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管我們對初桃有什麼樣的看法,她是我們藝館裡的女皇,因為我們所有人都要靠她的收入生活。身為女皇,若深夜回來時發現她的宮殿一片漆黑,所有僕人都睡著了,她就會大不高興。這就是說,當她喝得爛醉回到家沒辦法自己解開襪子上的紐扣時,有人必須幫她解開紐扣,假如覺得肚子餓,她肯定也不會自己踱進廚房弄東西吃——比如她很愛吃的點心「茶漬飯」,就是用熱茶泡上剩飯和醃酸梅。實際上,我們的藝館在這方面跟其他藝館沒有任何區別。等待藝伎回家並向她鞠躬表示歡迎的工作幾乎總是落在資歷最淺的「蠶繭」頭上——我們常常把正在受訓的年輕藝伎學徒叫做「蠶繭」。從開始去學校上課的那一刻起,我便成了我們藝館裡資歷最淺的「蠶繭」。離午夜還有很長時間,南瓜和兩個年長的女僕已經躺在蒲團6上呼呼大睡了,就睡在離我僅有一米左右的門廳地板上;可我卻不得不跪在那裡,掙扎著不睡過去,有時一直要等到凌晨兩點。奶奶的房間就在附近,她睡覺時也開著燈,門還要開一道縫。燈光照在我空著的蒲團上,讓我想起從前有一天,就在佐津和我離開村子的前不久,我悄悄走進我們家後屋,看見母親睡在那裡。父親把漁網掛在紙窗上好使屋子暗一些,但屋內的光線實在是太昏暗了,所以我決定打開一扇窗戶;當我那樣做後,一道明亮的陽光落在我母親的床墊上,顯出她的手是如此蒼白而瘦骨嶙峋。看見奶奶房間裡透出的光線照在我的蒲團上……我不得不懷疑我的母親是否還活著。我們是如此相像,我確信如果她死了,我一定會感知到;但是現在我還沒有得到任何徵兆。

隨著秋季天氣漸涼,一天夜晚,我剛靠著一根柱子瞌睡過去,就聽見外面的大門開了。要是初桃發現我在睡覺,她一定會非常生氣,所以我竭力使自己顯得機敏一些。不過當裡面的門被打開時,我卻驚訝地看見一個男人站在那裡,他穿著一件傳統的下擺包住臀部的寬鬆工人夾克,一條農夫穿的褲子——雖然他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像工人或農民。他的頭髮抹了油,全部往後梳,髮型非常時髦,他還留著精心修剪過的絡腮鬍子,給人感覺挺像一個知識分子的。他俯下身,用手托起我的腦袋,直視我的面孔。

「喔,真是個俏姑娘。」他低聲對我說,「你叫什麼名字?」

我確信他一定是一個工人,雖然我想不通為什麼他這麼晚來這裡。我有點害怕回答他的問題,但還是說出了自己的名字,然後他用舌頭舔濕了一根手指並用它來碰我的臉頰——原來是為我沾去一根掉在臉上的眼睫毛。

「洋子還在這裡嗎?」他問。洋子是一個年輕女人,每天從下午兩三點鐘到晚上都坐在女僕房裡。在那個年代,祇園裡的藝館和茶屋都由一個內部電話系統聯繫起來,在我們藝館裡洋子的工作幾乎比任何人都要忙,她負責接聽電話登記對初桃的預約,有時邀請初桃參加宴會或聚會需要提前半年到一年預約。通常初桃的日程在前一天上午就排滿了,可直到當天晚上電話還是從茶屋源源不斷地打來,客人們都想讓她抽時間過去一下。不過今晚電話倒是不多,我估計洋子大概也像我一樣睡著了。那個男人不等我回答就示意我保持安靜,他自己沿著泥土走廊朝女僕房走去。

接著我聽見洋子在道歉——因為她確實是睡著了——然後她同交換台的接線員說了許久的話。她必須連線好幾個茶屋直到她最後確定初桃在哪裡並留下口信通知她歌舞伎演員尾野思軒來城裡了。當時我不知道其實並沒有尾野思軒這個人;這只是一個暗號。

之後,洋子就下班走了。她似乎一點兒也不擔心一個男人在女僕房裡等待,所以我也決定不跟任何人說。結果事實證明我這麼做是對的,因為二十分鐘後初桃回來了,她在門廳裡停下對我說:

「我至今還沒打算要把你的生活搞得淒淒慘慘。不過要是你敢跟別人提起有個男人來過這兒,或是我晚上早回來了,那情形可就不一樣了。」

說這些話時她就站在我面前,當她把手伸進袖子拿什麼東西時,我在昏暗的燈光下都能看見她的前臂漲紅了。她走進女僕房並關上了門。我聽見一陣含糊的談話,接著藝館又恢復了平靜。間或,我想我是聽到了一兩聲嗚咽或呻吟,可是聲音非常輕,我不能確定。我不想說自己知道他們在那裡幹什麼,但是我的確想到了佐津把泳衣褪下去讓杉井家的男孩看的情景。我感到既厭惡又好奇,即使我可以自由離開自己的崗位,也不會去偷看。

大約一星期一次,初桃和她的男朋友——附近一家麵館的廚師——就會把他們自己關在藝館的女僕房裡。其他時候他們也在別的地方碰頭。我知道這些是因為洋子經常要替他們傳口信,有時我會在無意中聽見。所有的女僕都知道初桃的所作所為;但沒有人透露一個字給媽媽、阿姨或奶奶,可見初桃對我們的控制力有多強。初桃交男朋友是肯定會惹上麻煩的,這遠比把男人帶回藝館糟糕。她跟男朋友呆在一起的時間是沒有進賬的,甚至還要犧牲她在茶屋的宴會上賺錢的機會。此外,任何一個有興趣保持一段昂貴的長期關係的有錢男人,若知道她和一個麵館廚師調情私通,那他肯定不會那麼記掛她了,弄不好還會改變主意。

一天夜晚,我在庭院裡的井邊喝完水往回走時,聽見外面的大門被人打開,又被重重地關上,撞在門框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真的,初桃小姐。」一個低沉的聲音說,「你會吵醒每一個人……」

我從來都不能理解為什麼初桃要冒險把男朋友帶回藝館——不過也有可能她就是喜歡冒險。但是過去她從來沒有大意到搞出這麼多噪音。我急急忙忙地跪回自己原來待命的位置,很快初桃就走進了前廳,手裡拿著兩個亞麻紙包裝的包裹。不一會兒,另一名藝伎跟在她後面走了進來,那人身材非常高,以至於她進門時必須彎下腰。當她站直身子俯視我時,位於她長臉底部的嘴唇看上去又厚又重,非常不自然。肯定不會有人覺得她漂亮。

「這是我們愚蠢的下女。」初桃說,「她有一個名字,但我想,你不妨就稱呼她為『笨蛋小姐』好了。」

「好吧,笨蛋小姐。」那個藝伎說,「你為什麼不去給你的大姐姐和我拿些飲料來呢?」原來我先前聽到的那個低沉的聲音是她發出來的,並非來自初桃的男朋友。

通常初桃喜歡喝一種特殊的名叫「甘口」的日本米酒——這種酒度數很低,口味甜甜的。但是「甘口」只在冬季釀製,現在藝館裡似乎已經沒有存貨了。作為替代,我倒了兩杯啤酒拿出去。初桃和她的朋友已經朝庭院走去了,她們穿著木鞋站在泥土走廊裡。我能看出來她們已經醉得厲害,相對我們藝館裡的小木鞋而言,初桃朋友的腳實在是太大了,所以幾乎她每走一步路,她們兩個就會爆發出一陣大笑。你也許記得房子外面還有一條木地板走道。初桃把她的包裹放在那條走道上,當我送上啤酒時,她正要打開其中一個包裹。

「我不想喝啤酒。」她說著就俯身把兩杯酒都倒到房子的基座下面去了。

「我倒是想喝。」她的朋友說,可是已經太遲了,「你為什麼把我的酒也倒掉?」

「噢,安靜點,光琳!」初桃說,「反正你也不需要再喝了。瞧瞧這個,你看見它一定會高興得要死!」這時,初桃解開了一個包裹外捆住亞麻包裝紙的細繩,把一件精美的和服攤在走廊上,這件和服的底色是各種不同的粉綠色,上面有紅色的樹葉圖案作裝飾。的確,這是一件美麗的絲質紗袍——不過只能夏天穿,秋季穿肯定就不合適了。初桃的朋友光琳實在是太喜歡它了,她猛地吸了一口氣,竟然被自己的口水嗆住了——這又引得她倆哈哈大笑。我想此刻是我告退的好時機。但是初桃卻說:

「別走開,笨蛋小姐。」然後她又轉過去對她的朋友說,「是找點樂子的時候了,光琳小姐。你猜這件和服是誰的?」

光琳還是咳嗽得很厲害,等她可以講話時,她說:「我希望它是屬於我的!」

「好啦,它不是你的。它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我倆在這個世界上最恨的人。」

「噢,初桃……你真是個天才。不過你是怎麼弄到裡子的和服的呢?」

「我不是在說裡子!我說的是……完美小姐!」

「誰?」

「那個自以為比我們好得多的小姐……就是她!」

對話暫停了好一會兒,接著光琳說:「豆葉!噢,我的上帝啊,這是豆葉的和服。我無法相信自己居然沒有認出來!你是怎麼把豆葉的和服弄到手的?」

「前幾天,我在一次排練中把一些東西落在『歌舞練場』劇院了。」初桃說,「當我回去尋找時,我聽見從地下室的樓梯上傳來一些像是呻吟的響聲。於是我想,『不可能!這太有趣了!』我躡手躡腳地走到下面,打開燈,猜,我發現誰躺在地板上,像兩隻粘在一起的米糰子似的?」

「我簡直不敢相信!豆葉?」

「別傻了。豆葉太謹小慎微了,不可能做這樣的事情。躺在那兒的是豆葉的女僕和劇院管理員。我知道為了讓我不說出去,她會為我做任何事情,所以我後來找到她說我想要豆葉的這件和服。當她搞清楚我描述的是哪一件和服時,她當即哭了出來。」

「那麼這個包裹裡是什麼東西?」光琳指著走道上另一個還繫著繩子的包裹問道。

「這個是我讓那個女孩用自己的錢買下來的,現在它屬於我。」

「用她自己的錢?」光琳說,「哪個女僕會有足夠的錢買一件和服?」

「得啦,就算它不是像她所說的那樣買來的,我也不想知道它從哪兒來。無論如何,笨蛋小姐會替我把它放進儲藏室。」

「初桃小姐,我是不可以進儲藏室的。」我立刻說。

「如果你想知道你的姐姐在哪裡,就不要讓我重複一遍我今晚所說的任何話。我為你制定了計劃。我向你佈置完計劃後,你可以問我一個問題,我會回答你。」

我不想說我相信她;但是,當然,初桃有能力用任何一種她想要的方式把我的生活搞得很慘。我別無選擇,只得聽命於她。

她將那件包在亞麻紙裡的和服放在我懷裡,帶我走向院內的儲藏室。到了那兒,她打開室門,「啪」的一聲按亮電燈。我看見裡面的架子上堆著床單、枕頭,還有幾個鎖著的箱子及一些折疊起來的床墊。初桃抓住我的手臂,指指靠在儲藏室外牆上的一把梯子。

「和服放在上面。」她說。

我爬上去,打開頂端的滑動木門。閣樓裡沒有樓下那樣的架子,取而代之的是靠牆的一排排紅漆箱子,它們被一個個摞起來,幾乎堆到天花板那麼高。兩堵由箱子組成的牆之間有一條很窄的走道,走道的盡頭有幾扇掛著紙簾的條形通風窗。閣樓上的燈光和樓下一樣刺目,但比樓下還要亮許多;我走到裡面後可以清楚地看見刻在每個箱子正面的黑字,比如「模板圖案設計:疏織絲綢薄紗」、「帶襯裡的黑冠禮服」。說老實話,當時我並不能看懂所有的字,可我還是在最上面一層找到了刻有初桃名字的箱子。我頗費了些功夫才把它拿下來,箱子裡已經放著幾件用亞麻紙包著的和服,最後我把手裡的和服加進去,並將箱子放回原處。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飛快地打開了另一隻箱子,發現裡面滿滿地堆放著大約十五套和服,我掀開其他一些箱子的蓋子,看到的情況也是一樣。見到儲藏室裡密密麻麻堆著那麼多衣箱,我立刻理解了奶奶為什麼如此怕火。我們藝館內和服藏品的價值大概是養老町和千鶴鎮加在一起的價值的兩倍。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些最昂貴的和服被存放在另一個地方,並且只有藝伎學徒才可以穿,由於初桃已經不能再穿它們了,它們被放在一個租來的保險庫裡,等需要時再去取。

我回到院子裡時,初桃已經從自己的房間拿來了一個硯台、一塊墨和一支毛筆。我猜她可能是想寫一張字條,等她把那件和服重新折起來時,她會把字條放進去。她已經從井裡取了一點水滴在硯台上,現在正坐在走道上磨墨。墨磨好後,她把毛筆在墨水裡浸了浸,並在硯台上將筆尖掭順——如此一來就不會有墨水從吸飽了的毛筆上滴下來。然後她把毛筆交到我手裡,又拉起我的手舉在那件美麗的和服上面,對我說:

「練習一下你的書法吧,小千代。」

這件和服屬於一位名叫豆葉的藝伎——當時我並沒有聽說過她——不過她的和服絕對是一件藝術品,從下擺到腰部之間有一根以絞成一股的漆線繡成的美麗籐蔓,它是衣料的一部分,可它看上去卻栩栩如生,彷彿是一根真籐蔓長在那兒,我感覺只要我想,就可以用手指觸摸到它,還可以把它揪下來,就像從土裡拔出一棵草似的。籐蔓上的葉子蜷曲著,似乎正在秋日裡凋零,葉子上甚至還帶著幾分淡淡的黃色。

「我做不到,初桃小姐!」我喊道。

「多丟人啊,小甜妞。」她的朋友對我說,「假如你讓初桃再對你說一遍的話,你就會失去找到你姐姐的機會。」

「噢,閉嘴,光琳。千代知道她必須去做我交代她的事情。在衣料上寫些什麼吧,笨蛋小姐。我不管你寫什麼。」

毛筆在和服上畫下第一道痕跡時,極度興奮的光琳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尖叫,把一個年長的女僕都吵醒了,她穿著拖沓的睡衣,頭上頂著一塊布,探出身子來看走道上發生了什麼。初桃跺跺腳,擺出一個貓那樣前撲的動作就足以把那個女僕嚇回她的蒲團上去了。我在粉綠色的絲綢上猶猶豫豫地塗了幾筆,光琳對此很不滿意,所以初桃就指點我該在哪裡下筆,又該怎麼塗。初桃讓我塗的東西毫無意義;她只是試圖以她自己的方式來展示她的藝術天賦。之後,她把和服重新折起來包上亞麻紙,用繩子紮好。她和光琳走回藝館的前門,再度套上她們上過漆的草履。當她們打開通往街道的大門時,初桃命令我跟上。

「初桃小姐,要是我沒有得到允許就擅自離開藝館,媽媽會很生氣的,那——」

「我批准你。」初桃打斷我說,「我們必須去還這套和服,不是嗎?我希望你不是在打算讓我久等。」

所以我沒有選擇,只得套上鞋子跟著她穿過小巷走上一條沿著白川溪的大街。那個年代,祇園的那些街巷依舊都是美麗的石頭路。我們在月光下大約走了一個街區,身旁枝葉低垂到黑色水面的櫻桃樹一直在沙沙作響,最後我跨過一座木拱橋來到祇園的另一區,那地方我以前從未見過。白川溪兩邊石砌的堤岸大部分都被一塊塊的苔蘚覆蓋著。堤岸上面,鱗次櫛比的茶屋和藝館背朝水面連成一堵牆。它們窗戶上掛著的蘆葦簾將黃色的燈光切割成小細條,讓我想起當天的早些時候廚娘切得很薄的醃蘿蔔。我聽見一群男人和藝伎的笑聲。有一間茶屋裡一定是發生了什麼非常好玩的事情,因為笑聲一浪高過一浪,最後笑聲逐漸消失,只剩下從另一場宴會上傳來的三味線的彈撥聲。那一刻,我可以想像對有些人來說祇園大概是一個令人快樂的地方。我不禁想到,佐津也許就在其中的一場宴會上,儘管祇園登記處的淡路海已經告訴我佐津根本不在祇園。

不一會兒,初桃和光琳在一扇木門前停住了。

「你拿著這件和服上樓去,把它交給那裡的女僕。」初桃對我說,「要是完美小姐自己來開門,你就交給她。什麼話都不要說,交過去就行了。我們會在這兒看著你。」

說著,她把包好的和服塞到我懷裡,光琳隨即拉開了門。一級級磨光的木頭階梯通向一片黑暗。我害怕得直發抖,還沒走到半路就不得不停了下來。然後我聽見光琳在樓下壓著喉嚨喊道:

「繼續走啊,小姑娘!沒人會吃了你,除非你回來時手裡還拿著那件和服——那我們就要不客氣了,是吧,初桃小姐?」

初桃聽了這話,歎了一口氣,但沒說什麼。光琳在樓下瞇起眼睛,試圖看清楚我的位置;但是,站著比光琳的肩膀高不了多少的初桃卻只顧啃她的一片指甲,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模樣。即使是在極度害怕的時刻,我仍不禁注意到了初桃那驚人的美麗。她或許跟一隻蜘蛛一樣殘忍,但她啃指甲的樣子比多數藝伎拍照時擺的造型還要可愛。若初桃是一塊寶石,那與之相比,她的朋友光琳就是馬路邊的石子。光琳梳著很正式的髮型,頭上插了許多飾物,看起來卻很不舒服,她的和服穿在她身上也顯得很不協調。反之,初桃把和服穿得服服帖帖,彷彿和服就是她天生的皮膚。

登上樓梯的頂端後,我在一片漆黑中跪下,喊道:

「非常抱歉打擾了!」

我等著,但沒有任何回應。「大聲點。」光琳說,「她們又不知道你會來。」

所以我又喊:「抱歉打擾了!」

「稍等片刻!」我聽見一個含糊的聲音說;很快,門打開了。跪在門裡的女孩年紀也不比佐津大,身材瘦小,神情緊張得像一隻小鳥。我把包在亞麻紙裡的和服交給她。她十分驚訝,幾乎是絕望地從我手裡接過了它。

「誰在那兒,麻美?」公寓裡面傳來一個聲音。我看見一個古色古香的燈架上掛著一隻點燃的紙燈籠,燈架旁放著一張新制的蒲團。這張蒲團是藝伎豆葉的;因為上面鋪著挺括的床單和雅致的絲綢床罩,還擺著一隻「高枕」——就跟初桃用的那種一樣。高枕其實根本不是真正的枕頭,只是一個脖子處襯著墊子的木頭托架;這是避免藝伎睡覺時弄亂她精緻髮型的唯一辦法。

女僕沒有回答裡面那人的問題,只是盡量輕手輕腳地打開和服外的包裝紙,並把和服拿到燈光下東看看西瞧瞧。當她發現上面的墨水塗鴉後,她倒抽了一口氣,用手摀住嘴巴。淚水幾乎在頃刻間就滾滿了她的臉頰,接著一個聲音問道:

「麻美!誰在那兒?」

「喔,沒有人,小姐!」女僕大聲回答。她趕緊用一隻袖子擦乾眼淚,我覺得自己非常同情她。她走過去關門時,我瞥見了她的女主人。我立刻就明白了為什麼初桃叫她「完美小姐」。她的臉是完美的鵝蛋形,即使沒有上妝,皮膚也光滑細緻得猶如瓷器。她朝門口走來,想看看樓梯上究竟有什麼,不過女僕迅速關上了門,所以我就沒能多看她幾眼。

第二天上午下課後,我回到藝館發現媽媽、奶奶和阿姨關起門一起坐在一樓的會客室裡。我確定她們是在談有關和服的事情;不用說,初桃從街上剛一踏進藝館,就有一個女僕跑去通知媽媽,媽媽走出房間來到門廳攔住了正要上樓的初桃。

「今天早上,豆葉和她的女僕來拜訪我們了。」她說。

「哦,媽媽,我就知道您要說什麼。我真為那件和服痛心。我試圖阻止千代往它上面灑墨水,可是已經太遲了。她一定是以為那是我的和服!我不知道為什麼她一來到這裡就如此恨我……想想看,她為了要傷害我,竟然毀掉了一件那麼漂亮的和服!」

這時,阿姨已經一瘸一拐地走進了門廳。她喊道:「等過啦!」我完全明白她在說什麼;這話的意思是:「我們一直在等你!」可我一點也不清楚她為什麼要這麼說。實際上,這話說得很巧妙,因為在歌舞伎表演中,當一位大明星出場時,有時觀眾也會這麼喊。

「阿姨,你是在暗示我跟毀壞和服的事情有關係嗎?」初桃說,「我為什麼要做那樣的事情呢?」

「每個人都知道你恨豆葉。」阿姨回答她,「你恨任何一個比你成功的人。」

「那就是說我應該非常喜歡阿姨你囉,因為你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夠了!」媽媽說,「現在你給我聽著,初桃。你不至於真的以為有人會沒腦子到相信你的小故事吧。我不允許藝館裡存在這種行為,連你也不能出格。我非常尊重豆葉。我不想再聽到有類似的事情發生。至於那件和服,有人必須賠償它。就讓小姑娘出錢。」媽媽說著把煙斗放回了嘴裡。

此時奶奶從會客室裡走出來,叫一個女僕去拿竹竿。

「千代負債已經夠多了。」阿姨說,「我不懂為什麼還要讓她承擔初桃的過錯。」

「這件事情我們已經談得夠多了。」奶奶說,「小姑娘應該挨打並賠償那件和服,就這麼決定了。竹竿在哪裡?」

「我自己來打她好了。」阿姨說,「我不想讓你的關節又痛起來,奶奶。過來,千代。」

阿姨等女僕拿來竹竿後就把我帶到院子裡。她非常生氣,鼻孔都張得比平時大了,雙眼擠作一團,像拳頭似的。自從我來到藝館,就一直小心翼翼,以免做錯事後挨打。突然我覺得很熱,連腳下的踏腳石也看不清了。不過阿姨卻沒有打我,她把竹竿靠在儲藏室的牆上,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平靜地對我說:

「你對初桃做了什麼?她一心一意要毀了你。這肯定是有原因的,我想知道原因是什麼。」

「我向你發誓,阿姨,打從我到了這裡,她就一直這樣對待我。我不知道自己怎麼得罪她了。」

「奶奶或許會說初桃是一個笨蛋,可是相信我,初桃不是笨蛋。假如她想徹底毀掉你的事業,她是做得出來的。無論你做過什麼事情惹她生氣了,現在你必須停止那麼做。」

「我什麼也沒做過,阿姨,我向你發誓。」

「你一定不能相信她,即使她說想幫助你。她已經讓你背負上了如此沉重的債務,你可能永遠也還不清。」

「我不明白……」我說,「什麼債務?」

「初桃在那件和服上耍的小伎倆將讓你付出你這一輩子都沒想到過的一大筆錢。這就是我所指的債務。」

「可是……我怎麼來還錢呢?」

「當你成了一名藝伎,你就要還錢給藝館,包括你將要欠下的所有錢——你吃飯和上課的錢;假如你病了,還會欠下醫藥費。你必須自己支付一切費用。你以為媽媽為什麼要在房間裡花時間在那些小本子上記數字?你甚至還欠著一筆藝館為了得到你而支付的費用。」

在祇園的這幾個月裡,我肯定想到過,在佐津和我從家裡被帶出來之前,一定存在金錢交易。我經常想起一段我在無意中聽到的田中先生與我父親的談話,以及「煩躁夫人」說佐津和我都很「合適」的那些話。我也曾心生厭惡地懷疑田中先生在幫忙賣我們的事情上賺了錢,我很想知道我們究竟值多少錢。不過我從未想到過我必須自己來償還藝館買下我的費用。

「成為藝伎後,你需要花很長的時間才能還清債務。」她繼續說道,「要是你最後成了一個像我這樣失敗的藝伎,那你永遠也不可能把債還清。這是你想要的未來嗎?」

在那一刻,我不是很關心自己的未來會如何。

「假如你想毀掉自己在祇園的生活,有許多辦法。」阿姨說,「你可以試著逃跑。你一旦那麼做,媽媽就會把你視為一項糟糕的投資;她不會投更多的錢在一個隨時可能消失的人身上。那就意味著你的課程被終止了,而你不可能不經訓練就成為一名藝伎。或者你可以讓老師不喜歡你,那麼她們就不會給予你幫助。又或者你可以像我一樣長大後變成一個醜女人。奶奶把我從我父母那裡帶走時,我並不是一個難看的女孩子,但是後來我沒有長好,在這件事情上奶奶始終怨恨我。有一次因為我做的某件事情,她狠狠地揍我,把我半邊的股骨都打斷了。那時起我就無法再做藝伎了。這就是為什麼我要自己來打你,而不讓奶奶動手。」

她把我領到通道上,讓我背朝上躺下。我不是很在意她是否打我;在我看來已經沒有什麼能讓我的處境變得更糟糕了。每一次竹竿落下,我的身體就會上下抖動一次,我放開膽子嚎啕大哭,想像初桃可愛的面孔正向下朝我微笑。打完我後,阿姨就留我在那裡哭。不一會兒,我感覺走道由於某個人的腳步而有些顫動,我坐起來發現初桃站在我面前。

「千代,如果你能不擋著我的路,我將十分感激。」

「你承諾過要告訴我哪裡可以找到我姐姐,初桃。」我對她說。

「我是這麼說過!」她彎下身子,把臉湊近我。我以為她要告訴我說我做得還不夠多,等她想出更多的事情讓我做後,她會給我答案。可結果完全不是這樣的。

「你的姐姐在一個名叫辰義的女郎屋裡。」她告訴我說,「就在祇園南面的宮川町區。」

說完,她用腳輕輕地踢了我一下,我起身走到一邊,空出路來讓她通過。

《藝伎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