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回到家,母親的病似乎在我出去的那一天裡加重了。也可能只是我設法忘掉了她實際上病得有多重。田中先生家的房子聞上去有一股煙和松樹的味道,我們家則滿是母親生病的氣味,我甚至無法忍受去描述這種味道。佐津下午去村裡幹活了,因此杉井夫人來幫我給母親洗澡。當我們把她抬出屋子時,我發現她的肋骨骨架竟然比她的肩膀還要寬,甚至連眼白都是渾濁的。我只能盡量回想過去的事情,否則就無法忍受看到她現在的樣子,我想起在她還強壯、健康時,一次我和她一起洗完澡出來,水蒸汽從我們蒼白的皮膚上升起來,我們就像是兩根煮熟的蘿蔔。過去我經常用石頭替母親刮背,在我看來她的肌肉比佐津的還要緊實和平滑,我很難想像這個女人可能熬不過這個夏末就會死去。

那晚,我躺在床墊上,試圖從各個角度去設想整個混亂的局面,盡量使自己相信事情總會好的。一開始,我先想到,沒有了母親,我們該怎麼繼續生活下去?即使我們能活下來,田中先生也收養了我們,我們自己的家會不會就不存在了?最後,我認定田中先生不僅會收養我和姐姐,還會收養我的父親。畢竟,他總不能指望我父親一個人生活吧。通常,我只有在確信全家將被收養之後,才能入睡,這樣的結果就是那幾個星期裡我都睡得不多,早晨起來都是迷迷糊糊的。

一個烈日炎炎的上午,我去村裡取了一包茶葉,回家的路上聽到身後有一陣窸窣聲。原來是杉井先生——田中先生的助手——正沿著小路跑上來。他追上我後,花了好一會兒才調整好呼吸,喘著粗氣,手叉著腰,彷彿他是從千鶴鎮一路跑過來的。雖然天氣還沒到很熱的時候,他的臉卻像一條嚙魚4那樣又紅又亮。最後,他說:

「田中先生要你和你的姐姐……去村裡……越快越好。」

那天早上父親沒有外出打魚,我本來就覺得有點奇怪。現在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今天就是「那個日子」。

「那我父親呢?」我問,「田中先生有沒有提到他?」

「快去吧,小千代。」他對我說,「去把你的姐姐找來。」

我不喜歡這樣,但還是朝山上的家跑去,到家後發現父親坐在桌子邊,正用一根手指的指甲摳挖一條木頭縫裡的污垢。佐津則在往爐子裡添木炭條。他們兩個人看上去似乎都在等待什麼可怕的事情發生。

「爸爸,田中先生要佐津姐姐和我到山下的村子裡去。」我說。

佐津脫下圍裙,掛在一個釘子上,就走出門去了。父親什麼都沒說,只是眨了幾下眼睛,凝望著佐津剛才停留的地方。然後,他將目光重重地移到地板上,點了點頭。我聽見後屋傳來母親在睡夢中發出的喊叫。

我趕上佐津時,她幾乎都快要進村了。我想像這一天已經幾個星期了,但從沒想到自己會感到如此害怕。佐津似乎沒有意識到這次去村裡會和前一天有什麼不同。她甚至都沒有把手上的炭黑洗掉;她還用手去抹頭髮,於是就在臉上留下了黑印。我不想她這樣去見田中先生,便跑上去擦她的臉,我們的母親可能就會這麼做。佐津卻把我的手推開。

在日本近海水產公司外面,我向田中先生鞠躬道早安,我以為他見到我們會很高興。可是他卻表現得異常冷淡。我想這其實是我得到的第一條線索,它暗示事態不會像我設想的那般發展。當他領我們上了他那輛馬拉的貨車後,我認為他大概是想把我們送到他的家裡,以便他對我們宣佈收養一事時,他的妻子和女兒可以在場。

「杉井先生會跟我一起坐在前面。」他說,「所以你和志津最好坐到後面去。」他就是那樣說的:「志津。」我覺得他搞錯我姐姐名字的行為是非常粗魯的,但姐姐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她跑到車子的後部,在那些空魚筐間坐了下來,一隻手平平地擱在滑膩的木板上。之後她還用這同一隻手拂開臉上的一個蒼蠅,又在臉頰上留下了一塊發亮的污跡。我不能像佐津那樣對黏膩的東西無動於衷。我不能思考任何事情,只能想到周圍的腥味,要是我們抵達田中先生的家後,能洗一下我的手甚至是我的衣服,那我該有多滿足啊!

一路上,佐津和我都沒有說一個字,直到我們登上了山頂俯視下面的千鶴鎮時,佐津突然說:

「一列火車。」

我望出去,看見遠處確有一列火車正朝鎮上駛去。火車冒出的煙順風飄去,那些煙讓我聯想到了蛇蛻下的皮。我覺得自己的念頭很聰明,便試著向佐津解釋,但她似乎並不感興趣。我想,田中先生一定會欣賞我的想像的,久仁子肯定也會。我決定到了田中先生的家後就對他倆中的一個說說。

接著,我突然意識到我們根本不是在朝田中先生家的方向行進。

幾分鐘後,馬車在鎮外鐵軌旁的一小塊泥地上停住了。那兒站了一群人,他們周圍堆放著麻袋和柳條箱。人群的一邊,「煩躁夫人」正站在那裡,身旁還站著個身穿僵硬和服、瘦得離譜的男人。他有一頭貓毛般的柔軟黑髮,一隻手拎著根繩子,繩子上面掛著一隻布包。他給我的印象是和千鶴鎮格格不入,尤其是同他身邊帶著柳條箱的農民和漁夫以及一個背著一袋山藥的駝背老女人站在一起時。「煩躁夫人」對他說了幾句話,當他轉身審視我們時,我立刻斷定自己很怕他。

田中先生把我們介紹給這個名叫別宮的男人。別宮先生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湊近盯著我看,他似乎還對佐津充滿了疑惑。

田中先生對他說:「我把杉井也從養老町帶來了。你想要他跟著你嗎?他認識這兩個女孩子,我可以放他一兩天假。」

「不,不需要。」別宮先生擺擺手說。

我當然沒有料到會這樣。我問我們要去什麼地方,但似乎沒人聽到我說話,所以我只好自己給自己找一個答案。我斷定「煩躁夫人」在田中先生面前說了一些我們的壞話,讓田中先生不高興了,於是那個瘦得出奇的男人——別宮先生計劃帶我們去別的地方進行一次更為全面的算命。之後,我們將被交還給田中先生。

正當我竭盡全力用這些想法安慰自己時,「煩躁夫人」露出一個開心的微笑,把佐津和我領到離泥土站台稍遠的地方。當我們離站台遠到別人不可能聽見我們說話時,她的微笑就消失了,她說:

「現在聽我說。你們兩個都是淘氣的女孩子!」她環顧四周確定沒人在看我們後便敲打我們的頭頂。她沒有弄傷我,可我還是驚得大哭了起來。「如果你們做了什麼讓我難堪的事情,」她繼續說,「我會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的!別宮先生是一個很嚴厲的人;你們必須留意他所說的一切!如果他命令你們爬到火車的座位底下去,你們就照做。明白了嗎?」

從「煩躁夫人」臉上的表情來看,我知道我應該回答她,否則她就可能傷害我。可我當時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隨後正如我所害怕的那樣,她伸出手來開始狠狠地掐我的半邊脖子,我痛得甚至無法說出自己身上究竟是哪一部分受傷了。我感到自己好像是墜入了一個滿是生物的大桶,渾身上下都給亂咬一氣,我聽到自己在啜泣。我所知道的下一件事情是田中先生站到了我們身邊。

「這裡是怎麼回事?」他說,「要是你還有什麼話對這兩個女孩講,就趁我站在這裡時說吧。你沒有理由這樣對待她們。」

「我肯定我們還有許多事情要談。可是火車快要來了。」「煩躁夫人」說。這倒是真的:我能看見火車在不遠處轉了一個彎駛來。

田中先生把我們領回到站台上,農民和老女人們正在那裡收拾起他們的東西。火車很快就在我們的面前停了下來。穿著僵硬和服的別宮先生插在佐津和我的中間,握著我們的手肘把我們領上了火車。我聽見田中先生說了些什麼,但我的腦子太混亂了,心情太沮喪了,沒能理解那些話的意思。我不能相信我所聽到的。他可能是說:

「我們會再見面的!」

或者是:

「等等!」

抑或是:

「行了,咱們走吧!」

當我往車窗外看時,我看見田中先生朝他的馬車走回去,「煩躁夫人」用雙手到處撫拭她的和服。

過了一會兒,我的姐姐說:「小千代!」

我雙手摀住臉;說實在的,如果能做到的話,我恨不得在火車的地板上打一個洞鑽進去。姐姐的心情從她喊我名字的聲調就可以知道了,她都無須再多說什麼。

「你知道我們要去哪裡嗎?」她對我說。

我認為她所需要的回答僅僅是一個「是」或「否」。她大概也並不在乎我們的目的地是哪裡——只要有人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就行了。但是,我當然也不知道。我問那個瘦男人,別宮先生,但他根本不理會我。他依然在盯著佐津看,就好像他從來沒見過她那樣的人似的。最後,他擠出一個厭惡的表情,說:

「魚!臭死了,你們倆!」

他從他的抽繩包裡拿出一把梳子,開始用梳子扯通佐津的頭髮。他肯定弄疼她了,但我能看出來,看著窗外掠過的鄉村情景更讓她覺得痛苦。不一會兒,佐津像孩子那樣把嘴唇掛了下來,開始大哭。我看見她的整張臉都在顫抖,這比她打我、罵我更叫我難受。一切都是我的錯。一個像狗那樣暴著牙的老農婦走過來給了佐津一根胡蘿蔔,還問她去什麼地方。

「京都。」別宮先生回答。

聽了這話,我立刻擔心得要死,我無法讓自己再去注視佐津的眼睛。千鶴鎮對我們而言已經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了,至於京都,這個地方在我聽來就像是外國,譬如香港,甚至紐約,我曾經聽三浦醫生談論過。我只知道一件事,在京都他們把小孩子養大了去餵狗。

我們在火車上呆了很多個小時,沒有東西吃。看見別宮先生從他的包裡拿出一個荷葉卷,打開後裡面是一個撒著芝麻的飯團,我的注意力肯定是被吸引住了。然而,當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捏著飯團塞進他那張討厭的小嘴時,他看都沒看我一眼,我覺得自己似乎再也不能忍受這樣的折磨了。最後,我們在一個大城鎮下了火車,我以為是到了京都;但是過了一會兒,我們又登上了另一列進站的火車。這列火車才是送我們去京都的,它比我們乘的第一列火車擁擠多了,所以我們不得不站著。還沒到京都,已經是傍晚時分,我覺得腰酸背痛,一塊石頭如果一天到晚被瀑布沖刷,肯定也是這種感覺。

我們駛近京都車站時,我只能看到一點點街景。但接著我瞥見許許多多的屋頂一直延伸到遠方的山腳下,大為震驚。我從來沒有想到一個城市可以如此巨大。甚至直到今天,從火車上看到的街道和建築物還經常會讓我想起初次離家時,自己在那不同尋常的一天所感受到的極度空虛與恐懼。

回想當初,1930年前後,京都依然有相當數量的人力車。事實上,那麼多人力車在車站前排隊等客,讓我想像在這個大城市裡沒有人能不借助人力車去任何地方——我的想像和事實倒也相距不遠。大約有十五或二十輛人力車停在那裡,車把著地支撐著整輛車,車伕們蹲在附近要麼抽煙要麼吃東西;有一些車伕甚至直接躺在污穢的街道上,蜷著身子熟睡。

別宮先生再次牽著我們的手肘前行,好像我們是一對他從井邊帶回的水桶。他大概認為要是一放鬆我,我就會跑掉;其實我並不會那麼做。無論他帶我們去哪裡,我都寧願跟著他,這總比一個人被拋在一大片猶如海底那麼陌生的街道和建築物中好。

我們爬上一輛人力車,別宮先生緊緊地擠在我和姐姐中間坐下。他穿著和服的身體甚至比我猜測的還要瘦許多。隨著車伕提起車把,我們都往後靠去,然後別宮先生說:「富永町,祇園。」

車伕沒吱聲,只是猛地一拽把車拉動起來,然後開始小跑。過了一兩個街區,我鼓足勇氣問別宮先生:「您能否告訴我們要去哪裡?」

他看起來並不打算回答,可過了一會兒,他說:「去你們的新家。」

聽到這話,我的雙眼充滿了淚水。我聽見佐津在別宮先生的另一側哭泣,正當我自己也要哭出來時,別宮先生突然打了佐津,她則重重地喘了一口氣。我咬緊嘴唇,立刻克制自己不要再哭,我覺得眼淚在沿著我的臉頰往下滑的過程中似乎自動止住了。

不久,我們轉到一條有整個養老町那麼寬的大街上。街上川流不息的人、自行車、小汽車和卡車讓我幾乎看不見街的另一邊。之前我還從未見過小汽車。在照片上見過它們,我記得自己驚呆了,覺得汽車太……「殘酷」,在那種驚恐的狀態下,我眼中的汽車似乎是為傷害人設計而非幫助人的。我全部的感官都受到了侵犯。卡車離我那麼近地隆隆駛過,我都能聞到它們輪胎橡膠的焦味。我還聽到一聲可怕的尖叫,原來是街中心的一輛有軌電車發出的。

隨著天色漸暗,我感到很害怕;不過,在我的一生中,再也沒有比頭一次見到城市燈光更令我震驚的事情了。除了在田中先生家吃飯的那一次,我從來沒有接觸過電。在這裡,建築物樓上樓下的窗口都亮著燈,人行道上的人們都站在黃色的光暈下面。我甚至能夠看到街道遠處的小東西。我們轉到另一條街道上,前面有一座橋,我第一次見到了坐落在橋另一邊的「南伊豆大戲院」。戲院鋪瓦的屋頂是如此宏偉,我還以為它是一座宮殿。

最終,人力車轉進一條兩旁都是木屋的小巷。這些木屋彼此挨得很近,從正面看上去就像是連在一起——這又一次帶給我那種可怕的迷失感。我看見穿著和服的女人們在小街上匆匆忙忙地跑來跑去。我覺得她們看上去非常優雅;雖然後來知道她們基本上都是女僕。

我們在一道門廊前停了下來,別宮先生命我下車。他跟在我後面爬了出來,接著,好像這一天還不夠艱難似的,最糟糕的事情發生了。當佐津也試圖下車時,別宮先生轉身用他的長手臂把她推了回去。

「呆在那兒。」他對她說,「你要去別的地方。」

我看著佐津,佐津看著我。這或許是我們第一次能完全理解彼此的感受。但這只持續了一剎那,因為接下來我所知道的事情就是我的眼睛裡充滿了淚水,幾乎看不見東西。我感到自己被別宮先生往後拽;我聽見女人的聲音,還有一陣騷動。正當我掙扎著快要摔倒在街上時,佐津突然看到了我身後門廊裡的什麼東西,她驚訝地張大了嘴。

我處在一個狹窄的入口,入口的一邊有一口古老的水井,另一邊有一些植物。我是被別宮先生拖進去的,現在他又把我拉起來站好。在入口的台階上,站著一個優雅美麗的女人,她正把腳滑進她那雙上過漆的草履內,她身上穿的和服比我所能想像的任何東西都要漂亮。田中先生居住的千鶴鎮上那個年輕的暴牙藝伎所穿的和服曾經讓我念念不忘;但眼前的這件和服是水藍色的,上面還有模仿溪水波紋的象牙色曲線。閃光的銀色鱒魚在水流裡翻觔斗,水面上凡是嫩綠色的樹葉能碰到的地方都有金色的漣漪。我毫不懷疑這件袍子是真絲織成的,繡著淺綠色和黃色圖案的腰帶也是絲的。她的服飾並非她身上唯一特別之處;她的臉上塗了一層濃重的白色,就像一堵被太陽照耀的雲牆。頭髮梳成時髦的髮髻,閃爍著黑色漆器般的光芒,髮髻上點綴著由琥珀雕刻成的飾品和一根簪子,簪子上垂下來的纖細銀鏈隨著她的移動而閃閃發光。

這就是我第一眼看到的初桃。那時,她是祇園地區最有名的藝伎之一,當然我那時對此還一無所知。她是一個嬌小的女子;她所梳髮型的最高端也不超過別宮先生的肩膀。我太驚艷於她的外貌了,以至於忘記了自己的禮節——倒也不是說我已經養成了多好的禮貌習慣——我就那樣直勾勾地盯著她的臉看。她朝我微笑,儘管不是很和氣的樣子。接著她說:

「別宮先生,呆會兒你能否把垃圾帶出去?我想出發了。」

入口處並沒有什麼垃圾;她指的是我。別宮先生說他以為有足夠的空間讓初桃小姐通過。

「你也許不介意離她那麼近。」初桃說,「可我看到街的一邊有垃圾時,我就會穿過去走另一邊。」

突然,一個老女人出現在初桃身後的門廊裡,她高個子,身上有許多疙瘩,就像是一根竹竿。

「我不明白人們怎麼能忍受你,初桃小姐。」老女人說。可她還是示意別宮先生再次把我帶到大街上去,別宮先生照做了。然後,她非常笨拙地往下走到門口——她一半的臀部撅向外面,這使她走路很艱難——穿過去走向牆壁上的一個小櫥櫃。她從裡面拿出一塊什麼東西,我覺得像是打火石,還拿出一塊類似漁夫用的磨刀石的長方形石頭站在初桃的身後,用打火石敲擊長方形的石頭,弄出一小團火星跳在初桃的背上。我一點兒也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但由此你可以知道,藝伎甚至比漁民還要迷信。一個藝伎從來不在晚上出門,除非有人在她背後弄出象徵好運的火花。

初桃這才走出門,她走路的步幅小得看起來像是在滑行,只有和服的底部會有一點顫動。當時我並不知道她是一名藝伎,因為她比我幾個星期前在千鶴鎮所見到那個藝伎檔次高太多了。我判斷她一定是登台表演的。我們一起目送她飄然而去,然後別宮先生把我交給入口處的老女人。他爬回到人力車上和我姐姐坐在一起,車伕便抬起車把。不過我並沒有看到他們走,因為我跌坐在門口痛哭。

那個老女人一定是同情我;因為我在那裡痛苦地啜泣了好久都沒有人來碰我。我甚至聽見她讓一個從裡面走出來跟她說話的女僕別出聲。最後,她把我扶起來,從她樸素的灰色和服袖子裡取出一塊手帕替我把臉擦乾。

「行啦,行啦,小姑娘。不必這麼擔心。沒有人要把你燒熟了。」她說話的口音同別宮先生和初桃一樣奇怪,聽上去跟我們村裡人說的日語太不一樣了,因而我理解她講話有困難。可是不管怎麼樣,她是我那天碰到的說話最和氣的人,所以我打定主意要照她說的做。她讓我叫她阿姨。然後,她低下頭來看我,一本正經地用一種低沉的聲音說:

「天哪!那麼驚人的眼睛啊!你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不是嗎?媽媽一定會很興奮。」

我立刻想到了這個女人的媽媽,無論她是誰,一定很老了,因為阿姨緊緊紮在腦後的頭髮大都已經灰白,只剩下幾綹黑髮。

阿姨領著我穿過門廊,我發現自己走在一條狹窄的走廊上,兩邊各有一棟建築,走廊通向一個後院。兩棟建築中有一棟是座小小的宅子,就像我在養老町的家——兩間房,地板就是泥地;這原來是女僕住的區域。另一棟建築則是一幢雅致的小房子,蓋在石頭的基座上,這樣貓就有可能爬到房子下面。兩棟建築之間的走廊是沒有頂的,抬頭就能看見黑夜,這讓我感覺自己是站在一個很小很小的村子而非一幢房子裡——尤其是因為我還能看見庭院盡頭其他幾幢小小的木頭房子。當時我並不知道,在京都的這個區域,最典型的寓所就是這副模樣。蓋在庭院裡的那些建築雖然給人的印象是一組小房子,但其實僅僅是幾個廁所和一間梯子擺在外面的兩層儲藏室。整個寓所的佔地面積比田中先生在鄉下的房子還要小,只能容納八個人。或者應該說是九個人,既然我已經到了這裡。

我搞清楚了所有這些小建築的奇特佈局後,注意到了那幢主樓的雅致。在養老町,木建築都更接近灰色而不是棕色,還會遭到鹹濕空氣的侵蝕。可是在這裡,木頭地板和橫樑在黃色的電燈光照耀下都閃爍著光芒。通往前廳的走道上有幾扇由紙屏風組成的移門,還有一段直直向上的樓梯。有一扇門開著,我可以看見裡面的一個木頭櫥櫃及上面的佛龕。主樓裡的房間是供家裡人使用的——也包括初桃,儘管我後來得知她根本不是這個家的一員。當家裡人要去庭院時,不會像僕人那樣走那條泥土走廊,在房子的一邊她們有一條鋪著拋光木地板的專用坡道。甚至連她們的廁所也是獨立的——樓上的歸家裡人用,樓下的給僕人用。

這些事情大部分都有待我自己去發現,儘管我在一兩天內就能弄明白。我在走廊裡站了很長時間,納悶這是個什麼地方,心裡感到很害怕。阿姨去了廚房,正在用嘶啞的嗓音跟某人說話。終於那個人出來了,原來是一個年紀跟我差不多的小姑娘,她提著一個裝滿水的木桶,因為桶太重了,她把一半的水都潑在了泥地上。她身體很瘦;臉龐卻是肉鼓鼓的,幾乎呈滾圓形,所以在我看來她就像是一隻西瓜立在一根棍子上。她竭盡全力提著那桶水,舌頭吐在嘴巴外面,就像是南瓜頂部長出的瓜籐。後來我很快便知道,吐舌頭是她的習慣。她在攪拌味噌湯時吐舌頭,在盛米飯時吐舌頭,甚至在系袍結時也吐舌頭。她的臉真的是非常胖乎乎、軟嘟嘟,吐在外面的舌頭又像南瓜籐,於是我在幾天內就給她起了個綽號叫「南瓜」,接著每個人都這麼叫她——甚至多年之後,當她成了祇園裡的藝伎,她的許多顧客也叫她「南瓜」。

「南瓜」走近我放下水桶,縮回舌頭,然後一邊把一綹頭髮拂到耳朵後面,一邊上上下下打量我。我以為她會說些什麼,可她只是看著我,似乎還打不定主意是否要咬我一口。真的,她確實看上去很餓;後來她終於傾過身來對我耳語道:

「你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我認為告訴她我是從養老町來的也沒什麼用;她的口音跟其他人一樣,聽起來很奇怪,我敢肯定她不會知道我們村的名字。所以我只是說,我剛到。

「我還以為再也不會見到跟我同樣年紀的女孩子了。」她對我說,「不過,你的眼睛是怎麼回事?」

就在這時,阿姨從廚房出來了,她把南瓜趕走後,提起水桶,拿了一塊布,把我領到院子裡。院子裡長滿了苔蘚,看上去很漂亮,有一排踏腳石通往後面的儲藏室;但院子裡的氣味很可怕,因為院子一邊的那些小棚子是廁所。阿姨叫我脫掉衣服。我很怕她也會對我做一些「煩躁夫人」做過的事情,但她只是把水從我的肩膀上方潑下來,並用那塊破布擦洗我的身體。之後,她給我一件袍子,只是一件印有簡單的深藍色圖案的粗布衣服,但它肯定比我以前穿過的任何衣服都要考究。一個老女人(我後來才知道她似乎是廚子)跟幾個年長的傭人一起跑到走廊裡來看我。阿姨告訴她們說,改天她們有的是時間看我,便把她們打發回各自的工作崗位。

「好了,聽著,小姑娘。」當只剩下我們兩人時,阿姨對我說,「我連你的名字都不想知道。上次來的小女孩,媽媽和奶奶都不喜歡她,所以她只在這裡呆了一個月。我太老了,不能總是去記新名字,所以等她們決定留下你時再說吧。」

「要是她們不願留下我,那會怎麼樣?」我問。

「她們肯收留你的話,對你比較有利。」

「我能否問一下,夫人……這是個什麼地方?」

「這裡是一家藝館。」她說,「就是藝伎居住的地方。如果你努力幹,你自己長大後也會成為一名藝伎。不過你下周是不可能達成目標的,除非你很聽我的話,因為媽媽和奶奶馬上就要下樓來看你了。她們最好能喜歡所看見的東西。你的任務就是盡可能深地鞠躬,並且不要用眼睛去直視她們。年老的那個,我們叫她『奶奶』,她一輩子都沒喜歡過什麼人,所以不要擔心她說的話。要是她問你一個問題,看在老天爺的分上,連答都甭答!我會代你回答的。你需要討好的是媽媽。她不是壞人,但她只關心一件事。」

我還沒機會弄明白媽媽唯一關心的究竟是什麼事,就聽見一陣嘎吱聲從前面的門廳傳來,很快走道上便有兩個女人飄然而至。我不敢看她們。可我在眼角的餘光裡瞥見的身影讓我聯想起兩捆華麗的絲綢漂浮在溪水上。不一會兒,她們就出現在我前面的走道上,坐下來,各自撫平她們膝蓋處的和服。

「梅子!」阿姨喊道——這是廚娘的名字——「給奶奶沏茶。」

「我不想喝茶。」我聽見一個氣呼呼的聲音說。

「行了,奶奶。」一個更加刺耳的聲音說,我想那一定是媽媽,「你不必非要喝它。阿姨只是想讓您舒服一點兒。」

「我這身老骨頭是不可能舒服的。」那個老女人抱怨道。我聽見她吸了一口氣,又說了些什麼,但阿姨打斷了她。

「這是新來的姑娘,媽媽。」她說著輕輕地推了我一下,我估計這是讓我鞠躬的信號。我屈膝跪下,盡量向下鞠躬,我離地近得都可以聞到從地基底下冒出來的霉味。然後我又聽見了媽媽的聲音。

「起來,走近點。我想要看看你。」

我走近她後,她肯定會再對我說些什麼,可她只是從折起來的和服闊腰帶裡取出一隻煙斗,煙斗的一端是一個金屬缽,長長的煙管是竹子做的。她把煙斗放在自己身邊的走道上,接著從袖袋裡拿出一個抽繩的綢袋,從中取出一大撮煙絲。她用她那被熏成烤甘薯的焦黃色的小拇指把煙絲壓實,然後把煙斗放進嘴裡,從一個小小的金屬火柴盒裡取出一根火柴點燃了煙斗。

這會兒,她才第一次仔細瞧我,她吞雲吐霧的時候,她身邊的老婦人則歎著氣。我不敢直視媽媽,但我覺得她臉上冉冉升起的煙彷彿是從地面縫隙裡冒出的蒸汽。我對她很好奇,眼睛開始自說自話地在她身上掃來掃去。我越看她,越覺得著迷。她的和服是黃色的,上面繡著的柳條還帶著可愛的綠色和橘色的樹葉;和服的面料是絲質薄紗,精緻得猶如一張蜘蛛網。她腰帶的每一寸都讓我驚艷。腰帶也是可愛的薄紗質地,但顏色比較濃重,赤褐色和棕色的底子上織滿了金線。我越看她的服飾,越不覺得自己是站在一條泥土走廊上,也越不去想我的姐姐怎麼樣了——我的媽媽和爸爸怎麼樣了——我又會變成什麼樣。這個女人穿的和服的每一處細節都足夠讓我渾然忘我。然後我卻被粗暴地震醒了:因為在她美麗的和服領子上面竟然是一張和服飾極不相襯的臉,那情形,就好像我本來拍著一隻小貓的身體,然後突然發現貓咪長了一個牛頭犬的腦袋。她的長相極其醜陋,雖然如我所料,她要比阿姨年輕許多。有些意外的是,媽媽實際上是阿姨的妹妹——儘管她們之間以「媽媽」和「阿姨」相稱,就跟藝館裡其他人稱呼她們的方式一樣。事實上,她們也不真是我和佐津那樣的親姐妹。她們並非出生在同一個家裡;可是奶奶同時收養了她們兩個人。

我恍恍惚惚地站在那兒,有太多的念頭在腦海裡閃過,最後竟做了那件阿姨吩咐過我不能做的事情。我直勾勾地盯著媽媽的眼睛看。我這麼幹的時候,她把煙斗從嘴裡拿了出來,這使她的嘴巴張著像一扇天窗。儘管我明白自己無論如何也應該讓目光再度下移,可她的那雙眼睛是那麼古怪,我被它們的醜陋驚呆了,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站在那裡瞪著它們。她的眼白不是清澈的白色,而是呈一種噁心的黃調子,這讓我立刻想到了小便後沒沖洗的廁所。她的眼睛不但周圍眼皮粗糙,還積著一堆不透明的眼屎;所有的眼周肌膚都鬆弛了。

我把目光往下移到她那依舊張得很大的嘴巴。她臉上皮膚的顏色很雜;眼瞼邊緣像一塊肉那麼紅,牙齦和舌頭卻是灰色的。她的每一顆下牙都像是固定在牙齦上的一個小血池子裡,這讓她的臉顯得更為恐怖。我後來得知這是媽媽多年來在飲食中缺乏某種物質造成的;但我禁不住感到,我越看她,越覺得她像一棵開始掉葉子的樹。她的整體形象讓我如此震驚,我覺得自己一定是後退了一步或重重地喘了一口氣,因為她突然之間用她那刺耳的嗓音對我說:

「你在看什麼!」

「非常對不起,夫人。我在看您的和服。」我告訴她,「我還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東西呢。」

這一定是正確的答案——如果存在一個正確答案的話——因為她發出了一個算是笑的聲音,儘管那聽上去像咳嗽。

「那麼你喜歡它,是嗎?」她說著繼續咳嗽,或者說是繼續笑,我不能分辨到底是哪一種情況。「你知不知道它值多少錢?」

「不知道,夫人。」

「比你值錢,那是肯定的。」

這時,女僕端著茶出現了。女僕上茶的時候,我趁機偷看了奶奶一眼。相對而言,媽媽偏豐滿,手指粗短、脖頸肥碩,奶奶則又老又乾癟。她至少和我的父親一樣老了,但看上去就像是花了一輩子時間使自己集萬千討厭於一身。她的灰頭髮讓我想起一團纏結在一起的絲線,我可以透過它們看到她的頭皮。連頭皮都讓人看得很不舒服,因為年紀大了,頭皮上有一塊塊呈紅色或棕色的地方。她倒沒有在皺眉頭,可她的嘴巴卻自然會讓一種不悅之情呈現在她的臉上。

她在開始說話前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在呼氣的同時咕噥道:「我難道沒有說過我不要喝茶嗎?」說完之後,她又是歎氣又是搖頭,接著對我說:「你多大了,小姑娘?」

「她是猴年生的。」阿姨代我回答。

「那個愚蠢的廚娘也是屬猴的。」奶奶說。

「九歲。」媽媽說,「你覺得她怎麼樣,阿姨?」

阿姨在我面前踱來踱去,還把我的頭往後推好看清我的臉,「她命中多水。」

「漂亮的眼睛。」媽媽說,「你看到了嗎,奶奶?」

「我覺得她看上去像個傻瓜。」奶奶說,「不管怎麼樣,我們不需要再有一隻猴子了。」

「哦,我肯定您是對的。」阿姨說,「她大概就像您說的那樣。可我覺得她看起來像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姑娘,挺能隨機應變;您能從她耳朵的形狀上看出來。」

「命裡有那麼多水。」媽媽說,「她大概能在一場火燒起來之前就聞到火的氣味。那不好嗎,奶奶?您以後就不必再擔心我們的貯藏室著火燒掉我們所有的和服了。」

我後來才知道,奶奶怕火比啤酒怕一個乾渴的老男人還厲害。

「無論如何,她還是挺漂亮的,你不覺得嗎?」媽媽又加了一句。

「祇園裡漂亮的姑娘太多了。」奶奶說,「我們需要的是一個聰明的女孩,不是一個漂亮的女孩。那個初桃和她們來時一樣漂亮,但她看上去卻像個笨蛋!」

說完奶奶便站起來,在阿姨的幫助下沿通道往回走了。雖然我得說阿姨的步態非常笨拙——因為她的一半屁股比另一半向外翹出許多——但確實很難說這兩個女人中哪一個走路更輕便。不久,我聽見前廳處的移門被拉開又關上,接著阿姨回來了。

「你長虱子嗎,小姑娘?」媽媽問我。

「不長。」我說。

「你得學會說話更有禮貌。阿姨,麻煩你修剪一下她的頭髮,為了保險起見。」

阿姨喚來一個傭人,讓她去拿大剪刀。

「好吧,小姑娘。」媽媽告訴我說,「你現在是在京都了。你得學會舉止得體,否則就要挨打。在這兒是由奶奶來打的,所以你會很慘。我給你的忠告就是:賣力幹活,千萬不要擅自離開藝館。照吩咐做事;不要搞出太多的麻煩;從現在起再過兩三個月,你可能開始學習作為一名藝伎的技藝。我不是把你帶來這兒做女僕的。如果變成那樣,我就把你扔出去。」

媽媽抽著她的煙斗,目光始終盯著我。我不敢動彈,直到她發了話。我不禁想,我姐姐這會兒是否也在這個可怕城市的某個地方,在另一座房子裡站在另一個冷酷的女人面前。突然之間,我的腦海裡又閃現出我那可憐的病母的形象,我彷彿看見她正用一個手肘把自己從墊子上撐起來,四處張望看我們去哪裡了。我不想讓眼前的「媽媽」看到我哭泣,可是眼淚卻在我想出止住它們的辦法之前就充盈了我的眼眶。淚眼婆娑中,「媽媽」的黃色和服也變得越來越柔和了,並逐漸幻化成一團閃光的東西。然後,她噴出一口煙,一切又消逝得乾乾淨淨。

《藝伎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