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婚禮當天早上,凱特睜開眼睛,看見邦妮正坐在她的床腳。「所以呢,你是來看我的窗下座椅的?」她問道,儘管邦妮壓根連看都沒看那個窗下座椅。她穿著娃娃裝睡衣,盤膝坐在那裡,目光緊緊盯著凱特,彷彿想憑念力把後者喚醒。

「聽著,」她對凱特說,「你不是非得這麼做。」

凱特把手伸到後面,立起枕頭背靠到床頭板上。她瞥了一眼窗外的天空:光線有點泛白,她不禁擔心會不會是要下雨了,儘管天氣預報說是大晴天。塞爾瑪姨媽過去一周每天都向他們通告天氣預報,因為她一心想著在「婚禮宴會」——她是這麼說的——開始前先招待客人們在她家的露台上喝點飲料。

「我知道你覺得自己做的不過是一點名義上的小事,為了把移民局糊弄過去,」邦妮說,「但這個人已經開始搞得像他是你的主人了!他在指揮你,告訴你該用什麼姓,以後住在哪裡,是否還要繼續工作。我是說,我的確很想換間更大的房間,但如果代價是我唯一的姐姐要被人馴服,剝去個性,徹頭徹尾地變成另一個人的話……」

「嘿,邦-邦妮,」凱特說,「謝謝你這麼想,但難道你對我一點兒都不瞭解?我能搞定的。相信我。我難道不是一輩子都在跟一個獨裁者打交道嗎,說到底。」

「獨……」

「我沒那麼容易被打敗。相信我,我一隻手縛在後面都不會怕他的。」

「行吧,」邦妮說,「如果你覺得生活的樂趣在於吵架打架的話,那隨你吧。但你所有時間都是要和他待在一起的!甚至都沒人提起要過多久你才能跟他離婚,但我肯定至少也得一年。不僅如此,你要共處一室的這個人都不說『請』和『謝謝』,以為『你好嗎』就是『你怎麼樣』的意思,而且每次說話的時候都跟人站得特別近,還從來不對別人說,『我覺得或許可能怎麼樣怎麼樣』,而永遠都是直截了當,『你錯了』『這不好』或是『她很蠢』——沒有灰色過渡,全是黑白兩色和『我說了算』。」

「嗯,你說的部分上只是語言問題,」凱特說,「當你連基本意思都表達得磕磕巴巴的時候,你不可能還管什麼『請』啦,『可能』啦。」

「最糟糕的是,」邦妮繼續說,好像凱特沒說過話似的,「最糟糕的是,你會像在這裡一樣苦不堪言,一點差別都沒有——和一個科學狂人住在一起,你的每個小動作都要被定個體系,一有機會就滔滔不絕地講起他那套老年人保健理論,吃一餐飯都要計算其中的多酚或是什麼的。」

「也不完全是這樣,」凱特說,「還是會有很大差別的。皮奧特爾不是父親!他會傾聽別人,你看得出來,他會注意聽的。你聽到他那天晚上說我可能還想重回學校的話了嗎?除了他還有誰稍微為我著想過呢?在這個家裡,我就是一件傢俱,一個無處可去的人,再過二十年,我還是那個幫父親料理家務的老處女女兒。『是的,父親。不,父親。別忘了帶上你的藥,父親。』這是我重寫人生的契機,邦妮!來場翻天覆地的逆轉!你能怪我這樣想嗎?」

邦妮將信將疑地看著她。

「不過謝謝你,」凱特想起來加上一句,然後往前挪了挪,拍拍邦妮光著的腳,「你能擔心我,這很好。」

「好吧,」邦妮說,「別說我沒提醒過你。」

直到她離開房間,凱特才想起來,邦妮剛才說的話沒有一句是以問號結尾的。

看到她們的父親白天在家感覺怪怪的。凱特下樓時他正坐在早餐桌旁,肘邊放著一杯咖啡,面前攤著報紙。「早上好。」凱特對他說。他抬頭看她,調了調眼鏡說道:「哦,早上好。你知道世界上正在發生什麼事嗎?」

「什麼?」凱特問他,但他肯定不是特指某個新聞,因為他只是一臉絕望地朝報紙揮了揮手,然後就繼續讀報了。

他穿了件工裝連體褲。凱特覺得這樣挺好,但過了一會兒當邦妮走進廚房時,她立馬提出了質疑:「你不會打算穿著這個去教堂吧。」

「嗯?」父親哼了聲,翻過一頁報紙。

「你得表現出點尊重,爸爸!教堂對某些人來說是神聖的地方,我不管你自己的信仰是什麼。你再怎麼說也得穿上正常的襯衫和褲子。」

「今天是週日,」她父親說道,「教堂沒別人的,只有我們和你舅舅。」

「但我們是要拍照給移民局看的,這算哪門子結婚照啊?」邦妮問道。有的時候,邦妮會狡猾得不可思議,「你穿著工作服。有點兒太明顯了,你不覺得嗎?」

「啊!是啊,你說得有道理。」他說著歎了口氣,合上報紙站了起來。

邦妮自己穿了件帶天使翅膀的背心裙,凱特則穿了件淺藍色的直筒式棉布連衣裙,這還是她大學時代的衣服——之所以選這件,是因為她覺得塞隆舅舅隱約表達了類似建議。她不習慣穿淺顏色的衣服,穿上這件讓她感覺特別扎眼,渾身不自在;她擔心自己看上去會不會太刻意了。不過顯然邦妮覺得沒什麼問題。至少,她沒表示異議。

凱特從冰箱裡拿出一盒雞蛋,問邦妮:「要個煎蛋餅嗎?」但邦妮回答:「不用了,我要自己打個健康果昔。」

「好吧,那你得保證做完之後弄乾淨。上次你做完果昔,廚房一片狼藉。」

「我等不及了,」邦妮說道,「趕緊離開這裡,別整天在我後面唸唸叨叨了。」

顯然,她已經不再擔憂她唯一的姐姐即將被轉手出去的命運了。

幾天前,凱特雇了一位名叫卡羅爾太太的女人,請她每天下午過來稍微做點簡單的家務,在巴蒂斯塔博士下班回來前陪著邦妮。卡羅爾太太是塞爾瑪姨媽的女傭——塔伊瑪的姑媽。塞爾瑪姨媽一開始推薦的是塔伊瑪的妹妹,但凱特想找個經驗老到之人,不管邦妮耍什麼花招都招架得住。「她可比一般人以為的狡猾得多。」凱特是這麼叮囑卡羅爾太太的,後者回答:「我聽到了。是的,知道了。」

吃完早飯,凱特回到樓上,把最後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裝進了她的帆布包裡。然後她一邊幫邦妮換好床單,一邊想著,下次再看見這間房時,裡面一定會完全變樣。鏡子周圍會貼滿各種照片和美圖明信片,書桌上會堆滿化妝品,衣服會亂七八糟地丟在地上。但想到這些並沒有讓她心煩意亂。她覺得自己已經用夠了這個房間。她已經過夠了這種生活。等到皮奧特爾拿到了綠卡,她也不會再搬回來住,不管她父親是怎麼設想的。她會自己找一個住處,即使她的工資只夠在某個地方租一間小小的屋子。或許那時候她就拿到文憑了,或許她就能有份新工作了。

她把自己的床單扔進待洗簍裡。現在它們就留給卡羅爾太太處理了。她提起帆布包,走下樓去。

她父親坐在起居室的躺椅上一邊等著她,一邊用手指敲著自己的膝蓋。他換上了黑色西裝,被邦妮說服後,他盡了最大努力。「啊,你來了!」她走進來時他叫道,然後站起來換了一種語氣對她說,「我的親愛的。」

「什麼?」她問,因為聽上去他似乎準備宣佈什麼事情。

然而他猶豫著:「啊……」接著清了清嗓子說道,「你看起來真的長大了。」

她一頭霧水。就在幾分鐘前他才看見過她,樣子壓根沒一點變化。「我的確長大了。」她對他說。

「是啊,」他說,「但這多少有點讓人意外,你知道的,因為我還記得你出生時候的模樣。你母親和我以前從來沒抱過嬰兒,你的姨媽還得手把手教我們。」

「哦。」凱特說。

「而現在你都穿上這條藍色連衣裙了。」

「嗯,哎喲,這件舊衣服你都不知道見我穿了多少次了,」凱特說道,「別這麼大驚小怪的。」

然而她情不自禁地感到很高興。她知道他想說卻未說出口的話。

她突然想到,如果以前她母親也能明白父親渴望說出的那些話——如果她能讀懂他的暗示的話——他們四個人的生活可能都會幸福很多。

生平第一次,她發現自己竟慢慢能讀懂他人的暗示了。

她父親開車,因為坐別人的車讓他緊張不安。他們家的車是一輛沃爾沃老爺車,保險槓上密密麻麻地佈滿了他以前開車時留下的刮痕,後排座位上雜亂無章地堆放著他們三個人的東西——橡膠實驗室圍裙、一大沓期刊、一張寫著字母「C」的美工紙海報,還有邦妮的冬大衣。凱特不得不坐到後排座上,因為邦妮搶先躥上了副駕駛座。車子駛到約克路上的一個紅綠燈時猛地一個急剎車,一半的期刊滑落到凱特腳下。走高速的話就會平坦順暢點,更不用說會快很多了,但她父親不喜歡和其他車子擠在一條路上開。

「三株杜鵑花只要25美金」,路上經過她常去的園藝市場時她讀著外面的招牌,就在一瞬間,她突然希望自己今天是在那裡購物,希望這是一個正常的週六上午,她照例忙著各種平淡無奇的瑣事。到底還是個晴天,看著路上行人緩慢悠然、恍恍惚惚地走在路邊的樣子,便知道這天的溫度也是再宜人不過了。

她感到肺裡快缺氧了。

塞隆舅舅的教堂名叫「科基斯維爾聯合教堂」,是一座灰色的石質建築,最高處矗立著一根小型尖頂——那種簡化版的尖頂。教堂就位於約克路後面,那裡附近儘是成排的古玩店和寄售店。停車場空蕩蕩的,只停著塞隆舅舅的那輛黑色雪佛蘭。巴蒂斯塔博士把車子倒在它邊上,熄了引擎,然後垂下頭把額頭貼在方向盤上,他每次成功把車子停在一個地方後都會這樣。

「還沒見著皮奧德爾。」過了一會兒他終於抬起頭來說道。

今天上午輪到皮奧特爾負責實驗室的例行工作。「看到沒?」巴蒂斯塔博士之前這麼說,「從今以後我就有個靠得住的女婿了,可以放心地讓他來頂替我。」然而,才這麼一會兒他已經想到了好幾個細節問題,擔心皮奧特爾或許沒注意到。他們還沒從家裡出發時他就問了凱特兩次:「我要不要打個電話給他,問問情況怎麼樣了?」不過接著他就自己替她回答了,「不用,沒事的。我可不想打擾到他。」這或許不僅是因為他的手機過敏症,也歸結於最近他和皮奧特爾關係的變化。他還在為上次的事生著悶氣。

他們按照塞隆舅舅先前說的來到教堂後部,敲了敲一扇普普通通的,像是通往某間廚房的木門。門上有塊玻璃窗,掛著藍白方格布的窗簾。片刻之後,方格布被拉開,露出塞隆舅舅那張向外探看的圓臉。見是他們後,他咧嘴一笑,打開了門。他穿著西裝,繫著領帶,凱特感動地發現——他真的像對待一件大事般莊重。「新婚快樂!」他對她說。

「謝謝。」

「我才和你姨媽通完電話。我猜她大概還抱著一絲希望,想著會不會在最後一刻收到邀請,但她表示她打過來只是問問我覺得皮奧德爾會不會不喝香檳。」

「他為什麼會不喝香檳?」

「她覺得他可能想喝伏特加。」

凱特聳了聳肩。「至少我不這麼覺得。」她說。

「她或許是怕他會把酒杯砸到家裡的壁爐上或是怎麼的吧。」塞隆舅舅說道。凱特注意到,當塞爾瑪姨媽不在場時,塞隆舅舅說起他姐姐時變得肆無忌憚許多。「進來到我辦公室坐坐,」他說,「皮奧德爾知道要敲後門嗎?」

凱特瞟了父親一眼。「知道的,我告訴他了。」後者說道。

「我們等他的這會兒可以先看看誓詞。我知道我們說好了一切從簡,但我想讓你看看你做出的是什麼樣的選擇,這樣你就知道你們兩人的承諾意味著什麼了。」

他領著他們經過一條狹窄的走廊,來到一間四壁皆書的斗室。架子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書,寫字桌上和兩把折疊椅的椅面上也都堆著成摞成摞的書,就連地上也堆滿了書。只有寫字桌後面那把轉椅是能坐的,但塞隆舅舅一定是覺得自己坐下而讓其餘三人站著有失禮貌。於是他背靠著寫字桌前部,半坐在桌角上,從一摞書裡拿來最上面一本,翻到裡面折過角的一頁。「現在開始,」他說,手指劃過上面的一行字,「『親愛的愛人』諸如此類的。你不介意吧,我想。」

「不介意,可以的。」

「然後我會問:『誰將這位女士送向新郎手中?』」

巴蒂斯塔博士吸了口氣準備回答,但凱特搶先一步說了「不需要」,於是沒有聽到他本來想說的話。

「然後我想我們就省去順從丈夫這條承諾吧——我知道你的,凱特,嗯,實際上這年頭幾乎沒人還說這條了。我們就直接進入『無論禍福』吧。『無論禍福』可以的吧?」

「噢,當然。」凱特說。

他能這麼顧及自己,真是善解人意,她想。他對巴蒂斯塔一家人沒有信仰這點也隻字未提。

「你都不知道現在有的夫妻想要省去多少部分,」他說著合上書把它放在一邊,「還有他們自己擬的誓言,有的你根本沒法相信。諸如『我保證每天不會就狗狗的趣事談論五分鐘以上』。」

「你開玩笑的吧。」凱特說。

「恐怕不是。」

她想到可不可以讓皮奧特爾保證再也不引用諺語。

「那麼照片呢?」巴蒂斯塔博士問道。

「照片怎麼了?」塞隆舅舅問。

「我能拍幾張嗎?說誓言的時候?」

「嗯,我想可以吧,」塞隆舅舅說,「但都是些很簡短的誓言。」

「沒事的。我只是想,你知道的,留個紀念。或許結束後你可以幫我們四個人拍一張。」

「當然可以,」塞隆舅舅說,他看了看表,「好了!現在我們就只等新郎了。」

現在是十一點二十分,凱特知道,因為她自己也才看過手錶。他們原本的安排是十一點開始。但她父親信心十足地說道:「他就快到了。」

「他帶了結婚證嗎?」

「我帶了。」巴蒂斯塔博士從內側胸袋裡掏出來遞給塞隆舅舅,「週一我們就開始找移民局辦這個事。」

「嗯,我們先到教堂去吧,你們在那裡等可以舒服點,好嗎?」

「他們在申請之前必須真正結婚,」巴蒂斯塔博士說道,「顯然結婚必須是既成事實。」

「你們見過布魯德小姐沒?」塞隆舅舅問。他在走廊邊上的另一道門前停下。一個面色蒼白的女人從寫字桌上抬起頭來,朝他們微笑,她大約四十五歲,額頭上如少女般夾著枚發卡,把一頭短髮別到後面。「布魯德小姐是我的得力助手,」他對他們說道,「她有時一周七天都過來,儘管這只是個兼職職位。安菲仕,這是我外甥女凱特,她今天結婚,這是她妹妹邦妮,我姐夫路易斯·巴蒂斯塔。」

「祝賀祝賀。」布魯德小姐邊說邊從椅子上站起來。不知為何,她的臉上泛起兩片紅暈。她屬於那種臉紅時眼睛會變得水汪汪的人。

「跟他們說說你為什麼叫『安菲仕[1]』。」塞隆舅舅說道。接著,還不等她開口,他就自己告訴他們,「她是在一輛出租車上出生的。」

「哦,老天啊,」布魯德小姐發出銀鈴般的清脆笑聲,「他們可不想聽那種故事!」

「是一次意外生產,」塞隆舅舅解釋道,「我的意思是,出人意料得快,當然,生產本身是在意料之中的。」

「嗯,是自然發生的!媽媽可不是故意把我生在車上的。」布魯德小姐說道。

巴蒂斯塔博士說:「謝天謝地不是赫茲 [2]。」

布魯德小姐再次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但她的目光仍然沒有從塞隆舅舅身上移開,手漫不經心地擺弄著頸上的那串白色玻璃珠項鏈。

「好吧,繼續往前走……」塞隆舅舅說。

布魯德小姐重新坐回到椅子上,一邊用手飛快地拂了下裙子的背面,臉上仍然笑意盈盈。塞隆舅舅領著其餘人沿著走廊繼續前進。

在許久以前的某幾次聖誕夜和萬聖節,凱特曾經來這個小教堂,裡面看上去還是頗為現代的,從一面牆到對面牆的整個地面上鋪著米色的地毯,兩邊的窗戶素樸乾淨,中間是一排排的金色木質長椅。「你們怎麼都不坐下,」塞隆舅舅對他們說道,「我先回辦公室去,這樣皮奧德爾敲門時我能聽到。」

凱特之前就在擔心這個——他們會不會錯過了皮奧特爾的敲門——所以她很高興看到他折回去。再者,他們三個人單獨待著時就不用沒話找話。他們可以靜靜坐著,互不說話。

她凝神傾聽舅舅從走廊上走過去的腳步聲,因為她好奇他在經過布魯德小姐辦公室門口的時候是否會停下來,或者至少放慢腳步。但是沒有,顯然他直接急匆匆地走了過去。

「我和你母親就是在這個教堂裡結婚的。」巴蒂斯塔博士說。

凱特吃了一驚。她從沒想過問問自己的父母是在哪兒結婚的。

邦妮驚問:「真的嗎,爸爸?是那種盛大華麗的婚禮嗎,有伴娘的那種?」

「哦,是的。她的全部心思都撲到這場該死的鬧劇上了,」他說,「塞隆當時才被聘到這裡擔任助理牧師,所以理所當然地由他主持婚禮。我姐姐大老遠從馬薩諸塞州趕過來,和我母親一起。那個時候我母親尚在人世,儘管身體已大不如前,但是,哦,他們都說:『我們需要你的家人出席,你難道一個朋友都沒有嗎?同事呢?』我找了我的博士後學生做伴郎,我好像想起來了。」

他站起身來,開始沿著中間的過道來回踱步。每當他不得不無所事事地傻坐著時,哪怕只是一會兒,他總是會煩躁起來。凱特望向上面的講台,和教堂裡的長椅一樣,它是金色木質的。講台上面放了一本巨型的書,攤開著,可能是《聖經》,書頁間的幾片紅色絲帶書籤垂落在外面。講台前面是一個低矮的木質聖壇,上面放了一個裝滿鬱金香的花瓶,瓶底置於一片裝飾墊子的中央。她試圖想像,她的母親曾經也是站在那聖壇之上的新娘,身旁是一個年輕時候的,還沒像現在這樣一本正經的父親,然而她怎麼都只能想到一個病怏怏的、有氣無力的母親,身著一襲白色婚紗,旁邊站著禿頂弓背的巴蒂斯塔博士,正看著他的手錶。

邦妮收到一條短信,凱特聽到了她手機的蜂鳴聲。邦妮從錢包裡拿出手機,看著屏幕咯咯笑起來。

她們的父親在一排長椅邊停下,從讚美詩冊子自取架上拿過來一本。他仔細看了看冊子的封面和封底,然後又把它放回到架上,重新踱起步來。

「但願實驗室裡沒出什麼問題。」他在下一次經過凱特身邊時對她說道。

「能出什麼問題?」她問他。

她是真的想知道,因為無論可能出什麼問題,都好過僅僅是因為皮奧特爾臨陣脫逃——他最終還是不想娶她,儘管他能娶她已是佔盡便宜。「這不值當,」她都能聽到他這麼說著,「這麼個難搞的女孩!這麼沒規沒矩的。」

但她父親只是這樣說:「可能出任何問題。可能出太多問題了。哦,我有種感覺,不該留給皮奧德爾一個人管的!我知道他能力超群,但不管怎麼說,他終究不是我。」

接著他又繼續朝教堂後部踱去。

邦妮正在打著一條短信。啪,啪,啪,速度和老電影裡打電報時的按鍵一樣快,兩手拇指並用,幾乎都用不著看屏幕。

最後,塞隆舅舅終於再次出現了。「那麼……」他從門口那裡喊道,逕直走向邦妮和凱特坐著的那排長椅,巴蒂斯塔博士也立馬折回來與他們會合。

「那麼,皮奧德爾是要從大老遠趕過來嗎?」塞隆舅舅問道。

「就從我的實驗室過來。」巴蒂斯塔博士回答。

「難道他遵從的是某種外國的守時標準?」

他問這話時看著凱特。她回答:「某種外國的……好吧,可能吧。我不太清楚。」

然後她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出來,她應該要清楚,如果他們真的交往了很久的話。在被移民局問話時她得記住這點。「哦,真拿他沒辦法!」她要輕鬆歡快地對他們說,「我告訴他我們得在六點鐘到朋友家,但他竟然直到七點才開始換衣服。」

如果他們真的能走到被移民局問話那一步的話。

「或許可以打個電話問問他是不是需要什麼指引。」塞隆舅舅說。

但凱特就是不想打電話,儘管她知道這樣很愚蠢。她想起了上七年級時女孩子們之間那些讓她至今仍難忘懷的討論——她們是怎樣不願讓別人看出自己「倒追男生」。即便對方是即將和自己結婚的男生(姑且這麼叫吧),這樣做也是不對的。他愛多晚露面就多晚露面吧!看看她到底在不在乎。

她心裡沒底地說道:「他可能在路上了吧。我不想讓他開車分心。」

「那就給他發個短信。」邦妮提議。

「嗯……」

邦妮嘖了一聲,把她的手機放回錢包裡,然後朝凱特伸來一隻手,手心朝上。凱特盯著她的手看了片刻才明白過來。然後,她只能慢吞吞地從帆布包裡掏出自己的手機,遞給邦妮。

啪,啪,啪,邦妮敲起字來,看上去連想都沒想一下。凱特斜瞥過去看看她打了什麼。「你在哪?」她讀道,就顯示在皮奧特爾給凱特發的上一條短信下面,那條短信已經是好幾天前發的了,只有寥寥幾字:「好的,拜拜。」

現在這最後一條短信似乎成了重要線索。

沒有回復。甚至連那種表示他正在寫著回復的小圓點都沒有。他們一個個滿臉無助地看著塞隆舅舅。「要不打個電話?」他再次提議。

凱特鎮定下來,從邦妮手中拿回自己的手機。就在這時,手機發出一聲柔和的嗡嗡聲,她著實嚇了一跳,以至於一陣慌亂中弄掉了手機,幸好只是掉在膝蓋上。邦妮又嘖了一聲,幫她撿了起來。「出大事了!」她念出來。

她們的父親驚叫:「什麼!」他身子前傾越過塞隆舅舅,從邦妮手中奪過手機,盯著屏幕看。然後他開始打字。儘管他的確只是用一個食指點擊著,凱特還是大開眼界。他們每個人都看著他。最後他問:「現在我做什麼?」

「你做什麼,這是什麼意思?」邦妮問他。

「我怎麼發送?」

邦妮嘖了一聲,從他手裡拿過手機,開始啪啪按鍵。凱特越過她肩頭瞟著屏幕,只見父親打的短信是:「什麼什麼什麼。」

眾人等待著。巴蒂斯塔博士連呼吸都不規律了。

又是一聲嗡響。「老鼠沒了。」邦妮念出來。

巴蒂斯塔博士發出一聲怪叫,好像被扼住了喉嚨快要喘不過氣來。他雙腿一軟,癱倒在他們面前的長椅上。

有那麼一會兒,凱特沒想到「老鼠」意味著什麼。老鼠?老鼠跟這一切有什麼關係?她是在等著她結婚的消息。塞隆舅舅看上去也是同樣茫然。「老鼠!」他不解地重複,臉上帶著厭惡的表情。

「父親實驗室裡的老鼠。」邦妮向他解釋。

「他實驗室裡有老鼠?」

「那裡一直有老鼠。」

「是啊……」塞隆舅舅說,他顯然沒領會兩種說法有什麼區別。

「是豚鼠[3]。」邦妮補充道。

塞隆舅舅看上去完全一頭霧水。

「我不能相信,」巴蒂斯塔博士微弱無力地說道,「我怎麼都不能接受。」

手機再次發出聲響。邦妮舉起來念道:「動物權利保護者把它們偷走了,項目一敗塗地什麼都沒了,沒戲了。」

巴蒂斯塔博士發出一聲呻吟。

「啊,是啊,那種老鼠。」塞隆舅舅說著額頭舒展了些。

「他說的是PETA[4]人士嗎?」邦妮朝著他們說道,「難道有什麼法則規定成年人不能用縮寫詞,還是怎麼的?『PETA』,你個白癡!就說『PETA』,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動物權利保護者』,哈!這人實在是……太古板了!還有你們看,他在每個能用定冠詞的地方都用上了定冠詞,儘管他說話的時候幾乎從來不用。」

「那麼那麼多年的心血,」巴蒂斯塔博士喃喃自語,此時他彎著腰把頭埋在手臂裡,所以很難聽清楚他說了什麼,「那麼那麼那麼多年,都付諸東流了。」

「哦,親愛的,當然不至於那麼糟糕的,」塞隆舅舅安慰他,「肯定還有挽救辦法的。」

「我們可以給你買些新的老鼠!」邦妮附和道。她把手機遞還給凱特。

凱特終於有點明白過來了。她對邦妮說:「即便是你,也應該明白只有那些老鼠才有用。它們是一代代繁衍的漫長遺傳鏈中的最後一批老鼠,它們是特殊培育的。」

「然後呢?」

「這些人是怎麼進入實驗室的?」巴蒂斯塔博士哀號著,「他們是怎麼知道進門的密碼組合的?哦,上帝,我得從頭再來了,可我太老了,沒法從頭再來。至少還得再花二十年時間。我不會有資助了,我只能關了實驗室,然後以開出租車為生。」

「千萬不能這樣!」塞隆舅舅的語氣中帶著真實的驚恐。邦妮叫起來:「你打算讓我輟學打工,是的吧。你打算讓我去某個牛排店裡端那種血淋淋的生牛上腰肉。」

凱特不解於兩人為什麼都在考慮此類完全不適合他們的職業。她說:「別吵了,你們倆。我們都還不能肯定是不是真的……」

「哦,你在意什麼?」她父親厲聲發問,猛地抬起頭來,「你在幸災樂禍吧,我估計,因為現在你就不用被逼著結婚了。」

凱特說:「我不用怎麼?」

她舅舅插進來:「她為什麼要被逼著結婚呢?」

「還有你!」巴蒂斯塔博士轉向邦妮,「你輟學又怎麼樣?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從來沒顯露過一點點天分。」

「老爸!」

凱特木然地盯著面前的讚美詩冊子自取架。她正努力讓自己恢復過來。她好像一下子灰心喪氣了。

「所以就是這樣,」她父親黯然地說道,「原諒我好嗎,塞隆?我得回實驗室去了。」他一點一點地站起來,遲緩得猶如一個老人,然後步入過道裡。「我為什麼還要繼續活著呢?」他問凱特。

「我一點兒也不知道。」她沒好氣地回答。

看起來,她又得住回自己的老房間了。她的生活將一切照舊,如同未曾中斷過一樣。週一回去上班時她會和別人解釋說,事情出了岔子。她會告訴亞當·巴恩斯,她最終還是沒結成婚。

想到這些她一點也高興不起來。說真的,亞當和她並沒有什麼關係。他總讓她覺得自己體格龐大、表情冷淡,與周圍格格不入。和他在一起時,她永遠都會斟詞酌句,生怕說錯了話。他不是那種真正喜歡她本來面目的人,無論禍福。

最後這四個字讓她心間隱約泛起悲傷的餘韻。過了一會兒她才想起來為什麼。

她站起身,跟在邦妮後面走進過道。她感覺胃裡沉重得好似有鉛壓著。教堂彷彿在一瞬間變得黯然失色,她此時才看清這是一個如何索然無趣的地方——死寂之所。

她和邦妮站在那兒等著父親,他正握著她們舅舅的手——或者說更像是雙手並用抓著他的手,好像垂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似的。「還是謝謝你,塞隆,」他的聲音聽上去像是將死之人,「抱歉佔用了你的……」

「凱羅?」

皮奧特爾站在走廊口,他的左肩後面露出布魯德小姐憂心忡忡的笑臉。只見皮奧特爾衣衫襤褸,看上去簡直像個流浪漢:他穿著一件髒兮兮的白T恤衫,因為穿了太久而變薄變透了,領口那裡也撕破了,下身套著一條寬鬆肥大的格子短褲,非常短,凱特不禁擔心他是不是把內衣穿出來了,腳上是一雙紅色的橡膠人字拖。

「你!」他極其大聲地吼道。對象是邦妮。他氣勢洶洶地衝進教堂裡,布魯德小姐嚇得退到一邊。「一分鐘都不要妄想你不會被逮捕起來。」他沖邦妮喝道。

她哼了聲:「嗯?」

他徑直走到她面前,都快把自己的臉湊到她臉上了。「你這個……素食者!」他對她說,「你這個同情心氾濫者!」

邦妮退後一步,用一隻手的掌根輕輕擦了下臉頰。一定是他剛才說話時把唾沫星子吐到她臉上了。「你在搞什麼?」她問他。

「你在半夜三更闖進實驗室。我知道是你幹的。我不知道你把老鼠放在哪兒了,但我知道這事就是你幹的。」

「我!」邦妮叫道,「你覺得是我幹的!你真的相信我會把我自己父親的項目給搗毀了!你瘋了。告訴他,凱特。」

這時巴蒂斯塔博士擠到他們中間說:「皮奧德爾,我需要知道。情況有多糟?」

皮奧特爾從邦妮面前轉過身去,伸出一隻手重重地拍了拍巴蒂斯塔博士的肩膀。「很糟,」他對他說,「這是事實。要多糟有多糟。」

「它們全部沒了?一個也不剩?」

「一個也不剩。兩個架子都空了。」

「但這是怎麼……」

皮奧特爾牽著巴蒂斯塔博士朝教堂前部走去,手還放在他的肩膀上。「我起了個大早,」他說,「我想著要早點去實驗室,然後就能準時趕來結婚。我來到實驗室門前,門還是像往常一樣鎖著。我按了組合密碼。我走進去,來到老鼠培育室。」

他們越走越慢,在離聖壇還有幾英尺的地方停了下來。塞隆舅舅、凱特和邦妮還停在遠處,看著兩人。接著皮奧特爾轉身回望凱特。「你在哪兒呢?」他問她。

「我?」

「快過來!我們結婚。」

「哦,」巴蒂斯塔博士說道,「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我想我現在還是趕緊回實驗室去吧,皮奧德爾,即使已經無法……」

然而凱特卻說:「等我們說完誓言再走吧,父親。你可以待會再去看實驗室。」

「凱特·巴蒂斯塔!」邦妮叫道,「你不會真的還要繼續進行吧!」

「嗯……」

「你聽到他剛才怎麼跟我說話了嗎?」

「好吧,他有點急躁。」凱特對她說。

「我沒有該死地急躁!」皮奧特爾粗聲吼道。

「你知道我的意思。」凱特對邦妮說。

「現在就過來!」皮奧特爾喊著。

塞隆舅舅說:「老天,他可真的是急躁。」他暗自發笑,搖了搖頭。他沿著過道走到聖壇,然後站在那裡從身體兩側伸出雙臂,宛若一個前來報喜的天使。「凱特,親愛的?」他問,「過來嗎?」

邦妮不可置信地噓了一聲,凱特轉過身來,把自己的帆布包遞給她。「好吧,行,」邦妮對她說,「就這樣吧。你們倆挺般配的。」

但她還是接過了帆布包,然後跟在凱特後面走上過道。

來到聖壇,凱特在皮奧特爾身邊坐下。「我一開始還沒明白過來,」皮奧特爾對巴蒂斯塔博士說著,「顯而易見發生了什麼,但我還是沒明白過來。我只是乾瞪著眼。兩個空空的架子,籠子沒了。架子旁邊的牆上寫著一行字,直接寫在牆上的:動物不屬於實驗室設備。看到這行字後我決定報警。」

「報警,哦,算了吧,警察能做什麼?」巴蒂斯塔博士說,「做什麼都太晚了。」

「警察要過很久很久才過來,好不容易等到了,可他們一點也不聰明。他們對我說:『你能描述一下這些老鼠嗎,先生?』『描述!』我說,『有什麼可描述的?它們就是很普通的小白鼠,沒什麼別的好說的。』」

「啊,」巴蒂斯塔博士說,「說得也是。」然後他說,「連你都沒穿禮服,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穿得這麼正式。」

「她是嫁給我,不是嫁給我的衣服。」皮奧特爾說。

塞隆舅舅清了清嗓子,說道:「親愛的愛人……」

兩個男人轉過背來面對著他。

「在主的見證下我們聚集於此……」

「但是,肯定有什麼辦法能把它們追回來,」巴蒂斯塔博士對著皮奧特爾小聲嘀咕,「租個獵狗或是什麼的。不是有專門用於這種目的的狗嗎?」

「狗!」皮奧特爾說著微微側向巴蒂斯塔博士,「狗會吃了它們的!你想要這樣?」

「那或者找偵探吧。」

「你,凱瑟琳,」塞隆舅舅用一種不同尋常的堅定有力的聲音說道,「是否願意與這個男人,皮奧德爾……」

凱特能感覺到皮奧特爾很緊張,因為他的身體僵硬極了,站在他另一邊的她的父親激動不安,從她身後則傳來邦妮的陣陣抗議。只有凱特自己心如止水。她挺直站著,目光注視著她的舅舅。

等他們到了「你可以吻新娘了」那裡,她父親已經轉身準備離開聖壇了。

「行了,我們現在就走。」皮奧特爾說,即使此時他還傾身向前,在凱特臉頰上啄了一記。「警察想要——」他對巴蒂斯塔博士說,然後凱特直直地走到他面前,雙手捧住他的臉,非常溫柔地吻了他的雙唇。他的臉頰涼涼的,但微微開裂的嘴唇卻是溫暖的。他眨了眨眼睛,退後一步。「——警察也想和你談談。」他有氣無力地朝巴蒂斯塔博士說完。

「祝賀你們二人。」塞隆舅舅說。

註解:

[1] 原文為「Avis」,即著名租車服務品牌「安飛士」。

[2] Hertz,也是著名租車服務品牌。

[3] 又稱「天竺鼠」,常用作科學實驗對象。

[4] 善待動物組織,該組織反對用動物做實驗。

《凱特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