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次日下午,豆葉就招我去她的公寓。這一回,女僕打開門時,她已端坐在桌邊等我了。我小心翼翼地在門外鞠躬後才進入房間,走到桌旁時又鞠了一躬。

「豆葉小姐,我不知道什麼使您做了這個決定……」我開口說道,「可我無法用言語來表達我對您有多麼感激——」

「現在先不要談感激。」她打斷我說,「一切還沒開始。你最好告訴我,昨天我走了以後新田夫人對你說了什麼。」

「哦,」我說,「我猜媽媽有點搞不懂您為何關心我……坦白說,我也很疑惑。」我希望豆葉會說點什麼,但她沒有接我的話,「至於初桃——」

「別浪費時間去想她說的話。你早就知道,看見你失敗,她會激動得發抖,新田夫人也是一樣。」

「我不明白為什麼媽媽也希望我失敗。」我說,「想想看,要是我成功了,她能賺更多的錢。」

「也不盡然,如果你二十歲時能還清債務,她就會欠我一大筆錢。我昨天和她打了一賭。」一個女僕給我們上茶時,豆葉說,「除非我確信你會成功,否則我不會和她打賭。不過,如果當我的妹妹,你也要知道我的規矩是很嚴格的。」

我估計她會告訴我規矩的具體內容,可她只是凝視著我說:

「說真的,千代,你必須改掉用嘴吹茶的習慣。你的樣子就像鄉下人。把茶杯放在桌子上,等茶自然涼了再喝。」

「對不起,」我說,「我這麼做是無意的。」

「是時候注意你的言行了;一名藝伎必須小心翼翼地維護自己的形象。好了,我說過我的規矩非常嚴格。首先,我要求你無條件地按我說的做,不許質問或懷疑我。我知道你時不時地違抗初桃和新田夫人。你或許認為那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不過,要是你問我怎麼看,我就認為你本應該從一開始就更為順從,那樣的話,也許所有這些不幸都不會發生在你的身上了。」

豆葉說得很對。雖然自那時起,世界改變了許多,現在的情況和她那個年代已有所不同;但我小時候,一個不服從長輩管教的女孩的確很快就會被擺平。

「幾年前,我收過兩個妹妹。」豆葉繼續說道,「其中一個非常努力,另一個卻懶懶散散。一天我把她帶來公寓,對她說我不能再容忍她把我當成傻瓜糊弄,但談話不起作用。次月我叫她走,給她找了個新姐姐。」

「豆葉小姐,我向您保證這樣的事情永遠不會發生在我身上。」我說,「多虧了您,我感覺自己像一艘船,終於頭一回嘗到了大海的滋味。如果我讓您失望,我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

「行了,這樣就好,不過我說的不僅僅是你要勤奮工作,你還必須小心不要讓初桃逮到機會整你。另外,看在老天的分上,不要再做錯事,背更多債了。連一隻杯子也不能打破!」

我向她承諾我不會做出那樣的事,但是我必須承認當我想到初桃還要捉弄我時……唔,我不知道該如何保護自己。

「還有一件事。」豆葉說,「無論你我之間談論什麼,都必須保密。決不能向初桃透露一絲一毫,即使我們只是聊聊天氣,你明白嗎?假如初桃問我說了什麼,你必須告訴她,『喔,初桃小姐,豆葉小姐從來沒說過什麼有趣的事情!她說的話,我一聽就忘。她是世上最乏味的人!』」

我告訴豆葉說我明白了。

「初桃很聰明。」豆葉接著說,「哪怕你給她最少一點暗示,你都會驚訝地發現她猜測的本事有多大。」

突然,豆葉朝我靠過來,用一種憤怒的語氣說:「昨天我在街上看見你們兩個人在一起,你們在說什麼?」

「沒什麼,小姐!」我說。儘管她繼續瞪著我,我卻嚇得說不出話來。

「沒什麼,是什麼意思?你最好回答我,你這個蠢丫頭,否則今晚你睡著後,我會把墨水灌進你的耳朵裡!」

我好一會兒才恍然大悟,原來豆葉是在模仿初桃。我覺得她裝得不像,但既然我明白了她的用意,我便說:「老實說,初桃小姐,豆葉小姐總是說一些最無趣的話!我連一句都記不住。她說的話就像雪花一樣融化掉了。您肯定自己昨天看見我們說話了?因為就算我們交談過,我也不記得了……」

豆葉繼續拙劣地模仿了一會兒初桃,最後說我的表現很得體。我可沒她這麼有信心。不管豆葉怎麼努力地模仿初桃,被她質問,跟站在初桃本人面前裝作若無其事可不是一碼事。

在媽媽中斷我培訓的兩年裡,我把過去學的大部分東西忘了。而且,我一開始也沒學到多少東西,因為那時我盡想著別的事。所以,當豆葉答應做我的姐姐之後,我回到學校,感覺就像第一次去上課似的。

此時我已經十二歲,幾乎和豆葉差不多高。長大一點了似乎是個優勢,其實也不盡然。學校裡的大多數女孩子自幼就開始學習,有些人按傳統三歲零三天就開始上學了。這些那麼小就開始上學的女孩子大部分是藝伎的女兒,在她們的成長環境裡,舞蹈和茶道是她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像我從小就習慣了在池塘裡游泳一樣。

我已經描述過一些在老鼠老師手下學習三味線的情景。不過除了三味線,一名藝伎還必須學習許多其他技藝。事實上,「藝伎」的「藝」字指的就是「藝術」,所以「藝伎」這個詞的真正意思是「藝人」或「藝術家」。我上午的第一堂課是學習打一種我們稱之為「楚楚米」的小鼓。你也許會奇怪,藝伎為什麼要大費周章地學打鼓,答案其實非常簡單。在宴會或祇園裡的任何一種非正式聚會上,藝伎跳舞時的伴奏通常只是一把三味線或一位歌手。但在舞台表演時,比如每年春季上演的「古都之舞」,至少有六把三味線伴奏,還配有各種鼓和一種日本長笛。所以一名藝伎必須粗通所有這些樂器,即使她最後只會專攻其中一兩樣。

如我所說,我的早課是學習打小鼓,和我們學習的其他樂器一樣,小鼓也是跪著演奏的。小鼓和其他鼓不同,因為它是扛在肩膀上用手拍打的樂器,不像大一些的大鼓是放在大腿上演奏的,也不像最大的太鼓是擱在鼓架上用粗鼓棒來敲擊的。這三種鼓我都要學。鼓似乎是小孩子都會玩的樂器,但實際上,每種鼓都有各種不同的敲法,比如大太鼓——演奏時,握鼓棒的手臂在身前交叉,反手擊鼓,我們把這種擊鼓方法叫作「擂」;雙臂輪流舉起來打鼓叫作「曬」。還有其他打鼓方法,每一種方法發出的聲音都是不同的,但只有經過大量的練習才能做到。此外,樂隊在表演時總是面對觀眾,所以演奏者的一舉一動都必須優雅迷人,還必須和其他演奏者保持同步。打鼓這項表演的一半在於發出正確的聲音,另一半則在於選用恰當的敲擊方法。

打鼓課後,我上午還要學習日本長笛和三味線。學習這些樂器的過程大同小異。老師先演奏一段曲子,接著學生盡量把它彈出來。有時,我們聽起來就像一支動物園裡的動物組成樂隊,但這樣的情況不常有,因為老師們上課都很注意由淺入深。例如,我第一次上長笛課時,老師吹了一個單音,而我們只要盡可能吹准這一個音就可以了。即使只有一個音符,老師依然會做許多指導。

「某某人,你必須把小指頭放下來,不要翹在空中。還有你,某某人,你的笛子氣味很難聞嗎?那你幹嘛那樣皺著鼻子?」

和大部分其他老師一樣,長笛老師也十分嚴格,自然我們都很害怕出錯。她經常會從某個可憐的女孩手中奪過笛子,拿它敲女孩的肩膀。

學完鼓、笛子和三味線後,我通常還要接著上歌唱課。在日本,我們經常會在宴會上唱歌。當然,參加宴會是男人們來祇園的主要目的。即使一個女孩唱歌走調,永遠不會被要求當眾表演,她仍必須學習唱歌,以使自己能更好地理解舞蹈。這是因為舞蹈都有特定的配樂,歌手經常是一邊彈三味線一邊跳舞。

歌分許多種——多到我數不過來——但我們在課上只學習五種歌。有些是流行民謠;有些是歌舞伎戲裡講故事的長曲;另一些則是類似音樂詩的短曲。對我而言,嘗試描述這些歌曲是沒有意義的。不過讓我這麼說吧,我覺得大部分歌曲都令人陶醉,可似乎外國人經常認為它們聽起來不像音樂,而更像是貓在寺廟的院子裡哀號。的確如此,傳統的日本唱法會運用許多顫音,而且發聲的部位往往是在喉嚨深處,所以聲音不像是出自嘴巴,而像是從鼻子裡傳出來的。不過,這只是一個你聽不聽得習慣的問題。

在所有這些課程中,音樂和舞蹈只是我們學習的一部分內容。因為即使一個女孩精通各種技藝,假如她沒有學會正確的行為舉止,還是會在宴會上出洋相。因此老師總是堅持要求學生們時刻做到舉止有禮、姿態優雅,就算只是從客廳跑去上廁所也要注意儀態。例如在上三味線課時,如果你沒有選用最恰當的言辭,說話帶地方口音而不是標準的京都腔,做事無精打采或走路腳步太重,你都會遭到老師嚴厲的糾正。事實上,女孩受到最厲害的斥責,往往不是因為樂器演奏得太差或記不住歌詞,而是因為指甲太髒或言行失禮這類事情。

有時候我和外國人談起我所受的訓練,他們會問:「那麼,你是在何時學的插花?」答案是我從沒學過插花。任何一個坐在男人面前表演插花的女人,很有可能一抬頭便發現男人已經把頭擱在桌子上睡著了。你必須牢記,藝伎歸根結底是一個為人提供娛樂的表演者。我們會為男人斟酒倒茶,但我們絕不會替他們去拿一碟泡菜。事實上,我們藝伎都是被女僕嬌生慣養著,幾乎不懂如何照顧自己,也不會整理自己的房間,更別提用花來裝飾茶屋的房間了。

我上午的最後一堂課是茶道。這個主題被很多書寫過,所以我不打算詳細描述了。不過大致說來,茶道就是由一兩個藝伎坐在客人面前,按照極其傳統的方式,使用美麗的茶杯和茶筅8等表演泡茶。連客人也是儀式的一部分,因為他們必須以特定的方式握著杯子喝茶。如果你認為茶道只不過是坐下來喝杯好茶……那麼你就錯了,茶道更像是一種舞蹈,甚或是一種冥想。茶道中使用的茶其實是由茶葉磨成的茶粉,經開水沖泡及攪拌後便成了一種起泡沫的混合物,我們稱之為「抹茶」,外國人很不喜歡這種茶。我必須承認它確實看起來像綠色的肥皂水,而且帶一種苦味,需要一個適應的過程。

茶道是藝伎培訓中非常重要的一環。在私人住宅裡舉行的宴會常常是由一段簡短的茶道表演作為開場。每一季來祇園觀看舞蹈演出的客人也都是先由藝伎奉茶招待。

我的茶道老師是一個二十五歲左右的年輕女子,後來我得知她不是一個很好的藝伎,但對茶道很熱衷,教我們時彷彿茶道的每一個動作都是絕對神聖的。由於她的熱誠,我很快就學會了尊重她的教學,而且我得說,整個上午冗長的培訓能以茶道課作為結束真是太好了。茶道所營造的氣氛是如此安詳。直到現在,我還認為茶道與一夜好眠一樣令人愉快。

一名藝伎的培訓過程異常難熬,這不僅是因為她必須學習各種技藝,還因為訓練會讓她的生活忙碌不堪。接受了整整一個上午的培訓之後,她還是會被要求在下午和晚上像以往那樣干許多活。而且,她每晚只能睡三到五個小時。在受訓的那些年月裡,即使我能分身為兩個人,恐怕還是忙不過來。要是媽媽能像對南瓜那樣免除我的雜務,我會萬分感激她;但考慮到她和豆葉打的賭,我認為她從沒想過要多給我一點練習時間。我的一些雜務被分派給了女僕,但多數日子裡我要負責的事情還是多得應付不過來,而且每天下午我還被要求至少練習一個小時的三味線。冬天裡,南瓜和我都被逼著把手浸在冰水裡鍛煉,每次我們都痛得哇哇大哭,可接著還要在寒風凜冽的庭院裡練琴。我知道這聽起來很殘忍,可那時的訓練方式就是如此。事實上,大冬天浸冰水確實讓我的手指變得更強韌了,對彈琴很有幫助。你要知道,上台後的恐懼會搾乾你雙手的感覺,但當你習慣了用麻木而疼痛的手來演奏時,舞台恐懼就不是一個問題了。

起初,南瓜和我每天下午都在一起練習三味線,之前我們先要跟阿姨學習一個小時的閱讀和寫作。自我來到藝館起,我們就開始跟她學習日語,阿姨一直堅持女孩子要有教養。南瓜和我在一起玩得很開心。如果我們笑得太大聲,阿姨或女僕就會跑來罵我們,但只要我們不弄出太大的聲響,一邊聊天一邊隨意地撥撥琴弦,我們就能在一起度過一段快樂的時光,這也是我每天最盼望的事情。

然而,一天下午,當南瓜正在教我一個彈連音的技巧時,初桃出現在我們面前的走廊裡。我們甚至都沒有聽見她進入藝館。

「嘿,瞧啊,豆葉未來的妹妹!」她對我說。她特別加上「未來」二字,因為在我以藝伎學徒的身份初入社交場合之前,豆葉和我還不能算是正式的姐妹。

「我或許應該叫你『笨蛋小姐』,」她繼續說道,「不過經過我剛才的觀察,我認為這個稱號應該留給南瓜。」

可憐的南瓜把三味線放到腿上,就像一隻狗夾起了尾巴。「我做錯什麼事情了嗎?」她問。

我不用看初桃的臉就知道她一定是滿臉怒氣。我對接下去要發生的事情怕得要死。

「什麼也沒有做錯!」初桃說,「我只是沒有意識到你是一個如此體貼的人。」

「對不起,初桃,」南瓜說,「我是想幫千代——」

「但是千代並不需要你的幫忙。要是她需要別人指導她彈三味線,她可以去找她的老師。你的腦袋只是一個空心大葫蘆嗎?」

說完這話,初桃便使勁擰南瓜的嘴唇,三味線從南瓜的大腿上滑到她坐著的木頭通道上,接著又從那裡掉到了下面的泥土走廊上。

「我和你有必要談一談。」初桃對她說,「你去把三味線放好,我就站在這兒,免得你再幹出蠢事。」

取得初桃的准許後,可憐的南瓜走下去揀起她的三味線,開始把它拆開。她可憐巴巴地瞥了我一眼,我以為她會平靜下來。但事實上,她的嘴唇卻開始發抖;接著,她整張臉都顫動起來,就像地震來臨前的地面;然後,突然之間,她把手裡的三味線部件扔在通道上,用手摀住已經腫脹的嘴唇,淚水沿著她的臉頰滾落下來。初桃的臉色柔和下來,猶如雨過天晴一般,她帶著滿意的笑容轉過來對著我。

「你只能替自己另找一個小朋友了。」她對我說,「等我同南瓜談過話,她將來就不會糊塗到去跟你說話了。是不是,南瓜?」

南瓜點點頭,因為她別無選擇,但我可以看出她心裡很難受。此後,我們再也沒有一起練習過三味線。

再次去豆葉的公寓時,我向她匯報了這件事情。

「我希望你記住豆葉對你說的話。」她告訴我,「如果南瓜不再與你說話,那麼你也不能和她講話。否則你只會讓她陷入麻煩;此外,她將不得不把你說的話都告訴初桃。你過去可能非常信任這個可憐的女孩子,但你今後不能再這麼做了。」

聽到這話,我難受極了,有好一會兒說不出話。「想與初桃同在一家藝館裡生活,」最後我說,「就像一隻豬企圖在屠宰場裡活下來。」

我說這句話時腦子裡想的是南瓜,但豆葉一定是以為我在說自己。「你說得很對。」她說,「你保護自己的唯一辦法就是成為一名比初桃更成功的藝伎,然後把她趕出去。」

「可是每個人都說她是最受歡迎的藝伎之一。我無法想像自己怎麼才能成為比她更紅的藝伎。」

「我說的不是受歡迎。」豆葉回答,「我說的是成功。出席許多宴會並不能說明一切。我住在一套寬敞的公寓裡,還有兩個屬於我自己的女僕,而初桃——她參加的宴會數目大概跟我一樣多——可她還是住在新田藝館。當我說『成功』時,我指的是一名藝伎已經獲得了獨立自主的權利。除非一名藝伎擁有她自己的和服收藏——或者除非她被一家藝館收為女兒,這跟擁有自己的和服收藏性質差不多——否則她將一輩子受制於人。你已經見過我的一些和服,是嗎?你想我是怎麼得到它們的呢?」

「我一直在想,可能您在住進這套公寓之前,就已經被某家藝館收作女兒了。」

「我確實在一家藝館一直住到五年前。但那裡的女主人有一個親生的女兒。她不可能再收養一個。」

「那麼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問……所有這些和服都是您自己買的嗎?」

「你以為一名藝伎能賺多少錢,千代!擁有一套完整的和服與每個季節有兩三件供替換的袍子是兩回事。如果男人看見你每晚都穿同樣的衣服,他們很快就會厭倦的。」

我的臉龐一定是寫滿了我心中的困惑,因為豆葉看到我臉上的表情後,笑了起來。

「振作精神,小千代,這個謎語是有答案的。我的『旦那』是一個慷慨的男人,我的大多數和服都是他買的。這就是我比初桃更加成功的原因。我有一個有錢的『旦那』。而她已經好多年沒有『旦那』了。」

我到祇園的時間已經不短了,所以我對豆葉所謂的「旦那」略知一二。「旦那」是妻子對她丈夫的稱呼——或者更確切地說,在我那個年代裡,妻子是這麼稱呼丈夫的。不過,藝伎口中的「旦那」不是指她的丈夫。藝伎從不結婚。或者至少是她們一旦結婚就不再繼續做藝伎了。

你知道,有時候與藝伎在宴會上調情作樂後,某些男人會覺得意猶未盡,並開始渴望獲得進一步接觸。其中一些人滿足於去宮川町那樣的地方,把自己的汗味留在那些討厭的房子裡,我找到姐姐的那個晚上就見過這些房子。另外一些男人則鼓足勇氣,醉眼矇矓地貼近他身邊的藝伎,輕聲問她要收多少「費用」。檔次比較低的藝伎可能會欣然同意這樣的安排;大概無論給她多少錢,她都會高興地接受。這樣的女人或許自稱為藝伎,並且也在祇園登記處註冊過,但是我認為你應該先看看她跳舞、彈奏三味線和表演茶道,然後再判斷她是否真是一名合格的藝伎。一名真正的藝伎絕不會隨便和男人過夜,玷污自己的名聲。

我不會騙人說藝伎從來不會隨便委身於一個她覺得有魅力的男人,但是不管有沒有這種情況,都是她的私事。和所有其他人一樣,藝伎也有七情六慾,她們也會犯同樣的錯誤。冒這類風險的藝伎只能寄希望於自己不要被發現。她的名聲肯定會因此變得岌岌可危,但更重要的是,如果她有旦那,這會威脅到她在旦那心中的地位。再者,她還會觸怒她所在藝館的女主人。一名藝伎若決意放縱自己的激情,她便要承擔這些風險,可她這麼做絕不會是為了掙零用錢,因為她通過正當的途徑也能很容易地賺到錢。

所以你明白了吧,祇園裡一流或二流的藝伎,是不會隨便出賣一夜之歡的。但是假如有個合適的男人對別的關係感興趣——不僅是一夜,而是較長一段日子——而且他也願意支付相應的代價,唔,在這種情況下,藝伎會很樂意接受這種安排。宴會之類的活動都很熱鬧,但一名藝伎要想在祇園裡賺大錢,還是得有一個旦那,沒有旦那的藝伎——比如初桃——就像大街上沒有主人餵養的流浪貓。

你可能會想,一個像初桃這麼漂亮的女人,肯定會有無數的男人渴望成為她的旦那,我也確信許多男人曾向她表示過。事實上,有一段時間她有過一位旦那,可不知怎麼搞的,她惹怒了自己常去的美津木茶屋的女主人,致使此後向女主人打聽初桃情況的男人永遠都被告之她沒空——男人們大概就以為初桃已經有旦那了,儘管事實並非如此。初桃弄僵了與茶屋女主人的關係,損失最慘重的恰恰是她自己。作為一名很受歡迎的藝伎,她賺的錢足夠讓媽媽滿意;但是沒有旦那,她就無法賺到足以獲得獨立的錢,也永遠無法搬出藝館居住。她也沒有辦法將自己的註冊關係變更到別的茶屋,請那裡的女主人幫她尋找旦那,因為沒有哪家茶屋的女主人會為了初桃而不惜破壞自家與美津木茶屋的關係。

當然,一般而言,藝伎不會陷入這樣的困境。她花時間去吸引男人,希望他們最終會向茶屋的女主人提出來要她。許多這樣的請求都是沒有結果的。經過調查,也許會發現這個男人錢太少,或者當別人建議他送一件昂貴的和服以示心意時,他表現得猶猶豫豫。但假如幾周的協商能達成一個圓滿的協議,藝伎和她的新旦那就會像兩名藝伎結拜姐妹時那樣舉行一個儀式。在大多數情況下,這種關係大概會維持半年左右,也可能更長——因為男人們總是很快就厭倦同一件東西。協議的條款一般會規定旦那替藝伎償還她的一部分債務,包攬她每個月的大部分開銷——比如購買化妝品的費用,部分的上課費用,或許還有醫藥費,諸如此類。除去所有這些奢侈的花銷,旦那依然要按照她每小時的收費標準為自己與她共度的時光付賬,就像她的其他顧客一樣,但他可以享有一些特權。

普通的藝伎和旦那的協議大致就是如此。但祇園裡大概有三四十名頂尖的藝伎,她們會要求更多。首先,一名頂尖的藝伎根本不會考慮接受一連串的旦那而使自己的名譽受損,她一生中可能只有一兩位旦那。她的旦那不僅要承擔她的所有生活費用,比如註冊費、學費和伙食費,還要給她零用錢,資助她的獨舞演出,給她買和服與珠寶。旦那和她在一起時,不會按照她每小時的收費標準付錢,而是會付得更多,以示自己的一片心意。

豆葉當然屬於祇園裡最頂尖的藝伎。事實上,我後來得知她大概還是全日本最著名的兩三名藝伎之一。你也許聽說過著名的藝伎豆月,就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前,她與當時的日本首相私通,引發了一段醜聞。豆月是豆葉的結拜姐姐——這就是為什麼她倆的名字裡都有一個「豆」。通常,一名年輕的藝伎都會取一個和她姐姐相近的名字。

有一個像豆月這樣的姐姐已經足夠確保豆葉的藝伎生涯有所成就了。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期,日本交通公社9在國際上開始了它的第一輪廣告攻勢。四處散發的海報上印著位於京都東南部多角寺裡的一座寶塔,寶塔的一邊是一棵櫻花樹,另一邊站著一個美麗的年輕藝伎學徒,她看上去十分羞澀,但又非常精緻優雅。這名藝伎學徒就是豆葉。

說豆葉從此出了名,未免有些輕描淡寫。印有她形象的海報張貼在全世界的各大城市,海報上用各種語言寫著「歡迎來太陽升起的地方」——不僅有英語,還有德語,法語,俄語……哦,其餘的語言我甚至都沒聽說過。豆葉當時年僅十六歲,但是忽然之間,她發現自己被喚去招待每一個來日本訪問的各國首腦,每一個英國德國來的貴族,還有每一個從美國來的百萬富翁。她給偉大的德國作家托馬斯·曼斟酒,之後這位作家通過翻譯對她講述了一個冗長乏味的故事,耗時將近一個鐘頭。她還接待過查理·卓別林、孫中山和海明威。喝得爛醉的海明威說,豆葉粉白臉蛋上的艷紅嘴唇使他聯想到雪中的鮮血。此後的幾年裡,豆葉在首相和各界名流經常光顧的東京兜町大戲院舉辦了若干場影響巨大的獨舞表演,聲名也越發顯赫起來。

當豆葉宣佈她打算收我做妹妹時,我一點兒也不瞭解關於她的這些事情,但幸虧如此,否則我肯定怕得要死,只會一個勁兒地在她面前發抖。

那天在豆葉的公寓裡,她客氣地讓我坐下,向我解釋了上述的一些問題。我聽懂了她所說的一切,讓她很滿意,她說:

「在社交場合初次露面之後,你在年滿十八歲之前要一直當藝伎學徒。之後,如果你想還清自己的債務,就需要找一個旦那。一個非常有財力的旦那。我的工作就是確保你到時能在祇園裡為大家所熟知,但能否成為一個出色的舞者就要看你是否努力。如果你十六歲時連五級水平都沒有達到,那我也幫不了你,新田夫人一定會很高興打賭贏了我。」

「可是,豆葉小姐,」我說,「我不明白舞蹈跟整件事情有什麼關係。」

「舞蹈太要緊了。」她告訴我說,「你看看祇園裡最成功的那些藝伎,她們個個都是舞蹈高手。」

在藝伎的各項技藝中,舞蹈是最受尊崇的藝術。只有最具潛質、外貌最美麗的藝伎才會被鼓勵去專攻舞蹈,其深厚的傳統,或許唯有茶道可以與之相提並論。祇園地區的藝伎所表演的是源於能劇的井上派舞蹈。能劇是一種非常古老的藝術,一直受到皇室的資助。在河對岸的蓬托町區,舞者跳一種源於歌舞伎的舞蹈,祇園的舞者認為自己所跳的舞蹈更加高檔。如今,我是一個忠實的歌舞伎欣賞者。事實上,在本世紀最著名的歌舞伎演員中,有許多是我的朋友,對此我深感榮幸。不過,歌舞伎是一種相對年輕的藝術形式,直到十八世紀才出現。歌舞伎一直為普通大眾所喜愛,與受到皇室資助的能劇是不一樣的,所以蓬托町派和井上派舞蹈之間根本就不存在可比性。

儘管所有的藝伎學徒都要學跳舞,但是我已經說過了,只有最具潛質、外貌最美麗的女孩才會被鼓勵去專攻舞蹈,並最終成為真正的舞者,而不是三味線演奏者或歌手。很不幸,長著一張柔軟圓臉的南瓜未被選中做舞者,所以她只得把大量的時間花在練習三味線上。至於我,我不像初桃,沒有漂亮到非做舞者不可的地步,所以對我來說,唯有向老師證明自己願意竭盡全力地學習,才有可能被選中做舞者。

然而,由於初桃的緣故,我的培訓生涯有一個非常糟糕的開端。我的指導老師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婦女,我們都叫她「屁股老師」,因為她的皮膚皺縮在喉嚨處,就像在下巴底下長了個小屁股。屁股老師同祇園裡的許多人一樣恨初桃。初桃很清楚這點,於是你猜她做什麼了?她跑去找屁股老師——這是若干年之後屁股老師親口告訴我的——初桃說:

「老師,我可以請您幫個忙嗎?我看中您班裡的一個學生了,我覺得她是一個非常有天賦的女孩子。如果您能告訴我您對她的看法,我將不勝感激。她名叫千代,我非常非常喜歡她。您若能給予她特殊照顧,我一定會報答您的。」

這之後,初桃無須再多說一個字,因為屁股老師如初桃所願給了我所有的「特殊照顧」。其實我舞跳得並不差,但屁股老師從上課伊始便拿我作反面教材。例如,我記得一天上午,她為我們示範一個動作:雙臂在體前交叉,然後一隻腳踩在地墊上。我們被要求同時模仿這個動作,但由於我們都是初學者,當我們完成手臂動作,腳踩在墊子上時,發出的聲音就像是打翻了一個堆滿豆包的盤子,因為沒有哪兩個人的腳是同時落下的。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做得並不比任何人差,可是屁股老師走過來站在我的面前,下巴底下的那隻小屁股顫動著,用她的折扇拍了幾下她的大腿,然後又拿它來敲我的半邊腦袋。

「腳踩下去是要按節拍的。」她說,「還有,下巴是不能亂動的。」

跳井上派舞蹈時,舞者必須始終面無表情,以此來模仿能劇中使用的面具。屁股老師抱怨我抽動自己的下巴,可與此同時,憤怒使她自己的下巴也在顫抖……唔,我幾乎快要哭出來了,因為她打了我,但是其他學生卻爆出一陣大笑。屁股老師把別人的哄笑歸咎於我,把我趕出教室以示懲罰。

要不是豆葉最後跑到學校與屁股老師談話,幫她弄清楚事情的真相,我真不好說自己在她的照顧下會變成什麼樣子。無論屁股老師先前有多麼討厭初桃,我敢肯定當她知道初桃欺騙她後,一定更恨她了。令我高興的是,屁股老師為曾以那樣的方式待我而深感抱歉,於是我反倒很快便成了她的得意門生之一。

我不敢說自己在舞蹈或其他方面有任何天賦,但我確實是在一心一意地學習,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自從那年春天在街上偶遇會長以來,我最渴望的就是能有機會成為藝伎,為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找到一塊立足之地。既然豆葉已經給了我這樣的機會,我就決心要做出一番成績來。但是背負著那麼多的課程和雜務,以及對自己很高的期許,頭半年的訓練讓我感覺筋疲力盡。之後,我開始發現一些可以提高效率的小秘訣。比如,我找到了一種邊跑差事邊練習三味線的辦法。具體做法是,我在腦子裡練習一首曲子,想像自己的左手該如何在琴把上按弦,右手該如何用撥子撥弦。這樣,當我真將樂器擱在大腿上時,即使一首曲子我之前只試彈過一次,有時候我也可以把它彈得相當好。一些人以為我不用練習就能學會曲子,但事實上,我穿梭在祇園的大街小巷裡時,一直在反覆練習。

我用另一個小秘訣學會了學校裡教的民謠和其他歌曲。從孩提時起,我就可以記住自己前一天只聽過一遍的音樂。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大概是我的腦子有點特別。所以我養成習慣,在睡覺前把歌詞寫在紙上。然後醒來時,趁著腦子還很平靜敏感,我就躺在蒲團上看那些紙片。通常這樣就足以讓我記住歌詞了,不過曲調會比較難記,我的秘訣是借用一些圖像來提示自己。比如,一根樹枝從樹上掉下來,可以讓我想到鼓聲;溪水流過一塊岩石可以讓我想到三味線的音調升高;我在腦子裡想一首歌時,就像在一片風景中漫步。

當然,對我而言,最大的挑戰是舞蹈,它是最重要的一項技藝。有好幾個月,我試遍了自己發明的各種小秘訣,可都沒有什麼幫助。然後,有一天我不小心把茶灑到了阿姨正在看的一本雜誌上,阿姨生氣極了。奇怪的是,在她罵我之前,我還一直覺得她很好心。挨完罵,我覺得非常傷心,不禁想起我的姐姐,她呆在日本的某個地方,不管我了;我又想起母親,但願她如今在天堂裡安息了;還想起父親,他很爽快地賣掉我們,然後孤孤單單地走完了他的一生。隨著這些念頭閃過腦海,我的身體變得沉重起來。於是我爬上樓梯,走進南瓜和我合睡的房間——豆葉拜訪我們藝館之後,媽媽就讓我搬到那裡去了。我沒有躺在榻榻米墊上哭泣,而是在胸前揮動自己的手臂。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那是我們當天早上學會的一個舞蹈動作,我覺得這個動作看起來很傷感。與此同時,我又想到了會長,要是我能靠上一個像他那樣的男人,日子就會好過多了。我看著自己的手臂在空中揮動,流暢的動作彷彿在述說某種哀傷與渴望。我的手臂莊重地在空中劃過——不像葉子從樹上飄落下來,而是像一艘海輪滑過水面。我想「莊重」這個詞表達了一種自信和確定,擁有這種氣度的人根本不會把一點點小風小浪放在眼裡。

那天下午,我發現當自己的身體感覺沉重時,我還可以莊嚴地活動。假如我想像會長正觀察著我,我的動作會變得極富深情,有時候每一個舞蹈動作都是與他的某種交流。轉圈時保持頭斜向一個角度也許是代表詢問:「我們該去哪裡共度好時光呢,會長?」伸出手臂打開折扇表示:我非常感激能有幸得到他的陪伴。當我啪的一聲合上扇子,這是要告訴他:取悅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藝伎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