可真是,真是的……給您添了這麼多麻煩……假如我在家的話,決不至於讓雪子做出這樣失禮的事,不湊巧我出去了一會兒……」

「可是……您不在家,雪子不是在家嗎?」

「是的,是的,確實是那樣的,但是……實在抱歉……事情鬧成這樣,也不好請您去說合了吧……」

「是的,那還用說嗎?……」

幸子臊得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一邊驢唇不對馬嘴地應答著,一邊聽丹生夫人說話。

「好了,幸子夫人,在電話裡談這種事,真對不起,但是,事已至此就是見面講這些也是枉然,所以我就不去拜訪您了,請不要見怪……」丹生夫人說完像是要掛斷電話了。

「真對不起,真對不起……改天,我再登門向您道歉……您生氣也不是沒有道理,但是……」她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只是語無倫次地說些客套話。

「好了,好了,幸子夫人,不用說這種話了,您要來了,我還過意不去呢。」

聽那口氣,像是連聽都不願意聽她說話似的,只差沒說出來了,幸子還在忐忑不安地聽著,對方說了聲「再見」就把電話掛斷了。

放下話筒,幸子雙手撐著下巴俯在放有電話機的丈夫的書桌上,木然地坐著,心想丈夫回來後,即使不情願也得把這件事告訴他……算了,今天暫且不說了,等明天心情平靜下來再說吧。不難想像丈夫會怎樣地灰心喪氣,要緊的是,但願丈夫不會因此厭棄雪子。丈夫一向不太喜歡妙子而同情雪子,到頭來兩位妹妹他都要討厭了嗎?即使如此,妙子還有人依靠,倒無大礙,如果現在貞之助棄雪子而不顧,雪子又怎麼辦呢?直到今天,在妙子的事情上有忍受不了的苦衷,幸子可向雪子傾吐,雪子的事兒她可和妙子訴說,所以,平素並沒有那麼深的感受。可是,這種時候妙子卻不在家,幸子感到非常的寂寞和憋悶。

「媽媽!」悅子拉開書房的隔扇,站在門檻上用怪訝的眼神直瞪著母親的臉。她剛從學校回來,便感到家中寂靜得出奇,所以感到發生了什麼事,「媽媽,你在幹什麼呀?」她說著走了進來,站在母親身後又看了一下她的臉,「喂,你在幹什麼呀?媽媽……媽媽……」

「二姨呢?」

「二姨在樓上看書哪……你說呀,媽媽,怎麼了?……」

「沒什麼事……你到二姨那兒去吧。」

「媽媽也去。」說著悅子拉著她的手。

「嗯,去吧。」幸子改變了主意,站了起來,一起回到正屋時,她打發悅子上樓去了,自己走進客廳,坐在鋼琴前掀開了琴蓋。

一小時後貞之助回來了。幸子一直在彈著鋼琴,聽到外面門鈴聲才迎到大門前,丈夫夾著公文包先到書房去,她隨後也走進去了。

「我說,難為你辛苦了一場,結果還是搞砸了……」

幸子直到剛才還在猶豫,究竟是今天說還是明天說,但一看到丈夫她就再也憋不住了。雖然貞之助一瞬間臉色變了,但只是輕輕歎了口氣,並沒有明顯地表現出不愉快,自始至終平心靜氣地聽著。幸子見丈夫如此心平氣和,自己又一度覺得委屈得受不了。「她是個什麼人呢?讓我們這樣為她操心!」幸子從來沒有這樣激烈地批評過雪子。

說來也是,事到如今再說什麼也來不及了,但是,畢竟橋寺還是想結婚的,嘴上雖然說得含含糊糊,但是內心裡肯定對雪子有意。正因為如此,他今天才打電話來邀雪子。幸子越明白這一點,就越是無比悔恨今天電話的失誤,恨不得要捶胸頓足大哭一場,可是哭又有什麼用呢?機會已經永遠失去了。為什麼當時自己不在家呢?要是自己在家,就算不能使雪子答應對方的邀請,至少肯定能讓她做出一個像樣的回答……若是那樣,或許這門親事就一帆風順了……說不定不久就可以訂婚了呢……這也不是遙不可及的夢想。這樣平穩地發展下去,十有八九會有一個圓滿的結果。偏偏就在自己不在家的五六分鐘裡,那個電話來了!人們的命運的的確確就是由偶然的微不足道的小事決定的呀!……幸子怎麼也想不通,她無比後悔,彷彿當時不在家是自己的過錯,她甚至不禁認為,不遲不早偏偏在那五六分鐘來電話,這是雪子的命不好。

「這樣一想,我也很生氣,但是,又覺得雪子可憐……」

「可是,這是雪子的性格造成的悲劇,即使打電話來時你在場,結果還不是一樣的嗎?」

貞之助反而不得不安慰妻子:「就算你在場,雪子也不會有個好回答。況且,如果不能爽快答應對方要求,同意和他一塊兒去散步的話,歸根到底難以避免對方有不滿。這樣看來,今天這件事歸因於雪子的性格,與你在不在場沒有多大關係。即使今天你巧妙地應付過去了,今後還有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情。所以說,歸根結底這門親事是命中注定談不成的,除非雪子脫胎換骨,否則就是同樣的結局,也許這就是她的宿命吧。」

「照你這麼說,雪子不是一輩子都嫁不出去了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像她這樣畏畏縮縮、連個電話都打不好的女性,也自有她的長處。我想,世上也許會有這樣的男性,他們不會一概而論,並不認為這就是落後於時代、就是因循消極,而能認識到這種品格中的女性氣質和優雅。不理解這一點的男性,就沒有資格做雪子的丈夫。」

幸子見丈夫反而來安慰自己,越發覺得對不起丈夫,再加上盡量多想雪子的可憐之處,漸漸把一腔怒火壓下去了。但她回到正屋走進客廳一看,不知什麼時候,雪子走下樓來了,正坐在沙發上把鈴鈴抱在膝上逗著玩。幸子一見她那若無其事的樣子,不禁又無名火起。她強壓著怒火,滿面通紅地喊聲「雪子!」接著她衝著雪子劈頭蓋臉地說:「剛才丹生夫人打電話來了,說橋寺先生大發雷霆,這門親事吹了!」

「嗯。」雪子一如往常、毫不關心似的答應了一聲,也許是為了掩飾難為情吧,用手撓正在打呼嚕的貓的下巴。

「不光是橋寺先生,連丹生夫人、你姐夫和我都生氣了。」幸子本想隨即沖雪子喊這麼一句話,但是話到嘴邊還是強嚥下去了。就算那樣,這位妹妹果真會認識到今天的過錯是個「過錯」嗎?如果她認識到了,就該給姐夫去賠個不是。不過,在這種時候,雪子即使心裡知道自己錯了也決不肯當面認錯,想到這裡,幸子臉又垮了下來。

《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