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我此前與會長僅有一面之緣,但那以後我卻花了很多時間幻想他。他好像是一首歌,雖然我只斷斷續續地聽過一遍,此後卻經常在腦海裡吟唱。當然,音符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有所改變——就是說,我原以為他的額頭還要再高些,灰髮也沒這麼厚。當我在展覽館裡見到他的時候,有一瞬間我不是很確定他是否真的是會長,但我所體會到的平靜感,讓我確信自己無疑已經找到了他。

豆葉同這兩個男人打招呼的時候,還輪不到我鞠躬,於是我便站在後面等著。要是我開口說話時,嗓子發出像破布擦過光滑木頭的咯吱聲怎麼辦?面帶悲慘傷疤的延正盯著我看,但我不確定會長是否注意到了我的存在,我十分羞怯,不敢往他的方向看。豆葉落座後,開始撫平她膝蓋處的和服,我看見會長正用一種好奇的目光望著我。由於血一股腦兒地湧到了臉上,我的雙腳變得冰涼。

「巖村會長……延社長,」豆葉說,「這是我的新妹妹,小百合。」

我相信你一定聽說過著名的巖村電器公司的創辦者,巖村堅。可能你也聽說過延俊和。他倆的合作在全日本的商界首屈一指。他們的關係就像大樹和樹根,神社和它面前的大門,互相依存,不離不棄。連我這樣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都聽說過他們的故事。不過我從未想到自己在白川溪的河岸邊偶遇的那個男人就是巖村堅。我跪下來朝他們鞠躬,按慣例說了些「請多關照」之類的客套話。說完後,我走過去跪坐在他倆之間的空位上。延在與他身邊的一名男子聊天,坐在我另一邊的會長膝蓋上擱著一個托盤,他用手握著托盤上的一隻空杯子。豆葉開始與他攀談,我拿起一把小茶壺,挽著袖子為他們倒茶。讓我驚訝的是,會長的目光竟然飄到了我的手臂上。當然,我自己也非常想瞧瞧他正在看的東西。或許是展館內光線昏暗的緣故,我的手臂內側似乎閃爍著珍珠般的溫潤光澤,皮膚呈現出一種美麗的象牙色。我過去從未覺得自己身體的哪個部分如此賞心悅目。我清楚地感覺到會長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手臂,只要他在看,我就肯定不會把手臂移開。然後,豆葉突然之間就不說話了。我認為她閉口不語是因為她發現會長在看我的手臂,而沒有在聽她講話。隔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原來那把茶壺是空的。而且,它被我拿起來的時候就是空的。

我幾秒鐘前還覺得自己挺迷人,現在卻只得咕咕噥噥地道歉,並趕緊放下茶壺。豆葉大笑起來。「您可以看出來她是一個多麼死心眼的姑娘,會長。」她說,「哪怕壺裡只有一滴茶,小百合也要把它倒出來。」

「你妹妹穿的這套和服真漂亮,豆葉。」會長說,「我記得你在做學徒的時候,也穿過它,對嗎?」

假如說我之前對這名男子是否真的是會長還有所懷疑的話,那麼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後,我的疑慮就一掃而空了。

「我想很可能是如此。」豆葉回答,「不過會長多年來見我穿過那麼多套和服,我難以想像您都記得真真切切。」

「嗯,我和其他男人沒兩樣。美麗的東西總能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但說到這些相撲力士,我就搞不清楚他們的模樣了。」

豆葉從會長面前傾過身來對我耳語道:「會長真正的意思是他並不是特別喜歡相撲。」

「喔,豆葉,」他說,「如果你是想讓我和延起摩擦……」

「會長,延先生老早就知道你的想法了!」

「不過,小百合,這是你第一次看相撲嗎?」

我一直在等待機會與他說話,現在好不容易機會來了,可我還沒來得及調整好呼吸,我們就被大廳裡「彭」的一聲巨響嚇了一跳,眾人都安靜下來,其實那只不過是一扇大門關上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我們聽見鉸鏈格格作響,接著第二扇大門也被兩位大力士推上了。延已把目光從我的身上移開了,我忍不住去偷看他側面和脖子上可怕的燒傷疤痕,以及那只被燒得不成樣子的耳朵。然後我發現他上衣的一隻袖子是空的。之前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別的地方,居然沒有看見。這只空袖子被一折二,用一個長長的銀別針固定在肩膀上。

我還要說一件你可能不知道的事情,在日本佔領朝鮮時期,年輕的延是一名海軍上尉,他在1910年漢城以外發生的一次爆炸中嚴重受傷。我見到他的時候,並不知道他的英雄事跡——但事實上,這個故事在全日本廣為人知。如果延沒有與會長合作、並最終成為巖村電器的社長,他這個戰爭英雄大概也早就被人們遺忘了。而如今,他那些可怕的傷疤使他的成功顯得越發不同凡響,所以這兩樁事經常被放在一起說。

我不太瞭解歷史——因為在那個小學校裡,她們只教授各類技藝——但我想日本政府是在日俄戰爭後取得了對朝鮮的控制權,並在幾年後決定將朝鮮納入帝國日漸擴張的版圖。我敢肯定朝鮮人不喜歡這樣。延所屬的小部隊正是被派去朝鮮控制局面的。一天傍晚,他陪同指揮官去視察漢城附近的一個小村莊。在回拴馬點的路上,巡邏隊員受到了襲擊。當他們聽到炮彈飛來的可怕囂叫聲時,指揮官試圖往下爬進一條溝裡,但他是一個老人,移動的速度慢得就跟一隻籐壺15差不多。炮彈眼看就要落下來時,他還在試圖找一個踏腳點。延撲在指揮官的身上竭力保護他,但這個老頭卻不知趣地還想往外爬,並掙扎著抬起了腦袋,延想把他的頭按下去,但炮彈落地,炸死了指揮官,延也被嚴重炸傷。那年的晚些時候,延接受了截肢手術,失去了整條左臂。

我第一次看到他別起的衣袖時,不禁驚恐地移開了目光。我以前從來沒見過四肢不全的人——只有小時候見過田中先生的一名助手在拾掇魚時切掉了自己的一個手指尖。不過,就延的情況而言,許多人都覺得少一條手臂倒是他最次要的問題,因為他燒傷的皮膚看上去實在是太駭人了。我很難形容他的模樣,或許試圖去描述它就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情。我曾聽一名藝伎這樣評論延的外貌:「我每次看著他的臉,就會想到被火烤得起泡的地瓜。」

展館的大門被關上後,我轉過頭來回答會長的問題。作為一名藝伎學徒,只要我願意,我可以像一盆插花一樣,安靜地坐在那裡不言不語,但我決意不讓這次機會溜掉。即使我只能給他留下極淺的印象,就像小孩的腳踏在滿是灰塵的地板上所留下的印跡,這至少會是一個開始。

「會長問我這是不是我第一次看相撲?」我說,「是的,這是我頭一回看。要是會長願意給我做點解說,我將不勝感激。」

「如果你想瞭解這是怎麼回事,」延說,「你最好來問我。你叫什麼名字,學徒?這裡太吵了,我聽不清你說的話。」

我很不情願地把頭從會長這邊轉開,就像飢餓的小孩不願意離開一盤食物。

「我名叫小百合,先生。」我對延說。

「你是豆葉的妹妹,那你的名字為什麼不是以『豆』開頭的呢?」延接著說道,「那不是你們愚蠢的傳統之一嗎?」

「是的,先生。但根據算命師傅的測算,所有以『豆』打頭的名字對我都不吉利。」

「算命師傅?」延不屑地說,「是他替你取的名字?」

「是我幫她取的名字。」豆葉說,「算命師傅不給人取名字,他只負責告訴我們一個名字是不是吉利。」

「總有一天,豆葉,」延說,「你長大了,就不會再聽蠢人的話了。」

「行了,行了,延先生。」會長說,「誰聽了你講話都會以為你是全國最新派的人。可是,我從來不知道還有什麼人比你更相信命運。」

「每個人都有他的命運。但有必要讓算命師傅去算嗎?難道我要去問過廚師,才能知道自己是否餓了嗎?」延說,「不管怎麼說,小百合是一個很美的名字——雖然擁有美麗名字的姑娘不一定總是很漂亮。」

我開始懷疑他接下去是否會說出類似這樣的話:「豆葉,你認的妹妹真是醜啊!」但後來我鬆了一口氣,因為他說:

「眼前的這個姑娘,名字和外貌很一致。我認為她甚至比你還要漂亮呢,豆葉!」

「延先生!沒有一個女人喜歡聽到別人說,她不是這裡最漂亮的人。」

「尤其是你,是吧?唔,你最好學著習慣這點。她有一雙特別美麗的眼睛。轉過來對著我,小百合,讓我再看看它們。」

既然延要看我的眼睛,我就不能再盯著地上的墊子看了。我也不能直接注視著他,因為那樣會顯得太放肆。於是,我像在冰面上找立足點一樣,略微掃視了一下四周,最後我讓自己的目光落定在他的下巴區域。假如我能夠讓自己的眼睛看不見,我一定會那麼做的,因為延的臉看起來就像是糟糕的泥塑。你肯定還記得我說過,當時我對致使他毀容的那場悲劇一無所知。我在猜測他的遭遇時,又體會到了那種抑制不住的可怕的沉重感。

「你閃閃發光的眼睛確實是令人驚訝。」他說。

這時,會場外圍的一扇小門打開了,進來一個男人,他穿著特別正式的和服,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的高帽子,似乎是直接從一幅宮廷畫裡走出來的。他沿著通道走來,身後跟著一隊相撲力士,他們的身材十分高大,必須貓著腰才能通過出入口。

「你對相撲瞭解多少,小姑娘?」延問我。

「只知道相撲力士同鯨魚一樣大,先生。」我說,「有一個在祇園工作的男人曾經就是相撲力士。」

「你說的一定是淡路海。他就坐在那邊,你瞧。」延用他僅有的一隻手朝一個座池指了指,淡路海坐在那裡,正為什麼事情而哈哈大笑,他身邊坐著光琳。光琳一定是看到了我,因為她朝我微微笑了一下,然後湊近正往我們的方向看的淡路海,對他說了幾句話。

「他從來也不能算是一個相撲力士。」延說,「他喜歡用肩膀去撞對方,那是沒用的,但這個蠢傢伙卻好多次因此而弄斷了自己的鎖骨。」

此時,相撲力士已經全部入場,站在土俵的周圍。他們的名字被逐一宣讀出來,然後他們爬上土俵,面朝觀眾站成一圈。後來,這隊相撲力士重新退場,以便讓與他們較量的另一隊相撲力士登場亮相。延對我說:

「台上的那圈繩子是賽場的界線。率先被推出繩圈、或者除腳以外的身體部位觸及檯面的那一方就輸掉了比賽。這聽起來好像挺簡單,但你要怎樣才能把這麼一個巨人推出繩圈呢?」

「我想我可以拿著木響板16站在他的身後,」我說,「希望可以把他嚇得跳出繩圈。」

「嚴肅點。」延說。

我不會硬撐說自己剛才的回答特別巧妙,但這是我第一次嘗試去和一個男人說笑。延的反應讓我倍感尷尬,我想不出還能說什麼。這時,會長傾身靠近我。

「延不會拿相撲說笑。」他輕輕地說。

「我不會拿生活中最重要的三件事來開玩笑。」延說,「相撲,生意和戰爭。」

「我的老天,我認為這就是一種玩笑。」豆葉說,「那麼您不是自相矛盾了嗎?」

「假如你在戰鬥現場旁觀,或者身處一場業務會議之中,你能明白那是怎麼一回事嗎?」

我不太清楚他的意思,但我從他的語氣判斷他期望我說不。「哦,我一點也不能明白。」我回答。

「確實如此。也不能指望你懂相撲。所以你可以跟著豆葉的小笑話笑一笑,或者也可以聽我講解,學習箇中之道。」

「多年來他一直試圖教會我欣賞相撲。」會長輕聲對我說,「可我是一個非常笨的學生。」

「會長是一個很聰明的人。」延說,「他在相撲方面不開竅,是因為他沒有把相撲當回事。要不是他慷慨地接受了我的提議,讓巖村電器贊助這場表演,他今天下午甚至都不會來這兒。」

此時,兩支隊伍都已經完成了入場儀式。接著又分別為每一隊的「橫綱」舉行了兩個特別的儀式。「橫綱」是相撲力士的最高級別——「就相當於豆葉在祇園裡的地位,」延是這樣對我解釋的。我當然沒有理由懷疑他的說法,不過假如豆葉在宴會上的登場過程有這兩位橫綱入場儀式的一半長,就肯定不會有人再邀請她了。第二位橫綱個子很矮,臉長得十分奇怪——面部沒有一絲鬆弛之處,整張臉彷彿是由石頭鑿出來的,他的下巴使我聯想起漁船的方形船頭。觀眾為他歡呼,震耳欲聾的音量讓我不得不捂起了耳朵。他叫宮城山,如果你真的懂相撲,你就能理解觀眾為什麼會對他如此狂熱。

「他是我見過的最偉大的相撲力士。」延告訴我說。

比賽開始前,廣播裡公佈了優勝者可獲得的獎賞,其中的一項就是一大筆獎金,由巖村電器公司的社長延俊和提供。延聽到廣播後,似乎很生氣,他說:「真愚蠢!錢不是我出的,是巖村電器出的。非常抱歉,會長。我將找人去糾正播音員的錯誤。」

「並沒有什麼錯誤,延。想想我欠你那麼多情,這是我應盡的綿薄之力。」

「會長真是太慷慨了。」延說,「我對此萬分感激。」說著,他遞給會長一隻清酒杯,並為他斟滿酒,然後他們兩人便一同喝起酒來。

第一個相撲力士進場後,我以為比賽將立即開始。可是在接下去的五分多鐘裡,他們只是把鹽撒在土俵上,下蹲,把身體斜向一邊,高舉起一條腿,再將它重重地放下。他們不時彎下腰,怒視對方,但正當我以為他們要發起攻擊時,其中的一方又會站起來走到旁邊去抓一把鹽,撒在檯面上。最後,在我沒有準備的時候,比賽倒開始了。他們抓住彼此的腹帶,互相猛推對方。剎那之間,一方被推得失去了平衡,比賽就結束了。觀眾鼓掌叫好,可延卻搖搖頭,說:「技術太差勁。」

在接下來的幾輪比賽中,我常常覺得自己的一隻耳朵連著頭腦,另一隻則連著內心,因為我一面聽著延頗為有趣的講解,一面卻總是被會長與豆葉的談話所吸引。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此時我注意到淡路海所在的那片區域有一件顏色鮮艷的東西在移動。原來那是一朵搖晃的橙色絹花,頭髮裡插著這朵花的女人正在位子上跪坐下來。起初,我以為那是更換了和服的光琳,但接著我發現那人根本不是光琳,而是初桃!

我完全沒有預料到會在這裡看見她……我感到一陣戰慄,像是踩到了一條電線上。當然,她總是能找到辦法羞辱我,這對她來說只是個時間問題,即使在這樣一個會聚了好幾百人的大廳裡,她也會對我毫不留情。如果她非要捉弄我,我倒不是太介意她在大庭廣眾之下這麼做,但我無法忍受自己在會長面前出醜。我覺得喉嚨燙得要命,當延又開始向我介紹兩名正在上台的相撲力士時,我幾乎沒辦法再假裝認真聽了。我看看豆葉,只見她迅速地瞥了一眼初桃,便對會長說:「會長,請原諒,我不得不離開一會兒,我想小百合大概也想出去一下。」

她等延跟我說完話,然後我就跟著她出了大廳。

「喔,豆葉小姐……她就像一個幽靈。」我說。

「光琳一個多小時前就走了。她一定是去找初桃匯報了,所以初桃才會來這裡。說真的,你應該覺得榮幸,想想看,初桃為了折磨你可費了不少工夫。」

「我無法忍受她在這裡捉弄我,當著……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

「不過,假如你做出一些讓她覺得可笑的事情,她就會放過你,難道你不這樣認為嗎?」

「求求您,豆葉小姐……不要讓我使自己難堪。」

我們穿過一個庭院,正要踏上階梯進入廁所所在的那幢樓時,豆葉卻把我領進了遠處的一個帶頂篷的通道裡。到了無人處,她低聲對我說:

「延先生和會長多年來都是我的恩主。天曉得延對他不喜歡的人有多凶,但他對朋友就像家臣對封地領主一樣忠誠,你決不會碰到比他更值得信賴的人。你認為初桃會瞭解延的這些品質嗎?當她望著延時,她只見到了一個……『蜥蜴先生』。初桃就是這樣稱呼他的。『豆葉小姐,昨天晚上我看見你和蜥蜴先生在一起。噢,老天啊,您看上去渾身都是斑點。我猜他是挨著您蹭來著。』她會說一些諸如此類的話。聽著,我不管你現在是怎麼想延先生的,你終究會明白他是多麼好的一個人。不過,如果初桃以為你很喜歡延,她大概就會放過你了。」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我甚至不能確定豆葉將要求我做什麼。

「今天下午的大部分時間,延先生都在跟你談有關相撲的事。」她繼續說道,「別人又不會知道你崇拜他,那麼你就要為初桃演一齣戲,讓她以為你徹底被延迷住了。她會覺得這是一樁滑稽透頂的事情,為了看笑話,她大概會讓你在祇園呆下去。」

「可是,豆葉小姐,我怎麼才能讓初桃以為我被延迷住了呢?」

「如果你連這樣一件事都不會做,那我真是白教你了。」她回答。

我們回到包廂時,延又在同附近的一個男人交談。我沒法插話,所以只好假裝聚精會神地觀看台上的相撲力士在較量前所做的各項準備活動。觀眾已經等得有點騷動不安了,延不是唯一在說話的人。我非常想轉向會長,問他是否還記得幾年前的一天,他曾好心地幫過一個小女孩……可是我當然不能說這件事。此外,初桃正看著我,我若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會長身上,那後果將是災難性的。

不久,延回過頭對我說:「這幾輪比賽有點冗長乏味。等宮城山出來,我們就能見識到一些真功夫了。」

在我看來,這是我討好他的一個機會。「不過,我看到的這幾場較量已經夠讓人印象深刻的了!」我說,「而且延社長好心講給我聽的故事都是那麼有趣,我無法想像後面還有更好的。」

「別傻了。」延說,「這些相撲力士中沒有一個人有資格與宮城山同場競技。」

越過延的肩頭,我可以看見初桃坐在遠處的包廂裡。她在和淡路海聊天,似乎沒有在看我。

「我知道這麼問很愚蠢,」我說,「但像宮城山這樣矮小的人怎麼可能是最偉大的相撲力士呢?」要是你能看到我的臉,你準會以為這是我最感興趣的話題。我覺得自己很可笑,居然要假裝對這麼一樁瑣事百思不得其解,但每一個看見我們的人都會認為我們是在探討內心最深處的秘密。令我高興的是,就在這個當口,我瞥見初桃正把頭轉向我。

「宮城山難免看起來比較矮小,因為其他人都遠比他胖。」延說,「但說到自己的體形,他倒是有些虛榮。幾年前有家報紙將他的實際身高和體重精確地刊登了出來,這讓他非常生氣,他叫一個朋友用木板狠狠地砸他的頭頂,又狼吞虎嚥地大吃土豆、猛喝水,然後跑去那家報社向他們證明數據是錯誤的。」

為了做戲給初桃看,延說任何事情大概都會讓我發笑。不過事實上,想像宮城山閉著眼睛蹲在那裡等待木板砸下來,的確是十分好玩。我在腦子裡想著那一幕情景,便肆意地大笑起來,很快延也開始同我一起放聲大笑。在初桃眼裡,我們一定是像兩個最好的朋友,因為我看見她開心地拍著手。

不久,我突然有了一個主意,就是假裝把延當作會長。每次他說話的時候,我都盡量忽略他粗糙的外表,試著想像會長的優雅。漸漸地,我發現自己可以望著延的嘴唇,而不去想它上面的色差和疤痕,把它當成會長的嘴唇,想像他聲調的細微變化都代表了會長對我的各種感覺。有一度,我甚至使自己相信我並不是在展覽館裡,而是在一間安靜的屋子裡,正跪在會長的身邊。自記事以來,我還從未感到如此幸福。我覺得自己滯留在一種忘卻時空的平靜狀態中,就像一隻被拋起的皮球,在下落之前似乎會有一瞬懸在空中不動。當我環顧會場四周時,我只看見巨型木料的美麗,只聞到甜米糕的芳香。我以為這種狀態或許永遠也不會結束,但後來我不知說了一句什麼話,便聽見延回應道:

「你在說什麼啊?只有傻瓜才會思考這樣無知的事情!」

還來不及克制自己,我的笑容就消失了,就像控制微笑的那根弦被一下子切斷了似的。延直直地注視著我的眼睛。當然,初桃坐在離我們很遠的地方,但我確信她正望著我們。然後,我突然想到假如一名藝伎學徒在一個男人面前眼淚汪汪,豈不是會讓大部分人以為她正瘋狂地愛戀著那個男人嗎?我本可以用道歉來回應延嚴厲的評論;但我卻試著想像是會長很生硬地對我講話,於是我的嘴唇旋即顫抖起來。我低下頭,非常孩子氣地啜泣起來。

令我驚訝的是,延竟然說:「我傷到了你,是嗎?」

誇張地吸吸鼻子對我來說一點兒也不難。延又看了我很久,然後說:「你是一個迷人的姑娘。」我敢肯定他還想說些什麼,但這時宮城山入場了,人群中爆發出排山倒海般的歡呼。

有好一會兒,宮城山和另一位名叫左保的相撲力士只是在台上裝模作樣地兜圈子,不時抓一把鹽撒在檯面上,或者按相撲力士的習慣重重地跺腳。每當他們面對面貓下腰,就會使我聯想到兩塊快要翻倒的大圓石。宮城山的身體看上去總是比左保更加前傾一點。左保不僅比宮城山高,還比他重許多。我以為當他們互相猛烈地推搡時,可憐的宮城山肯定會被推出去,因為我無法想像有人能把左保推出繩圈。他倆擺了八九次開戰的姿勢,但誰也沒有發動進攻,這時延對我耳語道:

「押出17!他要使出押出了。瞧瞧他的眼神就知道了。」

我按照延的提示,去觀察宮城山的眼神,可我只注意到宮城山從來不看左保。我猜左保不喜歡這樣被人忽視,因為他像一頭野獸似的怒視著對手。他的下頦是那麼巨大,腦袋看起來就像是一座小山。怒氣使他的臉漲得通紅。但宮城山繼續擺出一副不把他放在眼裡的腔調。

「不會再拖多久了。」延低聲對我說。

確實,他們再次拳頭撐地蹲下後,左保發起了進攻。

看到宮城山身體前傾的模樣,你會以為他準備撲向左保。不料他卻順著左保進攻的力量往後退了一步。剎那間,他像旋轉門一樣扭身一閃,一隻手順勢繞到了左保的脖子後面。此時,左保的重心已經太衝前了,就像一個摔下樓梯的人。宮城山全力推了他一把,左保的腳就擦出了繩圈。接著,令我震驚的是,這個像一座大山似的男人竟然飛出台邊,張手張腳地撲向了觀眾席的第一排。人群慌忙朝四面逃開,但結果還是有一名男子被左保的一個肩膀壓到了,只見他站在那兒直喘氣。

這次交鋒持續的時間幾乎不到一秒鐘。左保一定為自己的失敗倍感羞恥,因為觀眾尚在喧鬧時,他便草草地一鞠躬,比當天其他的失敗者更迅速地步出了大廳。

「那個動作,」延對我說,「就叫作押出。」

「太有意思了。」豆葉恍恍惚惚地說。她甚至還沒有回過神來。

「什麼太有意思了?」會長問她。

「宮城山剛才的動作太有意思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動作。」

「不,你見過的。相撲力士常用這一招。」

「噢,它肯定是讓我想到了……」

後來,在我們回祇園的路上,豆葉在人力車裡興奮地轉向我。「那個相撲力士給了我一個最絕妙的啟發。」她說,「初桃還不知道,她其實已經自亂了陣腳。等她發現這點時,肯定已經晚了。」

「您有計劃了嗎?哦,豆葉小姐,請告訴我吧!」

「你想我會講嗎?」她說,「我甚至不會把它透露給我自己的女僕。你只要確保延先生一直對你有興趣就行了。一切都要靠他,還有另一個男人。」

「另一個男人是誰?」

「那個男人你還沒見過。好了,不要再談這些了!我大概已經講得太多了。今天你見到了延先生,這是一件大事。他可能就是你的救星。」

我不得不承認,當我聽到這句話時,我的心裡感到一陣噁心。假如我將要有一個救星,我希望那人是會長,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藝伎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