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1939年夏天,我忙於各種應酬,還要間或與將軍會面,參加舞蹈表演等等,每天早晨從床鋪上掙扎起來的時候,我經常覺得自己就像裝滿了釘子的提桶。通常在下午三點左右,我會努力忘記疲勞。我常想,自己這樣努力,究竟賺了多少錢。但我從未真想去查一查,所以,一天下午媽媽把我叫到她屋裡,說我在過去半年內賺的錢比初桃和南瓜加起來還多時,我實在是吃驚不小。

「那就是說,」她說,「該是你和她們換房間的時候了。」

聽到這話,我並不如你想像的那麼高興。這幾年,初桃和我都彼此避讓,才好歹相與為鄰。但我把她看作是一頭睡著的老虎,而不是落敗的老虎。初桃當然不會認為媽媽的做法是「換房間」,她會覺得自己的房間被奪走。

那天晚上我見到豆葉,就把媽媽的話告訴了她,還說我擔心初桃心裡的火氣又要旺起來了。

「哦,好啊,這很好,」豆葉說,「只有見了血,一個女人才會一敗塗地。現在我們還沒有見到。就給她一個小小的機會,看她這次能鬧成什麼樣子。」

次日清晨,阿姨上樓來告訴我們搬東西的辦法。她首先把我帶到初桃的房間,說有個角落現在屬於我了,我能在那兒放任何東西,別人都不能碰。接著她又帶初桃和南瓜到我的小房間,也給她們定了相應的地方。我們彼此交換東西後,換房就結束了。

那天下午,我開始在過道裡搬東西。我希望自己也能像豆葉一樣,在這個年紀已經收藏了許多好東西。但國內形勢變化很大,化妝品和卷髮器最近已經被軍政府禁為奢侈品。當然,我們這些祇園人是權勢人物的玩偶,仍然可以隨心所欲地或多或少有一些。然而,貴重禮品是幾乎絕跡了,於是我這些年收藏的東西不外乎一些卷軸、硯台和大酒杯,還有一套立體攝影的風景名勝照片,外帶一隻精緻的純銀鏡頭,都是歌舞伎演員尾上陽五郎十七世送給我的。總之,我把這些東西都搬了過去,和我的化妝品、襯袍、書籍、雜誌一起堆在屋角。但直到第二天晚上,初桃和南瓜還沒有把她們的東西搬出去。第三天中午上完課回來的路上,我打定主意,如果初桃的瓶瓶罐罐還擠在梳妝台上的話,我就要請阿姨來幫忙了。

我走到樓梯上時,驚訝地發現初桃和我房間的門都開著。一個白油膏罐摔碎在過道地板上。好像出了什麼岔子,一走進房間,我就知道怎麼回事了。初桃坐在我的小桌前,一口一口抿著小玻璃杯裡開水一樣的東西——正在看我的一個筆記本!

藝伎理應對她們認識的男客保密,而數年前當我還是學徒的時候,我在某天下午去了一家紙品店,買回一本空白的漂亮本子,開始寫日記。你聽到這個,可能會覺得奇怪。我還沒有笨到去寫下一個藝伎不該披露的事情。我只寫我的所思所想。凡是我要寫到某個男人時,我就給他取個代號。比如說,我把延稱為「嗤先生」,因為他有時候嘴裡會發出一種嘲諷的聲音,聽上去就像「嗤!」會長我稱為「哈先生」,因為有一次他深吸了口氣,又慢慢呼出,聽上去就像「哈」,而且好像他在我身邊剛睡醒一樣,我當然對此印象深刻。但我從未想過有人會看到我寫的這些東西。

「啊,小百合,見到你我太高興了!」初桃說,「我一直在等你,想告訴你我多麼愛看你的日記。有幾篇特別有意思……說真的,你的寫法很有味道!我覺得你的字倒寫得不怎麼樣,不過……」

「你有沒有注意到我寫在扉頁上那句有趣的話?」

「我想沒有,讓我看看……『私人日記』,嗯,我正說你寫的字,這就是個例子。」

「初桃,請把本子放到桌上,離開我的房間。」

「說真的!你讓我很吃驚,小百合。我是想幫你忙!聽我說幾句就知道了。舉個例子:你為什麼要給延俊和取名為『嗤先生』?完全不適合他。我想你應該叫他『水皰先生』或『獨臂先生』。你說是吧?你願意就可以改過來,不必為此稱讚我。」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初桃。我根本沒有寫過延先生。」

初桃歎了口氣,似乎在說我多麼不會說謊,接著開始翻我的日記。「如果你寫的不是延,我希望你告訴我,你寫在這兒的男人是誰。讓我看看……哈,在這裡,『有時候我看見有個藝伎盯著嗤先生看,他就會滿臉怒氣。但我卻可以想看他多久就看多久,他似乎很樂意被我看。我想他喜歡我是因為,我不像別的姑娘一樣覺得他的皮膚和獨臂奇怪可怕。』我猜,你會告訴我有人和延長得一樣。我想你應該給他們介紹介紹!想想他們有多麼相似啊。」

此刻我不知該怎麼形容心頭的難過。發現你的秘密突然曝光是一回事,但造成曝光的是你自己的愚蠢……唉,如果我打算詛咒某人,那就是我自己,先是寫了日記,又把日記放在初桃能找到的地方。店主沒關窗,就不能怪暴雨澆濕了貨物。

我走到桌前,想從初桃手裡拿回日記,但她把它抱在懷裡站起來。她另一隻手端起那個玻璃杯,我原先以為是開水,現在站得近了,就聞到清酒的味道。這根本不是水。她醉了。

「小百合,你當然想把日記拿回去,我當然也會還給你,」她說,但她邊說邊朝門口走去,「問題是,我還沒有看完。所以我帶到我的屋裡去……除非你更想讓我帶給媽媽。我相信,她會很高興看到你寫她的幾頁的。」

之前我提過,一個油膏罐打碎在過道地板上。初桃就是這麼做事,弄得一團糟,還懶得叫女僕。但她一出我的房間,就遭報應了。她大概喝醉了,忘了這瓶子,總之一腳踩了上去,發出一聲尖叫。我看到她瞧了一會兒自己的腳,絲絲地吸冷氣,又繼續往前走。

她走進自己屋裡,我害怕起來。我想該怎麼從她手裡把本子奪回來……接著我想起了豆葉在相撲比賽時的靈感。跟著初桃去奪當然是個辦法,但我要等到她鬆懈下來,覺得她自己得逞了,再出其不意地從她那裡搶回來。這似乎是個好主意……可是我很快又想到,她會把它藏在我永遠也找不到的地方。

她現在關了門。我走到門外,輕聲說道:「初桃小姐,如果你覺得我發火,那是我不對。我能進來嗎?」

「你不能進來。」她說。

但我還是拉開了門。房間裡亂七八糟,因為初桃是走到哪裡東西就丟到哪裡。日記就在桌上,初桃正拿一塊毛巾捂著腳。我不知道該怎麼引開她的注意力,但我決定不拿到日記絕不離開房間。

初桃可能有水老鼠那種脾氣,但她也絕不笨。如果她清醒著,我都不會想要去鬥過她。但她當時那個樣子……我環顧地板,只見成堆的內衣,香水瓶,還有其他她亂扔的東西。壁櫥的門開著,她放首飾的小保險櫃也開著,好幾件首飾掉在墊子上,似乎她早晨坐在那兒一邊喝酒一邊試戴首飾。突然一樣東西攫住了我的目光,它明亮得好像夜幕裡唯一的星星。

這是一個翡翠腰帶飾針,就是多年前我發現初桃和她男友在女僕屋內的那個夜晚,初桃指責我偷走的那一個。我壓根兒沒想到能再看見它。我徑直走向壁櫥,從一堆首飾裡把它拿出來。

「多棒的主意!」初桃說,「過來偷我的一個首飾。老實說,我寧可要你賠給我的錢。」

「我很高興你不介意!」我對她說,「但我要為它付多少錢?」

我說罷便走過去把飾針舉到她面前。她臉上燦爛的微笑消退了,就像黑暗從日出的山谷裡消退一樣。正當初桃坐著發愣的時候,我用另一隻手把桌上的日記本一下子拿走了。

我不知道初桃會有怎樣的反應,總之我走出房間就把門關上了。我想要徑直到媽媽那裡去,給她看我找到的東西,但我當然不方便拿著日記本去。我用最快速度拉開放著當季和服的壁櫥,把日記藏到兩件用薄紗紙包裹的袍子中間。這只花了幾秒鐘,但我卻汗毛直豎,生怕初桃隨時會拉開房門看到我。我關上壁櫥門後,衝回自己屋裡,把我梳妝台的抽屜開了又關,讓初桃覺得我把日記藏在這裡了。

我走到過道上,她正在自己門口看著我,噙著一絲笑意,好像覺得整件事情很有趣。我裝出擔心的樣子——這倒不難——拿著飾針來到媽媽的房間,把它放在她面前的桌上。她放下正在讀的雜誌,舉起飾針來欣賞。

「這個很漂亮,」她說,「但眼下在黑市賣不出好價錢。沒有人會為這種首飾出高價。」

「媽媽,我肯定初桃會出高價,」我說,「您還記得幾年前,她說我偷了她的飾針,還讓我賠錢嗎?就是這個。我剛才在她首飾盒邊的地板上找到的。」

「您知道嗎,」初桃說著走進房間,站在我身後,「我相信小百合是對的。這就是我丟失的飾針!或者至少看起來像那個。我從沒想到還能再看到它!」

「是啊,你一直喝醉酒,找東西當然很難了,」我說,「你只要在你首飾盒裡仔細找上一找就行了。」

「我在她房間裡找到的,」初桃說,「她把它藏在梳妝台裡。」

「你為什麼去翻她的梳妝台?」媽媽說。

「媽媽,我本來不想告訴你這些,小百合把一樣東西忘在了她桌上,我是想替她藏起來。我知道我應該立即拿給您看,可是……她一直在寫日記,您知道。她去年就給我看過。她寫了很連累一些人的東西,而且……說真的,還有幾頁寫到了您,媽媽。」

我本想分辯幾句,但已無關緊要。初桃有麻煩了,無論她說什麼都不會扭轉局勢。十年前她是藝館的台柱,可以隨心所欲地誣陷我。如果她說我吃了她房間裡的榻榻米,媽媽都會讓我賠錢買新的。但現在時令變了,初桃的光輝事業正在枝頭凋零,而我的則欣欣向榮。我是藝館的女兒、頭號藝伎。我想媽媽甚至不會關心事情的真相。

「媽媽,沒有什麼日記,」我說,「那是初桃編出來的。」

「是嗎?」初桃說,「那麼,我這就去找出來,媽媽看了以後,你就能告訴她我是怎麼編的了。」

初桃走到我的房間去,媽媽跟在後面。過道裡髒亂不堪。初桃不僅打碎了瓶子,踩了上去,還把油膏和血跡沾得樓上到處都是,更糟的是,沾到了她自己房間的榻榻米上,還有媽媽的房間,現在連我的也沾上了。我去看的時候,她正跪在我的化妝台前,慢慢關上抽屜,看上去有點垂頭喪氣。

「初桃說的日記是怎麼回事?」媽媽問我。

「如果有日記的話,我相信初桃會找出來的。」我說。

聽到這裡,初桃雙手放到大腿上,輕笑一聲,好像整件事情是個遊戲,而她則聰明地勝出了。

「初桃,」媽媽對她說,「你誣賴小百合偷你飾針,你得賠她錢。還有,藝館的榻榻米不能被血弄髒,換榻榻米的錢你出。你這一天夠花銷的了,現在還沒過中午。我就算到這裡吧,如果你到此為止的話。」

我不知道初桃是否聽到媽媽的話。她一直怒視著我,臉上有種不尋常的表情。

我年輕的時候,如果你問我,我和初桃之間關係的轉折點是什麼,我會說是我的「水揚」。它確實把我擱到了初桃夠不著的架子上,但如果沒有其他事情發生,她和我仍然可以一直比鄰而居,直到我們老去為止。我現在明白了,真正的轉折點就在初桃看我日記的那天,而我發現了她誣賴我偷走的腰帶飾針。

要解釋這回事,先讓我告訴你海軍上將山本條太郎一天晚上在一力亭茶屋說過的話。山本上將常被稱為日本皇家海軍之父,我和他並不很熟,但我有幸參加了幾次他出席的宴會。他是個小個子男人,但要知道一根炸藥管體積也不大。上將一來,宴會就會熱鬧起來。那晚,他和另一個人玩著最後一輪酒令,約定輸者要去附近的藥房買一個避孕套。你知道,就是為了尋開心,沒有其他目的。當然,最後是上將贏了,一群人都歡呼鼓掌。

「好在你沒有輸,上將。」他的一個副官說,「想想可憐的藥房主人一抬頭看到山本上將站在櫃檯外面!」

人人都覺得好笑,但上將說,他從不懷疑自己會贏。

「哦,好啦!」一個藝伎說,「人都會有輸的時候!上將,即使是您!」

「我想人確實都有輸的時候,」他說,「但我從不。」

屋裡或許有人會以為這種說法過於自負,但我不這麼想。在我看來,上將確實是那種常勝不敗的人。後來有人問他成功的秘訣。

「我從來都不想去打敗我的對手,」他解釋說,「我只想去打敗他的信心。一個意志動搖的人是無法全神貫注去奪取勝利的。兩個人只有在擁有同等的自信時,才是真正的棋逢對手。」

我想我並未立即明瞭,但初桃和我有了日記本之爭後,正如上將所說,她的意志開始動搖了。她明白,無論何種情況,媽媽都不會再站在她那邊來對付我了,結果就是,她就像從暖和的衣櫃裡拿出來的一件衣服,被掛到戶外,任憑風吹雨打,日漸消磨。

如果豆葉聽到我這麼說,肯定會開口反駁。她對初桃的看法與我大相逕庭。她相信初桃是個一心要自我毀滅的女人,我們所要做的只是把她誘上一條她遲早要走的路罷了。也許豆葉是對的,我不知道。確實,「水揚」後那幾年,初桃漸漸顯露出性格中的某種缺陷——如果確有性格缺陷的話。比如說,她已經無法控制酗酒,也無法控制亂發脾氣。在她的生命還沒有被磨損之前,她發狠是有針對性的,正如武士拔劍不是為了胡劈亂砍,而是為了刺向敵人。但是現在初桃似乎已經分不清誰是敵手,有時甚至衝著南瓜發作,乃至她陪宴時都會冒犯客人。另外,她不像以前那麼漂亮了。她皮膚蠟黃,五官浮腫,至少我看來是如此。一棵樹也許總是美的,但一旦你留意到它遭了蟲蛀、樹梢泛黃的話,就是枝幹的秀色也會減損三分的。

人人皆知受傷的老虎很危險。因此接下來幾周的晚上,豆葉堅持要我們在祇園跟蹤初桃。一來是因為豆葉希望盯著初桃,如果初桃找到延,把我日記的內容透露給他,我們誰也不會奇怪,她還會透露我對「哈先生」隱藏的情感,延或許會猜出他是會長。但更重要的是,豆葉想讓初桃的日子更難過。

「如果你要打碎一塊木板,」豆葉說,「從中間開個裂縫不過是第一步。你用盡全力錘擊木板,直到它一折為二,這才算成功。」

所以每天晚上,除了有不得不赴的請約外,豆葉總在傍晚時分到我們藝館,初桃一出門,就跟在後面。豆葉和我並不總在一起,但我們總有一個會花掉晚上的部分時間,一場宴會一場宴會地跟蹤初桃。第一天晚上我們這麼做,初桃假裝一笑置之。但到了第四天晚上,她瞇縫起雙眼對我們怒目而視,伺候起客人來也是強顏歡笑。到了下星期的週一或週二,她突然在巷子裡一個轉身截住了我們。

「讓我來瞧瞧,」她說,「狗跟主人,你們兩個也到處跟著我,東嗅嗅西聞聞。所以我想你們是想當狗吧!要不要告訴你們,我是怎麼對付我不喜歡的狗的?」

說罷,她抬起手來就往豆葉的腦袋一側打。我尖叫起來,這讓初桃停下來想她到底幹了什麼。她怒火燃燒的眸子瞪了我一陣子,沒等火冒出來就走了。巷子裡的人都看到了這一幕,有幾個就走過來查看豆葉是否無恙。她說她沒事,又難過地說道:「可憐的初桃!一定是醫生說的那樣,她腦子出問題了。」

當然,沒有醫生這麼說過,但豆葉的話如願奏效。不久謠言傳遍了祇園,說是有個醫生說初桃的精神不穩定。

幾年來,初桃一直和著名歌舞伎演員阪東正次郎六世過從甚密。正次郎是一位「女形」,就是說他總是扮演女性角色。一次在一本雜誌的訪談中,他說初桃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子,他在舞台上也經常模仿她的姿態,以使自己顯得更有魅力。因此你可以想見,正次郎每次來鎮上,初桃都會去拜訪他。

一天下午,我聽說正次郎即將參加先斗町藝伎區茶屋的晚宴。先斗町與祇園隔河相對。我是在為一群海軍軍官餞行會上做茶道表演時聽來的。之後我衝回藝館,但初桃已經穿好衣服溜出去了。她這做法和我以前一樣,早早出門以免被人跟蹤。我急於告知豆葉聽到的事情,所以我徑直去她寓所。不巧的是,她的女僕告訴我她半小時前去「上香」了。我知道這是什麼意思,豆葉去了祇園東角的小寺廟,給那三個地藏菩薩上香,那是她出資供在廟裡的。你知道,一個地藏菩薩就是紀念一個死去孩子的靈魂,豆葉按男爵的要求墮胎三次,便是這三個地藏菩薩。如果是其他情況,我會去找她,但我不便去打擾她這種私事,此外她大概也不想讓我知道她去了那裡。於是我便呆在她寓所裡,邊等邊讓辰美給我上茶。豆葉終於面帶倦容地回來了,我不想一開口就提這事,於是我們聊了一會即將到來的「古風節」,豆葉被指派在其中表演《源氏物語》作者紫式部的角色。最後豆葉把目光從她的紅茶上——我到來之前,辰美一直在烤茶葉——抬起來,笑了一笑,我便告訴她我今天下午的發現。

「太好了!」她說,「初桃開始鬆懈下來,以為擺脫我們了。正次郎會在宴席上對她大加關注,這樣一來她又會得意了。那麼你我就像巷子裡刮去的一陣惡臭,徹底把她的晚上毀掉。」

鑒於初桃這麼多年來如此狠毒地對待我,我又是多麼恨她,我以為自己必定會對此計劃歡欣鼓舞。但是不知怎麼,陰謀迫害初桃並不如我想的那麼快活。我不禁想起我孩提時代,一個上午,我在我們那個醉屋附近的池塘裡游泳,突然感到肩膀上一陣灼痛。一隻黃蜂蜇了我,正掙扎著逃走。我只顧喊叫,一點都沒想要怎麼辦,一個男孩把它抓下來,捏著翅膀按到石頭上,我們一起商討該怎麼弄死它。我被它蜇得這麼痛,當然對它不存好心。但我想到這個掙扎著的小東西只能眼睜睜地等死時,心裡卻大大地不忍起來。我對初桃也有這種感覺,那些夜晚我們在祇園跟蹤她,逼得她只能回藝館來躲避我們,我覺得我們幾乎已經是在折磨她了。

總之,當晚九點左右,我們渡河到先斗町。先斗町和祇園不同,它是沿河的一條長街,跨越多個街區。人們依據它的形狀,稱它為「鰻魚之床」。那晚秋意微寒,但正次郎的宴會還是設在戶外的一條木敞廊上,下面用樁子撐在水面上。我們走進玻璃門時,沒人特別注意我們。敞廊上點著紙燈,頗有情調,對岸一家酒店的燈火映著泛金的河水。正次郎正坐在中間,用他抑揚頓挫的聲音講故事,大家都在聽著。你真該看看初桃見到我們的表情,她臉一下子耷拉下來了。我不禁想到前一天我手裡拿過的一隻爛梨,在歡笑的臉龐中,初桃的神情就像一塊難看的淤腫。

豆葉走過去跪在初桃旁邊的墊子上,我覺得這是個大膽的舉動。我走在敞廊的另一頭,跪在一個慈眉善目的老者身邊,他原來是箏樂演奏家橘花善作,我還藏有他嘎吱作響的老唱片。我那晚發現,橘花是個盲人。我本想拋開此行目的,好好與他傾談一番,因為他是個有趣而親切的人。但我們還沒說上話,大家突然就大笑起來。

正次郎極具模仿才能。他的身材纖細如柳枝,手指修長,舉止輕緩,一張長臉可以做出各種奇形怪狀的表情。他扮成猴子,足以讓猴群以為他是真的猴子。那時候他正在模仿他背後的一名大約五十歲的藝伎。他嘴唇噘起,眼波流動,擺出種種女子的腔調,像極了她,弄得我不知道該大笑出聲,還是該驚訝地摀住嘴。我見過正次郎的舞台表演,但這個更好。

橘花靠近我低聲說:「他在幹什麼?」

「他在模仿他邊上的一個老藝伎。」

「啊,」橘花說,「那是櫟原。」接著他用手背拍了拍我,確定我在聽他說話。「南座劇院的院長,」他說,又在桌子下面伸出他的小指,別人都看不到。在日本,你知道,舉起小指的意思是「男朋友」或「女朋友」。橘花告訴我的是,那個名叫櫟原的老藝伎是劇院院長的情婦。其實院長也在那裡,比誰都笑得響亮。

過了一會,正次郎表演到一半的時候,他用一根手指伸進了鼻孔。大家都哈哈大笑,你簡直能覺得敞廊都震動起來了。我一時沒有明白,原來挖鼻孔正是櫟原的一個招牌動作。她看到後,滿臉通紅,舉起一隻和服衣袖遮住了臉,而喝多了酒的正次郎甚至把這個動作也模仿了。大家含蓄地笑起來,只有初桃似乎覺得是真的好笑,因為正次郎這樣做已經超越界限,有點過分了。最後劇院院長說:「好了,好了,正次郎先生,留點力氣明天表演吧!不管怎麼說,你不知道你身邊正坐著祇園最好的舞蹈家之一嗎?我提議我們請她跳支舞。」

當然,院長說的是豆葉。

「老天,不要吧。現在我不想看什麼舞蹈。」正次郎說。我後來漸漸明白,他是說他要成為公眾焦點。「再說,我正高興著呢。」

「正次郎先生,我們不能放過看有名的豆葉的機會。」院長說,這次一點幽默感都沒有了。幾個藝伎隨聲附和,正次郎終於同意邀請豆葉跳舞,但他像個小男孩似的一臉不悅。我已經看到初桃不高興了。她又給正次郎斟酒,他也給她斟酒。他們長久地對視了一會,像是在說他們的宴會被攪了。

女僕取來三味線,一名藝伎調了調弦,準備伴奏。過了幾分鐘,豆葉站到茶屋佈景前,表演了幾個小片斷。幾乎人人都認為豆葉漂亮,但極少有人認為她比初桃更漂亮,所以我很難說是什麼吸引了正次郎的目光。或許是由於他喝多了清酒,或許是豆葉出眾的舞姿,畢竟正次郎自己也是個舞蹈家,不管怎樣,豆葉回到桌邊時,正次郎似乎非常喜歡她,請她坐在自己身邊。她坐下來時,他為她斟了杯酒,把背對著初桃,彷彿她只是另一個心存仰慕之情的學徒罷了。

呵,初桃的嘴僵硬了,眼睛瞇得只有平常一半大小。至於豆葉,我從未見她這樣恣意地調情。她的聲音清亮柔和,目光從他的胸口掃到臉,又掃回胸口。她不時用指尖撫摸脖頸底端,好似覺得那裡有塊紅斑一樣。其實並沒有紅斑,但她做得像真的一樣,別人若不細看就不會知道。然後有個藝伎問正次郎是否收到巴吉魯先生的來信。

「巴吉魯先生,」正次郎用他那種戲劇化的腔調說道,「已經把我拋棄了!」

我不知道正次郎說的是誰,老演員橘花好心向我低聲解釋說,「巴吉魯」就是英國演員巴塞爾·拉斯本,雖然當時我對此人聞所未聞。數年前,正次郎去過倫敦,在那裡舉辦過一次歌舞伎表演。演員巴塞爾·拉斯本對演出大為讚賞,他們通過翻譯建立了友誼。正次郎也許會很眷顧初桃或豆葉這樣的女子,但其實他是個同性戀。自從英國之旅後,他就鬧出了一連串的笑話,說他的心注定要碎了,因為巴吉魯先生對男人沒有興趣。

「這真讓我傷心,」一個藝伎輕聲說道,「目睹一段浪漫感情的終結。」

大家都笑了,但初桃沒有,她繼續臉帶慍色地看著正次郎。

「我和巴吉魯先生的區別在這裡,我表演給你們看。」正次郎說著起身,邀請豆葉和他一起表演。他把她帶到屋子一頭的空地。

「我是這樣幹的。」他說罷,大搖大擺地從屋子這頭走到那頭,靈活的手腕揮著一把折扇,頭像蹺蹺板上的球一般來回滾動。「而巴吉魯先生是這樣幹的。」他一手挽住了豆葉,不顧她一臉驚訝,把她放到地上,這動作看似一個深情的擁抱,然後滿頭滿臉地吻她。屋子裡所有人都歡呼鼓掌。除了初桃。

「他在幹什麼?」橘花悄悄問我。我想沒有別人聽見這句話,但我還沒回答,初桃卻叫道:「他在丟人現眼!這就是他幹的事。」

「哦,初桃小姐,」正次郎說,「你嫉妒了,是嗎?」

「她當然在嫉妒!」豆葉說,「您得給我們表演你們倆是怎麼幹的。來吧,正次郎先生。別害臊!您得像吻我一樣地吻她!這才公平。吻法也要一樣。」

正次郎一開始有些為難,但他很快把初桃拉了起來。走到眾人面前,他摟住初桃,讓她向後仰。但突然間,他大叫一聲,跳了起來,捂著嘴唇。初桃咬了他,雖然沒流血,但足以使他震駭了。她齜牙站著,憤怒地瞇著眼,接著揮手打了他一下。我想她是喝多了酒,胳膊運轉不靈,一下打在他頭側而不是臉上。

「出了什麼事?」橘花問我。屋子裡一片靜寂,他的話清晰得像撞鐘聲。我沒回答,但他聽到正次郎的嘀咕和初桃沉重的喘息聲,我肯定他明白了。

「初桃小姐,」豆葉說道,她的聲音十分平靜,聽起來像是置身事外,「算是幫我個忙……盡量冷靜點吧。」

我不知道是豆葉的話神機妙算似地起了作用,還是初桃的精神已經崩潰,初桃撲向正次郎,在他身上亂打一氣。我確實覺得她在某種程度上是瘋了,這不是因為神志不清,而是此刻頭腦和一切事物都失去聯繫。劇院院長從桌邊站起來,跑過去制止她。此間豆葉不知怎麼溜了出去,片刻後帶了茶屋女主人回來,那時劇院院長正從後面抱住初桃。我以為危機過去了,但正次郎開始朝初桃大喊大叫,我們聽到回音穿過屋子,越過河面,傳到了祇園。

「你這個魔鬼!」他喊道,「你咬了我!」

如果不是茶屋女主人頭腦冷靜,我都不知道我們該如何是好。她柔聲安慰正次郎,同時示意劇院院長帶初桃離開。我後來得知,他不是把她帶到另一間屋子,而是把她拉到樓下的前門,又推到街上。

初桃整夜都沒有回藝館。次日回來時,身上氣味難聞,好像嘔吐過了,頭髮也是一團糟。她立刻被叫到媽媽房間,在那裡呆了很久。

數天後,初桃離開了藝館,只穿著媽媽給她的一件棉布單袍,頭髮胡亂披在肩上,這樣子我從未見過。她背著一個包裹,裡面是她的物件和首飾,沒有和我們道別就走到了大街上。她不是自願離開的,是媽媽把她趕出去的。事實上,豆葉相信媽媽這些年一直想擺脫初桃。無論是真是假,我肯定媽媽是很高興少一張嘴吃飯的,因為初桃已經不再像以前那麼能賺錢了,而食物也越來越難買到了。

如果初桃不是刻薄出了名,即使她對正次郎做了那件事後,還是會有別的藝館肯收留她的。但她就像一把茶壺,即使是好好的都會燙手。祇園裡人人都知道這點。

我不太清楚初桃後來怎樣。戰後幾年,我聽說她在宮川町當妓女。她不會長久在那裡的,因為那晚我聽到聚會上有人信誓旦旦地說,如果初桃成了妓女,他會去找她,並讓她到自己那邊去工作。他確實去找過了,但是找不到。這些年,她或許已經因酗酒而死,這樣收場的藝伎她不是第一個。

正如一個男人壞了一條腿也能逐漸習慣,我們也已經習慣藝館裡有初桃了。即使初桃離開很長時間後,她的影子還是無處不在。我們沒有意識到的種種事情正在慢慢痊癒。即使初桃只在屋裡睡覺,女僕們也知道只要她在,那天就會訓斥她們。她們在生活中總是小心翼翼,正如走過一個結冰的池塘,老擔心腳下的冰隨時會裂開。至於南瓜,我想她已漸漸依賴於姐姐了,一旦離開就有種奇怪的失落感。

我已是藝館的台柱,但我過了很長時間才拔除因初桃而生了根的怪毛病。即使初桃離開很久以後,每當有人用奇怪的眼神看我,我就會想他是不是從她那裡聽到了我的壞話。每當我上樓時,我總是垂著眼睛,害怕初桃會等在樓梯上找人出氣。數不清有多少次,我踩上最後一層樓梯,猛然驚覺已經沒有初桃了,而且再也不會有了。我知道她走了,但空了的房子似乎在暗示她的某種存在。即使現在我年紀大了,有時候掀起梳妝鏡上的織錦罩子,腦子裡也會突然閃現出她在鏡子裡的樣子,洋洋得意地衝我笑。

《藝伎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