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4年9月24日

爸爸說,任何一段歷史都可以寫成故事,關鍵是決定故事的開端與結束。他說,這也正是他所擅長的,但也可能只是因為他接觸的歷史:那些偉人的生平、不凡的著作相對容易篩選分類,好似鉛字盒裡的金屬字模,整齊、全面、光可鑒人。

我希望爸爸還在,我好問問他,今天開始的故事,他會如何來開這個頭。我想問,他會怎樣巧妙地敘述米爾班克監獄3的故事呢?那裡有那麼多不同的人,它的樣子又是那麼特別,走進去,要穿越那麼濃重的黑暗,推開那麼多道門,穿過那麼多迂迴的走廊。他會從建築本身寫起嗎?我不會。我已記不起今早他們告訴我的監獄始建日期。況且,米爾班克如此堅不可摧、歷史悠久,很難想像它不曾屹立在泰晤士河畔這塊陰鬱之地,朝黑色的大地擲下陰影的往昔歲月。也許,爸爸會拿希利托先生三周前的造訪作為開頭,或者,他會以今早七點作為故事的開篇。那會兒,埃利斯正替我把灰色的套裝與大衣拿來。哦,不。他當然不可能從穿著襯裙、披頭散髮的小姐與她的僕人寫起。

我想,他大概會從米爾班克的門口下筆。監獄大門是每位訪客開啟監獄之行的必經之地。那麼,讓我也從這裡寫起吧。監獄的看門人向我打招呼,把我的名字從龐大的登記簿上畫去,一個男看守帶我穿過狹窄的拱廊,正當我要正式踏入監獄地界時——

我不得不停下腳步把裙子整了整,裙子雖然樸素,但裙擺很大,沾上了些磚灰或鐵屑。我敢說爸爸肯定不會在裙子的細節上費筆墨。不過,也正是在低頭擺弄寬大的裙擺後抬頭的一瞬,我第一次看到了米爾班克五邊形的監獄樓——它們如此之近,彷彿突然間撲到我跟前似的,我倒吸一口冷氣,心撲通撲通地跳,胸中充滿恐懼。

一周前,我從希利托先生那兒拿到一份米爾班克監獄的平面圖,我把圖釘在書桌旁的牆上。從圖上看,這座監獄有一種獨特的魅力,五角大樓好似一朵幾何形花朵的花瓣,有時又像跳棋板上那些我們小時候會塗鴉的區域。近看,米爾班克可一點兒也不迷人。它體形龐大,當圖紙上的線條與角度真變成了土黃色磚塊砌成的高牆、塔樓與破碎的窗戶時,只讓人覺得反常或怪誕。這座監獄,彷彿是人墜入噩夢或被一陣狂亂攥住後的產物,又似乎是為了逼瘋階下囚而故意設計成這樣的。要是我在這兒做看守,準會被逼瘋的。就這樣,我膽怯地跟著帶路人,中途僅停下一次,張望身後的路與頭頂的一線天空。米爾班克的內門開在兩棟五角大樓之間,門前是一條愈來愈窄的沙石道,從上面走過,裙子擦過兩面的牆,像是擦過博斯普魯斯海峽的撞巖4。土黃色磚塊投下的陰影泛著瘀青的顏色,高牆扎根的泥土似煙草一般潮濕、幽暗。

這樣的土質使得空氣中充斥著一股酸澀味,監獄大門在我身後關上後,這股氣味越發濃重了。我被安排在一間簡樸的小房間坐下,看守進進出出、皺眉低語,我的心臟跳得更厲害了。最後,終於等來了希利托先生,我握住他的手說:「真高興見到您!我都開始擔心看守是不是把我當成了剛到的犯人,等著把我帶到囚室,扔在那兒不管了呢!」他大笑,說米爾班克監獄從沒犯過這樣的錯誤。

他認為最好還是直接帶我去女囚區總看守長哈克斯比小姐的辦公室,於是我們一起往監獄樓走去。路上,他把路線解釋給我聽,我試著把這條路線與腦海中的平面圖匹配起來,但監獄的構造如此特別,我很快就迷失了方向。我只知道我們沒有進男囚區,只是在位於中心地帶的六角大樓內,途經通往那片區域的幾扇大門。六角大樓內設有儲藏室、醫生住所、希利托先生的辦公室及他手下所有職員的辦公室、醫務室以及一間小教堂。「您也許發現了,」他示意窗外幾根正冒著黃煙的煙囪,說這些煙囪連接著監獄的洗衣房,「我們自給自足,就像一個小城市!哪怕兵臨城下,應該也能過得很好吧。」

他頗為驕傲地說著,臉上掛著笑容,我也笑了笑。之前,當內門把光線與空氣都隔絕在外時,我感到一陣害怕,而現在,當我們朝監獄深處走去,想到大門在我們身後那條昏暗、迂迴的小道的另一端,我絕對沒法獨自找到來時的路時,我又緊張起來。上周,我在爸爸的書房整理論文,發現了一大卷宗皮拉內西5的監獄圖。我花了一個小時焦慮地研究這些圖,思忖著今天可能遇上的黑暗可怖的情形。當然,真實的監獄與我想像的並不一樣。我們只是一次次穿過粉刷一新的走廊,身著黑袍的看守在不同區域的交界處向我們問好。但是,也正是這些一塵不染、似曾相識的走廊與看守,讓我格外發怵。也許我已經十次經過相同的地方,卻渾然不覺。監獄內可怕的噪聲也讓人心驚膽戰。有看守的地方必有鐵門,鐵門統統上鎖,只有請來看守才能開門,轉軸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而後,看守會再用力將門推上,插上門閂。空蕩蕩的走廊迴響著鐵門、鑰匙、門閂的聲音,忽近忽遠。整座監獄似乎處在一個永恆的秘密風暴的中央,我的耳膜長鳴不止。

我們來到一道鑲有飾釘的陳舊大門前,門上帶有另一扇低矮的小門。這裡即通向女囚區。一個看守向我們致意,並向希利托先生行了一個屈膝禮。她是我在獄中遇到的第一位女性,我仔細地端詳起她。她看上去挺年輕,臉色蒼白,神情嚴肅,穿著灰色羊毛裙,繫著黑色斗篷,頭戴藍色鑲邊的灰色軟帽,穿著結實的黑色平跟靴。我很快就發現,這一身是女看守的制服。見我盯著她,她又行了個屈膝禮。希利托先生說:「這是裡德利小姐,我們這兒的總看守,」接著向她介紹我,「這是普賴爾小姐,我們的新訪客。」

她走在我們前面,只聽金屬叮噹作響。我看到,她和其他看守一樣,腰間也繫著黃銅搭扣的寬皮帶,搭扣下繫著一串閃閃發亮的鑰匙。

她帶著我們穿過平淡無奇的走廊,沿著螺旋上升的樓梯往上爬。塔樓的頂部是哈克斯比小姐明亮潔白、窗戶環繞的圓形辦公室。我們爬得臉頰通紅、氣喘吁吁。希利托先生說:「您一會兒就會明白這麼設計的目的了。」確實,我很快發現,這棟塔樓位於五邊形監獄場地的中央位置,從這裡望出去,女囚區所有內牆和上了柵欄的窗戶一覽無遺。房間本身非常普通。光禿禿的地板上豎著兩根柱子,中間掛著一根繩子,被帶上來的囚犯必須站在繩子後面。繩子另一頭是一張書桌,哈克斯比小姐正在對著一本巨大的黑色簿子伏案書寫。「來見見我們監獄的阿耳戈斯6。」希利托先生微笑著稱呼她。見我們到了,她起身,摘下眼鏡,也像裡德利小姐那樣行了個屈膝禮。

她個頭矮小,頭髮全白,眼神犀利。在她的書桌後面,石灰粉刷的磚牆上緊緊鑲著一塊搪瓷製的板,上面是一行黑字:

你將我們的罪孽擺在你面前,將我們的隱惡擺在你面光之中。

一旦進入這個房間,就很難不被弧形窗戶外的景象所吸引。希利托先生見我朝窗外張望,說:「普賴爾小姐,您走近點來看吧。」我走上前,仔細打量樓下楔形的場地、面朝我們的面目可憎的監獄內牆,以及那些遍佈小孔般窗戶的斜堤。希利托先生說,這幅畫面,是不是壯觀而可怕?舉目所見,是整個的女囚監獄,每扇窗背後是一間單人囚室。希利托先生問哈克斯比小姐,「我們一共關押了多少女囚?」

她答,兩百七十名。

「兩百七十名!」希利托先生搖搖頭,「普賴爾小姐,請您想像一下,這些可憐的女人會來做米爾班克的階下囚,她們的過去該有多麼的陰暗和扭曲!她們可能做過扒手、賣過身,可能受惡人影響變得凶殘。但她們的共同點,就是不知羞恥,沒有責任感,沒有一絲一毫美好的感情,這一點您不用懷疑。這些邪惡的女人,社會給定了罪,送到這兒,交給哈克斯比小姐和我看管……」

但怎樣監管她們合適呢?「我們給她們規定了常規要做的事情,我們教她們禱告,教她們謙遜恭謹。但是,出於必要,她們一天之中也有很大一塊時間要獨處。」他又朝我們對面的一扇扇窗戶望去,「她們有的要蹲三年的班房,有的要六七年。她們就那樣一個人待在囚室裡沉思,不發一點聲音。我們不准她們隨意講話,確保她們手裡有活,但她們的心啊,我們可捆綁不住。她們悲慘的往事、低賤的思想、卑鄙的野心——這些我們可沒法控制。哈克斯比小姐,您說是嗎?」

她答:「確實。」

我問,即便如此,他還是覺得訪客可以幫到她們?

他確信訪客對女囚大有裨益。他說,她們可憐的未加看護的心靈,就像是孩子或是野蠻人的心靈。「她們很容易受影響,缺的是一個優質的模具,來鑄造她們的心。我們的看守可以教導她們,」他說,「但我們的工作時間已經很長,負擔也已經很重。這些女人有時對看守態度惡劣,有時還很粗暴。普賴爾小姐,讓出身良好的淑女來勸導她們,讓她們知道,這位淑女為了她們,離開了舒適的生活,只是為來見她們,來對她們卑微的過去投入些關注。這些女囚看到自己與訪客在談吐、舉止上的差距,會軟化,會學會控制自己——我見證過這樣的成功案例!哈克斯比小姐也見證過!訪客可以帶來積極的影響,給她們帶去慰問,撫慰她們的感情……」

他喋喋不休地說著,但我已經在我家客廳聽過這一席話。那會兒,母親邊聽邊皺眉,壁爐上的鍾緩慢而清晰地嘀嗒作響。他對我說,普賴爾小姐,您父親這一走,想必您一定很難受、很無所事事吧。他來是為了取爸爸從他那兒借的書,他不知道我其實是病了,並不是閒散無事。在這陰沉的監獄高牆之下,哈克斯比小姐注視著我,裡德利小姐站在門口,雙臂交叉抱在胸前,鑰匙串叮噹作響,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有那麼一刻,我希望他們能看穿我的軟弱,把我送回家,就像有那麼幾次,我在劇院裡變得焦躁不安,母親把我送回家一樣——她覺得我要病了,會在鴉雀無聲的劇場裡叫出聲來。

他們沒有察覺。希利托先生繼續說著,介紹米爾班克的歷史、日常作息、監獄職工、過往訪客。我站著,邊聽邊點頭,有時哈克斯比小姐也會點點頭。過了一會兒,監獄樓的一個角落傳來一陣鐘聲。一聽到聲響,希利托先生和看守都做出了相同的反應,希利托先生說他原本沒打算說那麼久,鐘聲提示犯人要到監獄大院放風了,現在他得告辭了。他請我一定要再去見見他,談談對女囚的看法。他與我握手道別,當我打算同他一起朝門口走去時,他說:「不用,不用,您在這兒再待一會兒吧。哈克斯比小姐,請您也來窗台這兒,陪一下普賴爾小姐。普賴爾小姐,您在這兒可以看到點東西!」

看守幫他開門,不一會兒他便消失在昏暗的樓梯中。哈克斯比小姐加入我們,和我一起從一個窗口望出去,裡德利小姐則從另一扇窗往外看。塔樓下方延展出三個內院,被酷似馬車輻條的高聳磚牆分割開,倫敦城髒兮兮的天空懸在我們頭頂,幾縷陽光射下。

「對於九月而言,天氣還不錯。」哈克斯比小姐說。

我們看著下方的這片區域,靜候著。

有那麼一瞬,一切都靜止了。監獄大院,同監獄的其他區域一樣,都是極其荒涼的,儘是泥土與沙石——沒有一寸會隨微風顫動的綠草,沒有一隻會被飛鳥啄食的蠕蟲或甲蟲。不過,過了大約一分鐘的光景,一個院子的角落有了些動靜,接著,其他院子也躁動起來。大門打開,女囚魚貫而出。我從沒見過這樣極具衝擊力的怪異畫面。我們從高高的窗口往下望,她們看上去都好小,像時鐘上的玩偶、項鏈上的串珠。她們湧入院子,形成了三個大橢圓,而當橢圓一形成,我就說不清誰是第一個,誰是最後一個進入的了。無縫銜接的隊伍中,所有女囚都身著土黃色女裙,頭戴白色女帽,頸部繫著一條淡藍色方巾,僅從她們的形態中透出一點點人性。儘管她們都拖著緩慢的步子,我注意到,但有的耷拉著腦袋,有的跛著腳,有的僵著身子,雙手交叉在胸前,妄圖抵擋突然的寒意,幾個可憐人抬頭望天,我似乎還看到一個朝我們這扇窗戶無神地張望。

所有女囚都在這裡了,近三百人,每九十人組成一支巨型輪子般的隊伍。兩個穿著黑袍的看守站在院子的角落,她們必須站在那裡,一直監管到散步結束。

哈克斯比小姐注視著這些緩慢挪步的女人,顯得頗為滿意,她說:「看她們多瞭解自己的位置。看,每個女囚之間都需要保持一定的距離。」如果走得過近,違反規矩的女囚會被上報,因而喪失散步的特權。如果有特別年邁的、生病的或是虛弱的,或是年紀特別小的——「我們過去有十二三個這樣的姑娘,是嗎,裡德利小姐?」——她們會被安排自成一個圈子散步。

「她們真安靜啊!」我說。哈克斯比小姐告訴我,無論在監獄的哪個角落,女囚都必須保持安靜。她們不可以說話,不可以吹口哨、唱歌、發出哼哼聲,看守或訪客沒有要求她們說話,她們就不能「主動發出任何聲音」。

「她們得走多久?」得走一個小時,「要是下雨呢?」那散步就取消了。下雨天對於看守們可不容易,長時間的囚禁只會讓這些女囚「煩躁不安、尋釁滋事」。她一邊解釋,一邊更投入地盯著囚犯,只見一個圈的移動緩慢下來,一會兒就與院子裡其他隊伍的節奏不一致了。她點了某個女囚的名,「她拖了那個圈子的後腿,裡德利小姐,你巡視時切記要找她談話。」

我說,她能認出這一個個女囚真了不起,她只是微微一笑,說這些女囚在這裡服刑的每一天都在她的眼皮底下,「我在米爾班克做了七年看守長,之前是這兒的總看守。」她告訴我,在這之前,她在布瑞克斯頓7的一座監獄裡擔任普通看守。總之,她已經在監獄工作了二十一年,比許多罪犯的刑期都要長。不過,現在在院子裡緩步的這些女人中間,有的面臨的牢獄生涯比她的工作時間還要長。她見證了她們來到這兒,也敢說等其中一些人重獲自由時,她可能已經不在這裡了……

我問,這些長刑犯想必十分熟悉監獄的規矩,做她們的看守是不是輕鬆些?她點頭,「嗯,您說得沒錯。我們確實更歡迎長刑犯,是嗎,裡德利小姐?」

「對,我們更喜歡長刑犯,」裡德利小姐對我說,「就是那些投毒的,潑硫酸的,殺害兒童的,因那些地方法官寬宏大量而免於一死的犯人。要是我們監獄裡都是這樣的女囚,說不定看守們就能回家了。讓她們關著自己,我們犯不著擔心。反倒是那些罪行輕的,那些小偷、妓女、造假的,最讓我們不得安生。普賴爾小姐,她們太壞了!生性狡詐,毫無悔改之心。如果說她們知道我們這兒的規定,那她們知道的只會是那些可以鑽空子的地方,腦子裡想的只有怎麼給我們添亂。這些魔鬼!」

說這話時,她很平靜,但她說的內容讓我打了個激靈。她的鑰匙串晃蕩在腰帶上,時不時碰撞在一起發出刺耳的聲響,也許是這聲音讓我不適,但她的嗓音裡好像滲著鋼鐵的味道,像是支架上的螺栓。我想像她會或激烈或輕柔地把這螺栓抽回,但我確定她從沒讓它軟化的念頭。我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哈克斯比小姐。之前,哈克斯比小姐一直邊聽邊點頭,而現在,她的臉上幾乎浮現出一抹笑容,說:「這下您看到了,這工作會讓我的看守們變得多麼情緒激動了吧!」

她目光銳利地看著我,過了會兒,她問:「您覺得我們嚴厲嗎?」她說,我當然有權對女犯的品性有自己的理解。希利托先生請我來做訪客,她心懷感激。我可以在我覺得合適的時間來這裡。但有一點,她提醒過其他那些來到這裡探訪的女士、先生,對我當然也不能例外——「和米爾班克的女囚打交道,」哈克斯比小姐嚴肅地強調,「要留個心眼!」打個比方,我必須看管好財物。許多女囚從前就是小偷,要是我把手錶或手帕放到她們碰得到的地方,等同於吸引她們重蹈覆轍。因此,她要求我不要把這些東西放在她們夠得著的地方,這同我「把戒指和小飾品藏在僕人看不見的地方,以免讓她滋生佔有這些東西的想法」是一個道理。

她說,我也必須注意同女囚談話的內容。監獄內外發生的事,我都不能說,就連報上的啟事,也不能談論。她提醒,尤其不能提報紙上的內容,「因為這裡禁止傳閱報紙。」也許我會發現有個女囚想同我交心,要我給她指導與意見,如果她們提出這樣的要求,我必須「以看守的方式來指導她,即讓她悔過犯下的罪行,思考出獄後如何去過一種更高尚的生活」。但是,我不可以對任何一個仍在服刑的女囚做出保證,也不可以為她與她的家人、朋友傳遞物品或訊息。

「要是哪個女囚對您說,她的母親重病垂危,」她說道,「要是她剪下一縷頭髮,求您帶給垂死的母親,您必須拒絕。要是您接受了,普賴爾小姐,這個女囚就把您掌控了。她掌握了這個把柄,會借此胡作非為。」

她說米爾班克過去發生過一兩件這樣的醜聞,所有涉事人都下場悲慘……

這些都是她的顧慮。我謝了她。在她說話的當兒,我發現我格外留意站在一旁的一個一言不發、姿態謙卑的看守,就好像我在感謝母親對我的嚴詞忠告時,常會留意到一旁端走盤子的埃利斯。我再次朝繞圈走路的女囚看去,沉默不語,想著心事。哈克斯比小姐說:「您喜歡盯著她們看。」她告訴我,但凡前來參觀的訪客,無不熱衷於站在窗前看這些女人走路。她認為,這就像看水缸裡的魚,有治病的功效。聽罷,我從窗邊走開。

我們就監獄的日常作息又聊了會兒,之後她看看手錶說,裡德利小姐現在可以帶我去參觀一下牢房。「很抱歉無法陪您參觀了,」她朝桌上厚厚的卷宗示意,「看這兒,這是我今天上午的工作,我得根據看守的報告,填寫這本《品行記錄冊》。」她戴上眼鏡,目光愈加犀利,「普賴爾小姐,現在我要看看,」她說,「哪些女囚在這周裡是規矩的,哪些又放肆了。」

裡德利小姐帶著我沿著昏暗的樓梯往下走。在下一樓層,我們經過一道門。我問:「這兒的房間都做什麼用呢,裡德利小姐?」她說,這些是哈克斯比小姐自己的居室,她在這裡用餐、就寢。我心想,不知躺臥在這樣一棟被監獄圍繞的寂靜塔樓裡,是怎樣一種感受。

我看著桌邊的圖紙,看著圖上繪出的樓宇,辨認得出裡德利小姐帶我走的一段路。她走得很快,在這千篇一律的走廊裡堅定地沿著一條路線走,像是一根不停朝北搖擺的指針。她告訴我,整座監獄裡這樣的走廊有三英里長。我問,這些走廊對她而言,難道不會難以區分嗎?她哼了一聲說,新來的看守哪怕睡覺時在床上躺著,依然會覺得自己在不停地走,在同一條白色走廊裡走啊走,「這種情況大概會持續一周時間,」她說,「那之後,看守就熟悉方向了。一年以後,她會希望重新嘗嘗迷路的新鮮感。」她在這兒擔任看守的時間比哈克斯比小姐還要長。她說自己就是瞎了,也照樣可以履行職責。

裡德利小姐邊說邊苦澀地一笑。她的臉頰像豬油或蠟般蒼白、扁平。瞳孔色淺,眼瞼厚,睫毛稀疏。我注意到她的手非常乾淨、光滑,大概是用浮石洗的手,指甲修得很短。

往牢房區的一路她都沒有說話。牢房區門口是一排柵欄,進去是一條長長的迴廊式通道,清冷寂靜,囚室就在裡面。走廊大約有六英吋寬,地上散落著沙子,牆和天花板都刷得很白。左上方很高的地方——我也只能勉強看到——是一排上了護欄、裝著厚玻璃的窗子。對面的牆通往一個個門廊,一個接著一個,全都一個樣,像是那些出現在噩夢裡,必須做出選擇的一模一樣的幽暗門廊。那裡透出的光讓走廊亮堂了些,但也飄來一股氣味。那氣味!我還在外面走廊的時候就聞到了,現在還聞得到!隱隱約約,但異常嗆鼻,是她們所說的「污物桶」洩出的惡臭,混雜了這兒許許多多缺乏清潔的口腔與四肢散發的氣味,久久不散。

裡德利小姐告訴我,一共六個牢房區,每層兩個,這裡是第一個牢房區「一區」。關著最新進來的囚犯,稱為「第三等」女囚。

她帶我來到第一間空囚室前,開了兩道門,示意我進去。兩道門,一道是木門,插著門閂;另一道是鐵門,上了鎖。白天,鐵門緊閉,木門開啟。裡德利小姐說:「這樣,我們巡視時可以看到女囚的情況,也可以讓空氣不那麼渾濁。」她邊解釋,邊把兩扇門關上,房內立刻更加晦暗,空間也似乎更為狹小。她叉著腰,環顧四周,說,這些囚室很體面,大小適宜,兩間之間砌了兩層磚,「十分牢固,好防止她們招呼鄰居……」

我背過身去。這間囚室雖然晦暗,但牆壁刷得慘白,十分刺眼,四壁蕭條。閉上眼,我依然能清晰地看見屋裡的東西。牆壁上方有一扇小小的窗,鑲著鐵絲和黃色的玻璃——這是我和希利托先生從哈克斯比小姐的塔樓辦公室望出去,看到的眾多窗戶中的一扇。門邊上有一塊搪瓷板,羅列著「囚犯須知」以及「囚犯禱告詞」。一旁空空的木架上放著杯子、木盤、嗅鹽、《聖經》,還有一本宗教書籍:《囚徒指南》。除此之外,屋裡還有一副桌椅、一張折疊吊床、一盤帆布袋、一卷紅線以及帶有搪瓷蓋的「污物桶」。狹窄的窗欞上放著一把監獄木梳,陳舊的梳齒掉的掉,斷的斷,纏著一縷卷髮,沾著些許頭屑。

原來,這把梳子是唯一可以區別不同牢房的東西。女囚不能把任何自己的東西帶進來,分發給她們的杯、盤及《聖經》必須保證不得有任何污損,且必須根據監獄的要求擺放整齊。和裡德利小姐一起行走於這一樓的牢房區,觀察這些陰沉沉的、毫無特色的房間,可不是什麼美妙的體驗。這個地方的構造也讓我覺得暈眩。牢房區與五角大樓的外牆一樣,結構怪異。一條單調的白色走廊盡頭,是另一條的開始,兩條走廊由一個不自然的拐角相連,走廊相交之處有一段螺旋式樓梯。兩個牢房區之間矗立著一座塔樓,每層樓面的看守在塔樓裡有一間屬於自己的小房間。

我們一邊走,一邊聽到窗外傳來女囚一成不變的沉重腳步聲。當我們走到底樓第二個牢房區的盡頭時,鐘聲再次響起,女囚們的步速慢了下來,她們的腳步聲不再整齊劃一。過了一會兒,傳來開門、拔出插銷、靴子碾過地上沙粒的聲音,不同聲響在走廊裡迴盪。我看了看裡德利小姐。「她們來了。」她說,聲調裡不帶一絲興奮。我們站在原地,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最後,幾乎只能用震耳欲聾來形容。我們在這層樓已經轉過三個拐角,所以儘管女囚步步逼近,我們依然看不見她們。我說:「她們像鬼魂一樣!」我想到人們說的,城裡那些大宅子的地窖有時聽得見古羅馬軍隊的行軍聲。我想,有朝一日,當米爾班克不復存在時,這片大地可能也會像那些地窖一樣,餘音迴盪。

裡德利小姐轉過頭,古怪地端詳起我來,「鬼魂!」她說話的當兒,囚犯轉過了拐角,霎時,她們變得異常真實——並不像聽上去的那樣,不是鬼魂,不是玩偶,不是穿著線繩的念珠。她們或年輕或年長,皮膚粗糙、沒精打采。見我們在這兒,她們抬頭朝我們看了看,一看到裡德利小姐,就顯得很順從。不過對我,她們上下打量,無所顧忌。

她們盯著我,但還是依次回到了自己的囚室,坐在裡面。看守走在她們後面,把牢門鎖上。

這個看守似乎叫曼寧小姐。裡德利小姐告訴她:「這是普賴爾小姐第一次來這裡參觀。」看守點頭,微笑著說,她們知道我會來。她說,探望這些女人,好一件差事!她問我想不想現在就去與一位女囚談談。我說,好,請您帶我去吧。她把我領到一間尚未上鎖的囚室外,與裡面的女囚打了聲招呼。

「皮林,」她說,「這是我們新的訪客女士,她來與你談談。過來,讓她好好看看你,利索點,別拖拖拉拉的!」

女囚上前,行了一個屈膝禮。因為剛剛在院子裡走動過,她雙頰泛紅,嘴唇也閃爍著些許光澤。曼寧小姐說:「報你的名字,說一下你的罪名。」女囚立刻開口,略微有些結巴:「您好,我叫蘇珊·皮林,因盜竊入獄。」

曼寧小姐指給我看掛在牢門旁鏈條上的一塊搪瓷板,上面羅列了這個女囚的囚號、等級、罪行以及刑滿釋放的日期。我問:「皮林,你在米爾班克多久了?」她答,七個月了。我點點頭,問她幾歲——我猜她大概三十七八歲。但她說她今年二十一。我愣了一下,才點了點頭。我又問她在這兒過得怎麼樣。

她說過得不錯,曼寧小姐待她很好。

我說:「我想是這樣的。」

然後我們就冷場了。我見女囚看著我,感到幾個看守也盯著我。突然,我想到我二十二歲時,母親教育我在拜訪別人家時要健談一點。我必須問問女士們的孩子可好,最近去了哪些有趣的地方遊玩,是否新畫或繡了什麼作品,我可以稱讚一位女士的裙子漂亮的剪裁……

我看了看蘇珊·皮林土黃色的裙子,問,她喜歡這監獄制服嗎?這是什麼面料?嗶嘰還是麻毛織物?裡德利小姐上前一步,抓起女囚的裙子,說裙子是麻毛織物的。藍底暗紅條紋的長襪是羊毛的,質地非常粗糙。裡面的裙子一條法蘭絨,一條嗶嘰。我注意到,她的鞋子非常結實,裡德利小姐說,這是男囚在監獄工廠裡做的。

當看守察看這一件件衣物時,女囚就像人體模特一樣僵直地站著。我想我有必要俯身拿起裙子的一角,捏一捏感受一下。裙子聞上去就是一條麻毛織物裙被一個出汗的女人在這樣一個地方穿上一整天會散發出的味道。我接著問,她們多久換一次衣服?看守說,外套一個月換一次,襯裙、背心、長襪則是每兩個禮拜更換一次。

「你們多久可以洗一次澡呢?」我問女囚。

「我們想洗幾次就幾次,但一個月不可以超過兩次。」

我看到她之前藏著的雙手,手上坑坑窪窪,傷痕纍纍。我心想,她來米爾班克之前,多久洗一次澡呢。

我還想,如果牢房裡只有我和她兩個人,我們會談些什麼。不過我只是說:「我可能會再來看你。下次你可以和我說說你在這兒都做了些什麼,好嗎?」

她立刻說,好,她非常期待,又問,我是不是會給她們講講《聖經》的故事。

裡德利小姐告訴我,每週三還會來一名訪客女士,給這些女囚念《聖經》,還會針對講述內容向她們提問。我告訴皮林,我不會給她們講《聖經》故事,我只是來傾聽她們的,可能會聽聽她們的故事。她看著我,沒說什麼。曼寧小姐走上前,讓她回到牢房裡,鎖上了門。

我們離開那間牢房後,沿著另一座盤旋樓梯來到了上面一層,即牢房四區和五區的樓面。這裡的女囚有的是重刑犯,有的難以管教,有的屢教不改,有的在米爾班克尋釁滋事,有的因為在其他監獄製造事端被移送到這裡,或是再次被移送回來。牢房的房門都上了插銷,過道也比其他幾層要昏暗不少,空氣也更加刺鼻。這層的看守是一個敦實、濃眉的女人,她偏偏姓普雷蒂8!她走在裡德利小姐和我前面,像蠟像博物館館長一樣,興味索然地在最臭名昭著的或是罪行驚人的囚犯門前,停下腳步,介紹給我聽,比如——

「這是簡·霍伊,謀殺兒童,真是喪盡天良。」

「菲比·雅各布,小偷。還在自己的牢房放火。」

「德博拉·格裡菲思,扒手。因為向牧師吐口水被關到這裡。」

「簡·薩姆森,自殺未遂——」

「自殺未遂。」我說。普雷蒂太太眨了眨眼,「七次服用鴉片酊,最後一次是個警察救了她。他們因她擾亂社會秩序把她關在了這兒。」

我默默聽著,看著那道緊閉的門。過了會兒,看守歪著頭,頗有把握地問:「您一定在想,我們怎麼知道她在裡面沒掐自己的脖子呢。」當然,我想的其實並不是這個,「看這兒,」她指給我看每道門邊上的一塊垂直鐵片,看守想什麼時候打開就可以什麼時候打開。她們管這叫「檢查口」,女囚們則把它稱為「牢眼」。我俯身向前一步,看著這塊鐵片。見我這麼做,普雷蒂太太提醒我不可以湊得太近。她說,這些女囚陰險狡詐,曾經把看守戳瞎過,「有個女囚把她的木勺子磨出了一個尖頭……」我打了個激靈,趕緊退回來。不過她輕輕地推開鐵片,微笑著說:「我敢說薩姆森不會傷害您,您可以小心地看一眼。」

這間牢房的窗子裝有鐵製的百葉擋板,所以比樓下的牢房還要暗些。硬木板床代替了吊床。床上坐著簡·薩姆森,她的腿上放著一個淺淺的籃子,高高地堆著椰殼纖維,她的手在籃子裡撥弄著。她已經拆揀了大約四分之一捆,床邊還有另一個籃子,裝的東西更多,等著她處理。幾縷陽光掙扎著穿過擋板射入房間,彷彿凝結在棕色的纖維與空中飛旋的塵埃上。我心想,她也可以是童話故事裡的角色——一個被趕下王座的公主,被迫在池底做苦工。

我觀察她時,她也抬起了頭,眨了眨眼,揉了揉被椰纖的灰塵弄得發癢的眼睛。我關上檢查口,走開了,心想,她是否是在給我打手勢,會不會叫我。

我請裡德利小姐繼續帶我參觀其他牢房。我們爬上三樓,也是那兒最高的樓層,見到了那層的看守傑爾夫太太,她長著一雙烏黑的眼睛,看上去和藹熱心。「您是來看這些可憐的女人的嗎?」裡德利小姐介紹我後,她問。她管轄的囚犯是第二等、第一等和星級女囚。監獄允許她們在勞作時,享受一區、二區的女囚可以享受的待遇,保持牢門打開。不過她們的工作會輕鬆一些。她們會坐著編織襪子、縫製裙子,可以使用剪刀、針線、大頭針——這也是監獄信任她們的一個表現。我發現,她們的囚室可以曬到早上的陽光,有的房間非常明亮,幾乎是令人愉悅的了。我們經過時,這些女囚會起身行屈膝禮,也都對我興趣頗濃。最後我意識到,當我研究她們的髮型、服飾與女帽時,她們也在研究我的穿著。我想,即便是服喪的裙裝,在米爾班克也是不常見的吧。

這裡的許多囚犯就是哈克斯比小姐評價頗高的「長刑犯」。傑爾夫太太同樣對她們讚譽有加,說她們是整個監獄裡最安靜的。她說,她們大多會在刑滿之前,從這兒轉移到富勒姆9監獄去,那兒的日常作息要輕鬆一些。「她們就像綿羊一樣溫順,您說呢,裡德利小姐?」

裡德利小姐同意,說她們確實不像三區與四區的某些渣滓那樣難以管束。

「可不是。我們這兒有一個,殺了待她蠻橫的丈夫,但這人的出身真是非常好。」看守朝一間囚室示意了一下,裡面一個臉頰狹長的囚犯正耐心地理順一個糾結的線團,「我們這兒有淑女呢,」她繼續說,「就是像您這樣的淑女,普賴爾小姐。」

我微笑著聽她說,繼續往前走。這時,從前面一間牢房的門口傳來細微的呼喊:「裡德利小姐?噢,是裡德利小姐嗎?」只見一個女人坐在牢房門口,臉貼著柵欄,「噢,裡德利小姐,您有沒有在哈克斯比小姐跟前,替我說說話?」

我們朝她走去,裡德利小姐在門口停下,拿鑰匙串撞了下柵欄,鐵門鏗鏗作響,囚犯往後退了一步。「你能否保持安靜?」看守說,「你不知道我還有很多別的事要做,哈克斯比小姐還有別的事務要處理嗎?我哪有空把你的話傳給她聽?」

「只是,」那女人語速很快,但結結巴巴,「只是您說您會幫我說的。今早哈克斯比小姐來,她一半的時間都在賈維斯那裡,沒來見我。我哥哥已經把證據交給法院了,只要哈克斯比小姐一句話……」

裡德利小姐又拿鑰匙串敲了下門,囚犯又向後退了一步。傑爾夫太太悄悄告訴我:「這個女人會對任何一個路過她牢房的人糾纏不休。她希望能減刑早點出獄,可憐的人兒。但我覺得,她在這兒還得待上好多年呢。賽克斯,能不能放裡德利小姐走?普賴爾小姐,我們得繼續朝前走,否則她會纏上你的。賽克斯,你可以聽話,做自己的事情了嗎?」

賽克斯依然不肯罷休,裡德利小姐站在一旁斥責她,傑爾夫太太搖著頭,袖手旁觀。我往遠處走去。女人微弱的哀求聲、看守的責罵聲,因為監獄的回聲被放大了,變得尖厲而怪異,每個我經過的囚犯都伸長了脖子希望聽聽清楚,儘管看到我經過她們門前,又會垂下目光,回到座位上繼續做女紅。她們的眼睛都特別無神,臉色蒼白,脖子、手腕、手指十分纖細。我想起希利托先生說的,每個囚犯的心臟都是孱弱而易受影響的,需要一個優質的模具來鑄造它。想到這裡,我再次意識到自己心臟的跳動。我想像著,要是我的心臟被挖出來,而這些女人中的一個,把她粗糙的器官放進我光滑的胸腔,會是怎樣的感受……

我摸了摸脖頸,在突突跳動的胸前,摸了下我的掛墜盒,漸漸放慢腳步。我一直走到牢房區一個角落的拱門處,穿過拱門又往前走了幾步,在一個看不見看守,又不到下一段走廊的位置停下了。我背靠粉刷過的牆面,等待著。

過了一會兒,發生了件古怪的事。

我站在下一排囚室第一間的門口,肩旁就是這間囚室的檢查口或所謂的「牢眼」,上方釘著一塊搪瓷板,記錄著這個囚犯的罪名。要不是這塊板,我還以為裡面空無一人。這個房間似乎散發著一種奇特的靜滯的氣息——一種似乎比米爾班克所有的躁動都要深邃的寂靜。正當我思忖著這氣息時,寂靜被打破了。一聲歎息打破了這種寂靜,一聲簡單的歎息——對我來說,那是一聲完美的歎息,像是故事裡的歎息,如此熨帖我當時的心境,奇怪地直擊我心。我忘了裡德利小姐和傑爾夫太太,她們隨時都可能過來繼續領路。我把那個不夠警惕的看守與削尖的木勺的故事拋在了腦後,挪開鐵片,把眼睛湊了過去。我看到一個女孩坐裡面,她的姿態是如此安靜,我屏住呼吸,害怕會驚擾到她。

她坐在一把木椅上,頭後仰著,雙目緊閉。女紅放在腿上,雙手鬆弛地扣在一起,窗口的黃色玻璃充溢著明亮的陽光,她面朝陽光,希望汲取一些熱量。土黃色裙子的袖口歪歪扭扭地縫著一顆毛氈布做成的星,這是監獄等級的徽章,陽光一照,分外引人注目。她的帽簷露出幾縷頭髮,十分秀美,她的眉毛、嘴唇與睫毛輕輕地綴在蒼白的臉上。我確信,她與克裡韋利10畫的聖人或天使有幾分神似。

我大約打量了她一分鐘光景。她自始至終閉著雙眼,頭顱靜止不動。她的姿態裡似乎帶著一些虔誠的東西,一種靜默……最後我終於意識到,她在祈禱!我突然感到一陣羞恥,正當我準備移開目光之時,她動了動,張開手掌,抬到面前。在她因勞作而變得粗糙的粉紅色掌心裡,一抹色彩掠過我的眼前。在她的指間,有一朵花——一朵紫羅蘭,根莖已經有些耷拉。只見她把紫羅蘭放到唇邊,在上面輕呼了一口氣,紫色的花瓣發出一陣顫動,似乎舒展了……

看著她這麼做,我才意識到她所處的世界是多麼晦暗:這些牢房,這些被關押的女人,看守,甚至是我自己,我們的生活畫布上儘是慘淡的兌了水的顏料,而這裡唯一的色彩,彷彿是不小心落在上頭的。

當時,我並沒有納悶為什麼在這樣一個陰暗的地方,一朵紫羅蘭會落到這雙蒼白的手中。我只是突然害怕地想到,她能犯下什麼罪呢?我想起了那塊懸在一旁的搪瓷板,悄悄關上檢查口,讀著上面的字。

上面有她的囚號、等級,下方寫著她的罪名:欺詐行騙 人身傷害。入獄的時間可以追溯到十一個月之前,她被判四年有期徒刑。

四年!在米爾班克待上四年,一定非常漫長吧。我想走到她的門口,叫她過來,給我講講她的故事。但這時,第一段走廊的那一頭傳來裡德利小姐的聲音,她的靴子摩擦著牢房寒冷的石板路上的沙粒。我猶豫了。我想,要是看守也發現女孩手裡有花,她們會拿她怎樣?我肯定她們會把花拿走,要是她們這麼做,我會深感遺憾。於是,我走到她們看得到我的地方,在她們走近時說——當然也是實話——我有些累了,第一次參觀,已經看到了我想看的。裡德利小姐只是答了一聲「好的」就帶我回到走廊。這個牢房區的門在身後關上,我又回頭張望了一下那個轉角,心裡半是滿意、半是尖銳的遺憾。我心想,可憐的人兒!下周我來時,她還會在這裡。

看守帶我來到塔樓,我們小心地沿著螺旋向下的樓梯,走到更低窪、更陰鬱的牢房區。我感覺自己像但丁11似的,跟隨維吉爾12進入了地獄。我先是被轉交給曼寧小姐,而後轉給一個男看守,再被帶著穿過五角大樓的二號樓和一號樓。我給希利托先生留了個口信,被帶出監獄的內門,沿著楔形的沙石地往外走。監獄的高牆似乎在我面前不情願地分開了。陽光比剛才更為強烈,也讓瘀青色的陰影更顯幽深。

我和看守並肩走著。我望著這片沉鬱的監獄大地、貧瘠的黑色泥土和一塊塊蓑衣草,我問:「這兒是不是種不了什麼花?有沒有雛菊、紫羅蘭之類的花呢?」

他說,沒有雛菊,沒有紫羅蘭,甚至連蒲公英都沒有。它們沒法在米爾班克的泥土上存活。這裡離泰晤士河太近,「和沼澤地差不多」。

我說我猜也是。思緒又回到了那朵花上。也許在女囚監獄的牆壁上,磚塊間,能有那麼些縫隙,可以讓這樣的植物扎根生長?我也不知道。

我沒有思忖這事很久。看守帶我走到大門口,看門人為我叫來馬車。所有的牢房、門鎖、陰影、監獄生活散發的惡臭,便統統在我身後了,真的很難不為自己的自由而心懷感激。我想,也許,我決定去一趟米爾班克是個正確的決定。我很高興希利托先生對我的過去一無所知。他什麼都不知道,這些女人什麼都不知道,我的過去可以安放在原來的地方。我想像他們拿著皮帶把我的過去死死捆緊、牢牢扣好……

今晚我和海倫說了話。我哥把她帶來了,一起來的還有三四個他們的朋友。他們穿得十分隆重,準備去看戲。海倫身著灰色的禮服,格外引人注目。他們到時,我下了樓。與米爾班克以及我房間的寒冷寂靜相比,這群人高談闊論的聲音、揚揚自得的臉龐,讓我格外不適。海倫陪我走到屋子相對僻靜的角落,我們簡單地聊了聊監獄之旅。我向她描述了監獄千篇一律的走廊,說穿行其中讓我分外緊張。我問她記不記得勒·法努13有一篇小說,講的是一個女繼承人遭人陷害,被人弄成瘋了的樣子。我說:「我真的想過,要是母親與希利托先生暗中勾結呢?要是希利托先生打算把我弄得找不到北,關進監獄呢?」海倫聽罷,笑了笑,但也看了下四周,確保母親聽不到。我又和她說了點女囚的故事。海倫說女囚一定很嚇人,我說其實她們一點也不嚇人,只是意志薄弱罷了,「總之,希利托先生是這麼說的。他說,我要給她們帶去好的影響。這是我的任務。她們會從我這兒學到優秀的品質。」

她一邊聽我說,一邊看著自己的手,轉動著手指上的戒指。她說我很勇敢。她肯定這份工作會幫助我從「所有過去的悲傷」中走出來。

母親問,我們為何如此嚴肅、如此安靜?今天下午我把牢房的情況說給她聽,她聽得渾身發抖,告誡我有客人時,千萬不要跟他們講監獄的細節。她說:「海倫,你可不要讓瑪格麗特給你講那些監獄故事。你丈夫在等你呢,你們看戲要遲到了。」海倫立刻走到斯蒂芬身邊,斯蒂芬握起她的手,吻了一下。我站著,看著他們,然後溜了上來,回到自己房間。我心想,要是我不可以談論我的見聞,至少可以寫在日記裡吧……

現在我寫了二十多頁。我讀了一遍自己寫的,感到我的米爾班克之旅其實並沒有想像中那麼曲折。這次監獄之旅,比我扭曲的想像要乾淨得多!而我上一本日記裡,儘是那些扭曲的東西。至少這次,這本不會再像上一本一樣了。

已經十二點半了。我聽得到閣樓樓梯上女僕的動靜。廚娘把門插好——從今往後,這個聲音聽上去都不同了!

博伊德關上她的房門,走到窗口拉上窗簾。我的天花板彷彿是玻璃做的,她的一舉一動,我都看得真切。現在她解開了靴子的鞋帶,讓它們咚的一聲落在地上。床墊咯吱作響。

窗外是泰晤士河,糖漿似的黝黑。那是艾伯特橋的燈光,巴特西14的樹,沒有星辰的天空……

一小時前,母親拿來藥。我說我想再坐一會兒,希望她把瓶子留下,我一會兒喝。她不依,說我「那病」「還沒完全好」。還沒有好。

我只得坐著,任她把藥片倒入杯子。母親一邊看著我吞下藥水,一邊點頭。現在我太累了,寫不動了——但還是焦躁萬分,睡不著。

裡德利小姐是對的。當我閉上眼,我就能看見米爾班克寒冷蒼白的走廊與一道道囚室的門。不知那些女人在那兒感覺怎樣。我想到了蘇珊·皮林、賽克斯、在鴉雀無聲的塔樓裡就寢的哈克斯比小姐,以及那個手捧紫羅蘭的女孩,那個面龐如此精緻的女孩。

不知她叫什麼名字。

《靈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