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CHAPTER.25

我立馬睜開雙眼,瞇起眼睛,看了下鬧鐘,五點鐘。用手肘撐起身體,仔細聽著動靜,無法判斷尖叫聲是真的還是我的夢。

我什麼也沒聽見,估計是我做了個噩夢。我重新把頭放在枕頭上。遠方傳來警笛聲,聲音很小,我懷疑是不是自己想像出來的,不過我還是睜開了眼。等聲音越來越近,我從床上站起來。

塔利敦鎮這樣偏遠的小鎮裡,我們很少聽到警笛聲。我赤著雙腳,站在木地板上,琢磨著是哪個不幸的鄰居家出事了。

隔著房門,我聽見父親沉悶的叫聲。「詹妮!」幾乎讓我的心跳停止。

我第一個反應是,父親需要我。我匆忙跑下樓梯,卻在最後一級台階上扭著了腳踝,沒控制住身體向前衝了一下,還沒來得及用手撐,一頭栽倒在地上。沒時間停下來,我用手擦了擦鼻子。佩格婆婆站在她的房門前,一臉迷惑。她的長髮搭在肩上。「發生什麼了?」她問,「你流血了?」

「我沒事。我爸在哪裡?」

她環顧了眼四周,搖了搖頭。

我朝前門看去,前門敞開著。心裡一陣恐慌,入室搶劫?小偷還在家裡?父親受傷了嗎?還是……我不能再往下想下去。我屏住呼吸,迅速掃視四周。「你快回房間,把門反鎖上。」

她圓瞪著眼睛,「我不會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到底發生什麼了?」

鮮血流到我的嘴唇上,我用肩膀把鼻血擦在T恤上。

警笛聲越來越響,整個房子似乎在震動,紅色閃光燈照亮了屋裡。車子就在外面,我衝出前門,外面的空氣很涼,救護車的閃光燈仍舊在閃爍。「她在這裡!」克雷格在遠方呼叫。

唯一可能的是伊莎貝拉,但是她應該正在床上熟睡。

震耳欲聾的警笛聲戛然而止。護理人員從救護車上跳下來,朝我的方向拚命跑來,好像我是那個需要急救的人。

我擦了擦臉上的血,搖了搖頭,往後退了一步。

父親站在水塘和屋子中間,像是剛目睹了一場謀殺。「在這裡!」他朝盧卡斯湖指去。

在他身後有個男人跪在地上。他的後背起伏著,像在做俯臥撐。我被閃光燈、問題和哭泣聲包圍著,越來越迷惑,弄不明白情況。

跪著的那個男人喊著,「在這裡!」克雷格。那個男人是克雷格。

有人把救護車的車燈打開了,強光照在他身上。他渾身濕透,衣服緊緊地貼在身上。在他身下,我看見伊莎貝拉躺在地上,渾身濕透,一動不動。在大腦還沒有來得及反應之前,我已經明白了情況,我渾身像被電擊了一樣,呼吸變得急促。為什麼伊莎貝拉會躺在地上?

當克雷格往她嘴裡吐氣,我終於明白了。

我尖叫著,拚命跑向她。

我撲倒在她面前,克雷格用力按壓她的胸口,有水從她嘴裡噴出,然後她開始嘔吐。他扶著她側躺,她的手臂無力地搭在地上。她的眼睛還是閉著,胸腔沒有起伏。一個醫護人員問克雷格搶救了多久,然後接手搶救伊莎貝拉。另外一個醫護人員用力把我和女兒分開。

「不要!」有人一遍又一遍地在尖叫。

我……是我在尖叫。

我試圖告訴自己。。雖然我緊緊地抓著伊莎貝拉,醫護人員仍然嘗試為她做心肺復甦術。但是我怎麼也做不到,她是我的全部。她是我的全世界。

醫護人員拉著我的手臂,「拿開手,讓我們為她搶救。」

我想鬆手,我試過了,但是做不到。有人抓住我的腰,使勁把我往後拉。我的手在空氣中亂抓,我尖叫著。

她的嘴唇是黑色的。

電視屏幕裡,一個新聞主持人嗡嗡地說著什麼,重症監護病房門前等候指示燈亮著。克雷格坐在佩格婆婆身邊,父親坐立不安,我索性坐在地上。

克雷格用手掌外側揉了揉眼睛,那隻手救了我的寶貝……前提是如果她能活下來。這個讓我陷入深深的痛苦,而其他人也都沉浸在悲痛中。當我鼓足勇氣開口說話,我向克雷格詢問事情的經過。

他向後靠著,看著天花板。「我被什麼聲音吵醒了,聽上去像是個孩子求救的聲音,但是我仔細聽的時候卻什麼都聽不到,所以我以為自己在做夢。」他搖了搖頭,「我應該……」

佩格婆婆喘著氣,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

他低著頭。「然後,我試著繼續睡覺,但是一直覺得有些不對勁。所以決定去看個究竟,我一出去,就聽見拍水的聲音。我盡快跑了過去。」他的眼神如此悲傷,我不忍心盯著他看。我想給他安慰,卻什麼也給不了他。

他深呼吸了幾次,才繼續說下去:「看見她往下沉,我跳進水裡,花了很長時間我才把她帶回岸邊,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游到那麼遠的。」

我感覺身處煉獄,取代悲痛的是麻木,我轉向父親,「你什麼時候……」

他停下來,靠在牆邊。不知道是不是燈光的緣故,他看上去顯得好老。

「我聽見克雷格求救,我跑了出去,他讓我打911,當時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看著我,我意識到,我們很久沒有這樣四目相對。「我想喊醒你,詹妮,但是你和你奶奶都睡得很熟。」

我把臉埋在膝蓋裡,試著理清思路。想像著伊莎貝拉在水裡上下撲騰,掙扎著,這畫面比恐怖電影還要嚇人。

佩格婆婆伸出一隻手給我,另一隻手伸向克雷格。「傑克,過來和我們一起祈禱。」

伴隨著哭泣聲和低聲耳語,他們為伊莎貝拉祈禱平安。我不禁想到,他們一定也為我的母親這樣祈禱過許多次,為我祈禱過。可還是改變不了我所剩無幾的生命。

輪到我時,我並沒有對祈禱抱有過多希望,從靈魂深處,只有最簡單最誠摯的一個請求:求您憐憫。

之後,我們猜測著為什麼伊莎貝拉會在湖裡。父親認為她一定是想最後一次在那個湖裡游泳。佩格婆婆認為可能像征著洗禮,象徵著進入新的生活。克雷格猜測也許是因為叛逆。

我很清楚,這些原因都不對。她還是很怕水,直到最近,我才說服她從淋浴改到浴缸泡澡。我猜想,會不會她孩子氣地認為,我要把她送走是因為她犯了錯誤,作為懲罰,她逼著自己做最害怕的事情。

這種可能性讓我心痛,但也是唯一我能想到的解釋。

我們等了至少一個小時,也沒有人來告訴我們情況如何。父親在走廊裡攔下一名護士,她回答道:「要麼搶救你孫女,要麼向你解釋,我們沒有時間同時做兩件事。」

父親讓她走了。

我坐在地上,抱著雙膝。佩格婆婆摸著我的後背。「詹妮,過來和我坐吧,也不知道地上有多髒,想想看你的免疫力吧。」

「很好,」我嘟囔著,「我倒是希望染上點什麼。」

穿著運動褲和尖頭皮鞋,父親看上去可笑極了,他來回踱步,一遍又一遍,在電視機和雜誌架中間來回。卡啦卡啦,卡啦卡啦,卡啦卡啦。

我受不了了,「你可不可以坐下來?」

他繼續踱步,直接忽略了我。

我用手掌拍了拍空著的椅子。

佩格婆婆捏了捏我的肩膀,「詹妮,他也很痛心。」

克雷格把椅子拖過來,坐在我身邊。「貝拉不會有事的。」他在我耳邊輕身說道。

我看著他的眼睛,他的雙眼紅腫,並沒有給我安慰,而是反射出我的恐懼。

「如果她能活下來,也全多虧了你。」我說。

他舔了下嘴唇,「不,我能聽見她,是個奇跡。」

終於,走廊上一個穿著白大褂帶著聽診器的男人出現了,我們望著他。「我有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他停頓了一下,看著我,「你還好嗎?」

我用長髮擋住肩膀上的血跡,「只是鼻血。」

「你需不需要……」

「請快點告訴我們。」我回答道。

他看上去一臉疲憊,拿了一把椅子在我們對面坐下。他用悲傷的眼睛看著我,「你是她母親?」

我胃部一緊,「是的。」

「她是個漂亮的女孩。」

「請快點告訴我們。」我重複了一次。

像站在法庭裡等待陪審團的宣判,我全神貫注地看著他的身體語言,當他的肩膀落下,我幾乎快要哭出來。「她還沒有死,但是快了,是不是?」我脫口而出。

他奇怪地看著我,「我們還不知道,當一個人進入昏迷狀態之後,可能會是幾個小時,也可能幾年,甚至永遠。我們也無法預言。」

父親大聲吶喊著,握著拳頭的手指向天花板。「我還能承受多少?多少?」他一隻手仍然握拳,垂在一邊,另一隻手蓋在臉上。

醫生平靜地轉向我,「我不敢說,我能理解你的痛苦,但是我也是個父親,不過孩子們現在正在家裡熟睡。」

「你以為。」

他質疑地看著我,「什麼?」

「她當時也在床上,」我說,「安然無恙。」

他看上去很不自在,「很抱歉。」

「我們可以看看她嗎?」佩格婆婆問道。

他憂心忡忡地看著她,「你的呼吸是否正常?」

她咳嗽了一聲:「我很好。」

我留意到,佩格婆婆的臉色從來沒有這麼難看過,我緊張地問她:「佩格婆婆,你身體還好嗎?」

她沒有回答我,直接回答了一聲:「你們這裡有氧氣罐可以借給我嗎?」

他靠近看了眼表盤,然後抬起頭,「這罐空了有多久?」

她沒有回答。

他搖了搖頭,匆忙走出了房間。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我問,「我們就在醫院裡。」

她看著我,什麼也沒有說。這個問題很愚蠢。

過了一會兒,一個護士走了進來,拖著一個綠色的鐵罐。叮叮噹噹幾聲,她幫我祖母換上新的氧氣罐。

佩格婆婆換上氧氣管,打開開關,深吸了一口氣,咳嗽了幾聲,「啊,氧氣,我真想你們。」

我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她的臉色漸漸轉好,「以後不許再這樣了。」

護士拿起空氧氣罐,「我也正打算這麼說。」

佩格婆婆點點頭,「我不會了,謝謝你。」

「我們現在可以看看她嗎?」我問。

護士看了眼走廊上的掛鐘,然後對我說:「等一下,不過提前準備好,她可能看上去有些嚇人,我們幫她帶著呼吸器。」

我想像過數次自己在呼吸機上的樣子,但是從來,從來也沒有想像過伊莎貝拉。不過至少她還活著,只要她還活著,我們就有希望。

「她有幾成希望?」父親問道。

裡德醫生走到走廊上,用口型對護士說了聲謝謝,護士朝他點點頭,離開了房間。「幸虧心肺復甦術搶救得及時,讓她康復的幾率增加了不少,但是說到底,我們也心裡沒數。」

「你會為她祈禱嗎?」我問。

他有些茫然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說他也力不從心。

我怔怔地望著他,希望用我的意念能夠讓他同意為伊莎貝拉祈禱。雖然聽上去很瘋狂,但是我覺得如果加上他的祈禱,帶上我們的祈禱,也許能夠發生質變,也許能夠產生奇跡。「如果是她,她會為你祈禱的。」

他看著地板。

心裡冉起一陣怒氣,眼前的這個男人,幾分鐘前表現得那麼富有同情心,此刻卻不肯為一個小女孩祈禱。

祖母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謝謝你的努力,裡德醫生。」

他從口袋裡拿出雙手,抬起頭。「我會祈禱,」他說,「我會為她祈禱。」

佩格婆婆朝他微笑時,我發現她連假牙也沒來得及戴,她好像也意識到了,趕緊把嘴巴合上。

每次只能兩個人看望,佩格婆婆和我跟著醫生首先走進了兒科重症監護病房。

這裡比等候室還要明亮,四面八方傳來鈴聲和信號聲,真不知道病人在這裡怎麼能好好休息。我的目光快速掠過四周,在層層玻璃和數個護士裡,尋找伊莎貝拉的身影。醫生握住我的手臂。

我一驚。

他舉起手,「對不起,我不是想嚇你。走之前,我有個問題要問你。從急診室裡的資料看來,我大概知道了事故情況,但是我不太理解。為什麼一個小孩凌晨會在湖裡游泳?」

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我不知道。」

他把脖子上的聽診器拿下來,掛在手上。「有沒有可能她得了抑鬱症?」

他的問題讓我站不住腳,佩格婆婆的手臂環抱在我肩膀上,給我力量。「什麼?她才五歲,難道你覺得她是故意溺水?」

他的臉紅了,「兒科裡,自殺很罕見,但是也是存在的。我不應該……」

「請你……」我說,實在無法再說下去,「帶我們去見她。」

《越海(Crossing Ocea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