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那天晚上,嵐野一家入睡後,我就著附屬間染缸下「塔東」燃燒的亮光,給媽媽寫信。不知是我的信起了作用,還是媽媽本來就打算重開藝館,總之一周後,有個老婦人的聲音在扣嵐野的門,我拉開門一看,是阿姨。她掉了牙的臉癟了下去,皮膚呈現出病態的灰白色,這讓我聯想到一盤放了一夜的生魚片。不過我看她身子骨還硬朗,一手提了一袋煤,另一手提了食物,送給嵐野一家作為照料我的謝禮的。

第二天,我和他們揮淚作別,回到了祇園。媽媽、阿姨和我三個把東西收拾好。我環顧藝館,突然覺得我們這麼多年沒有打理房子,連房子也在懲罰我們。我們花費了四五天時間只解決了最棘手的問題:打掃木器上紗布一般厚的積塵,清除井裡的死老鼠,拾掇好媽媽樓上的房間,麻雀已經把榻榻米拆成稻草,銜去壁龕上做窩了。我想不到媽媽居然和我們一樣勤快,這一半是因為我們只請得起一個廚師和一個成年女僕。我們還有個叫悅子的小姑娘,她是媽媽和阿姨住過的那個農場的場主女兒。悅子才九歲,這似乎是在提醒我,我自己也是九歲那年來的京都,真是年華如流水。她好像有點怕我,就像我曾經怕過初桃一樣,雖然我一直都對她笑顏以待。她又瘦又高,像把掃帚,一跑起來,長長的頭髮甩在腦後。她的臉像一粒米似的窄,我不禁想,有一天她也會像我一樣,被扔進鍋裡,煮成又白又香的米飯,被人吃掉。

等藝館能住人了,我就去祇園各處拜訪。我先去見豆葉,她住在祇園神社附近藥房樓上的單間公寓裡。她一年前就回來了,但是沒有旦那給她付房租,沒法住得更寬敞些。她看到我時很吃驚,說是我的顴骨都突出來了。但其實我和她一樣吃驚,她漂亮的鵝蛋臉沒變,但她的脖子卻青筋突起,顯得老了。最奇怪的是她有時會像老太太似的癟著嘴,因為她的牙齒在戰時鬆了,現在還在牙疼,雖然我是沒看出什麼。

我們聊了很久,後來我問她「古都之舞」明年春天還會不會續辦。這個表演已經中斷很多年了。

「哦,為什麼不呢?」她說,「主題能改成『溪水之舞』。」

如果你曾去過溫泉勝地,碰到過裝扮成藝伎的妓女,你就會聽懂豆葉的小玩笑了。表演「溪水之舞」的女子其實是在跳脫衣舞。她假裝一步步朝水深處走去,一邊把自己的和服不斷地提高免得浸濕,最後男人就能看到他們想看的東西,於是歡呼叫好,互相碰杯。

「這些天祇園裡都是美國兵,」她繼續說,「英語比舞蹈管用。不管怎麼說,『歌舞練場』劇院已經變成卡巴萊了。」

這個詞是從英語cabaret 21變來的,我以前從未聽說,但我很快就知道了它的意思。還是住在嵐野家裡時,我就聽過一些美國兵的故事和他們的喧鬧聚會。雖然如此,那天下午三四點鐘,我走進一家茶館時,還是吃驚不小。階梯下面原該放著一排男客的鞋子,現在卻橫七豎八地丟滿了軍靴,每一隻看起來都有媽媽的小狗「多久」那麼大。門廳裡,一個只穿著褲衩的美國人正把自己往壁龕架子下面擠,而兩個藝伎哈哈大笑著要把他拖出來。我看見他胳膊、胸前,還有背上的黑毛,覺得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像野獸的人。顯然他是在划拳中輸掉了自己的衣服,於是便想躲起來,但很快就讓女人們給拽著胳膊拖了出來,把他拉回大廳,拉進一扇門裡去了。他一進去,我就聽見一片口哨和叫好聲。

我回來後一個星期,終於準備重操舊業了。我花了一天時間,又是去髮廊,又是去算命先生那裡,用肥皂把手上的色漬洗得乾乾淨淨,還跑遍祇園找我要的化妝品。我已經快三十歲了,除了某些特殊場合,一般不需要再在臉上抹白粉。但那天我還是在化妝台前用了半小時,試著用不同的西式眼影和香粉來遮掩自己消瘦的面容。別宮先生來幫我穿衣時,小悅子看著我的神情就像我當年看著初桃一樣。我在鏡子裡只見她滿臉驚訝,這讓我真正覺得自己又恢復了藝伎的模樣。

當晚我出門時,一場美麗的雪籠罩了整個祇園,雪花紛紛揚揚,一陣微風就能把屋頂刮乾淨。我披著和服圍巾,撐一把漆傘,相信自己和那天重訪祇園時的農婦面貌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了。路上遇見的藝伎,我只大概認得一半。那些戰前就在祇園的藝伎很容易分辨,因為她們即使沒有認出我,經過時也會略略鞠躬,而其他人大不了只是點個頭。

街上到處都是士兵,我擔心在一力亭茶屋也會碰到他們。但門口排著珵亮的黑靴,那是官員穿的。奇怪的是,茶屋比我當年還是學徒那陣子安靜多了。延還沒有來,至少我沒看見他。但我立即被引入底樓的一間大屋子,說是他很快就會來的。通常我會等在女僕的門廳間裡,暖暖手,喝杯茶,沒有一個藝伎喜歡讓人發現她在偷閒。但我不介意等延,而且我覺得,獨自在這樣一間屋子裡呆上一會兒也是種優待呢。在過去五年裡,我的生活中太缺少美了,而這間屋子卻美得讓你心動。牆上覆著一層淺黃色的絲縵,氣度高華,我覺得自己裹在裡面,像是雞蛋裹在蛋殼裡。

我希望延自己一個人來,結果我聽見他在門廳裡的聲音,就知道他把佐籐副大臣一起帶來了。我說過,我不在乎讓延看見我在等他,但萬一大臣覺得我不受歡迎,那可就糟了。於是我迅速溜進邊上一間沒有人的房間,這倒給了我一個機會來聽聽延是怎麼竭力讓自己和顏悅色的。

「這間屋子不錯吧,大臣?」他說。我聽到一聲咕噥似的回答。「這是我特地為您預定的。這幅禪宗派的畫很有味道,您覺得呢?」沉默良久後,延又說:「嗯,今晚夜色很好。哦,我有沒有問過您,您嘗過一力亭茶屋的招牌清酒嗎?」

對話就這樣持續著,延大概覺得難受極了,就像一頭大象偏要裝成個蝴蝶的樣子。最後我走入門廳,拉開房門,延看到我,大大地鬆了口氣。

我做了自我介紹後,細細打量了大臣一番,才過去跪在桌旁。他不太面熟,雖然他自稱盯著我看過數小時。他容貌特別,我不知怎麼竟會忘了他,我從未見過有人轉臉都那麼困難的,他的下巴皺縮在胸骨上,好像抬不起頭來的樣子,下頦垂得很低,還向外突出,弄得呼出來的氣息又都吹回自己的鼻孔裡。他朝我微微點頭,報出自己的名字,然後就咕噥開了,他的咕噥聲幾乎是用途不限,過了好長時間我才聽到他發出其他聲音。

我盡力和他搭話,後來女僕端著一盤清酒進來,打斷了我們。我給大臣斟滿了酒,接著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一口氣把酒倒進了下垂的下巴裡,就像倒進一條水槽。他閉上嘴,片刻後再張開,清酒已經消失了,別人吞嚥總有些跡象,可他一點也沒有。要不是他舉起了空酒杯,我都不能肯定他是否把酒喝完了。

就這樣過了一刻多鐘,我給大臣說故事,講笑話,想讓他放輕鬆些,還問了他幾個問題。但我又想也許根本就沒有「大臣放輕鬆」這回事。他對我的回答從來只有單個字。我建議過猜拳,甚至還問過他是否喜歡唱歌。在最初的半小時內,我們之間最長的一次交談是大臣問我會不會跳舞。

「是啊,我會。大臣想看我跳一段嗎?」

「不想。」他說。這段談話到此結束。

大臣不喜歡和人眼神接觸,卻喜歡研究自己的食物,這是我在女僕把飯菜給他們端上來時發現的。他用筷子把食物舉起來,翻來覆去,左看右看,最後才送進嘴裡。如果他不認得這道菜,就會問我。「這是用醬油和糖煮出來的山藥。」我說,他手裡夾片橙色的東西。其實我並不知道那是山藥,還是鯨魚肝,或者是別的什麼,但我知道大臣不會想聽我這麼說。後來他夾起一片醃牛肉時,我想開個小玩笑。

「哦,那是塊醃皮,」我說,「茶屋的特色菜!是用大象的皮做成的。我想我該說『象皮』。」

「像皮?」

「哈,大臣,您知道我在開玩笑!這是牛肉。您為什麼對食物這麼仔細呢?你覺得來這裡會吃到狗肉或什麼別的東西嗎?」

「我吃過狗肉的,你知道。」他對我說。

「真有意思。但我們今晚沒有狗肉。所以別再盯著您的筷子看了。」

我們很快就開始猜酒令。延討厭猜酒令,但我朝他使了個眼色,他就不作聲了。我們可能讓大臣輸得多了些,因為後來我們解釋一個他從未玩過的酒令規則時,他的眼珠已經像海浪上的軟木塞那樣直晃蕩了。突然他站起來向屋角衝過去。

「大臣,」延對他說,「您要去哪裡?」

大臣的回答是打了個飽嗝,我想這是個恰到好處的回答,他看來就要嘔吐了。延和我跑過去幫他忙,他已經摀住了嘴。如果他是座火山,此刻已在冒煙。我們別無他法,只好拉開通往庭院的玻璃門,讓他吐到雪地上去。你可能會覺得在精美雅致的花園裡嘔吐實在大煞風景,但大臣肯定不是第一個這麼做的。我們藝伎會盡量把人扶到門廳那邊的廁所去,但有時我們也沒辦法。如果我們對女僕說,有個男客方才去過花園了,她們就都知道是什麼意思,會立刻帶上清潔工具過去。

延和我設法讓大臣跪在過道上,頭伸到雪地上。雖然我們費了好大勁,他還是一個倒栽蔥掉了下去。我用盡全力把他一推,以免他倒在嘔吐物上。可大臣笨重得就像一大塊豬肉,我這麼一推,他也不過翻了半個身。

延和我束手無策,面面相覷,眼前大臣一動不動地躺在深雪裡,好似一條從樹上掉下去的樹枝。

「唉,延先生,」我說,「我不知道您的客人還會出什麼洋相。」

「我相信我們會殺了他。如果你問我,那是他活該。真叫人忍無可忍!」

「您就是這麼對待您的貴賓?您得把他扶到街上去走一走,好讓他醒醒酒。冷空氣對他有好處。」

「他躺在雪裡。還不夠冷嗎?」

「延先生!」我說,我想這個懲罰也夠了,只聽延歎了口氣,穿著襪子就踩到花園裡去把他弄醒。他忙著這些時,我去找了個能幫忙的女僕,因為我想延只有一條胳膊,沒法把大臣弄回屋子裡去。過後我給兩人拿來了干襪子,又叫女僕在我們離開後去把院子打掃乾淨。

我回到屋裡,延和大臣又坐在桌前了。你能想像那大臣的樣子,還有身上的味道。我只得自己用手把他腳上的濕襪子扒下來,不過和他保持著一定距離。我剛脫下襪子,他就翻身倒在墊子上,片刻後又不省人事了。

「您覺得他能聽到我們說話嗎?」我對延低聲說。

「他就是清醒著,我看他也聽不到,」延說,「你還碰到過比他更傻的傻瓜嗎?」

「延先生,小聲點!」我低聲說,「您認為他今晚上快活嗎?我是說,你想要的就是這樣的晚上?」

「我想要什麼無所謂。就看他要什麼。」

「我希望這不是說下周我們還得這樣來一次。」

「如果大臣喜歡這種晚上,我就喜歡這種晚上。」

「延先生,說真的!您當然不快活。我從沒見您這麼悶悶不樂過。依大臣這種情形,我想我們不能假設這是他過得最好的晚上……」

「說到大臣,你什麼都不能假設。」

「我相信如果我們把氣氛搞得……像過節,情形會好些。您說呢?」

「如果你覺得有用,下回多請幾個藝伎來,」延說,「我們下周還要來。把你姐姐請來。」

「豆葉當然聰明,可大臣太難伺候了。我們得找個能……我不知道……能胡搞的藝伎來!把每個人都吸引住。您知道,我想著想著,就覺得我們還需要另請一個客人,而不是藝伎。」

「我看不出有此必要。」

「要是大臣老是喝酒看我,您就會越來越厭煩他。我們要有個很有節日氣氛的晚上,」我說,「說實話,延先生,也許您下次該把會長一起請來。」

你可能會以為,我這晚上一直在籌劃著把這話講出來。當然,自從回到祇園,我最希望的就是能有機會和會長相處一段時間。我抓住這個機會,並非是因為我想再次和他共處一室,靠近他的身子低聲耳語,嗅著他皮膚的味道。如果這些時光是生活給予我的全部快樂,我寧可關閉這唯一的光源,讓雙眼開始適應黑暗。目前看來,也許我的生命真的在朝延墜落而去。我並沒有蠢到以為自己可以改變命運的分上,但我也不能放棄最後的一線希望。

「我考慮過請會長,」延回答說,「大臣對他印象很深。但我不知道,小百合。我曾經說過,他很忙。」

大臣好像被捅了一下似地在墊子上抽搐了幾下,接著慢慢爬起來坐到桌前。延看到他的衣服,噁心之極,就讓我去叫女僕拿塊濕毛巾來。女僕擦乾淨大臣的上衣就出去了。延說:「對了,大臣,今天晚上當然很愉快!下回我們會有更多樂子,因為您不但能吐到我身上,或許還能吐到會長身上,說不定還會請一兩個藝伎來!」

聽到延提及會長,我非常高興,但不敢說什麼。

「我喜歡這個藝伎,」大臣說,「不需要再來一個。」

「她叫小百合,您最好這樣叫她,否則她可能就不高興來了。大臣,您起來吧,我們得送您回家了。」

我把他們送到門口,幫他們穿上外套和鞋子,又看著他們走到雪地裡。大臣的情形實在不妙,要不是延扶著他指引方向,他會一頭撞到門上去。

後來晚些時候,我和豆葉一起參加了一個美國軍官的宴會。我們到的時候,他們的翻譯官被灌了太多酒,已經不行了,但是軍官都認得豆葉。我略帶驚訝地看到他們哼著歌,舞著胳膊,做手勢請她跳舞。我以為我們會靜靜坐著看她跳舞,不料她一起舞,數名軍官也起來在四周蹦躂開了。如果你事先告訴我會是這樣,我還有點不太信呢,可是看到這場面……呵,我捧腹大笑起來,好久沒有這麼開心過了。我們最後一起玩遊戲,豆葉和我輪流彈奏三味線,美國兵則圍著桌子跳舞。音樂一停,他們就得衝回自己的座位上去,最後一個坐到的就要喝乾一杯清酒。

聚會中,我對豆葉說,大家語言不同,卻彼此都很盡興,真是奇怪啊,但我早先和延還有另一個日本人一起參加宴會,簡直糟糕透頂。她問了幾句那個宴會的情況。

「三個人當然太少,」她聽完後說,「特別是其中一個延還心情不佳。」

「我建議他下回帶會長來,我們再找個藝伎,您說呢?要一個滑稽會起哄的。」

「是啊,」豆葉說,「我大概會過來……」

我起初聽到這話時一怔。因為說實在的,從來沒人把豆葉形容為「滑稽會起哄」。我正要再說一遍我的意思,她卻似乎察覺了我的誤解,說道:「是的,我想過來瞧瞧……但我想如果你要一個滑稽會起哄的,你應該去找你的老朋友南瓜。」

自從回到祇園,無論在哪裡我都能想起南瓜。其實,我首次跨進藝館那一剎那,就想起她在祇園關門那天站在前廳的樣子,她朝我僵硬地鞠了一躬,因為她必須向藝館的養女如此道別。我們大掃除那周,我不斷地想起她來。一次幫女僕清除木器上的灰塵時,我好像看到南瓜正在我面前的過道上練習三味線。空空蕩蕩的地方似乎裝滿了濃重的愁緒。我們少年相處的時日已經遙不可追了嗎?我以為我能輕易把它逐出頭腦,但至今我還在為我們友誼的枯竭而失落。我責怪初桃把我們逼成了競爭對手,媽媽收養我自然是最後一擊,但我不禁想,我自己也並非全無責任。南瓜對我一片好心,我也許應該找個機會回報她。

說也奇怪,直到豆葉提出建議,我才想起要去找南瓜。我們的初次相遇無疑會很尷尬,我琢磨了一個晚上,覺得南瓜也許會高興被介紹給一個更為高雅的社交圈,而不是一直在大兵的聚會上陪宴。當然,我也有其他打算。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或許可以重修舊好。

我絲毫不知南瓜的現狀,只知道她回了祇園,於是我就去找阿姨,幾年前她收到過南瓜的一封信。信中,南瓜懇求藝館一復業就讓她回去,說她找不到其他安身之處。阿姨也許願意要她回來,可是媽媽卻不答應,理由是南瓜是一項糟糕的投資。

「她住在花見町一家可憐的小藝館裡,」阿姨對我說,「但別因為同情她就帶她回來看看。媽媽不想見到她。我覺得你去找她是干蠢事。」

「我得承認,」我說,「我總覺得我和南瓜之間的事不公平。」

「你們之間沒發生什麼。南瓜失敗了,你成功了。再說,她近來過得不錯。我聽說美國人對她興趣大著呢。她是那種粗野型的,你知道,正對他們的胃口。」

當天下午,我穿過四條大街到祇園的花見町,找到阿姨說的那家可憐的小藝館。你記得初桃的朋友光琳吧,她的藝館在最黑暗的戰爭歲月被燒燬了……唉,那場火還殃及了隔壁鄰居,就是南瓜現在住的地方。它一面外牆被整個燒黑了,屋頂上燒掉瓦片的地方用木板補了。我想要是在東京或大阪,它或許已經是街坊裡最完整的房子了,可這是在京都的中心地帶。

一個年輕的女僕把我帶到會客室,那裡有種潮濕的塵土氣味,接著又給我上了一杯清茶。我等了許久,南瓜終於拉開門進來了。外面的過道光線昏暗,我看不清她,但知道她來了,我就感覺一陣溫暖,我從桌邊站起來想過去擁抱她。她幾步跨進屋裡,跪下給我鞠了個很正式的躬,好像我是媽媽似的。我吃了一驚,停下腳步。

「南瓜……只有我一個呀!」我說。

她看都不看我一眼,目光垂在墊子上,像是個等候吩咐的女僕。我惘然若失,回到自己的桌旁。

我們上次見面還是在戰爭末期,南瓜的臉仍像小時候一樣圓,但帶上了幾分愁容。這些年來她變了很多。我當然還不知道,她工作的鏡片廠關門後,她在大阪當了兩年妓女。她的嘴似乎縮小了,也許是因為一直閉緊的緣故,我不知道。她的圓臉沒變,但原先鼓鼓的腮幫子卻消瘦不少,這種憔悴但卻優雅的氣質讓我不勝驚訝。我不是說南瓜可以和初桃那類模樣媲美,但她臉上確有一種以前不曾得見的女人味。

「南瓜,我想這些年你不好過,」我對她說,「但你看起來很漂亮。」

南瓜沒有回答,只是微微點頭,以示聽到了我的話。我祝賀她出名了,還想問問她戰後生活如何,但她一直面無表情,我開始後悔這次造訪。

一段尷尬的沉默後,她開口了。

「小百合,你只是來閒聊的嗎?我沒有什麼讓你感興趣的話說。」

「其實,」我說,「我最近見到了延俊和,而且……說真的,南瓜,他經常帶一位客人來祇園。我想你大概樂意幫我們招待他。」

「但你看到了我這副樣子,當然就改變主意了吧。」

「怎麼會呢,」我說,「不知道你為什麼說這話。延俊和和會長,我是說……巖村堅,非常高興有你作伴。就這麼簡單。」

好一陣,南瓜默然跪著,盯著墊子。「我不再相信生活中有『就這麼簡單』的事,」她說,「我知道你覺得我笨……」

「南瓜!」

「……但我想你大概還有不想讓我知道的理由。」

南瓜微微一躬。我覺得這動作很費解,既不是為剛才的話道歉,又不像是要離開。

「我是有另一個理由,」我說,「說實話,我希望過了這麼多年,你我還能像從前那麼做朋友。我們一起經歷過這麼多事……包括初桃!我覺得我們再見面是理所當然的。」

南瓜一言不發。

「巖村會長和延下週六會在一力亭茶屋宴請大臣,」我對她說,「如果你肯來,我會非常高興的。」

我帶來一包茶葉作禮物,我解開外面的綢布,放在桌上。我起身時,本想在走之前說幾句好話,但看她一臉困惑的樣子,我想還是直接走的好。

《藝伎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