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CHAPTER.2

我在床上躺了兩個小時,卻沒有絲毫倦意。望著天花板上的風扇搖晃著,慢慢地轉動著,我琢磨著該怎麼去告訴大衛他有一個五歲的女兒,這和當初我想告訴他我懷孕了一樣艱難,甚至更難。如果我現在告訴他錯過了伊莎貝拉的第一次微笑、第一次走路、第一次說話,他會恨我嗎?不論怎樣,都是我應得的。

我翻了個身,用胳膊肘撐著身體,抬頭望著原來貼著搖滾明星海報的位置上掛著的一副藝術畫,陽關燦爛的沙灘上,一對情侶勾著小拇指在散步,我詛咒他們的幸福,翻個身,躺了回去。

我擰著枕頭一角,在心裡排練著如何向大衛開口。

想不出也睡不著,我逼著自己爬起床。

雖然心裡極度焦慮,但是一聞到炸雞和麵包的香味,便知道是祖母在烹飪,我竟然完全放鬆了下來。

我走到餐廳裡,在每張椅子前擺上一個餐碟,突然有人用手碰了下我的肩膀,我差點跳起來,驚慌中兩個碟子落到地上,尖利的撞擊聲把我的耳朵震得直響。我趕緊去看盤子,幸好沒有摔碎,然後抬起頭看眼前這個金髮男人,他皺著眉頭盯著我看。

「抱歉,詹妮,我沒想嚇到你。」

他看上去很面熟,我沒有理由會不記得這張帥氣的臉龐,但是卻怎麼都想不起來。

「你嚇死我了。」我一邊說著,一邊彎身去拾起餐碟。

「天哪,你一點都沒有變。」

沒有變?我絞盡腦汁想回憶起這個人,個頭高而瘦,大約和我年紀相當……

「你不記得我了,對不對?」

「對不起。」我回答道,真心覺得很愧疚。

他從我手裡接過餐碟,繞著桌子擺好碟子。「我們一起上的哈格羅夫中學,同年畢業。」

我在記憶力摸索著。

「真不敢相信你竟然不記得我了。」他說話的時候有一絲我無法摸透的幽默,「現在想起來了嗎?」他鼓起嘴,像是嘴裡含滿了水,然後吐出嘴裡的氣。

他這古怪的舉動讓我覺得有點蹊蹺,於是向後退了一步。要知道,這個人可能完全是個陌生人,可能不是我有問題,而是他有問題。

他的眉毛擠在一起,伸出雙臂,好像是在防止我跑開,說道:「是我呀,克雷格‧艾倫。」

我仔細打量他,沒錯,雖然他只穿著一件焦油腳人 T恤,我能看得出來他五官端正,我認識的克雷格‧艾倫是個有點蒼白的男孩,害羞,臉上冒著青春痘,眼前這個不可能是他。注視著他的眼睛,我看到了一對深褐色的明眸,和以前那個胖乎乎的男孩一樣。

「你瘦了好多。」我終於認出了他。

他竊笑著說:「你真覺得?」

我臉突然燒了起來,「你在這幹嗎?」

「我住在這裡。」

「你住在這裡?」

「我租下了閣樓。」

「什麼閣樓?」

「就是穀倉上的房間。」

「穀倉上有房間?」

「看來你需要多和家人保持聯繫才行。」

他大大咧咧地笑著,我知道他是在開玩笑,但是箇中的事實深深地刺痛了我。

「謝謝,克雷格,很高興又見到你。」

「謝謝你才對,平時都是我擺桌子,謝謝你都幫我做完了。」

我知道這很不可理喻,但是我竟然心生妒意。站在我面前的這個男人,和我年紀相當,住在我父親的家裡,和我的家人吃飯,給我的桌子上擺餐具。我覺得被他取代了。當然,我明白,不論我在與否,生活依舊。但是現實的重量,卻讓我一時半會兒無法承受。我用手摀住嘴,我想吶喊,我想給克雷格一拳,我想摔東西。

我和克雷格面對面坐著,佩格婆婆和父親各自坐在長方形餐桌一端。伊莎貝拉緊緊挨著父親坐著,以至於父親只能很彆扭地用餐,右手胳膊緊貼著身子。

我喝了一口紅茶,聽見冰塊碰撞的聲音:「貝拉,你擠著外公了。」

她用壞壞的眼神看回來,我撐著桌子剛要站起來,佩格婆婆一把拉住了我,「她沒擠著她外公,對不對,傑克?」

父親抿著嘴唇,看著伊莎貝拉,最後說:「沒事,不擠。」

伊莎貝拉竊笑,好像是在得意地說?吊燈青灰色的燈光照在她的臉上,光影間,改變了她的容貌,像是一個陌生的孩子。

我用刀叉把盤子裡的豌豆擺出了一張苦臉。

席間一直很安靜,只能聽見刀叉碰撞的叮噹聲,我偷瞄了一眼克雷格,發現他在好奇地瞄著伊莎貝拉,整個房間繼續著令人窒息的沉默,最後我實在無法忍受下去,把盤子推到一邊。

「那麼,克雷格,你現在都在忙什麼?」

他剛打算將一大勺土豆泥送到嘴裡,撞上我的目光,將勺子放下。「挺好的,我現在自己做生意,做景觀美化。」

「你指修剪草坪之類的事情?」

他皺了下眉頭,「呃,不是,我有工人幫我做這些,我做的更藝術性。」

「像是把灌木叢修成動物的形狀?我很喜歡……」

佩格婆婆和父親互相瞥一眼,克雷格注視著我,想弄清楚我是在開玩笑還是真的腦袋不好使,聽他的口氣,看到他赤紅的脖子,我恍然大悟自己完全弄錯了。他說:「不是,我是個景觀設計師。」

我冒犯了克雷格,他有點惱羞成怒,不過我還是道歉了。

餐桌上又恢復沉默,直到伊莎貝拉開口說她吃完了,她基本吃完了盤子裡的食物,只剩下一個麵包和一些豌豆。

她有一個迷你尺寸的小旅行箱靠在木櫥邊,伊莎貝拉拖著旅行箱走過餐廳,可是箱子拖反了,小輪子四腳朝天,我想告訴她把箱子翻過來,但是最終沒開口。

伊莎貝拉忙著把玩具從箱子裡翻出來,餐廳裡終於有了點聲音,佩格婆婆伸手去拿茶壺,克雷格清了清嗓子表示反對,他的眉頭緊鎖,祖母氣沖沖地放下了茶壺,茶水濺出了一些到桌上。

我抓起水壺,給外婆滿上一杯茶,放在祖母面前,瞪了眼克雷格。我祖母想喝茶,關他什麼事?

佩格婆婆慢慢地端起茶杯,送到嘴邊,她的手微微顫抖著。

克雷格雙手插在胸前,用力地盯著祖母說:「好好享受最後這一杯吧,從今以後你只能喝脫咖啡因茶了。」

他什麼時候成了我外婆的監護了?我把餐巾摔在桌上,「她是成年人,哪怕她想喝下一整壺茶,和你有什麼……」

「詹妮。」佩格婆婆開口了。

「你不用說什麼,他以為他是誰?」

她把茶杯放下,一臉內疚。「是我讓克雷格監督我的。」

我的一肚憤怒變成了迷惑,「什麼?」

「醫生說一天只能喝一杯茶,因為我有心悸的毛病。」

我轉過去問克雷格,「心悸?」

「你奶奶吃的藥讓她有點神經過敏,如果她再攝入過多咖啡因就會心跳加速。醫生說,除非她想靠心臟起搏器生活,一天只能喝一杯茶,所以她讓我監督她。」

我這才發現世界上最蠢的人就是我自己,突然有種反胃的感覺。

我感到喉嚨緊縮,六年以來的經歷突然襲來,我幾乎無法呼吸,不爭氣的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我想開口解釋我只是太累了,卻泣不成聲。

感到無地自容,我衝出餐廳。

不知道該何去何從,我倚著廚房的牆,邊哭邊自嘲,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

過了幾分鐘,克雷格走到我身邊。「嘿,對不起。」他說。

我肯定哭花了臉,熊貓眼是毫無疑問的,看到克雷格,我趕緊用手指試圖擦去眼周的睫毛膏。「你為什麼道歉?」

「說真的?我也不知道。我好像經常會說錯話,把女生弄哭。」他把手插進牛仔褲口袋裡。

「不是你的錯,我只是這些日子很心煩,我才應該道歉,剛才像個神經病一樣。」

他歎了口氣,「你需要聊一聊嗎?」

這時,我記起很多年前,他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九年級,我當時剛知道自己沒有入選拉拉隊,站在足球場邊的欄杆邊,一邊有我的同學在說說笑笑,我在一邊偷偷抹眼淚,以為沒有人會看到。

當時,小克雷格走過來,問我是否需要聊一聊心事,雖然我想找個人聊聊,但不是他,我搖了搖頭。

和現在的場景一模一樣。

「克雷格,謝謝。」我知道人的本性是不會變的,以前那個體貼的小男生,一定還住在這個男人心裡,「不過是私事。」

「關於你父親?」

「不是,其實是關於伊莎貝拉的父親。」

「大衛‧普雷斯頓。」

我心一驚,「你怎麼會知道?」

「沒什麼難的,當時你倆一直在約會。」

我低著頭,羞愧難當。「你一定覺得我……」

他溫厚的手掌托起我的臉龐,他凝視著我。「我覺得你非常堅強。」

我諷刺地笑了聲,「沒錯,非常堅強。」

「你一個人撫養起一個孩子,我說真的,我肯定做不到。」

「人都是逼出來的,我也沒想到我能做到。」

「一定很不容易。」他說。

「容易?不可能。」我再次感到無比沉重,「我好幾次為了買尿布去賣血,如果再讓我吃拉麵,我會立刻吐出來。」

「你瞧,詹妮,我沒說錯,你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沒有人能像你這麼堅強。」

「要是我真的這麼了不起,我就不需要被逼著做這些了。」

《越海(Crossing Ocea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