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你好嗎,皮奧德爾?」塞爾瑪姨媽問道。

「嗯!」凱特插進來。

然而,已經太晚了。「我前陣子過敏得很嚴重,但現在好多了,」皮奧特爾說,「可能是因為他們在灌木根部周圍放的那種味道刺鼻的木頭。」

「我們管那個叫護根,」塞爾瑪姨媽告訴他,「它的作用是在漫長炎熱的夏季保持住樹根的水分。但我相當懷疑你是否真的是對護根過敏。」

塞爾瑪姨媽每當有機會糾正別人都會十分高興,而皮奧特爾更是始終笑容滿面地望著她,對她的讚美之意溢於言表——而讚美恰恰是正中她下懷的。或許這個晚上會比凱特想像中過得順利。

他們聚集在門廳裡:凱特、她父親,還有皮奧特爾,塞爾瑪姨媽和她丈夫巴克萊姨夫。塞爾瑪姨媽是位六十出頭的漂亮女人,個子小小的,一頭柔順的金色短髮,臉上妝容明艷。她穿了一身米色的真絲衣褲套裝,一條色彩斑斕的絲巾繞了好幾圈繫在她頸上,末端飄至肩後(凱特以前會想像,她姨媽一年四季都系圍巾是為了隱藏什麼——過去動過手術或者,誰知道呢,沒準是被蛇咬過留下的幾處傷口)。巴克萊姨夫身材清瘦,長相英俊,滿頭灰髮,身著一套考究昂貴的灰色西裝。姨夫手下掌管著一家欣欣向榮的投資公司,他似乎覺得巴蒂斯塔博士和他的兩個女兒古怪好笑,就好像是一個小鎮上自然歷史博物館裡的展品。現在,他正帶著寬容的微笑看著他們,風度翩翩地閒立在門廊上,雙手插在褲袋裡,西裝外套的邊緣因此起了優雅的褶皺。

其餘幾人都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凱特穿了那條牛仔短裙,上身穿的是格子襯衫。皮奧特爾穿著牛仔褲——外國人的牛仔褲,皮帶剛好繫在腰部,寬鬆的褲腿看上去脹鼓鼓的——但他上身搭配了一件熨燙挺闊的白襯衫,鞋子也不是他慣常穿的球鞋,而是一雙棕色的尖頭牛津鞋。甚至連巴蒂斯塔博士都努力了一把:他穿上了他唯一的那套黑色西裝,裡面穿了件白襯衫,繫了一條細細長長的黑色領帶。每次只要不是穿著他最愛的工裝連體褲,他看上去總是瘦骨嶙峋,猶疑不決。

「真叫人激動。」塞爾瑪姨媽剛要開始,凱特就與她同時說道,「我們到起居室去吧。」她和塞爾瑪姨媽之間經常會出現搶著說話的問題,「塞隆舅舅已經到了。」凱特邊說邊帶他們進去。

「真的嗎?」塞爾瑪姨媽說,「嗯,那肯定是他來得太早了,因為巴克萊和我是準時准點到的。」

凱特對此無話可說,因為塞隆舅舅確實是早到了,這是他們事先特別約定的,為的是能一起商量下婚禮事宜。

塞爾瑪姨媽帶頭走在前面,走進起居室時她伸出雙臂準備擁抱邦妮,後者剛從躺椅上站起來。「邦妮,親愛的!」塞爾瑪姨媽說道,「天哪!你不冷嗎?」

這是今年真正熱起來的第一天,邦妮再怎麼樣也不至於凍著。塞爾瑪姨媽其實只是為了指出邦妮的背心裙過於暴露,這條裙子只有一般人的襯衫那麼長,肩膀處綁了兩個巨大招搖的蝴蝶結,看上去像是天使的翅膀。再者,她涼鞋的後跟那裡是光溜溜的。這可不行。

多年來塞爾瑪姨媽給女孩子的許許多多條教誨中,有一條便是:永遠不要在社交場合穿露後跟的鞋子。這條的重要性僅次於「第一規矩」:永遠,永遠,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要在餐桌上抹口紅。塞爾瑪姨媽的每一條規矩都根深蒂固地印刻在凱特的腦海裡,儘管凱特天生就不會去買露後跟的鞋子,也不會抹口紅。

然而,邦妮一般不會深究塞爾瑪姨媽的話中之意。她只是說:「不冷啊,我都快熱死了!」說著輕快隨意地在她臉頰上啄了一下。「嗨,巴克萊姨夫。」她說,然後在他臉上也啄了一下。

「塞隆。」塞爾瑪姨媽儀態尊貴地說道,儼然像在頒布某項特許令。塞隆舅舅從椅子上站起來,兩隻胖乎乎的長滿金毛的手十字交錯地緊攥在胯部前面。他和塞爾瑪姨媽是雙胞胎兄妹,所以兩人名字的頭一個字都是「塞」(其實他們的小妹妹的名字也是這樣的),但塞爾瑪姨媽是「先出來的那個」——按她自己的說法——因此多少有點家中老大的自信勁兒,而塞隆卻是個膽小懦弱的男人,至今未婚,甚至都從未有過任何正兒八經的經歷。或者他曾經有過,只是自己沒意識到。他似乎總在朝什麼眨著眼睛,好像在試圖讓自己理解這是一種最稀鬆平常的人類行為,他今晚穿了件黃色短袖襯衫,看不出牧師身份,這讓他有種剝去了外皮,絲毫沒有反抗之力的感覺。

「你難道不激動嗎?」塞爾瑪姨媽問他。

「激動啊。」他重複著,顯得憂心忡忡的。

「我們要把凱特嫁出去了!你可真是匹黑馬,不是嗎?」她在一把扶手椅上坐定,對著凱特說道。與此同時,坐在搖椅上的皮奧特爾把椅子拖過來挨近塞爾瑪姨媽。他仍然目不轉睛、滿懷期待地盯著她的臉,他的臉上也仍是笑容洋溢。「我們都不知道你有人追,」塞爾瑪姨媽對凱特說,「我們還擔心邦妮會比你早走上聖壇呢。」

「邦妮?」巴蒂斯塔博士說,「邦妮才十五歲呢。」他的嘴角耷拉下來,而且他到現在都還沒坐下。他就直愣愣站在壁爐前面。

「坐啊,父親,」凱特說,「塞爾瑪姨媽,我給你倒點什麼喝的?塞隆舅舅喝的是薑汁汽水。」

她特意提到薑汁汽水是因為她方才知道父親只買了一瓶酒——是她的錯,她不該把這事交給他來做——所以她希望在晚飯前沒人提出要喝酒。然而姨媽說:「請給我來點白葡萄酒。」說完便轉向了皮奧特爾,後者仍然屏息凝神地等待著可能從她口中吐出的任何金句珠璣。「來,告訴我們,」她說,「你們是怎麼……」

「我們只有紅酒。」凱特說。

「那就紅酒吧。皮奧德爾,你們是怎麼……」

「巴克萊姨夫呢?」凱特說。

「嗯,給我來點紅酒吧。」

「你和凱特是怎麼認識的?」塞爾瑪姨媽終於問出了這個問題。

皮奧特爾立馬回答:「是她到巴蒂斯塔博士的實驗室來。我本來不抱期望的。我想的是,『住在家裡,沒男朋友』那種女孩。但她就這樣出現了。高挑,頭髮像意大利電影明星那樣。」

凱特起身離開房間。

她拿著紅酒回來時,皮奧特爾已經講到了她的內在品質,塞爾瑪姨媽微笑地點著頭,看上去像是著了迷。「她有點像我家鄉的女孩子,」他這樣說著,「真誠,坦率,想什麼說什麼。」

「這我同意。」塞爾瑪姨媽小聲嘀咕。

「更重要的是她心地善良。很有思想。」

「哎呀,凱特!」塞爾瑪姨媽像是恭喜她似的叫道。

「很會照顧人,」皮奧特爾繼續說著,「照顧小朋友。」

「啊。你還會繼續下去嗎?」塞爾瑪姨媽接過酒杯時問凱特。

凱特說:「什麼?」

「你結婚後還會繼續在學前學校工作嗎?」

「哦,」凱特說,她還以為塞爾瑪姨媽問的是她的這出假戲打算唱多久,「是的,當然了。」

「她可以不用去的,」皮奧特爾說,「我可以養她,」說著他甩出一隻手臂,動作幅度驚人,險些打翻自己的酒杯(很不幸,他也要了酒),「如果她願意,她現在就可以辭職。或是去上大學!上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我會出錢。她現在由我負責了。」

「什麼?」凱特說,「我不是由你負責!我是由我自己負責的。」

塞爾瑪姨媽發出嘖嘖聲。皮奧特爾只是微笑著環顧屋裡的其他人,彷彿在邀請他們分享自己的快樂。

「好姑娘。」巴克萊姨夫出人意料地來了句。

「好吧,等你有了孩子,這可就不好說了,」塞爾瑪姨媽說道,「我能問下我們喝的這是什麼酒嗎,路易斯?」

「嗯?」巴蒂斯塔博士鬱鬱寡歡地看了她一眼。

「這酒很好喝。」

「哦。」他說。

他看上去並不太興奮,儘管這可能是有史以來塞爾瑪姨媽頭一回誇獎他。

「告訴我,皮奧德爾,」塞爾瑪姨媽說,「你們家人會來參加婚禮嗎?」

「不會。」皮奧特爾說,依然滿面笑容地看著她。

「老同學呢?同事?朋友?」

「我確實有個研究所的朋友,但他人在加利福尼亞。」皮奧特爾說。

「哦!你們走得近嗎?」塞爾瑪姨媽問。

「他人在加利福尼亞。」

「我是說……你想邀請他參加你的婚禮嗎?」

「不,不用了,那樣會很滑稽。婚禮才五分鐘。」

「哦,當然不會那麼短的。」

塞隆舅舅說:「他說的是真的,塞爾瑪,他們要的是一場簡化版本的婚禮。」

「我理想中的儀式,」巴克萊姨夫讚許地說道,「簡短乾脆。」

「安靜,巴克萊,」塞爾瑪姨媽對他說,「你不是說真的。這可是一輩子僅此一回的大事!所以我才不能相信你和我沒有收到邀請。」

隨之而來的是一陣令人不適的沉默。最後,還是塞爾瑪姨媽自己的社交本能佔了上風,她率先開口,另起話題。「告訴我,凱特,你打算穿什麼衣服?」她問,「我很樂意帶你去購置禮服。」

「哦,我想我準備好了。」凱特說。

「我知道你不可能指望穿得進你那可憐的母親在她當年結婚時穿的婚紗……」

凱特默默希望塞爾瑪姨媽能有一次,就這一次,在提到她母親時不要加上「可憐的」。

也許她父親和她想的一樣,因為他打斷姨媽問道:「是時候把晚飯端上餐桌了吧?」

「是的,父親。」凱特說。

她起身時,塞隆舅舅正在問皮奧特爾他的國家是否允許信仰宗教。「我為什麼會想要那個?」皮奧特爾不解地反問道,臉上是真誠的好奇。

凱特很高興能離開房間。

兩個男人在下午早些時候就做好了菜——煎雞肉配豆薯粉,灑上紅胡椒醬——那天晚上做的楓糖不盡如人意。凱特只需要把盤子端過去放到餐桌上,攪拌好沙拉即可。她在廚房和餐廳之間來回走動這會兒,斷斷續續地聽到從起居室裡傳來的聊天內容。她聽到塞隆舅舅說到「婚前咨詢」這幾個字,她一時呆住了,但皮奧特爾卻說:「真是傷腦筋,這兩種『咨詢[1]』。我總把它們兩個的拼法給混淆起來。」聽到這裡,塞爾瑪姨媽高興地抓住機會,給他上了堂英語課,於是剛才那茬兒就這麼過去了。凱特不確定他是否是故意轉換了話題。

她發現,他的表現有時會出乎她的意料。漸漸明晰的一點是,想當然地以為他聽不懂她的話中之意是很危險的。他領會的比他假裝出來的多得多。另外,他的發音也有所進步。或者只是她開始習慣他的發音問題了?而且他也開始偶爾在句子開頭加上一個「嗯」或「哦」。他似乎相當熱衷於發現新的習語——比如說「操之過急[2]」,過去幾天裡他動不動就要在說話時用上這個短語(「我想著晚間新聞應該已經在放了,卻發現我……」接著是一陣沉甸甸的停頓,最後他得意揚揚地蹦出一句「操之過急了」結束全句)。時不時地,他會用上一個讓她覺得熟悉得詭異的表達。「老天啊」,他說,還有「呀」,有那麼一次還是兩次,他還用了「還算過得去」。每當這種時候,她都感覺像是有人無意中瞥見了她鏡中的模樣。

然而,他仍然無可辯駁地是個外國人,甚至連身體姿勢都是外國人的。他走起路來像外國人那樣筆挺筆挺的,步子也邁得較小。他像外國人那樣喜歡直溜溜地誇人,把那些讚美之語重重地丟到她腳下,彷彿一隻貓邀功似的向她展示捕來的死老鼠。「傻子都看得出你有所企圖。」她會這麼說,而他則會裝出一副不懂她在說什麼的樣子。現在聽著他在起居室裡大談特談冰水的隱形危害,她覺得很尷尬,也為他感到尷尬,心中交織著對他的憐憫與不耐煩。

但就在這時,一雙細高跟鞋蹬蹬地從餐廳走了過來。「凱特?你需要幫忙嗎?」塞爾瑪姨媽用動人的假音高聲喊道,片刻之後,她就悄悄穿過了廚房門,一隻手環住凱特的腰,帶著酒味的吐息低語道,「他太可愛了!」

所以顯而易見,是凱特太挑剔了。

「他的皮膚有種金色的色調,眼睛在眼角處微微上揚……還有我愛極了他那頭粘絲似的黃發,」姨媽說道,「他肯定有點韃靼人血統,你不覺得嗎?」

「我不知道。」凱特說。

「那個是『韃靼人』嗎?」

「我真的不知道,塞爾瑪姨媽。」

晚餐上,塞爾瑪姨媽提議說由她來辦宴席。「什麼宴席?」凱特問,但她父親斜瞟過來朝她使了個眼色。她猜得出他的意思:他是想著如果他們設宴慶賀的話,就能讓移民局徹底信服。

「我得承認,他們確實是真的結婚,」黑白片裡的偵探會這樣向上級匯報,「因為新娘家大張旗鼓地為兩位新人舉辦了一場宴席。」

在凱特的想像中,移民局的人喜歡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俚語詞[3]。

「不讓你的親朋好友參與你的幸福時刻,這樣太自私了。」塞爾瑪姨媽這樣說著,「對了,理查德和他老婆呢?」

理查德是塞爾瑪姨媽和巴克萊姨夫的獨子,屬於過於自信的那類人,頭髮永遠是精心吹過的。他在華盛頓當政治說客,習慣在發表高見前挺一挺身子,煞有介事地深吸一口氣,聽得見氣流吹過他鬍子的聲音。他怎麼也不可能關心凱特幸福不幸福的。

「我想如果你真的不想請我們出席典禮,這也是你的決定,」塞爾瑪姨媽對她說道,「我對此不高興,但這畢竟不是我的事。然而,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應該受邀參加。」

簡直就是恐嚇。凱特可以想像,要是塞爾瑪姨媽沒法辦成她心心唸唸的宴席的話,她很可能會舉著個標語牌在教堂前面示威抗議。她看向皮奧特爾,他仍然掛著那個巨大的滿懷希望的笑容。她又看向塞隆舅舅——她故意跳過了父親——他正鼓勵似的朝自己點著頭。

「好吧,」她最後說道,「好吧,我考慮一下。」

「哦,真棒。這真是非常,非常完美,因為我剛剛重新佈置了起居室,」塞爾瑪姨媽說,「你會愛死我給躺椅上鋪的罩布的:這種條紋緞子,貴得要命,但一分錢一分貨。我還把每個人的座位都安排好了,起居室現在總共能容納四十人。五十也行,擠一擠的話。」

「五十人!」凱特叫道。這就是為什麼她不想讓她姨媽參加婚禮——她總是這樣自說自話,興奮過了頭。「所有我認識的人加起來都沒有五十個。」凱特對她說。

「哦,肯定有的。老同學啦,鄰居啦,學校同事啦……」

「沒有。」

「那你有幾個?」

凱特想了想。「八個?」她也說不準。

「凱特。光是小朋友學校的人就不止八個了。」

「我不喜歡人多擁擠,」凱特對她說道,「我不喜歡夾在人群中間。我不喜歡因為自己沒有不停走動,跟新到的客人打招呼而感到愧疚。」

「啊,」塞爾瑪姨媽臉上露出了精明計算的神色,「那麼請大家坐下來吃頓小小的便飯如何?」

「這個小小的便飯請多少人呢?」凱特警惕地問道。

「嗯,我那家餐桌只能坐十四人,所以你知道不會來太多的。」

在凱特聽來,十四人已經夠多了,但總比五十人好點。「嗯……」她猶豫著,然後她父親搶著插進來說:「來,我們看一看,有你、皮奧德爾,我和邦妮,塞爾瑪、巴克萊和塞隆,還有理查德和他老婆,還有……哦,可能還有我們的鄰居,希德和羅絲·戈登夫婦——他們在你母親去世後很照顧我們。還有……那個誰叫什麼名字來著?」

「你說的是誰?」

「你高中時候最好的朋友,叫什麼名字來著?」

「哦,愛麗絲。她已經結婚了。」凱特說。

「很好,她可以帶上她丈夫。」

「但我都好多年沒見過她了!」

「哦,我記得愛麗絲的,她總是很有禮貌。」塞爾瑪姨媽說道,「所以,現在有幾個了?」她開始掰著手指頭數數,「九,十……」

「我們又不是非要湊到某個最低人數不可。」凱特對她說。

「十一,十二……」塞爾瑪姨媽數著,假裝沒聽到凱特的話,「十三,」她數完了,「哦,親愛的。一共十三個人——不幸的數字。」

「或許還能加上拉金太太。」巴蒂斯塔博士建議道。

「拉金太太已經死了。」凱特提醒他。

「啊。」

「拉金太太是誰?」塞爾瑪姨媽問。

「以前照顧她和邦妮的女傭。」巴蒂斯塔博士說。

「哦,對哦。她死啦?」

「我們可以請愛德華!」邦妮冒出一句。

「你為什麼會想邀請你的西班牙語輔導老師來參加結婚宴席?」凱特不懷好意地問她。

邦妮坐在椅上的身子猛地跌落了一截。

「路易斯,」塞爾瑪姨媽說,「你那個姐姐還活著嗎?」

「是的,但她住在馬薩諸塞州。」巴蒂斯塔博士說。

「或者……我知道你在小朋友學校肯定有個私交最好的同事,」塞爾瑪姨媽對凱特說道,「有沒有某個特別要好的朋友?」

凱特想像亞當·巴恩斯那蒙著黑灰色陰翳的目光越過塞爾瑪姨媽的薇吉伍德[4]瓷器望向她的樣子。「沒有。」她說。

一陣沉默。所有人都責備地看著她——甚至包括塞隆舅舅,甚至包括皮奧特爾。

「一桌十三人又怎麼了?」她問他們,「你們真的都那麼迷信嗎?我一個都不想請!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在討論這個!我以為只是一場小小的簡單樸素的婚禮,只有父親、邦妮、皮奧特爾和我參加。現在一切都失了控!我都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來,來,親愛的。」塞爾瑪姨媽說道。她隔著餐桌伸過一隻手拍了拍凱特的餐具墊,這是她能夠著凱特的唯一方式了。「那就一桌十三人吧。」她說,「我只是想要依循傳統,僅此而已。我們一點兒也不迷信。別為這事苦惱。一切都不用你操心。告訴她,皮奧德爾。」

皮奧特爾就坐在凱特邊上,他靠攏過來甩出一隻胳膊繞在她肩上。「別擔心,我的凱特婭。」他說道,吐出紅胡椒的嗆人氣味。

「真甜蜜。」塞爾瑪姨媽柔聲誇讚。

凱特把肩膀從他胳膊下挪開,伸手拿起水杯。「我就是不喜歡小題大做。」她對著所有人說,然後喝了一口水。

「這是當然的,」塞爾瑪姨媽安慰她說,「不會搞任何小題大做的,你看著吧。路易斯,酒呢?給她倒杯酒。」

「恐怕已經喝完了。」

「你只是有點緊張,僅此而已。這是新娘常有的不安。來,凱特,我就再問你一個小小、小小的問題,然後我就閉嘴:你們沒有打算婚禮當天就離開,對吧?」

「離開?」凱特說。

「度蜜月啊。」

「沒有。」

她懶得解釋說他們根本就不度蜜月。

「太好了,」塞爾瑪姨媽說道,「我總覺得,才舉行完婚禮就急匆匆地開始一場漫長的耗費體力的旅行,真是大錯特錯的決定。所以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在那天晚上舉行我們的小小宴會。這樣就好多了。我們會早點開始,因為這天肯定夠你受的了。五點或是五點半左右,開始端上喝的。就這樣。我要說的都說完了。現在我們換個話題吧。這雞肉可真有趣!是你們兩個男人做的嗎?讓我刮目相看。邦妮,你不來點嗎?」

「我是素食主義者?」邦妮說。

「哦,是嗎?理查德有個階段也這樣。」

「這不是一個……」

「謝謝,塞爾瑪姨媽。」凱特說。

這一次,她說的是真心話。姨媽表現得如此鎮定自若,讓她莫名地感到慰藉。

這不是新娘常有的不安,而是「為什麼每個人都同意這事?你怎麼能允許這事?難道沒人來阻止我嗎」?

上個星期二——輪到凱特負責「額外托管」——在把最後一個孩子送上最後一個過來的家長的車上後,她回到四歲班,只見所有的教師和助理一下子從小朋友坐的迷你椅上跳了起來,齊聲喊道:「驚喜!驚喜!」原來就在她離開的短短時間裡,他們都從各自躲藏的地方出來,在昌西夫人的桌子上鋪了紙餐布,往上面擺好點心、紙杯和一疊紙盤子,那張堆樂高積木的桌子上則倒放了一把蕾絲陽傘,裡面堆滿了用薄紙包起來的各種禮物。亞當彈著他的吉他,達令夫人在潘趣酒碗後面主持著局面。「你事先知道嗎?你猜到了嗎?」他們不停地問凱特。凱特說:「從來想都沒想過。」這倒是大實話,「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她不斷這樣說著。

他們把禮物塞給她,附帶沒完沒了的解釋:我本來訂的是藍色的馬克杯,結果送來的卻是綠色的;這個沙拉碗可以放進洗碗機裡直接洗;如果她已經有了套切肉刀具的話,也可以把這套拿去換掉。他們讓她坐在寶座上——昌西夫人的寫字桌——給她端上粉白相間的紙杯蛋糕和自家烤的布朗尼蛋糕。亞當唱起了《憂愁河上的橋》,然後費爾韋瑟夫人問她能不能給大家看一下皮奧特爾的照片(凱特給他們看了她手機裡存的那張在餐廳拍的照片。有幾個人說他長得很好看)。喬治·安娜想知道凱特打不打算把他帶到四歲班來,在「展示與講述」時間和大家見個面,但凱特回答:「哦,他一刻也沒法從研究中抽身。」說這話時她想像著,皮奧特爾要是有機會露露面,該會如何地欣喜若狂,然後他又會如何把整件事搞得熱鬧張揚。鮑爾夫人還給了她一條忠告,讓她打一開始就要讓他明白得自己撿起襪子。

現在他們似乎對她另眼相看了。她有了地位,她變得重要了。突然之間,他們都對她要說的話感興趣起來。

在這之前,她從未完全明白自己一直是無足輕重的,這種變化讓她感到生氣,卻又匪夷所思地覺得不無欣慰。同時她又覺得這一切都是假象。真是搞不懂。

結婚會不會對她的晉陞有所幫助呢?她忍不住想。自從宣佈訂婚消息後,她發現自己還一次都沒被叫到辦公室去過。

亞當送她的禮物是一個捕夢網。「網面是用柳枝做的。」他說。他用仿麂皮的繩子把它們編在一起,再飾以珠子——就像他在喬治·安娜快當媽媽時送給她的那個一樣,和羽毛——就像她送給索菲婭的那個一樣。「看,中間這塊空的地方,」他從凱特手裡拿過網向她演示,「是用來讓美夢穿透進來的,這條環繞邊緣的帶子是用來擋住噩夢的。」

「這真可愛,亞當。」凱特說。

他把網放回她手裡。他看上去有點悲傷,抑或這只是她的自欺欺人?他直視著她的眼睛說道:「我希望你知道,凱特,我祝福你的生活永遠美好。」

「謝謝你,亞當,」她說,「這對我而言意義非凡。」

天氣預報說那天會下雨,所以凱特是開車來上班的。回家的路上,堆在後排座位上的馬克杯、鍋碗和燭台格格地響著,它們和她父親的實驗室器材放在一起。她突然一把將手掌打在方向盤上。「這真可愛,亞當,」她用造作的尖音重複自己的話,「這對我而言意義非凡。」

然後她捏緊拳頭,捶打著自己的前額。

塞爾瑪姨媽問凱特是否打算改名為凱特·施切爾巴科夫(她發這個姓的音和她妹夫一模一樣)。「當然不會。」凱特說道。即使這場婚姻不是暫時性的,她也反對新娘要在結婚後更名的觀念。讓她鬆口氣的是,皮奧特爾同聲附議:「不,不,不。」不過接著他又補道,「應該是施謝爾巴科夫·婭。女名結尾,因為她是女孩子。」

「女人。」凱特說。

「因為她是女人。」

「我就姓巴蒂斯塔。」凱特對她姨媽說道。

塞隆舅舅或許是恰逢其時地插了進來:「我剛才在起居室裡跟皮奧德爾說到,我習慣在為新人們主持婚禮前建議他們做點咨詢。」

「哦,這個主意好啊!」塞爾瑪姨媽驚呼,好像她是頭一回聽說有這種做法。

「我們不需要咨詢。」凱特說。

「諸如你是否打算更改姓氏之類的問題,儘管……」塞隆舅舅絮叨起來。

「別擔心,」皮奧特爾連忙說道,「不是重要的事。只是一個桃子罐頭的品牌。」

「什麼?」

「我們兩人之間會商量決定的,」凱特對大家說道,「誰還想要雞肉?」

雞肉沒問題,她覺得,但紅胡椒醬味道怪怪的。她盼著等人都走後拿出自己貯藏的牛肉乾吃個夠。

「我不知道凱特有沒有提起過,」塞爾瑪姨媽對著皮奧特爾說,「但我是個室內裝潢師。」

「啊!」

凱特感覺皮奧特爾對於什麼是室內裝潢師壓根一點概念也沒有。

「你們倆以後是住獨戶房子,還是公寓?」塞爾瑪姨媽問他。

「公寓,我想你應該會這麼叫。」皮奧特爾說,「不過是在一棟房子裡面,寡婦的房子,墨菲太太的。我住在頂層。」

「但結了婚後,他是搬過來和我們一起住的。」巴蒂斯塔博士說。

塞爾瑪姨媽皺起了眉頭。皮奧特爾也是。邦妮說:「和我們一起住?」

「不,」皮奧特爾說,「墨菲太太家整個頂層都是我一個人住的,不用付房租,因為我負責把墨菲太太從輪椅上抱進車裡,還幫她換電燈泡。步行就能走到巴蒂斯塔博士的實驗室,而且從每個窗口望出去,我都能看見樹木。今年春天還有了個鳥巢!起居室,廚房,兩間臥室,衛生間。沒有餐廳,但廚房裡有餐桌。」

「聽起來很迷人。」塞爾瑪姨媽說。

「但是,結了婚以後,他會住在這裡。」巴蒂斯塔博士說。

「我可以使用整個後院,因為墨菲太太沒法推著輪椅到那裡去,很大,非常大,大極了,陽光普照的後院。我種了黃瓜和小蘿蔔。凱特也可以種點東西,」他轉向凱特,「你想種點蔬菜?或者只種花卉也行。」

「哦,」她說,「嗯,是的,我想種點蔬菜。至少,我覺得我想這樣。我從來沒擁有過一個菜園。」

「但我以為我們已經討論過了。」巴蒂斯塔博士說。

「我們是討論過了,但我沒答應。」皮奧特爾說。

塞爾瑪姨媽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路易斯,」她說,「接受事實吧。你的小姑娘長大啦。」

「我意識到了,但本來的意思是她和皮奧德爾住在這裡。」

邦妮說:「沒人告訴過我!我以為他們會住到皮奧德爾家!我以為現在凱特的房間就歸我了。有窗下座椅的那間?」

「讓他們住在這裡要好得多,」她父親對她說道,「我們幾個人可以就在這座大宅子裡面晃晃悠悠地住著。」

「那麼『天涯海角隨君行[5]』的古訓怎麼辦?」邦妮問。

塞隆舅舅清了清嗓子。「事實上,」他說,「這句話是對婆婆說的。人們好像從來沒意識到這點。」

「對婆婆說的?」

「整整一層頂樓,」皮奧特爾對巴蒂斯塔博士說著,「第二間臥室現在是書房,但我會把它改造成凱特的臥室。」

塞爾瑪姨媽警覺地直起身子。她丈夫咧嘴一笑說道:「嗯,這個嘛,我嚴重懷疑凱特是否還需要有自己的臥室。」

塞爾瑪姨媽豎起耳朵等著聽皮奧特爾的回答,就像一隻導盲犬瞇縫起眼睛瞄準一隻鵪鶉似的,然而皮奧特爾卻光顧著目不轉睛地盯著巴蒂斯塔博士,企圖在氣勢上壓倒後者。

有可能就像她在大學裡住的男女混住宿舍,凱特想道。她很喜歡男女混住宿舍。她在那裡感到很自由,適意隨性,無拘無束,她從未和那裡的男生交往,卻都彼此相處愉快。

她不知道皮奧特爾喜不喜歡下象棋。沒準他倆還能在晚上一起下盤象棋。

「我說全怪那首流行歌曲,」塞隆舅舅說著,「天涯海角……」他開始唱起來,細膩高亢,略帶顫音。

「邦妮還太小,不能一人在家,沒人看著,」巴蒂斯塔博士對皮奧特爾說道,「你應該最清楚我工作起來沒完沒了的。」

這倒是真話。還沒等你反應過來,她就會把成打的小男生帶回家裡來。凱特眼看著那個很大、非常大、大極了的陽光普照的後院從指縫間溜走,不禁感到悵然若失。

但皮奧特爾說:「你們可以雇個人。」

這也是真話。凱特一個激靈振奮起來。

塞爾瑪姨媽說:「反駁不了了吧,路易斯。哈!看來你遇上對手了。」

「但是……等等!」巴蒂斯塔博士說道,「這完全不是我本來所計劃的!你們這說的根本是另外一套方案。」

塞爾瑪姨媽轉向凱特說道:「我很樂意到你們的公寓來,給你倆免費做一次裝潢咨詢。如果是某位約翰·霍普金斯大學老教授的房子,我打賭它肯定大有潛力。」

「哦,是啊,很有潛力。」凱特說。若是承認自己連看都沒看過那地方一眼,未免叫人生疑。

甜點只有從超市裡買來的冰激凌,因為無論是皮奧特爾還是巴蒂斯塔博士對此都毫無頭緒。所有人都滿懷期望地看著凱特,她只好說:「好吧,我來看看能找到什麼。」於是晚餐將盡之時,她起身來到廚房,從冰箱裡拿出一盒奶油胡桃冰激凌。就在她把一疊小碗放在檯子上擺成一排時,廚房和餐廳之間的門突然打開,皮奧特爾走了進來。他來到她身邊,用胳膊捅了捅她的肋骨。「別這樣。」她對他說。

「進展順利,不是嗎?」他在她耳邊低語,「我覺得他們挺喜歡我的!」

「就算是吧。」她說,然後開始把冰激凌舀進碗裡。

接著他熱情洋溢地甩過一條手臂環住她的腰,將她拉近自己,在她臉上親了一口。有那麼一瞬,她沒有抵抗。他的臂膀堅實有力,將她環繞,他身上那股新割的乾草的味道也很好聞。然而接著,她就「咳」地叫起來,立馬跳開了。她轉過身氣勢洶洶地對著他。「皮奧特爾,」她一臉嚴肅地說道,「你記得我們之間的約定的。」

「是的,是的。」他說著退到後面,舉起兩隻攤開的手掌。「沒有誰對誰著迷,」他說,「我能幫你把這些碗拿進去嗎?」

「請幫我吧。」她對他說,於是他拿起最前面兩個她已經裝好冰激凌的碗,退回敞開的廚房門向餐廳走去。

但他說的是真話,他們看上去的確挺喜歡他。吃冰激凌時她注意到這點——巴克萊姨夫在問他有關他們國家有沒有對沖基金的問題,塞隆舅舅則對他們國家有沒有冰激凌更感興趣,塞爾瑪姨媽靠過來與他親密交談,讓他也叫她「塞爾瑪姨媽」。他立刻將其簡化為「塞爾(Thel)姨媽」,或者更準確地說,是「Sel姨媽」。巴蒂斯塔博士在關於凱特住處問題的討論之後一直悶悶不樂,一聲不吭,但三位客人都顯得興致勃勃。

是啊,也難怪。他們高興於不久便可擺脫她了。

一直以來,她都是個不服管教的異類——一個總惹麻煩的孩子,一個陰鬱內向的少女,一個失敗的大學生。他們能拿她怎麼辦?但現在有答案了:把她嫁出去。他們再也不用考慮她了,一點都不用了。

所以當塞隆舅舅提醒她和皮奧特爾得去領個結婚證時,她沒好氣地說道:「是啊,父親和皮奧特爾已經領好了。父親把表格也拿來了,讓我填了給移民局看。」說完她挑釁似的環顧餐桌。

這話本應讓她的姨媽、姨夫和舅舅坐直身子,嗅到異常的,然而塞隆舅舅只是點了點頭,接著他們就繼續聊了起來。對此最容易的解釋,便是告訴自己他們沒聽懂她的話。

「等一等!」她想要告訴他們,「你們不覺得我值得擁有更好的?我本可以不用忍受這一切的!我應該談一場真正的戀愛,有個真正愛我、視我如珍寶的人,一個送我許許多多鮮花、手寫情詩、做捕夢網的人。」

但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兀自攪動著碗裡的冰激凌。

註解:

[1] 英語中「counsel」和「counseling」都可作名詞,「counsel」有「建議、忠告」的意思,「counseling」是「咨詢」的意思。

[2] 原文為英語習語「jump the gun」,意思是在賽跑時,號令槍還未打響就跑了出去。

[3] 指的是上一句原文中的「shindig」一詞,是個現已不太常用的口語詞。

[4] Wedgwood,英國傳統瓷器品牌。

[5] 原文為「Wither thou goest, I will go」,語出《舊約·路得記》。

《凱特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