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1944年5月

法國

「如果你正在經歷地獄,那就堅持走下去。」

——溫斯頓·丘吉爾

自從納粹佔領整個法國以來,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八個月,生活變得越來越危險——如果眼下的情形還有惡化的餘地的話。法國的政治犯們被扣留在德朗西,囚禁在了弗雷內斯——還有上萬名法裔猶太人被驅逐到了德國的集中營裡。塞納河畔納伊和蒙特勒伊的孤兒院全都被掃蕩一空,裡面的孩子們也被送進了集中營。曾被關押在冬季賽車場裡的那些孩子——超過四千多人——全都被帶離父母的身邊,單獨送進了集中營。盟軍沒日沒夜地轟炸著這裡,被捕成了家常便飯——因為一點微不足道的違規行為或被污蔑採取過抵抗行為的流言蜚語,不時就會有人被從家裡或是店舖中拖出來,遭到囚禁或是驅逐。無辜的人會因為自己不知道的事情遭人報復、慘遭槍斃,所有年齡在十八至五十歲之間的男人都會被送進德國的強制勞動營裡。沒有人感覺自己是安全的,沒有人身上再別著任何的黃色五角星,也沒有人會和陌生人進行眼神接觸或語言交流。電力徹底中斷了。

伊莎貝爾站在喧鬧的巴黎街角,腳下的一隻破爛木底鞋正準備踏上鵝卵石過馬路時,一陣哨聲響了起來。她趕緊退回到一棵開花的李子樹的樹蔭下。

這些日子以來,巴黎就如同一個正在尖叫的女人,喧囂,喧囂,喧囂。鳴哨的聲音,開槍的聲音,卡車的轟隆聲,士兵的叫喊聲。戰局已經出現了轉機,盟軍已經在意大利登陸,而納粹將他們驅趕出去的計劃遭到了挫敗。受到失利的刺激,納粹開始變得越來越激進。三月份時,他們為了報復游擊隊在爆炸中殺害了二十八個德國人而在羅馬屠殺了超過三百名意大利人。最終,查爾斯·戴高樂控制了整支「自由法國」軍隊。按照計劃,某些壯舉這周就要被付諸實踐了。

一列德軍士兵的縱隊沿著聖日耳曼大道朝著香榭麗捨大道走去,領頭的那個軍官跨坐在一匹白色的高頭大馬身上。

他們剛一過去,伊莎貝爾就穿過街道,鑽進了對面人行道上的人群之中。她注視著腳下,用戴著手套的雙手緊緊地抱住自己的手包。和大多數巴黎人一樣,她身上的衣服破爛不堪,腳下的木頭鞋底發出了響亮的聲音,已經沒有人手裡還有皮料了。她繞開麵包房和肉鋪門外那些家庭主婦和面容空洞的孩子們排起的長龍。在過去的兩年中,配給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到了削減,巴黎人每天只能依靠八百卡路里的食物過活。街上連一隻狗、一隻貓或一隻老鼠都看不見。這個星期,大家能夠買得到的東西是木薯澱粉和四季豆,其他的東西一概沒有。火車站大道上堆放著不少的傢俱、藝術品和珠寶——都是從那些遭到遣送的人家裡搜刮出來的值錢物件。這些物品將被分類裝箱、送往德國。

她鑽進了聖日耳曼大街的雙叟咖啡館裡,找了個裡面的座位坐下,在紅色的斜紋棉布長椅上不耐煩地等待著,眼睛打量著店裡中國風格的雕塑。一個長得很像西蒙·波伏娃的女人正坐在靠近門口的餐桌旁,在一張紙上俯身奮筆疾書。伊莎貝爾陷進了舒適的座椅中,她已經累得疲憊不堪了。僅僅前一個月,她就曾三次翻越比利牛斯山,拜訪每一處安全屋,為向自己提供幫助的人支付費用。鑒於現在已經沒有自由區可言了,她邁出的每一步都是極其危險的。

「朱麗葉特。」

她抬起頭來,看到了自己的父親。在過去的幾年中,他衰老了不少——他們都是如此。生活必需品的匱乏、飢餓、絕望和恐懼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印記——他的皮膚顏色和質地都如同海灘上的沙子一般,上面還佈滿了皺紋。

如今,和他纖細的身體相比,他的頭似乎有些太大了。

他鑽進卡座,在她的對面坐了下來,把長滿皺紋的雙手放在了坑坑窪窪的紅木桌子上。

她向前伸出手來,握住了他的手腕。當她把手縮回來時,手掌下面已經藏好了一卷鉛筆大小的偽造證件用紙——這東西原先被他藏在自己的袖管裡。她熟練地把紙張塞進了自己的腰帶,對著出現在桌旁的服務生笑了笑。

「咖啡。」爸爸用疲憊的聲音說道。

伊莎貝爾搖了搖頭。

服務生回來的時候放下了一杯大麥咖啡,隨即便再次消失了。

「他們今天開了一個會。」她的父親說道,「參會的全都是納粹的高官,黨衛軍也來了。我聽到他們提到了『夜鶯』這個詞。」

「我們十分謹慎。」她低聲答道,「何況你偷盜這些空白身份證用紙比我擔負的風險更大。」

「我是個老人了,他們甚至都不屑於看我一眼。也許你應該歇一歇了,讓別人替你進山。」

她給了他一個犀利的眼神。大家會對男人們說出這樣的話來嗎?女性在反抗行動中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為什麼這些男人就是看不到呢?

他歎了一口氣,在她充滿敵意的眼神中看到了答案,「你需要找地方住下嗎?」

伊莎貝爾很感激這個提議,這讓她想起了他們之間存在著多麼遙遠的隔閡。他們依舊不算親近,卻在並肩作戰,這就已經非常了不起了。他不再對她避之不及,此時此刻——在這裡,他還提出了一個邀請。這讓她不禁憧憬起來,某一天,當戰爭終於結束時,他們可以真真切切地和彼此聊一聊。「我不能回去,這樣會把你置於危險之中的。」她已經超過十八個月沒有回過公寓了,更別提回卡利沃或是去看看薇安妮了。她的人生就是由一連串藏身的小屋、落滿灰塵的床墊和可疑的陌生人組成的。

「你有沒有聽說你姐姐那裡的任何消息?」

「我有朋友在替我照看她。我聽說她一直十分謹慎、行事低調,好保證女兒的安全。她會沒事的。」說罷,她覺得最後這句話與其說是她安慰父親,還不如說是她在安慰自己。

「你想她了。」他說。

伊莎貝爾發現自己突然回想起了過去,並且希望自己能夠一直繼續想下去。是的,她想念自己的姐姐,可她對薇安妮的想念已經延續了許多年。應該說,她的整個人生都在想念著她。

「好了。」他唐突地站了起來。

她注意到了他的雙手,「你的手在發抖。」

「我戒酒了,這似乎不是個酗酒的好時候。」

「這我就不清楚了。」她邊說邊抬起頭來朝他露出了微笑,「如今,把自己灌醉似乎是個好主意。」

「保重,朱麗葉特。」

她的笑容消失了。眼下,她每一次見到某個人,都很難和他們道別。因為你永遠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否再與他們相見。

「你也是。」

午夜。

伊莎貝爾在黑暗中蜷縮在一堵破碎的石牆身後。身處密林之中,她穿著一身農民的裝扮——好光景時常見的斜紋粗棉布工裝褲、木底長靴、一件用舊浴簾改制的輕薄襯衫。蹲在順風的地方,她聞到了附近的篝火味道,卻看不見一丁點兒的火光。

在她的身後,一根嫩枝被踩斷了。

她蹲得更低了,幾乎屏住了呼吸。

一聲哨音響了起來,那是夜鶯抑揚頓挫的歌聲——或者只是有幾分相似。她也吹了一聲口哨以示回應。

她聽到了腳步聲,呼吸聲。緊接著——「伊莎?」

她站起來,轉過身去。一束細細的光線從她的身邊閃了過去,然後猛地消失了。她邁過一截傾倒的樹幹,鑽進了蓋坦的懷裡。

「我想你。」一個親吻過後,她感覺到他不情願地直起了身子。他們已經八個多月沒有見過彼此了。每一次她聽說火車脫軌、被德國人佔領的旅館遭人炸毀或是德軍與游擊隊發生小規模衝突的消息,都會感到憂心忡忡。

他牽起她的手,領著她穿過樹林。這裡實在是漆黑一片,以至於她根本就看不見身旁的這個男人,也看不到腳下的路徑。蓋坦再也沒有打開過自己的手電筒,他熟悉這片樹林,因為他已經在這裡生活了一年多的時間。

在樹林的盡頭,他們來到了一片巨大的草場上。那裡的人站成了幾排,手裡拿著手電筒,像燈塔一樣來回掃射著,照亮了樹木之間的平地。

她聽到頭頂上傳來了飛機引擎的聲音,感覺到一陣風吹過了自己的兩頰,還聞到了尾氣的味道。飛機從他們的頭頂上猛地降了下來,低得足以讓樹木都戰慄起來。她聽到了震耳欲聾的機械聲音,隨即便是金屬之間的碰撞聲。不一會兒,一個降落傘出現了,下面掛著一個左右搖擺的大箱子落了下來。

「武器投遞。」蓋坦說道。他用力拽了拽她的手,領著她再一次走進樹林,爬上一座山坡,來到了樹林深處的一處營地裡。營地的中央,一團篝火正在周圍濃密的樹林掩蓋下散發著亮橘色的光芒。幾個男人站在篝火旁,一邊抽煙一邊聊著天。他們大多數人都是來這裡避難的,以免被人強制驅逐到德國勞動營裡去。一旦到了這裡,他們就會拿起武器,成為在夜色的掩護下悄悄和德國人展開游擊戰的游擊隊員。游擊隊——他們會炸毀火車和軍需庫,放水淹沒運河或是做些其他力所能及的事情,擾亂從法國通往德國的貨物或人力運輸行動。他們的補給和信息全都來自於同盟軍,時刻都在冒著生命危險,一旦被敵人發現,就會很快遭到報復行動,而且大部分情況下都十分殘忍——火刑,電刑,還有會令人致盲的刑罰。每一個游擊隊員口袋裡都會帶上一片毒藥。

這些男人看上去髒兮兮的,飢腸轆轆,形容枯槁。大多數人都穿著棕色的燈芯絨褲子,戴著黑色的貝雷帽,所有人的衣物上都帶著磨損、補丁和褪色的痕跡。

儘管伊莎貝爾相信他們的事業,卻也不想一個人到這裡來。

「來吧。」蓋坦招呼著。他帶著她繞過篝火,來到一頂看上去髒兮兮的小帳篷旁邊。掀開帆布的罩子,露出了一個單人睡袋、一堆衣服和一雙沾滿了泥巴的靴子。和往常一樣,這裡散發著髒襪子和汗水的氣味。

伊莎貝爾低下頭,盡可能蹲低,鑽進了帳篷裡。

蓋坦在她的身旁坐了下來,拉好帳篷的罩子,他並沒有點上一盞燈(否則外面的男人們就會看到他們的剪影,開始起哄)。「伊莎貝爾。」他說道,「我好想你。」

她俯身靠了過來,投入了他的懷抱,親吻著他……一切都結束之後——太快了——她做了一次深呼吸。「我有一條倫敦那邊發來的消息,需要轉告你的組織,這是保羅今天傍晚五點鐘的時候收到的,『秋日提琴的冗長嗚咽』。」

她聽到他吸了一口氣,顯然他們通過收音機收到的這條英國廣播公司的消息是一個代碼。

「是什麼重要的事情嗎?」她問。

他把手伸向了她的臉龐,溫柔地捧著她,把她拉過來又吻了一下。這個吻充滿了悲傷的意味,又是一次道別。

「重要得足以讓我現在就動身。」

她只能點點頭。「我們永遠都找不到時間。」她耳語道。每一次兩人相聚,時間總是會被莫名地偷走或奪走。他們相遇,他們躲進幽暗的角落或是骯髒的帳篷和密室,然後做愛,卻無法像戀人那樣事後躺在一起聊聊天。他總是要離開她,或者她總是要離開他。每一次被他擁抱著的時候,她的心裡都會想——就是這樣了,這將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了,然後等待著他開口說愛她。

她告訴自己,這是戰爭。他的確深愛著她,卻害怕這份愛,害怕自己會失去她,所以認為把愛說出口反而會莫名傷她傷得更深。她甚至在平靜的日子裡也是這樣相信的。

「你要去做的這件事情有多危險?」

又是一陣沉默。

「我會去找你的。」他低聲回答,「也許我會去巴黎過一個晚上。我們可以溜進電影院裡,對著新聞影片喝倒彩,然後走過羅丹花園。」

「像戀人一樣。」她邊說邊試圖微笑。他們總是會和彼此描繪這樣的夢想,儘管這種共享的人生似乎不太可能被銘記和重演。

他溫柔地撫摩著她的臉,害她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像戀人一樣。」

在過去的十八個月裡,隨著戰勢逐步升級,納粹也變得越來越激進。薇安妮總共找到了十三個孩子,並把他們藏在了孤兒院裡。起初她只會在附近的郊區四處探訪,跟蹤兒童援助基金會為她提供的線索。女修道院院長及時地與美國猶太人聯合分配委員會——美國某猶太人大型慈善組織,旨在資助挽救猶太兒童的行動——取得了聯繫,幫助薇安妮與更多需要幫助的孩子們取得了聯繫。他們的母親有時會哭著出現在她家門口,絕望地祈求她的幫助。薇安妮從不會拒絕任何人,但心中也時刻充滿了恐慌。

1944年6月的這個溫暖的日子裡,距離超過15萬名盟軍士兵在諾曼底登陸已經過去了一個星期的時間。薇安妮站在孤兒院的教室裡,望著彎腰駝背、無精打采地坐在課桌旁的孩子們——他們當然是無精打采的了。

在過去的一年裡,轟炸幾乎就沒有停歇過。空襲的次數實在是太過頻繁,以至於夜間警報聲響起時,薇安妮已經懶得帶著孩子們躲到地窖儲藏間去了。她只是和他們一起躺在床上,緊緊地擁抱著他們,直到聽到警報解除的聲音或轟炸結束為止。

然而過不了多久,不祥的聲音就會再度響起。

薇安妮拍了拍兩隻手,提醒大家集中注意力。也許一個遊戲能夠讓他們振作起精神。

「空襲是不是又開始了,夫人?」埃米爾問道。如今的他已經六歲了,而且再也沒有提起過自己的媽媽。當有人問起這件事情時,他會說她「因為患病死掉了」。就是這樣,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曾經是讓·喬治·呂埃勒了。

就像丹尼爾也不記得自己原來是誰一樣。

「不,不是空襲。」她說,「其實我覺得這裡悶熱得難受。」她用力拽了拽鬆垮的衣領。

「那是因為窗戶上的遮光布,夫人。」克勞丁說(她的原名叫作伯納黛特),「修女說她穿著羊毛道服時感覺自己就像是一條熏火腿。」

孩子們全都笑了起來。

「這可比冬天的寒冷要好受多了。」索菲說道。孩子們紛紛點頭表示同意。

「我在想。」薇安妮說道,「今天是個好日子——」

在她還沒有想好時,門外就傳來了摩托車的聲音;緊接著便是腳步聲——長筒靴——轟隆隆地沿著石頭走廊靠了過來。

所有人都愣住了。

她教室的門被打開了。

馮·李希特走了進來,一邊靠近薇安妮,一邊摘下頭上的帽子,把它塞進了腋窩裡。「夫人,」他開口說道,「你能跟我到走廊裡借一步說話嗎?」

薇安妮點了點頭。「稍等,孩子們。」她吩咐著道,「在我離開的時候安靜地看會兒書。」

馮·李希特抓住了她的手臂——像是要懲罰她似的,攥得她生疼——領著她走到了教室外面的石頭庭院裡。附近長滿青苔的噴泉發出了潺潺的流水聲。

「我是來向你打聽一個熟人的,亨利·納瓦拉。」

薇安妮祈禱自己不要畏縮,「誰,大隊長先生?」

「亨利·納瓦拉。」

「啊,對,旅館老闆。」她握緊了拳頭,以防它們顫抖起來。

「你是他的朋友嗎?」

薇安妮搖了搖頭,「不是,大隊長先生。我緊緊是認識他而已。這個鎮子不大。」

馮·李希特審視了她一番,「如果你在這麼小的事情上都要對我撒謊,那我可能就要懷疑你還對我隱瞞過什麼事情了。」

「大隊長先生,不是的——」

「有人看見過你和他在一起。」他的呼吸裡充滿了啤酒和培根的味道,眼睛瞇成了一條縫。

他會殺了我的——她第一次產生了這種想法。這麼長時間以來,她一直都小心翼翼,從不會反抗或蔑視他,更盡力不與他進行眼神的交流。但在過去的幾個星期裡,他開始變得反覆無常、無法預測。

「這個鎮子不大,但是——」

「他因為幫助敵人而被逮捕了,夫人。」

「哦。」她應和道。

「我會和你多聊聊這件事情的,夫人。在一個沒有窗戶的小房間裡,相信我,我會從你的嘴裡得到真相的,我會搞清楚你是否和他是一夥兒的。」

「我?」

他的手攥得更緊了,以至於她感覺自己的骨頭都要裂開了。「如果我發現你知道此事,會狠狠地審問你的孩子……然後把你們全都送進弗雷內斯監獄。」

「別傷害他們,我求你了。」

這是她第一次懇求他。聽到她聲音裡的絕望,他挺直了身子,呼吸也加快了。這一刻還是到來了,清晰得如同他藍色的眼睛:性慾。在這一年半多的時間裡,她在他的面前一直表現得小心謹慎,舉止打扮像只小小的鷦鷯一樣,從不會引起他的注意,除了是或不是、大隊長先生之外也從沒有用過任何其他的字眼。此時此刻,就在那一瞬間,所有的努力全都付諸東流了。她暴露出了自己的脆弱,被他抓了個正著。現在他知道該如何傷害她了。

幾個小時之後,薇安妮被逮到了鎮公所裡的一個無窗的房間裡。她僵硬地筆直靠在椅子上,兩手緊緊地抓著扶手,指關節都變成了白色。

她已經孤零零地在那裡坐了很長一段時間,試圖抉擇什麼才是最好的答案。他們知道多少?他們又會相信什麼?難道是亨利把她的名字供出來的?

不。如果他們知道了她偽造文件、藏匿猶太孩子的事情,她早就被逮捕了。

在她的身後,房門吱扭一聲被人打開了,然後又輕輕地合上了。

「莫裡亞剋夫人。」

她站起身來。

馮·李希特緩緩地圍著她轉起了圈,眼神密切注視著她的身體。她穿著一條縫補了很多次的褪色長裙,沒有穿長筒襪,腳上踏著一雙木底的牛皮鞋。她的頭髮已經兩天沒洗了,頭上圍著的條紋棉布頭巾被她在前額上繫了一個扣。她早就沒有口紅可以用了,所以雙唇看上去十分的蒼白。

他在她的面前停下了腳步,靠得很近,雙手攥在背後。

她鼓起勇氣,揚起下巴——望向了他冰藍色的雙眼——她知道自己有麻煩了。

「有人看見你和亨利·納瓦拉一起在廣場上散步,我們懷疑他是利穆贊游擊隊的同夥。那群懦夫像動物一樣生活在樹林裡,為諾曼底的敵軍提供幫助。」在盟軍於諾曼底登陸的同時,游擊隊在整個法國發動了大規模的破壞行動,切斷了火車軌道,放置了炸藥,還淹沒了運河。納粹正在不顧一切地尋找和懲罰這些游擊隊員。

「我和他幾乎不熟,大隊長先生。我對那些援助敵軍的男人們也一無所知。」

「你當我是傻瓜嗎,夫人?」

她搖了搖頭。

他想要毆打她。她能從他藍色的眼睛裡看到那種醜陋的、病態的慾望。早在她開口懇求他的時候,這種慾望就被植入了他的心裡。此刻她已經沒有辦法根除它了。

他伸出手來,用一隻手指輕擦著她的下巴,她畏縮了一下。

「你真的這麼無辜嗎?」

「大隊長先生,你在我的家裡已經住了十八個月的時間了,每天都能夠見到我。我需要餵飽我的孩子,在菜園裡勞作,還要去孤兒院教書,哪有時間幫助同盟軍呀?」

《夜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