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3年7月18日

今晚冥社好一頓吵鬧!一共只有七人在場:我、布林克太太、諾克斯小姐,還有四個陌生人。其中兩位是一位女士和她的紅髮女兒,另外兩位是男士,我想只是找樂子來的。他們打量四周,八成是在找密門或是桌子下安裝的轉輪。我覺得他們是來砸場子的,或者是沒過多久就有了搗亂的念頭。他們把大衣給露絲時說:「小姐,我們在裡面的時候,別讓幽靈碰我們的東西,我們給你半個克朗。」他們見我就鞠躬,大笑,一個握著我的手說:「您肯定覺著我們特粗魯,道斯小姐。我們聽說您美,但我想您準是又肥又老。那樣的女靈媒啊,您別說,還真不少。」我說:「我只通過幽靈之目來看,先生。」他答:「那您照鏡子可不是太浪費了。您必須讓我們以凡人的眼看您,好好補償我們。」他留著一綹可憐的鬍鬚,胳膊和女士一樣細。我們坐下來時,他拚命要坐在我身邊,當我說我們要執手祈禱時,他說:「我非得牽斯坦利的手嗎?不能牽您的手嗎?」帶女兒來的女士露出厭惡的表情,布林克太太說:「今晚的冥社好像不太和睦啊,道斯小姐。也許您不該來主持的。」但不主持這場,我肯定也心有不甘。

那個先生坐得離我很近。等待時,他說:「我覺得,他們管這叫情投意合的幽靈。」最後他把另一隻手從朋友那裡抽出,放在我裸露的胳膊上。我立刻開口:「冥社斷了!」他說:「啊呀,不是我和斯坦利弄的。我能感覺到斯坦利正緊緊抓著我的襯衫邊呢。」見我朝櫥櫃走去,他起身要來幫我,但諾克斯小姐說:「今晚輪到我協助道斯小姐。」她繫緊頸圈,牽著繩子。那個先生的朋友斯坦利先生見狀,說:「老天,有這個必要嗎?非得把她綁成個鵝似的?」諾克斯小姐答:「就是為了您這樣的人,我們才這麼做。您難道覺得我們願意把她綁起來嗎?」

彼得·奎克現身,一隻手放在我肩上,他們一聲不響地坐著。他出來時,一個先生笑道:「他忘把睡袍換了!」彼得問,有沒有什麼要請教幽靈的,他們有一個問題:幽靈能不能暗示一下,寶藏都藏哪兒了呢?

彼得生氣了。他說:「我想你們是來嘲笑我的靈媒的,你們難道覺得她讓我穿越邊界地,是來給你們找樂子的?」第一個先生說:「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來。」彼得說:「我來是向你們彰顯驚人之舉,讓你們認識到通靈術真實存在!」他又說,「我也給你們帶來了禮物。」他來到諾克斯小姐身旁,「這是給你的玫瑰,諾克斯小姐。」他來到布林克太太身旁,「這是給你的水果,布林克太太。」是一隻梨。他繞冥社走了一圈,走到男士身邊,停下了腳步。斯坦利先生說:「你要給我花還是水果?」彼得說:「我沒有為你準備東西,先生,但我給你朋友準備了,就是這個!」

男士一聲慘叫,我聽見他的椅子在地板上剮擦。他說:「去你的,你這混蛋,往我身上倒了什麼?」原來是一隻螃蟹。彼得把螃蟹扔到那人腿上,那人感覺到黑暗裡一對鉗子在他身上爬,還以為是魔鬼呢。蟹是廚房裡那隻大的,總共有兩隻浸在鹽水裡,要三磅重的盤子壓著才不至於亂爬——當然了,我也是之後才知道的。彼得在男士還在黑暗裡嚷嚷時回到櫃中,斯坦利先生起身找燈。彼得把手伸到我面前,氣味古怪,我只能憑空猜測他扔了什麼。等他們把我帶出去,螃蟹已經被椅子軋過,大部分的殼都碎了,粉紅的肉露了出來,鉗子還在動。男士擦著沾了鹽水的褲腿,說:「耍我耍得開心啊!」布林克太太立刻打斷他,「您本就不應該來這裡,因為您,彼得才那麼粗魯,您把惡劣的影響帶過來了。」

但是等兩位男士一走,我們就開懷大笑。諾克斯小姐說:「噢,道斯小姐,彼得真是為您吃醋啊!他就是為您殺人,我也不覺得奇怪!」我拿過酒杯時,一位女士走來,她讓我到邊上和她說話。她說很遺憾男士竟如此無禮,她見過別的年輕的女靈媒,碰上這樣的男賓,總是一副搔首弄姿之態,她很高興我沒有這麼做。她問:「道斯小姐,我在想,您能不能看看我的小女兒?」我問:「她怎麼了?」她說:「她哭個不停。今年十五歲,打十二歲起,沒一天不哭,眼珠子都要哭出來了。」我說我必須近距離看一下她。她喊:「瑪德琳,過來一下。」女孩走來,我握起她的手,「您覺得今晚彼得做得怎麼樣?」她說,她大開眼界,他給了她一顆無花果。她不是從倫敦來的,是從美國波士頓來的。她說她在那兒見到過許多靈媒,但沒有一個有我那麼聰明。我覺得她年紀還太小。她母親說:「您能看看有什麼辦法嗎?」我說我不確定。猶豫時,露絲過來,取走我的酒杯,她見到女孩,摸摸她的腦袋,說:「噢,瞧您一頭漂亮的紅髮!我敢肯定,彼得·奎克肯定希望再見您一次。」

她說只要她能有一些離開母親獨處的時間,一定會做得很好。她的名字叫瑪德琳·安吉拉·蘿絲·西爾韋斯特,明天下午兩點半再來。

我不知道現在幾點。沒人上發條,鍾已停擺。城市多靜啊,現在大約三四點吧——夜間馬車還沒開始奔波,去往集市的貨車還沒有上路,留下這一刻的寧靜。沒有風雨。窗上生了霜,我這麼坐著,盯著看了一個多小時,它的變換如此隱秘柔軟,我察覺不到。

塞利娜在哪兒呢?她現在怎麼樣?我讓思緒飛向夜空,把手伸向暗夜之線,那根曾經聯繫著她和我的線,那根緊繃得顫抖的線。但夜如此深,我的思緒衰弱、迷失了,那根暗夜之線……

從來就沒有什麼暗夜之線,從來就沒有我們靈魂的交融之所。有的只是我的渴望,還有她的,她的和我的多麼相像啊,彷彿成了我自己的。現在我心裡已經沒有渴望,沒有悸動,她把一切都奪走了,留下虛空——靜滯輕盈的虛空。我的身體已被虛空灌滿,筆已經很難落在紙上。看我的手!這是孩子的手。

這是我寫的最後一頁。我已把日記燒燬,我在壁爐裡生了火,把本子投進去,當這頁寫滿扭曲的字行時,它也將加入它的同伴。多麼詭譎啊,為了一縷青煙而寫!但我若尚在呼吸,就必須寫。我只是無法再讀之前落下的字句。當我嘗試閱讀,就彷彿看見瓦伊格斯的視線污染了紙,留下黏稠的白痕。

我今天想到她。想到她上門那天,普利西拉笑她長得難看。我想到前一個女傭博伊德,想到她哭,說屋子裡鬧鬼。她大概並沒有真的聽到鬼怪吧,興許是瓦伊格斯找上門,威逼利誘……

我想到瓦伊格斯,不中用的瓦伊格斯,在我質問誰把香橙花帶進屋時眨巴著眼,坐在我敞開的房門外,聽見我的歎息、落淚、書寫,那時,她似乎待我友善。我想到她給我端水、點燈、從廚房裡拿來飯菜。現在沒有人送餐來了,可憐兮兮的一團火飄著煙,吐著火星,化為灰燼。我的便盆沒有倒,空氣幽黑酸臭。

我想到她為我更衣、梳頭,想到她僕人標誌性的粗壯四肢。現在我知道幽靈的蠟制手模是依據誰的手來做的了,我想到她的手指,腫脹、關節處發黃的手指。我想像她把手放在我身上,手指變暖,變軟,污濁了我的身體。

我想到所有這雙蒼白的手觸摸過、污染過的女士——當然還有塞利娜,她一定吻過她淌著水的手。恐懼、妒忌、悲傷充斥了我的心,因為我沒有被觸摸,沒有被尋找,煢煢孑立。今晚我看見警察又回到這棟屋子。他按了門鈴,觀察門廳的動靜,也許他以為我去華威郡找母親了,也許他沒有這麼想,明天還會回來。他會發現廚娘在,會讓她來敲我的門。她會發現我狀態異樣。會叫阿什醫生來,可能還會喊鄰居,比如華萊士太太。他們會讓人把母親叫回來。然後呢?淚眼婆娑、悲傷難抑,更多鴉片酊,或者又是氯醛,嗎啡,止痛藥——我從沒試過止痛藥。然後是臥床半年,一如之前,訪客小心翼翼地來到我的臥室門口……然後漸漸隨著母親的習慣生活:和華萊士夫婦打牌,給鍾上發條,收到普莉絲孩子們洗禮的邀請信。與此同時,去米爾班克參加問詢會。現在塞利娜走了,也許我不會有那份勇氣,替她撒謊,替自己撒謊……

不。

我把四散的書放回了原位,合上衣帽間的門,鎖好窗。我把樓上整理乾淨,藏起摔壞的水壺和洗臉盆,把床單、地毯、衣裙扔在我房間的壁爐裡焚燒乾淨。我燒了克裡韋利的畫、米爾班克的平面圖、藏在日記裡的香橙花。我燒了天鵝絨頸圈、傑爾夫太太掉在地毯上的沾著血跡的手絹。我把爸爸的雪茄刀仔細地放回原位。桌上已經落了一層灰。

我想,哪個新僕人會來掃這裡的灰呢?我再也無法看著傭人行屈膝禮而不脊背發涼了。

我端了一盆子水,洗了臉。把脖頸的傷口擦拭乾淨,梳頭。我想,沒有別的需要清理或帶走的了。這裡以及所有地方,所有東西都物歸原位。

除了我給海倫寫的信,現在一定是在花園苑大廳的擱物架上了。我想起瓦伊格斯小心地把信帶到郵局,我想過去那裡,要海倫的傭人把信給我,但後來,我又想到所有那些她從這個屋子寄出的信、所有寄來這裡的包裹、所有那些她在我頭頂那間幽闃的房間裡,與我一樣,將滿腔的愛付諸筆墨的日日夜夜。

她筆下的愛是什麼樣子的?我想像不出。我太疲倦了。

噢,我多麼疲倦啊!我想,整個倫敦,再也沒有一人一物,有我那麼疲倦——也許除了這條河,這條在冷漠天穹下滾滾東去的河。今晚的河水,多麼幽深、墨黑、黏稠!河面多麼柔軟啊,河床又該多麼冰冷。

塞利娜,你馬上會行到艷陽之下。你的牽扯已經結束。你拽著我心最後的線。待這線鬆了,你感覺得到嗎?

《靈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