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CHAPTER.32

醫生告訴我,我的腳骨折了,需要打石膏固定,我告訴她:「呃……不行。」

雙臂插在胸前,她教訓了我一通,如果不小心治療以後會復發,警告我六個月後我的腳還有可能再骨折。我說,我寧願碰碰運氣。她拉長的臉讓我忍不住想笑。雖然我骨瘦如柴,蒼白得像她的白大褂,但可笑的仍然是她。

我怎麼也不可能用最後剩下的幾個星期躺在病床上,打著石膏。等我解釋給她聽了之後,她臉上的怒氣沒有了,變成了同情。她幫我綁好布織繃帶,給我一副枴杖,臨出院前祝我好運。

就這樣,我坐在門廊上,霸佔著兩個搖椅,一個給我,一個給我的腳。夜晚的空氣充滿了秋天的氣息——清新,卻又不太冷。沒有了夏日的花香,取而代之的是廚房飄來的肉桂和蘋果的香氣,佩格婆婆正用母親栽的樹上摘來的新鮮蘋果做蘋果派。祖母最近總是在做各種我最愛的派,試圖讓我多吃一點東西。即使如此,每次我只要吃上幾口,就會感到噁心。

身上穿著的法蘭絨褲是唯一一條我還能穿了不會往下掉的褲子,頭靠在搖椅的木邊上,我欣賞著夜景。月光下,我看見克雷格的影子從後院走來,慢慢靠近。我抬起頭時,他也正在看我,不禁讓我怦然心動。

我用手指整理了一下頭髮,雖然沒有做化療,頭髮還是越發稀疏了。「嘿,你一整天跑哪裡去了?」

他在我身邊的空椅上坐下,「在工作。」

「我以為你週末不工作了呢。」

「我在忙些其他的。」他咧著嘴笑著,我猜到一定和我有關。

「噢?」

「你需要我幫你送伊莎貝拉去大衛家嗎?」

他身後的窗戶突然關上了,我轉身看見佩格婆婆朝廚房走回去。「我爸已經把她送過去了。」

克雷格的手伸過來,我撫摸著他手裡熟悉的繭。

「你覺得今天晚上伊莎貝拉能適應嗎?」他問。

我歎了口氣,努力克制內心的焦慮,不敢細想每次伊莎貝拉離開我時的樣子。「希望吧,我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

他嚴肅地點點頭,抬起我的手,親吻了我的手背。「就算她這次又要鬧脾氣,希望這次不是半夜,也許是凌晨兩點,也許她這次不會哭鼻子,改成嗚咽。」

我笑了聲,「你和佩格婆婆一樣無聊。」

甜豆先生突然冒了出來,拿身子蹭克雷格的褲腿,克雷格剛要用手去摸它,那傢伙不出意料地一爪子伸過來,還好克雷格及時地躲過了。甜豆先生噓了一聲,慢悠悠地走到門廊另一頭去了。

克雷格看著它消失在陰影裡,然後對我說:「我有個驚喜給你。」

我用手指幫他扯平衣角,嘴上浮起一抹微笑。「希望不會涉及台階。」

「可能有一點。」

我低著頭眼睛朝上盯著他看,「也不要蒙眼睛。」

他抬起頭看著天花板,裝作若有所思的樣子,然後搖了搖頭。「最好不要蒙眼睛,你的腳還跛著呢。」

當他轉頭看著後院,我發現他臉頰上有一抹白色印跡,我用手幫他剝了下來,聞了聞指尖殘留的味道。聞上去像清潔劑。「你做清潔了?」

他的表情像是個偷吃餅乾被發現了的小男孩,「也許。」

我在他牛仔褲上蹭乾淨殘餘在手指上的粉末,他揚著眉盯著我看。「我的驚喜呢?」

他拍了拍褲子,站了起來。「在穀倉那兒。」

「你要我一瘸一拐地走那麼遠才肯給我什麼小玩意?」

「不是小玩意,謝謝你對我的信心。不過沒辦法,那個驚喜只有等你走過去才能看得到。」

我想假裝皺眉,但是忍不住笑了出來。「嗯,如果我不得不去的話……能麻煩你給我遞一下那個嗎?」我朝倚在門邊的枴杖示意。

克雷格只瞥了一眼,「我有個更好的主意。」

他朝我彎下腰,一隻手放在我的雙腿下面,另一隻手接住我的後背,把我抱了起來。一年以前,我一定會覺得很尷尬,擔心自己會不會太重,現在相反,我擔心自己太輕。他眼裡閃著一絲驚訝,好像他被我過輕的體重嚇了一跳,還好他沒有說什麼。

這騎士般的舉動很快就讓我拋掉了不安,我靠在他身上,享受著他懷抱帶給我的溫暖和寧靜。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才能有機會暫時拋開對於伊莎貝拉、父親和佩格婆婆的種種憂慮。我從未覺得需要擔心克雷格,在我看來,他足夠強壯。

我親吻了他的臉頰,感受到他的胡楂。「你該剃鬍子了。」我說。

他抱著我走下台階,走在草坪上。「我以為你喜歡我有點胡楂。」

「對的,一點就好,你就快變成萊弗‧艾瑞克了。 」

「那我也許應該去買頂北歐海盜戴的那種帽子,你喜歡嗎?」

我想說我會喜歡,但是想了想決定不說。「別麻煩了,」我說,「我們這沒有什麼可以搶的東西。」

他親吻了我的額頭,「我不同意。」

我把頭靠在他胸口,身體在他的懷裡上下顛簸著。

「你真的不喜歡我的胡楂嗎?」他問,聽上去怪可憐的。

「親愛的,我只是逗你玩,你看上去好極了,從裡到外,你都是我最理想的人。」我親吻了他的脖子。

終於,我們到了,倉谷不大,比棚屋大,又沒有完整的倉谷那麼大。以前,我們把壁板塗上紅色,看上去有些土氣。後來父親退休了,把這裡重新裝修,把它變成了我們家的迷你版——刷著一樣的白色塗料加上黑色的百葉窗。

他甚至還加了些花盆,每年春天佩格婆婆都會在裡面栽下天竺葵,陪伴著常春籐。天竺葵已經死了,不過常春籐會活得比我還久。

內部裝修是在我離開家之後進行的,聽佩格婆婆說,父親裝修這個小屋,是希望有一天我會搬回來住。結果我沒有回來,於是他決定把房子租出去,用來抵押房屋裝修的貸款。克雷格隨即發現了招租信息,搬了進來,要是別人租了這裡,真無法想像過去的幾個月我怎麼能熬得過來。

走到前門,我以為克雷格會把我放下來,但是他竟然抱著我打開了房門。

「我可以跳上台階,」我說,「你不需要……」

他堅定地看了我一眼,「我要抱著你,就這樣。」

我咧著嘴笑,「你能當個很稱職的北歐海盜。」

像新郎抱著新娘,他抱著我跨過門檻,打開屋裡的燈,然後走上樓。光是在這裡,就讓我很激動,裝修過後,這還是我第一次進來。

克雷格之前沒有帶我過來,因為他說,只有我們兩個在這裡獨處,恐怕我們會忍不住誘惑。我同意。雖然是個快死的人了,但是當我們在一起,誘惑就變得越來越大。幸好,我們兩個裡,有一個堅定的人。

走到樓梯最後一層,他慢慢地把我放下,屋裡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清楚,只有一些傢俱的陰影。他打開檯燈,溫暖的燈光籠罩著房間。

眼前的一切讓我無法相信。「哇噢,」我說,邊四處張望著,「這裡實在是太……」

我無法找到任何適合的詞語來形容,等一下,有一個詞:「時髦。」

他自豪地笑著,「這是70年代復古。」

「是,沒錯。」

「這個橘色長絨毯是我自己弄來的,你不知道現在多難找。」

我閉上眼睛,又睜開了。沒錯,它們還在。「真不敢相信。」我說。

「你喜歡嗎?」他的眼裡充滿了期待,「我知道也許有點誇張,不過70年代就是這樣的,又怪又酷,你覺得呢?」

我打量著眼前,鱷梨色沙發,扎染的枕頭,和平符號海報,我思索著說點什麼。最後,我朝落地式唱片機點了點頭示意,「你去哪裡找來的那個?」

他立馬走了過去,打開了唱片機。「你敢相信嗎,竟然有人這麼笨把它扔掉了,這唱片機還能用呢。」他跪在地上,打開下面的櫃子,拿出了一張實實在在的黑膠唱片,從包裝裡取了出來,放在唱片機上。當他把鋼針放在唱片上,比吉斯樂隊 唱起了《你的愛有多深》。

「你考慮得太周到了。」我說。

他看上去興奮極了,像聖誕節裡的小男孩,他匆忙走到我身邊,「我還沒有給你看最精彩的部分呢。」

真不知道那會是什麼,一個真人大小的貓王蠟像?

他環抱著我,幫我走到臥室。我們在走廊上停了一下,我朝裡面望了一眼,出乎意料地發現他的天花板上掛著一個鏡面反射球,它的燈光點綴著四周的牆面。除了「哇噢」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的嘴笑得合不攏,「是不是酷斃了?」

我花了一小會兒才決定我是喜歡還是討厭,最終,克雷格和他公寓的獨特實在很難讓人不喜歡。「是呀,絕對比我們其他人住的千篇一律的米色餅乾模具強得多。」

當我的目光從迪斯科反射球上移到他的床上,我驚呆了。在床套上,有三個配套的枕頭,左邊的枕頭繡有他的姓氏CA,右邊繡著GA,中間一個方形的小枕頭上繡著。

我被淚水哽咽了,久久地盯著枕頭看著。這些枕頭以及他們象徵的一切,讓我感動極了。他單膝跪下,指尖滑過我的手臂。

我喘了口氣,望著他的雙眼。

「詹妮,我已經徵求過你父親的同意,他不贊同。」

我笑著瞇起眼睛。

克雷格沒有笑,他用大拇指撫摸著我的左手無名指,又緊張又焦慮。「但是他說,即使我還是向你求婚了,他也不會來追殺我或者把我踢出去,所以我決定要試一試。我知道這個小屋不大,但是是我所有的一切,如果我有多一些時間準備,我會在別處買個房子。貝拉的臥室也許和衣櫃差不多大,但是足夠放一張床和一個梳妝台……」

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個絨布小方盒,打開後,是一隻鑽石金戒指。「詹妮,你愛我嗎?」

我把一隻手扶在他的肩膀上,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你知道,我是愛你的。」

「那麼,讓我陪你度過最後的時光……就在這裡。」

我被他的愛籠罩著,無法確定我該說什麼,該做什麼。

「嫁給我吧,我們時間不多了。」

看著他手裡的戒指,我無法思考。

「我不知道,親愛的。」

「慢慢地,你會越來越難照顧好自己,更別說照顧貝拉了。佩格婆婆也無能為力。你父親雖然沒有說,但是他因為怕你落單,已經放棄了打高爾夫球。」

我用手背拭去淚水,但是淚水怎麼也止不住。「他不該這樣。」

克雷格從盒子裡拿出戒指,「請讓我照顧你你和貝拉可以搬來這裡,我們可以玩過家家,直到我不得不放手。我提拔吉米當了經理,他會暫時管理一切,直到——」

「我不能讓你犧牲這麼多。」

「我已經這麼做了,我也需要放個假,你不覺得嗎?」

想到我們可以住在一起——熊媽媽、熊爸爸和小熊寶寶——是那麼美好,是我能想到度過最後時光最美好的方式。如果我們結婚了,我也可以真正交給他我的一切。我徹底地愛著他,我知道他也一樣愛我。

我彎下身,嘴唇貼上他的嘴唇,這個吻感覺是如此神聖,似乎有永遠那麼久,直到他停了下來,我才發現這個吻還不夠久。

我想答應他,我從未如此渴望過一件事情,可是,我先是一個母親,才是一個女人。我的時間太短,不能浪費。

伊莎貝拉會支持我嗎?為什麼不能讓伊莎貝拉從大衛那搬到這裡來?又有什麼區別,不就是幾百米的距離嗎?

克雷格的眼神期待著我說出那三個字,我沒有說話,只是微笑著,把左手遞給了他。

《越海(Crossing Ocea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