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退為進 東漢和帝熹皇后鄧綏

話說這一天,才女班昭因為寫《漢書》要到皇家的東觀藏書閣查資料,於是跟當時的皇帝,即東漢和帝劉肇打了聲招呼。結果這一打招呼,劉肇給她找了個差使。

原來劉肇最近後宮鬧家務,皇后陰氏嫉妒,和後宮妃嬪們鬧得雞犬不寧,令劉肇深為煩惱。聽說班昭除了在寫《漢書》之外,還有另一部關於如何做一個符合標準好女人的書《女誡》也正在撰寫之中,於是問了一下大致的內容,覺得他的后妃們如果都被《女誡》洗腦之後,他老兄就可以左擁右抱,安枕無憂了。

班昭看在皇帝面子上,勉強應了下來,其實心中覺得很無聊。班昭出身名門,那位著名的西漢成帝班婕妤,就是班昭的祖姑母,班昭的父親是史學家班彪,兩個哥哥分別是史學家班固和「投筆從戎」的名將班超。後來因班彪班固先後去世,《漢書》還沒有完全編成,而班昭主動請求讓她來完成《漢書》的寫作。

以女子之身,來參與史書的撰寫,亙古未有,更何況是本朝漢家歷史的書寫,從這一點來說,班昭本身就是一個極具才華和自信的女子,「柔弱」一詞與她無緣。能得到皇帝親自點名將本朝歷史交給她來書寫,讓本朝大儒馬續、馬融、玄學家鄭玄等人拜在她的門下跪聽教誨,出入公卿之門,班昭自己這一生的所作所為,也與她在《女誡》中所倡導的相去甚遠。

班昭這一生才高望重、揮灑千秋、榮譽滾滾、恣意而行,她的丈夫曹世叔死後她沒有再嫁,不為別的,只為雄飛已久,焉甘再度雌伏。當然她這種以自我為中心的生活方式,自然成為女兒們的榜樣。然而班昭這一生經歷世態炎涼,自己早已經修成金剛不壞之身。但是她卻是修史的人,知道自有文字的歷史以來,女性的地位一天天被扼制,她能夠這樣自在,是各方面的綜合因素所造成的。丈夫的早亡、母族的強大、自己的才氣還有足夠的運氣,才能使她可以這樣瀟灑一生。而她的女兒們沒有她這份才氣手段,想要學她這樣任性妄為,卻沒有這個資本,只怕在這個社會裡會處處碰壁甚至粉身碎骨。本著一顆慈母的心,班昭想著女兒們如今才不過十幾歲,人生觀還沒有定型,企圖用另一種極端的方式,矯枉過正地給她們重新洗腦,希望使她們可以扳回一點適應現實社會的心境來。於是,她用誇張的手法,寫下了這本《女誡》。《女誡》對於班昭來說,那真是一個歷史的誤會,那原是個家庭特殊讀本,怎麼曉得後來成了千秋萬代的必讀書了。班昭若是知道後世竟然會把她這本書變成壓制女性的凶器,一定要申告那些道學家盜用她的名義。

所以當班昭聽到劉肇居然要她進宮教后妃們學習《女誡》時,只覺得可笑無比,但皇帝的面子不能駁,只好再加點要求說要她來教可以,內容由她來定,除了《女誡》之外,還要教天文地理經學歷史等。

當然身為宮中后妃,最重要的職責是討皇帝的歡心,這些妃嬪學生的心中恐怕更注重的是化妝的技巧、肌膚的護理、髮型的梳理和衣服的搭配,又不是要考試升級,學這些天文歷史做什麼?老師馬虎地教,學生敷衍地學,混過一段時間也就算了。但是班昭卻沒有想到,這次客座講課的宮妃學生們中,卻有一個不同一般的妃子,她就是劉肇的寵妃貴人鄧綏。

鄧綏是劉肇的新寵,正因為後宮有鄧綏的存在,皇后陰氏才會恨得咬牙切齒,摔摔打打,弄得後宮雞飛狗跳,令得劉肇焦頭爛額,班昭才會被拖來緊急開辦提高素質特訓班的。

陰皇后跟鄧綏說起來還是親戚,陰皇后出身於光武帝劉秀之後陰麗華的家族,而鄧綏的祖父是東漢開國功勳太傅鄧禹,父親鄧訓,母親是陰麗華皇后的堂侄女。

陰麗華是著名的美女,當年光武帝劉秀在未做皇帝之前看到了陰麗華,驚為天人,說了這麼一句名言:「做官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娶陰麗華。」想當年陰麗華憑著美貌和溫柔,打敗了出身豪族的皇后郭聖通而入主正宮,蔭及家族。而今,劉肇的皇后陰氏和貴人鄧綏,則都多少因遺傳到了陰麗華的美貌而得寵。

陰皇后和鄧綏同齡,在劉肇十四歲時,都作為六宮候選之人進入名單,不料此時正好鄧綏的父親忽然病故,鄧綏守孝三年之後,才重新進入宮中。

就在這三年之中,陰氏已經以她的美貌和才華得寵於劉肇,陰氏和鄧綏既屬親戚,深知鄧綏的美貌和實力不在自己之下,若是進宮必是強敵,因此陰氏家族內外活動,趕在鄧綏進宮之前讓劉肇先封其為皇后了。

這對於鄧綏及鄧氏家族來說是個不小的打擊。鄧綏的美貌,尤在陰氏之上,《後漢書》中說她入宮之時「姿顏姝麗,絕異於眾,左右皆驚」,立刻把陰氏壓了下去。而且鄧綏從小早慧,據說她六歲就讀史書,十二歲精通《詩經》、《論語》,喜歡看典籍,專門愛和兄長們進行學術辯論,對於針織女工等女孩子們應該學會的事卻一點也不感興趣,惹得她母親發牢騷說「你想做女博士嗎?」她的父親鄧訓也從來不把她當成女兒看待,還喜歡和她一起商議事務。

因此,雖然晚了陰氏三年入宮,但是鄧綏卻仍然有著極為強烈的自信,自己是勝於陰氏的,就在鄧綏入宮之前,甚至在鄧氏家族中已經有了關於鄧綏的一些奇怪傳聞。

就在鄧綏第一次被選入宮之前,鄧綏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中她以手撫天,還抬頭飲用青天上的鐘乳。這個怪夢立刻被解釋成「帝堯曾夢攀天而上,商湯也曾夢登天而食,這是帝王之兆」。家中又找了相面人看她的面相,又被解釋為「成湯之格,有主理天下之份」。不過古代這種釋夢相面都出自本人發跡後的自我追述,真實性有些難料。但是入宮之前,鄧綏的叔叔鄧陔曾特地秘密地告訴她:「據說活千人者,子孫有封。你爹鄧訓當年修石臼河,救活數千人。所以我們家一定會降福的。」又說:「你祖父(鄧禹)說過:『吾將百萬之眾,未嘗妄殺一人,其後世必有興者。』」

背負著「振興家族」、「帝王之相」這樣的殷殷重托,和自小到大在家人寵愛和文章才華中養成的自信心,鄧綏做著一國之母的美夢,躊躇滿志地即將入宮,卻在這個時候因為父喪而守孝三年,三年期滿,等她再次準備入宮時,皇后之位已經屬於陰氏了。

第一仗,她連照面都還沒打,就已經輸了。

鄧綏進宮,很快就得到劉肇的寵愛。鄧綏身材高挑舉止溫柔,和嬌小而潑辣的陰後恰如春蘭秋菊各擅勝場,皇帝老兄喜新不厭舊,左擁右抱甚是快樂。

但鄧綏的煩惱也從此而來,陰後獨寵三年,脾氣已經隨著地位一起上升,忽然橫地來了個第三者,分走一半的愛情,如何能夠不氣?仗著人頭熟地位高,明裡暗裡穿小鞋使絆子飛刀冷箭放了不少。後宮的美女們一來是多了競爭對手,二來是有皇后撐腰,也一齊排擠於她。可憐鄧綏從小到大人見人誇,怎麼忽然間站不是坐不是,總之是左右不是人,在皇宮中處境艱難。就算向劉肇哭訴,可她雖然身為劉肇的新寵,卻也沒有到了劉肇不管啥事都完全袒護她到底的程度。

鄧綏畢竟還只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初初離開家庭,遇上這種職場欺負新人的環境,真是適應艱難痛苦不堪,甚至苦於無法表述,咽淚裝歡,卻正是在這個時候,遇上了班昭。

這時候班昭五十來歲了,鄧綏的年紀正和她的女兒差不多大,但是溫柔好學,遠勝於她兩個任性過頭的女兒。她在後宮教學,大部分妃嬪包括陰後在內,基本上沒什麼心思放在學習上,唯有鄧綏能夠和她進行深入的溝通和交流,若不是身份有別,班昭險些要歎一聲:「你簡直比我的女兒更像是我的女兒。」

兩人的感情,很快就溝通到可以交心的程度,班昭知道了鄧綏的處境。當時紙張尚未發明,人們讀書還要靠竹簡,一本書可以堆上一間房子,能夠看上一兩本書的人已經是鳳毛麟角,能夠得班昭這樣一個精通歷朝歷代宮廷爭鬥的史學家相助,對於鄧綏來說,猶如在茫茫荒野中,是憑本能探索,還是手持最全備的裝備一般的巨大差別。

當然,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各人,班昭同樣也給陰後上過課,可是兩人硬是擦肩而過毫無緣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班昭對於鄧綏的煩惱並沒有給具體的指點,只是意味深長地把劉肇請自己入宮教學的目的說給她聽,並把《女誡》這本書拿給她看。

書,人人會讀,有人背死書而有人讀活書,如果有人憑一本《易經》可以練成武功高手,那麼自然鄧綏也可以將《女誡》解讀成後宮生存攻略。當鄧綏知道劉肇曾經在看到《女誡》時感歎:「如果我的後宮人人都是遵守《女誡》的人該有多好!」那麼沒關係,符合劉肇先生審美標準的新一代《女誡》標兵將很快出現在他的眼前。

在後世,中國有一位叫寒山的和尚問一個叫拾得的和尚:「今有人侮我,冷我,笑我,藐視我,毀我,傷我,嫌惡恨我,詭譎欺我,則奈何?」拾得說:「子但忍受之,依他,讓他,敬他,避他,苦苦耐他,裝聾作啞,漠然置他,冷眼觀之,看他如何結局。」

同樣,外國也有一個名叫耶穌的宗教宣揚者對他的門徒說:「如果有人打你的左臉,你就把右臉也送上去給他打吧!」

當然,初聽到這種論斷,會覺得很蠢而不可思議,但是真正領悟到這一點,你將獲得巨大的成功。追隨耶穌的信仰者已經遍佈全世界,一個叫甘地的人成了印度國師,寒山拾得也成了千古高僧。

鄧綏雖然沒有這麼大的成就,也許她領悟得還不夠深遠,但就以她所領悟到的那一點,已經足夠她受用終身。對於鄧綏來說,這並不難,她原本就是一個懂得克制的人。在她五歲的時候,她的祖母要親自為她剪頭髮,由於老眼昏花,剪刀把小姑娘的額頭弄傷了,可是小姑娘一聲不吭,事後才說:「祖母因為愛憐才為我剪髮,我如果哭喊,就會使祖母內疚傷心,因此我才忍住了。」這種善解人意的天賦,使她在成長過程中一直順風順水,倍受家人的寵愛。只不過這種自我克制體貼他人的行為,對親人而言是自然而然的,但是面對一個對你有惡意甚至有過惡行的人來說,如果思想上沒想通的話,真是很難表現出來的。

現在鄧綏卻已經想通了,也許她做不成聖人高僧,沒辦法將自己脫胎換骨成超脫的人,但是她既然可以把《女誡》當攻略,當然也可以拿聖人高僧的思路當攻略。

於是我們在接下來的日子可以看到,鄧綏不再像其他后妃一樣搶奪劉肇留在自己身上的時間,相反,她還常常裝病,勸劉肇去臨幸其他後宮的女人,甚至親自選擇和推薦美女給劉肇。她不但積極博取其他妃嬪的好感,甚至對於宮中的那些宮女宦官們也態度謙遜,施恩市惠。

當然,對於最大的對手陰皇后,她更是表現得無可挑剔。鄧綏一反原先競爭對手的姿態,以極度謙卑的態度來表示自己的退讓。當宮中舉行宴會,所有后妃打扮得艷麗無比時,鄧綏總是衣著樸素不加修飾地企圖把自己藏到人堆中去;在陰皇后出現的場合中,鄧綏總是要把自己蹲下一點,免得顯得比陰皇后高;凡是陰皇后在場,她一定會讓皇后先開口,就算劉肇指定問答,她也總是先怯怯地看陰皇后的眼色才敢開口;凡是她的衣飾顏色式樣偶爾與陰皇后相同,她都立即更換,表示謙卑。

鄧綏的種種表現,讓劉肇驚歎自己心目中的完美女郎終於出現了,此外,更是猶如一台打字機,在鄧綏的臉上打出「受虐」兩字外,也在陰皇后的臉上「啪啪」地打出「悍婦」兩字。

人總是對得不到的東西更看重,鄧綏越躲著劉肇,劉肇越發對鄧綏迷戀。劉肇看鄧綏的眼神越來越熱情的同時,當然也會對陰皇后越來越冰冷嫌惡。當鄧綏在後宮的人緣越來越好的時候,也是陰皇后的人緣越來越壞的時候。

陰皇后鬱悶到要內傷了,發現自己什麼都沒做,怎麼就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大惡人了?鄧綏那種委委屈屈的態度,每一次都能夠成功地激起她的怒火來,而每當她情緒失控時說出的話做出的事,總會這麼湊巧地被人撞見成為呈堂證供。

也許我們只消把時間往前推上幾十年,就可以看到曾經上演過同樣的歷史。當年晉陞為漢光武帝劉秀妃子的陰氏家族祖姑奶奶陰麗華,就是同樣以退為進地用最謙卑的態度,反襯出當時身為皇后的郭聖通一副悍婦樣子,從而成功地踢下郭聖通令得自己成為皇后。幾十年後陰皇后似乎已經忘記了這茬事兒,但是反而被鄧綏用心地學習記住並重新排練了。

當鄧綏越來越得寵,而陰皇后則徹底失寵的時候,忽然間和帝劉肇生了一場大病,病到險些垂危。鄧綏服侍病榻前,寸步不離,表現出一派賢妻風範。而陰皇后眼看自己想見劉肇一面都被嫌棄,憤怒之下衝口而出:「有朝一日我若得志,必叫鄧氏家族一個不剩!」

現在已經無可考證陰皇后這句話是在被刺激時說出還是被激將中說出,是被設套說出還是存心說出。總之,這句話很快傳到了鄧綏的耳中,而且是在一個人數較多的場合中。鄧綏當場對這句話用行動進行了反應,她當眾拿起毒藥表示要自殺。據說一個人真正想自殺,她會選擇夜深人靜無人發現的時候,免得被人所阻止。顯然鄧綏的自殺行為被阻止,但是誰也勸不住她,鄧綏淒慘地哭訴說:「我平時敬奉皇后,小心翼翼,唯恐有半點不周,誰想到就連這樣也不能見容,更連家族都連累了。與其將來像戚夫人一樣遭受『人彘』的下場,倒不如現在就一死了之,也可以上報帝恩,中免族禍了。」

鄧綏執意尋死,居然在場這麼多人沒辦法阻止她,直到宮人謊報說皇帝的病已經好了,這才暫時阻止了她的自殺舉動。

當然,這時候劉肇是否已經病到無可救藥,恐怕一直在劉肇身邊的鄧綏會比陰皇后更清楚,我們只知道在這件事後不久,劉肇的病情已經漸漸好轉,而且也已經有人很勤快地把在他病重時發生在陰皇后和鄧綏之間的事情向皇帝報告過了。

這一年劉肇才二十歲,雖然經過一場大病,卻還正是血氣方剛熱愛生命的年紀,聽說陰皇后居然已經當他是個死定了的人,而且摩拳擦掌地要對他心愛的女人下毒手,而鄧綏哭訴的「人彘」令他彷彿看到了呂雉的前例,除了殘忍之外,呂雉大殺劉氏宗族,險些毀了漢室江山,更是令他心膽俱碎。而形成反比的是鄧綏忠心耿耿地不但服侍周到,而且還打算以身相殉,相比之下,簡直一個是惡魔一個是天使。

這時候,壓垮駱駝背上的最後一根稻草出現了,宮中有人告發陰皇后和其外祖母鄧硃私為巫蠱,詛咒皇帝。劉肇想到自己前不久生的那一場大病,想到生病時陰皇后計劃要對鄧綏下手的事情,立刻認定了陰皇后的罪行,下令嚴厲追查,決不手軟。

追查的過程極為殘酷,陰氏家族在酷吏的嚴刑拷打下,陰皇后的舅舅鄧奉、鄧毅、弟弟陰輔都被活活受刑至死,終於得到了一份令皇帝滿意的供狀,招認了陰皇后的確內外勾結詛咒皇帝。

劉肇立刻廢了陰氏皇后之位,將她幽禁在桐宮之中,不久陰皇后便「憂懼而死」。自此陰氏家族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徹底完蛋,接下來就應該商量鄧綏做皇后的事情了。

這個時候似乎應該是彈冠相慶得意萬分的時候,然而鄧綏卻病倒了。

陰、馬、竇、梁、鄧是東漢開國以來的五大豪族,數十年來,五大家族既在政治上相互對抗又在家族間聯絡姻親,形成一張關係錯綜複雜的網絡。鄧綏的母親出自陰氏家族,而陰皇后的祖母鄧硃也出自鄧氏家族,這一次陰皇后連同陰氏家族一起倒台,鄧綏及其鄧氏家族雖然大獲全勝,然而在鄧綏的心中卻很不是滋味。那些被嚴刑拷打致死的、自殺流放的陰氏家族中人,有不少是她的舅舅、姑父、表兄弟、表姐妹,是她的親人。

鄧綏表面謙和,其實內心十分高傲,也因此是一個自我道德感非常強烈的人。她畢竟還只是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當對手倒地時,面對成功她第一個念頭不是得意,而是惶恐。

當初要對付陰皇后的時候,她絕對是目標明確心無旁騖,直到對手倒下的那一刻,她才真正看清自己到底做出了什麼事。「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這樣的念頭纏繞於鄧綏的心中,她雖然可以用種種理由來為自己分辯,畢竟整個爭鬥是陰皇后所挑起的,也是陰皇后先動的殺機,如果今日鄧綏落敗,鄧氏家族和她本人,也許會被陰氏家族和陰皇后整得更慘。但這種宮廷鬥爭的血腥和殘忍,變成了鄧綏對自己心靈的一種拷問。

所以當陰皇后被廢已成定局時,她頂著劉肇的雷霆之怒為陰皇后求情,當人人登門道賀時她閉門惶恐不安,當朝中上下都在議論她將要做皇后時她反而大病一場,當劉肇提出要讓她做皇后時她反而再三推辭,甚至於在自己最後手握大權時,她仍然念念不忘赦免陰氏家族回京並賜以金帛以安養。

鄧綏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臨戰而怯,也許她做這些徒勞的事情,也只不過是為了緩解一下自己內心的壓力。她畢竟還很年輕,她還沒有老奸巨滑到面不改色趾高氣揚地接受這一頂帶著血腥的皇后之冠。

每個人的成長過程中都要經歷這一關,從無所顧忌到自我反省,從開始的以自我為中心不擇手段到後來的前後衡量小心誤傷。鄧綏在她的長成過程中,必須要經過與自己心理交戰的這一關。

鄧綏之所以能夠在宮廷這種環境中還能夠奢侈地讓一切停擺,任由自己沉湎於天人交戰,還是因為她這一時刻,已經掃清了所有的對手。如果這時候出現一個勁敵,我可以保證鄧綏立刻打消她那傷春悲秋的心理,轉眼就爬起來穿上各式鎧甲又是宮廷鬥士一名了。

鄧綏仍在猶豫,仍在彷徨。對於劉肇來說,他看到完美女郎的完美面具裂了一條縫,暴露出了她的彷徨猶豫、她的柔弱無措,反而更令他心動了。鄧綏的完美姿態固然符合了他的審美情趣,當她不再堅持完美,當她讓他分擔了她的負面情緒時,卻是更能夠令他動心。

過了三個多月,當鄧綏終於走出了她的心理陰影時,也正是水到渠成,朝中上下都已經默認她為唯一皇后人選的時候,和帝劉肇的冊後詔書終於下達:「皇后之尊,與朕同體,承宗廟,母天下,豈易哉!唯鄧貴人德冠後庭,乃可當之。」入宮六年以後,鄧綏終於戴上了那頂遲來的皇后之冠。

這一次的自我心理鬥爭對鄧綏極其重要,她走出了心理低谷,也確定了對自己的心理定位,在此之後無數件類似的政治風波中,我們再也沒有看到鄧綏有猶豫彷徨的時候,她胸藏城府冷靜從容,做出清晰明確的決定。

做了皇后的鄧綏,仍然以前代賢後為榜樣,做劉肇的《女誡》標兵完美女郎,同時對於按慣例大封皇后外戚的情況加以阻止,取消進貢珍玩的陋習等,並行使種種賢德的行為,深得宮中內外的好評,做了數年劉肇的好妻子,大家眼中的好皇后。

好景不長,鄧綏封後之後不到五年的時間,漢和帝劉肇舊病復發,死於章德前殿,享年僅二十六歲。

二十四歲的鄧綏成了寡婦,也同時由皇后升位為太后。面對一個江山,這位以忍讓溫和小心謹慎出了名,在劉肇活著時從未接觸過政務的「善人皇后」,如何才能在文武百官各懷心機的眼光中,坐穩位置?她會是一個家族的傀儡,還是權臣手中的工具,還是被高高掛起的壁畫?

在群臣看好戲的眼光中,鄧綏表現出的強悍和能力,立刻讓大家大跌眼鏡,很快就笑不出來了。

當時劉肇還活著的兒子有兩個,一個是八歲的劉勝,一個是剛滿百日的劉隆。鄧綏一反歷來「淡泊、謙遜、忍讓」的態度,強悍地以劉勝「有痼疾」為理由,不顧非議廢長立幼,指定襁褓中的劉隆為新皇帝,將大權全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她以皇太后身份臨朝稱制,自稱「朕」,掌握了實際權力。

鄧綏登上權力最高位置之後,就一反做皇后期間堅持抑制後族的態度,大封鄧氏外戚,接手要害部門,掌握重大權力。如長兄鄧騭從一個中級武將直接提拔為上蔡侯、車騎將軍,待遇等同三公,成為百官之長並掌管兵權;弟弟黃門侍郎鄧悝則為虎賁中郎將,與鄧騭在掌握軍權上相呼應;另外兩位兄弟鄧弘、鄧閶都晉封為侍中,統率文官。而對於其他重臣,則加強了監視和襟絆,如太傅張禹就被下旨令他留宿禁宮,五天才許回家一次。

除了積極加強權力控制之外,鄧綏在政治上所發佈的一系列詔令,顯得如此成熟而有針對性,也是令人吃驚的。人們想像不出來,為何一個在深宮之中從未接觸過政治的女人,表現得比一個老手更能幹。

人們或者忘記了,鄧綏年輕,她身後的班昭卻已經不年輕了,鄧綏雖然沒有接觸過政治,但是整個漢代政治,歷代帝王的成敗優劣,以及目前朝政的利弊,卻都早在班昭的腦子裡了。

雖然說鄧綏已經是東漢最厲害的女主了,但是有件事卻很有趣,原本是輔佐她的兩個助手,在後世的名聲比她更響亮。一個是寫了《漢書》的班昭,另一個則是——四大發明中的造紙術的發明者蔡倫。

蔡倫身為宦官,造紙不在他的工作範圍內,他能夠這麼一腦門子地鑽研進去,對找出可以取代竹簡的輕便文具如此重視,也許是因為他也看過太多太多的書了,對竹簡的不方便有切膚之痛。另外,這是否也說明,蔡倫本身的才學也很高,只是被造紙術這種太過響亮的功績給蓋過了。但是蔡倫之所以能夠掌權封侯,並不是因為他的發明,而是因為他多年來在鄧綏掌權的過程中所起到的政治作用。

有兩大名垂青史的牛人相助,再加上鄧氏家族的助力和其他種種綜合因素以及本人的高素質,鄧綏的執政能力和水平可想而知。

在剛執政的幾個月裡,針對當時的國力不足,針對當時各級的浪費奢侈,她採取了一系列措施,如她下發詔令,削減太官、導管、尚方、內署的各種御用衣服車馬、珍餚美味和各色奢靡富麗的用品;把太官、湯官的固定費用由每年將近二萬萬錢削減至數千萬錢;把各郡、各封國的貢物,都將數量削減一半以上;把上林苑的獵鷹、獵犬全部賣掉;各地離宮、別館所儲備的存米、乾糧、薪柴、木炭,也一律下令減少。

這一舉措,大大緩解了財政困難,也對天下官吏起到了表率作用。

但精兵簡政,壓縮經費,一定會招致既得利益者的反對,於是鄧綏為減少政治敵對勢力,進行了一系列示恩施惠的政策:她下詔赦免了建武(光武帝劉秀年號)以來因罪囚禁者,包括前朝明帝、章帝被廢黜的皇后馬、竇二家都寬赦為平民。鄧綏又提倡教化,重祭祀興學府,並重修五經諸史,當時重修經史的主持人,就是造紙發明者蔡倫。如此種種,深贏得士大夫之心。

甚至對於官員的私心,她也十分清楚,並下旨重斥說:「水災為患,各級官員粉飾太平,妄求政績,隱災報喜,藏憂生患。農田毀壞報成墾田增加,百姓流散報成是增加戶口,隱瞞罪案縱容兇徒,任用私黨濫用權力,令得百姓受禍。京官外官勾結,不知畏天不知愧人……」並下旨責成二千石以上高官必須對此負責,一時群臣畏服。

鄧綏並且親自過問重案,甚至審出了幾件著名的冤獄,又下旨遣散宮中的許多宮人,以及赦免眾多因罪沒入官中的貴族子弟,如此市恩,一時間人人稱頌。

除了做出顯著的政績之外,鄧綏那極其強烈的權力慾,也和她的政績一樣強悍。

那被她選中的小皇帝劉隆,才八個月就去世了,即殤帝。當初她以「痼疾」而被剔除的劉勝,卻還活得健健康康的,可見當初那個理由的牽強。可是就算劉隆死了,劉勝也同樣沒機會,因為鄧綏不會再給他機會。早在劉隆剛繼位的時候,鄧綏已經選好後備,在諸王各返封地時,她把劉肇的兄弟前廢太子劉慶十三歲的兒子劉詁留了下來,此時便推出劉詁立為新皇帝,即為安帝,由鄧綏繼續執掌大權。

當然,對此自然有朝臣宗室會表示不滿,然而鄧綏當初自己在內心已經經歷過進與退的掙扎,在永元十四年她即將被立為皇后之後,她曾經內心天人交戰,病過一場。自那時候起,她確立了自己的心理定位,此後她行事,很難再被任何人和事所干擾影響。

劉詁初登基,朝中重臣三公之一周章對鄧綏的專權不服,想要秘密發動政變,廢鄧綏擁立劉勝為帝,事情未遂,鄧綏鎮壓叛亂,借此大肆清除異己,牽連極廣也毫不手軟。

隨著小皇帝劉詁漸漸長大,鄧綏手握重權仍不放手,她的親弟弟鄧康勸其還政,勃然大怒的鄧綏也同樣不給情面,將這個唱反調的弟弟嚴加懲處,向世人表明自己的態度。

劉詁年紀已經老大,尚不能理政,郎中杜根等兩人上書要求太后還政,鄧綏對弟弟都不客氣,對外人就更不客氣了,立刻下令將兩人裝入囊中當庭擊殺,丟到城外荒野。不想杜根十分命大沒死,為了逃命在荒野中裝了三天死人,直到眼中都生出蛆來,這才得以逃生。杜根此後隱姓埋名逃到外地,做了十五年酒保,直到鄧綏死後多年,這才敢重新回京。這個杜根,也就是後來譚嗣同臨死前在獄中絕命書中「忍死須臾待杜根」中所提到的杜根。

對於鄧氏家族,鄧綏雖然也大封外戚,鄧氏兄弟官居要害,整個鄧氏一門到此已經是「凡侯者二十九人,公二人,大將軍以下十三人,中二千石十四人,列校二十二人,州牧、郡守四十八人,其餘侍中、將、大夫、郎、謁者不可勝數」,但是與自漢代以來那些名義上是太后臨朝,實際上卻是「定策帷簾,委事父兄」的情況不同,鄧綏不是王政君之流,她雖然大封外戚,但政權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既不容族人過分掌權威脅到她的地位,也不容族人飛揚跋扈,敗壞自己和整個家族的聲譽,在約束控制族人亂政這一點上,西漢東漢任何一個太后,都比不上她。

鄧綏自己自律既嚴,自然對別人的要求也高,越是親近的人,要求就越高。尤其是對給予大肆提拔的鄧氏家族中人,更是具有絕對不可違抗的權威。長兄鄧騭的兒子鄧鳳因曾向尚書推薦官員,事涉請托,又收過幾名將領的良馬,事涉結交軍官。鄧騭知道此事,竟怕得將妻子和兒子鄧鳳剃成禿頭(髡刑),向鄧綏謝罪。弟弟鄧康對她派來的使者禮數不周以及勸她還政,也被她免官甚至開除族籍。

小皇帝劉詁長到二十七歲,還是活在鄧綏的嚴密控制之中,連朝臣和鄧綏的親弟弟都看不下去,更何況劉詁本人。更何況他的才智平平,更被鄧綏挑剔,因此漸漸埋下怨恨。再加上劉勝死後,鄧綏又先後挑中了數位皇族子弟作為劉勝的嗣子在宮中撫養,更令得劉詁心懷驚恐,生怕有一天得罪鄧綏,被別人取而代之。

建光元年(121年)三月,四十一歲的鄧綏一病不起。鄧綏死後,與和帝合葬順陵,謚號為熹皇后。根據古代謚法,「有功安人曰熹」,正是說明了她的成就被當時人所肯定。

但是鄧綏一生鐵腕治政,政治上樹敵不少,安帝劉詁也不甘久被壓制,在鄧綏活著時高壓下的一切負面情緒,在鄧綏死後強烈反彈了。

鄧綏死後半個月,劉詁先是大肆追封自己死去的父母及其親族,然後先從蔡倫下手,追算當年劉詁祖母宋貴人死亡真相,蔡倫被迫自殺。

接著,有人恰到好處地向劉詁告密,說鄧太后的兄弟鄧悝、鄧弘、鄧閶曾經想要廢除安帝,改立平原王劉翼。劉詁立即下令,將鄧太后家族大加修理。西平侯鄧廣宗、葉侯鄧廣德、西華侯鄧忠、陽安侯鄧珍、都鄉侯鄧甫德都被廢為庶人;上蔡侯鄧騭降封為羅侯,舉家遣歸封國;尚書鄧訪舉家流放……緊接著鄧廣宗、鄧忠、鄧豹、鄧遵、鄧暢等先後被逼自殺,鄧騭與鄧鳳絕食自盡。在鄧綏去世不到五十天的時間裡,鄧氏家族就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

而在鄧綏一生中最具影響力的恩師班昭,卻在鄧綏死前一年已經去世,終於七十一歲。鄧綏為她素服舉哀,廢朝數日,並親自撰寫祭文傳記,大加頌揚,又將其子曹成封為關內侯。班昭一世生榮死哀,千古留名,而在鄧綏死後劉詁隨之而來的報復性大清洗中,卻也因為班昭已死,不但不涉及死後之名,連家族也未受牽連。這讓我不能不想起若干年前那位班昭的祖姑母班婕妤,班家女子似乎有一種很奇怪的天賦,使得她們能夠在各種陰謀和政治和凶險風浪中心,遊走自如,輕易脫身而毫髮無損。

而其他人就辦不到了,執政太后一死,其家族就被覆滅,似乎成了整個漢王朝的一個惡性循環。然而鄧綏一生,政績出眾,在她執政之前,外戚宦官輪流掌政,敗壞綱紀;在她接手朝政的時候,國庫虧空浪費嚴重,邊境不寧;在她執政初期,水旱蝗災,天災人禍不斷。內憂外患種種,僅延平二年(即她執政的第二年),全國就有十八郡地震、四十一郡大水、二十八郡風雹侵襲。

在鄧綏的治理下,經濟在嚴重的自然災害之下仍能獲得復甦,社會漸漸安定。鄧綏執政,外戚宦官均不能為禍,她日夜操勞,躬自處置,增收節支,減輕賦稅,救濟災民,終使歲還穰豐,百姓安居樂業。她採納西域都護任留斑超之子斑勇的進諫,通西域,抗匈奴,安定并州、涼州,使西線多年無戰事。她聽從虞詡等人良策,以赦免戰俘、安撫和談的辦法轉守為攻,使羌人暴動得平息。百官頌曰:「興滅國,斷絕室,錄功臣,復漢室……巍巍之業,可望而不可即,蕩蕩之勳,可誦而不可名。」鄧綏積勞成疾,年僅四十一歲就咯血重病而亡。後人評說:「鄧後執持朝政以招眾謗,所幸者非為一己之私。焦心勤勉,自強不息,排憂解患,惟為國家大事。」

以鄧綏的政績聲望,劉詁自然不能比擬,而且鄧氏家族向來少惡績,鄧騭死後,百官不服,為其鳴冤叫屈,逼得劉詁不得不重新免除鄧氏之罪,不再追究。

鄧綏死後,劉詁執政無能,宦官當道,受制閻後,外誅大臣,內廢太子,東漢王朝迅速走向下坡路。鄧綏政績則越發彰顯,成為東漢政績最好、聲譽最高的皇太后。

《權力巔峰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