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7

在戴安娜那個可怕的派對上,有一位扮成瑪麗·安托瓦尼特的女士沒有穿女王的衣服,而是扮成了一個拿著手杖的牧羊人。我聽到她對一位客人說(這位客人把她錯當成一首兒童詩裡的牧羊女小波比了),瑪麗·安托瓦尼特在她宮殿的花園裡造了個小木屋,讓她的朋友都扮成仙女和莊稼漢在裡面玩耍。我來奎爾特的第一周便有些難過地想起了這個故事。我覺得自己就很像瑪麗·安托瓦尼特,從我穿上圍裙為弗洛倫絲打掃房屋和做飯的那天起。第二天我做家務時更覺得自己像她了。然而到了第三天——我在街上等著那個水龍頭流出渾濁的水,給壁爐和爐子添煤,擦地板,洗廁所——我簡直想扔下我的牧羊人手杖,回到宮殿裡去。當然,宮殿的門已經對我關上了,現在我必須努力工作。我幹活的時候,這個嬰兒不是在我懷裡扭動,就是在地上打滾,用頭撞傢俱,或者在樓上的嬰兒床裡尖叫,想要麵包、牛奶和黃油。要不是我跟弗洛倫絲許諾過,我就給他喝琴酒了,如果家裡有琴酒的話。為了干家務幹得更起勁一點,我想我會給他喝酒的,或者我自己喝點。但是家裡並沒有琴酒,西裡爾總是很鬧騰,家務活又很難做。但是我沒有抱怨,哪怕是跟自己抱怨,因為我知道這裡的家務雖然勞累,也比我離開貝斯納爾格林、孤立無援地跑到冬天的大街上要好。

所以我沒有抱怨,但我經常想起費裡西蒂。想起那裡有多安靜,多漂亮,戴安娜的別墅有多壯觀,臥室有多舒服,總之,與弗洛倫絲這個坐落於城裡最貧困、最喧鬧地段的家相比,費裡西蒂的一切都是光明、溫暖、珵亮而充滿香水味的。弗洛倫絲的家在城裡最貧窮吵嚷的一區,只有一個昏暗的房間,同時被用作臥室、餐廳、書房和客廳,窗戶嘎吱作響,煙囪被熏得漆黑,還有那扇門不停地開開關關,要麼就是被推得搖搖晃晃。在我看來,這整條街就像是天然橡膠做的,人們的喊聲、笑聲、氣味還有狗,都會從一家滑到另一家。我不應該感到奇怪,畢竟我也是在這種街道上長大的,我家裡也是表兄妹樓上樓下地大聲喧嘩,客廳裡每天都會有人喝啤酒、打牌,有時還爭吵。但我現在已經無法忍受這些了,這一切只是讓我疲憊。

另外,還有很多人過來做客。比如,弗洛倫絲的家人,她的哥哥嫂子還有他們的孩子,弗洛倫絲的妹妹珍妮特。她哥哥是那張全家福裡的大兒子(中間那個去加拿大了),是個屠夫,有時會給我們帶肉來。他很愛吹牛,因為自己搬到埃平了,便認為拉爾夫還待在從小長大的奎爾特街真是愚蠢。我不是很喜歡他,但立刻就喜歡上了經常來家裡的珍妮特。她十八九歲,骨架很大,面容俊俏。看全家福的時候我覺得她天生就是個酒吧女郎,因此當我瞭解到她果然在城裡的酒吧賣酒,並且和老闆一家一起住在酒吧樓上的時候,便笑得很開心。弗洛倫絲對此直皺眉頭,她們的母親在她倆還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在母親去世之前幾年,她們的父親也早已去世),弗洛倫絲一手把妹妹帶大,就像別家的大姐姐一樣,她擔心珍妮特會被第一個牽她手的男人帶入歧途。「她肯定想都不想就結婚了。」我搬進來後的珍妮特首次來訪,弗洛倫絲在她走後就疲憊地對我說,「她會生好多孩子,很快就不再年輕漂亮,然後四十三歲就累死了,像媽媽那樣。」珍妮特如果來吃晚飯就會住在這裡,睡在弗洛倫絲的床上,我在樓下能聽到她們的低語和歡笑。這聲音讓我無法入睡。但是珍妮特看到我在餐桌上盛鯡魚,或者在洗衣服的日子把她哥哥的襯衣放在軋布機上時,並不覺得奇怪。「幹得好啊,南希。」她會說。她從一開始就叫我南希。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的眼角還有瘀青,她看見了,吹了個口哨說,「我猜是個女孩干的,是不是?女孩喜歡打眼睛,小伙子就會打牙齒。」

房子裡不是珍妮特的腳步,就是弗洛倫絲女友們的爭論和笑聲,她們經常來喝茶,帶來書、小冊子或者八卦。我覺得她們都挺有意思的。她們都有工作,都和衛生檢察官安妮·佩奇差不多,而不是那種無聊乏味的工作,比如做帽子、填羽毛或者當店員。她們為福利機構工作,或者在家工作,她們要幫一大群殘疾人、移民和孤女找工作、找房子,幫他們融入社會。她們說的事情都差不多,比如:「今天辦公室來了個女孩……」

「今天辦公室來了個女孩,剛從監獄裡出來的,她媽媽把她的孩子帶走就不見了……」

「我辦公室今天來了個可憐的女人,她是從印度來當女傭的,但是那家人不給她錢回去……」

「今天來了個女的,被一個男人給毀了,那男人把她打得……」然而這個故事並沒有講完,因為講故事的女孩看到我靠在弗洛倫絲旁邊的椅子上,就臉紅了,喝了口茶就轉移了話題。她們都知道我的故事——我編的那個故事——從弗洛倫絲那兒聽說的。當她們不喝茶掩飾臉紅的時候,就把我拉到一邊,悄悄問我現在還好嗎,還給我推薦了能幫我打官司的律師,告訴我可以用蔬菜療法緩和臉頰上的傷口。

拉爾夫和弗洛倫絲的圈子如此善良而誠懇,他們對這類事情總是很認真。我很快就發現班納一家十分熱衷於當地的工會運動,他們手頭總是有緊急的項目,有什麼計劃需要議會法案通過或者反對,因此客廳總是擠滿了人,不是召開緊急會議,就是進行無聊的辯論。拉爾夫是一家絲綢工廠的剪裁師,也是絲綢工會的秘書。弗洛倫絲除了在斯特拉特福德的孤女之家——弗裡曼特爾之家工作,還是什麼女工合作協會的志願者,是協會的工作讓她在我來的那天晚上忙到很晚(並非如我所想在忙孤女之家的事情)。當然,那之後接連很多個夜晚她也在為協會算賬、寫信。之前我也會偶爾看看她在忙什麼,但是我看到那些便皺起了眉頭,「合作是指什麼?」我問過她一次。我在費裡西蒂可沒有聽說過這個。

在奎爾特街收拾茶杯、捲煙、照看孩子的時候,聽到別人的爭論和笑聲,我會想像自己仍在戴安娜的客廳,穿著束腰外衣。在那裡沒有人會問我任何問題,因為她們覺得我不會有什麼值得一聽的觀點,但至少她們喜歡看我。在這裡根本沒人看我,更糟糕的是,他們覺得我一定和他們一樣善良而充滿活力。因此我一直害怕他們會突然不喜歡我了,害怕有人會問我對SDF[57]或者ILP[58]的看法,那麼我就不得不說,我不僅分不清SDF和WLF[59],分不清ILP和WTUL[60],也從來都不知道每個首字母代表的是什麼。我搬進來六周之後,有一次害羞地承認自己幾乎弄不清保守黨和自由黨之間的區別,他們把這當成了一個俏皮的玩笑。「你說得對,阿斯特利小姐!」一個男人說,「根本就沒區別,如果每個人都和你一樣清楚,我們的任務就容易多了。」我笑了笑,沒再說什麼。然後我收起茶杯,把西裡爾帶進廚房。等水燒開的時候我唱了首音樂廳的老歌,他聽了一邊踢腿一邊笑。

然後弗洛倫絲過來了。「唱得真好聽。」她心不在焉地說,揉了揉眼睛,「我和拉爾夫要出門了,你能幫我們照看一會兒西裡爾嗎?街北邊有一戶人家家裡來了法警,我們得過去以防他們動粗……」總有這樣的事,總有鄰居惹麻煩,或者缺錢,或者需要幫忙,需要寫信或去警察局,他們總是來找拉爾夫和弗洛倫絲。我來了還不到一周,就看到拉爾夫沒吃完晚飯就捲著袖子跑到街上,安慰一個失業的男人,還給了他幾個硬幣。我想他們這麼做簡直是瘋了。我們在惠特斯特布爾對鄰居也夠好了,但善良也是有限度的,母親可沒時間去管那些軟弱的妻子、懶漢和酒鬼。然而弗洛倫絲和拉爾夫誰的忙都幫——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哪怕是那些整個貝斯納爾格林都討厭的懶惰的父親、邋遢的母親。此刻我聽說弗洛倫絲要去那個來了法警的家庭,便酸溜溜地說:「你們真是一對聖人啊,你們倆。」我一邊洗碗一邊說,「你們簡直沒有一分鐘留給自己。你們住著漂亮的房子——現在我把家裡收拾得很舒服了——但是沒有一刻鐘在裡面享受。你們掙得一份體面的薪資,但都給別人了!」

「如果我想關上門,一晚上都盯著漂亮的牆,」她說,「我就搬去漢普斯特德了!我有生以來都住在這棟房子裡,我們小時候生活很困難,這條街上每家每戶都多多少少幫過我母親。你說得對,我和拉爾夫確實掙得不少,但是隔壁的蒙克斯太太要用十個先令養活她的女兒們,街對面肯尼太太的丈夫病了,她整晚整晚地做紙花,天天盯著那東西,眼睛都快半瞎了才掙三先令,你叫我怎麼能安心享受我的三十先令呢?」

「好吧!」我說。她總是發表這樣的言論,聽起來就像關於東區生活的感傷主義小說裡,為人民代言的女孩。瑪麗亞·傑克斯就喜歡讀這種小說,戴安娜總是取笑她。然而我沒對弗洛倫絲說這些。我什麼都沒有告訴她。但是當拉爾夫和他們的工會朋友走了以後,我在客廳的靠背椅上重重地坐了下來。實際上,我討厭他們的慈善。我討厭他們的善事,討厭他們的使命,討厭他們要照顧的孤兒。我討厭他們,因為我就是被他們救助的人之一。我曾經以為弗洛倫絲讓我進她的家門是幫了我一個大忙,但是當我發現她和她哥哥經常看到一個在街上顫顫巍巍碰運氣的老傻子就把他請進來吃飯,我便不能這麼想了。並不是說他們不在乎我。拉爾夫簡直是我認識的最溫柔的男人,任何人跟他住在一起都不可能不喜歡上他,哪怕是倫敦城裡脾氣最壞的女同性戀。我曾經以為自己不是個很溫順的人,但也很快就愛上他了。弗洛倫絲對我也算相當友好,雖然她總是疲憊而心不在焉。儘管她吃我做的晚飯,讓我給西裡爾洗澡、穿衣服,讓我抱他,儘管過了一個月,她同意我繼續住下去,讓拉爾夫從閣樓給我拿下來一個小矮床,說這樣會比在客廳裡擺兩個靠背椅更舒服——儘管她做了這麼多事情,但也從來不像是專門為我這麼做的。她這麼做是因為我幫她做晚餐還有照看孩子,這樣她就有更多時間專注於自己的事業。她給了我一份工作,就像一位小姐對一個剛從監獄裡出來的、走投無路的女孩那樣。

如果不是她的冷漠讓我惱怒,我也不會想起過去。在費裡西蒂的十八個月,我一直在滿足那些淫蕩女人的慾望,就像一個熟練的裁縫那樣得心應手。我不會因為學會了擦黑壁爐就丟掉這些技巧。然而,這些技巧對於弗洛倫絲來說似乎毫無用處。「她不可能是同性戀。」我自言自語,因為她從不和我調情,這屋子裡有好多別的女孩來過,我也沒見過她和其中任何一個打情罵俏,一次也沒有。不過她也不和小伙子調笑。最後,我猜想是她太好了,沒有人配得上她。

不過,畢竟我來奎爾特街也不是來調情的,而是來回歸平凡的生活。既然這裡沒有人可以勾引,也沒有人可以傷害,我就更正常了。我的頭髮一兩個星期後就不再像軍人的頭髮那麼扎眼了,我讓它慢慢長,甚至開始捲起髮梢。我那雙磨腳的靴子穿多了,也不再僵硬,不過我還是到二手服裝攤上把它換成了一雙有蝴蝶結的鞋。我還把軟帽換了一頂簷帽,上面有一朵帽花,又用皺巴巴的長裙換了一條領口有絲帶的裙子。「哇,真是一條漂亮的裙子!」當我第一次穿上它的時候,拉爾夫稱讚道。但哪怕我裹上一張棕色的紙,他也會誇我好看的,彷彿這麼做只是為了逗我一笑。事實上,自從離開了聖約翰伍德,我穿得就很糟糕,而現在這種花裡胡哨的裙子讓我看起來糟透了。我買的衣服是過去在惠特斯特布爾和姬蒂在一起時穿的那種,那時我在大家眼裡似乎也是個挺漂亮的姑娘。但神奇的是,自從我穿了男裝,就再也不適合女裝了,好像為了穿上戴安娜給我的衣服,我變得下巴更結實,眉毛更粗重,嘴唇更單薄,連手也變大了。我眼角的瘀青很快就消退了,但是迪基那本書在我臉頰上留下了疤痕,直到今天還在。再加上提水桶、擦台階,我的肩膀和大腿都變得更結實了,讓我顯得有些粗獷。有天早晨,當我在廚房裡洗碗的時候,看到自己映在窗戶上的影子,感覺自己看上去就像個男子俱樂部裡的青年,剛打完拳擊賽,在後院裡擦洗。戴安娜看到了該有多喜歡啊!然而,像我剛才說的,在奎爾特街,沒有人會渴望我。當拉爾夫和弗洛倫絲下樓吃早餐的時候,我會穿上長裙,紮起頭髮,而弗洛倫絲經常會喝一大口茶,說她沒時間吃早飯了,上班的路上她要去一趟工會。拉爾夫會拿走她盤子裡剩下的紅鯡魚說:「哎呀,西裡爾,這看起來真不錯啊!」然後她就出門了,看也不看我一眼,在脖子上裹了條圍巾,像個九十歲的老太太。

無論我怎麼去想,我都完全猜不透她,因此充滿迷惘。我經常想起她,因為在這個屋子裡也沒什麼別的好想的。我剛認識她的時候,那個格林街上的弗洛倫絲是個快活的姑娘。那時她的頭髮像彈簧一樣打著卷,身上穿著棕黃色的色彩鮮亮的裙子,笑起來的時候還會露出牙齒。然而貝斯納爾格林的弗洛倫絲卻是嚴肅而疲倦的。她的頭髮變得委頓,衣服都是深色的,是灰塵和泥土的顏色;她笑起來的時候你會嚇一跳。

我發現她的脾氣也變得喜怒無常。對貝斯納爾格林那些並不值得幫助的窮人,她善良得像個天使,但是在家裡她時常生氣,意志消沉。我注意到她的哥哥、她的朋友從她椅子旁經過時都躡手躡腳的,怕打擾到她——他們這種耐心真令人吃驚。她有時會非常高興,持續好幾天,但是又會在走了一段路回家以後,或者第二天早上從令人困擾的夢境中醒來時變得意志消沉。在我看來,最奇怪的是她對西裡爾的態度。儘管我知道她對他視如己出,但有時會避開他的眼睛,或者推開他的小手,好像厭惡他似的。有時她又會抓住他到處親吻,親得他直叫。我在奎爾特街住了幾個月以後,有天晚上我們談到過生日,我驚訝地注意到西裡爾的生日已經過了,卻沒有人為他慶祝。當我問拉爾夫的時候,他說西裡爾的生日是七月份,和我想的一樣,已經過去了,但是他們覺得這沒什麼好慶祝的。我笑著說:「是不是社會主義者都不過生日啊?」他笑了,但弗洛倫絲一言不發地站起來,走出了屋子。我又好奇這個孩子到底是什麼來頭,但弗洛倫絲不願透露任何線索,我也沒有打探。我怕如果我問起來,她可能也會想起問我那個承諾給我奢華生活,又打青了我眼睛的男人——自我第一天晚上來這兒之後她再也沒提起過這事。我很高興她沒有問。畢竟她是如此真誠善良,我也不想再對她撒謊。

真的,我不想以任何方式對她不好。當她工作那麼辛苦,變得那麼疲憊的時候,我也在屋子裡絞著手走來走去,想去搖搖她。讓她如此疲憊的並不是孤女之家的工作,而是沒完沒了的工會和協會的事情。成堆的名單和分類賬目擺在餐桌上,當餐具收走以後,她就坐在那兒看一晚上,看得眼睛都紅了,整個眼周皺得跟小葡萄乾一樣。有時候我沒有什麼事情可幹,就搬把椅子坐在她旁邊,替她分擔一點工作。她會給我一些信封讓我寫地址,或者讓我做些別的不可能搞砸的小事。到了春天,協會在當地辦了一個女裁縫工會,弗洛倫絲便開始探訪貝斯納爾格林地區在家工作的女裁縫——所有那些獨自在骯髒的房間里長時間工作、拿著微薄工資的可憐女人。我和她一起去了。我們看到的場景非常悲慘,女工們很高興我們能去拜訪,協會也很感謝我們。但其實我是為了弗洛倫絲而去的。我不能忍受讓她獨自承擔這麼累人的事情,獨自在倫敦東區的街上遊蕩。

然後,就像我說過的,一個主婦會用各種微小的事情活躍家裡的氣氛。我開始給她做吃的。她很瘦,消瘦真的不適合她,她臉頰的凹陷讓我難過。於是,當女性合作協會致力於團結倫敦東區女工的時候,我致力於用早餐、午餐、三明治下午茶、晚餐、餅乾和牛奶來喂胖弗洛倫絲。一開始我不怎麼成功,儘管我到白教堂市場的肉鋪買了肉丸子、香腸、兔肉、牛肚,還有一袋袋我們在惠特斯特布爾叫作「雜碎」的碎肉。我真是個蹩腳的廚子,做肉不是燒煳了就是夾生帶血。弗洛倫絲和拉爾夫都沒有注意到,我想是因為他們也沒吃過什麼好東西。但是八月底的一天,我發現吃牡蠣的季節到了,便買了一桶牡蠣,還有一把牡蠣刀。拿起牡蠣刀的那一刻,我彷彿拿起了一把鑰匙,解鎖了我母親所有的牡蠣菜譜,讓它們一股腦兒流向我的指尖。我烤了牡蠣餡餅,弗洛倫絲放下了正在寫的東西,吃完了餡餅,把碗裡的餅渣都用叉子撿起來吃了。第二天晚上我做了油炸牡蠣,第三天是牡蠣湯。我還做了烤牡蠣、醃牡蠣,又用麵粉裹上牡蠣,放在奶油裡燉。

當我把這道菜端給弗洛倫絲,她笑了,嘗了一口,歎了口氣,然後拿起一片麵包,折起來去蘸湯汁。奶油沾在她嘴上,她便用舌頭去舔,然後用手指去擦。我想起過去,在另一個客廳裡,我給另一個女孩端上牡蠣晚餐,並在不經意間向她求愛,正想著,弗洛倫絲舀起一勺魚肉,又歎了口氣。

「哦,」她說,「我真心覺得,如果天堂裡有一道菜,而且只有一道菜的話,那就是牡蠣了,你說是嗎,南希?」

她以前從來沒叫過我「南希」,而且,我跟她一起住的這幾個月,她可從來沒有說過這麼有想像力的話。我聽了便笑起來,然後她哥哥笑了,她也笑了。

「我想可能就是牡蠣吧。」我說。

「在我的天堂裡,是蛋白杏仁糖。」拉爾夫說。他非常喜歡吃甜食。

「除了這個,」我說,「還得有一根煙,不然就沒意思了。」

「沒錯。我的晚餐桌應該擺在山坡上,俯瞰著城裡,而且城裡沒有煙囪,每家每戶都用電取暖。」

「哦,拉爾夫!」我說,「要是能看到每個角落,那該有多無聊啊!我的天堂裡面沒有電燈,甚至也沒有房子。那裡有……」我想說那裡有矮種馬,有吊在鋼絲繩上飛來飛去的天使,我想到了在不列顛劇院的那些夜晚,但是我不打算解釋這些事。

看到我猶豫了一下,弗洛倫絲說:「那麼,看來我們每個人的天堂都不一樣了?」

拉爾夫搖了搖頭。「嗯,我的天堂裡當然有你,」他說,「還有西裡爾。」

「還有貝贊特太太,我想。」她又喝了一口湯,然後對我說,「你的天堂裡有誰呢,南希?」

她笑了。我剛才也在笑,但是當她問出這個問題,我的微笑開始有點掛不住了。我看了看自己放在桌子上的手。在費裡西蒂,我的手曾經像百合花一樣白皙,而現在指關節發紅,指甲縫裡都是蘇打水的味道。我袖口邊沾上了油——我還沒學會把女式袖口挽起來,似乎女裝的袖子並沒有那麼長。我抓著一隻袖口,咬著嘴唇。實際上,我不知道我的天堂裡除了自己還會有誰。說實話,也沒有人想要我進他們的天堂……

我又看了看弗洛倫絲。「嗯,你和拉爾夫,」最後我說,「我想你們會在所有人的天堂裡,指導他們怎麼營生。」

拉爾夫笑了。弗洛倫絲搖了搖頭,笑容有些悲哀。過了一會兒,她眨了眨眼,看著我說:「那麼,當然,你會在我的天堂裡……」

「真的嗎,弗洛倫絲?」

「當然了,不然,誰給我燉牡蠣啊?」

我聽過更好的恭維,但那是很久以前了。她的話讓我臉紅,於是我低下了頭。但我再次看向她時,發現她正盯著屋子的一個角落。我轉過頭,看她在看什麼,原來是那張全家福,我猜她可能想起她的母親了。但是相框的一角還有一張更小的照片,上面是一個粗眉毛的女人,看起來很嚴肅。我一直都不知道她是誰,於是問拉爾夫:「小照片裡的女孩是誰?她看起來真該好好梳梳頭了。」

他看了看我,沒有回答。弗洛倫絲開口說:「她是埃莉諾·馬克思。」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埃莉諾·馬克思?我見過她嗎?是你那個在肉禽店工作的表姐妹?」

她看我的眼神彷彿我不是在問問題,而是在學狗叫。拉爾夫放下了叉子。「埃莉諾·馬克思,」他說,「是一位作家、演講者,一個偉大的社會主義者……」

我臉紅了,這比問「合作」是什麼意思還糟。拉爾夫看到我臉紅了,便善意地說:「別介意。為什麼你一定要知道?我敢肯定你可以說出一打你讀過的作家,而我和弗洛一個也不認識。」

「也是。」我非常感激他的話。儘管我在戴安娜家裡讀過些正經書,但那一刻我能想起來的都是不正經的,並且書的作者都是一個人:匿名。

於是我什麼也沒說,我們默默地吃完了晚飯。然後我又看了看弗洛倫絲,她移開目光,眼神似乎很暗淡。於是我心想,她才不會想要我這樣的女孩在她的天堂裡,哪怕是給她燉牡蠣。不過我又覺得這個想法很無趣。

但我想錯了。無論我在不在她的天堂裡,她都不會注意到。她想在天堂見到的不是她媽媽,也不是埃莉諾·馬克思,甚至不是卡爾·馬克思。她想的完全是另一個人,好幾個星期以後我才知道,在那年秋天的一個夜晚。

像我之前說的,我開始陪弗洛倫絲去協會。一天晚上,我陪著她去麥爾安德的一個女裁縫家裡。那家人窮極了,女人的房間裡幾乎沒有傢俱,只有幾個墊子、一塊破地毯、一張搖搖晃晃的桌子和一把椅子。在被當作客廳的小房間裡,有一個翻過來的小茶箱,上面放著一點可憐的晚餐:一塊硬麵包,瓶子裡僅剩的幾滴油,還有半杯顏色發藍的牛奶。晚餐桌上都是女人幹活的工具,有疊好的衣服、薄包裝紙、別針、棉線和針。她說針總是從桌上掉下來,經常被孩子踩到。她的小寶寶最近把別針放進嘴裡了,扎到了上顎,差點窒息。

我聽了她的故事,看弗洛倫絲跟她講協會的事,還有剛建立起來的女裁縫工會。弗洛倫絲問她會不會來開會。這個女人搖搖頭,說她沒有時間,沒有人幫她照看孩子,她害怕她服裝店的老闆聽說她參加工會,不給她發工資。

「還有,小姐,」最後她終於說,「我丈夫不想讓我去,並非因為他自己不是工會成員,而是他覺得女人對這種事沒有什麼發言權。他覺得沒有必要。」

「那你是怎麼想的呢,弗賴爾太太?你不覺得女工工會是件好事嗎?你不想看到事情發生變化嗎,不想讓老闆給你加薪,對你更好一點嗎?」

弗賴爾太太揉了揉眼睛。

「他們會開除我,小姐,就這樣,然後找個更便宜的女孩。還有好多人呢,還有好多女孩羨慕我,哪怕我只能賺這麼幾個先令。」

她們討論著,直到這個女人有些煩躁了,說她很感謝我們,但是沒時間聽我們多講了。弗洛倫絲聳了聳肩。「再想想好嗎?我告訴你開會的地方,你可以把孩子帶過來,我們會找人幫你照看他一兩個小時的。」我們站起來,我又看了一眼桌子,看了一眼上面的線圈和衣服。有一件背心,一打手帕,幾件男式襯衫——我發現自己被它們吸引住了,很想伸手去摸一摸。我看了看這個女人,朝桌上點了點頭。

我說:「你具體是做什麼活,弗賴爾太太?有幾件衣服看起來真是不錯。」

「我是給衣服鑲邊的,小姐。」她回答說,「我繡字母紋樣。」她拿起一件衣服,給我看衣服口袋,上面有一個花哨的交織字母,用象牙絲繡得很整齊。「看起來很奇怪是不是,」她悲哀地說,「這麼漂亮的東西誕生在這麼一間破屋子裡。」

「確實。」我說——但是這話很難說出口。這個漂亮的字母突然讓我想起了費裡西蒂,還有我在那兒穿過的漂亮衣服。我又看見了那定做的外套和襯衫,曾經,那個小小的,浮誇的N.K.讓我如此興奮。我不知道它們是在這種房間裡,由弗賴爾太太這樣悲哀的女人繡出來的,但就算我知道了,我當時會在乎嗎?我知道我不會,於是此刻感覺分外難受而羞恥。弗洛倫絲走到門口,站在那裡等著我。弗賴爾太太抱起了她最小的孩子,那孩子開始哭了。我把手伸進外套的口袋,那裡有我去市場買菜剩下的一先令和一便士。我把它拿出來,像賊一樣悄悄地放在桌上漂亮的襯衫和手套邊。

然而,弗賴爾太太看到了,搖了搖頭。

「哦,這……小姐……」她說。

「給孩子的。」我感覺更拘謹而難受了,「給最小的孩子。收下吧。」女人垂下了頭,低聲說著謝謝。我沒有看她,也沒有看弗洛倫絲,直到我們走出了那條街,把那個淒涼的房間留在身後。

「你真是太好了。」弗洛倫絲開口道。我一點都不好,我覺得自己好像扇了那女人一巴掌,而不是給了她一件禮物。但是我不知道怎麼向弗洛倫絲形容這種感受,「當然,你不必這麼做的。」她說,「這樣她會覺得協會裡都是比她過得更好的女人,而不是和她一樣的女人在互相幫助。」

「你和她確實不一樣。」我說——她的話讓我有點不舒服,「你覺得你和她一樣,其實不是,並不一樣。」

她哼了一聲,「我想你說得對。然而,我可能和她更接近——比起那些你見過的,救助窮人、流浪漢和失業者的女士。」

「像德比小姐那樣的女士。」我說。

她笑了。「沒錯,那樣的女士。德比小姐,你的好朋友。」她朝我眨了眨眼,挽住我的胳膊。見她這麼輕鬆愉快,我也忘了在女裁縫家裡遭受的震驚,又高興起來了。我們手挽著手,慢慢走過越來越深的秋夜,走回奎爾特街。弗洛倫絲打了個哈欠。「可憐的弗賴爾太太,」她說,「她說得很對,女工們不會爭取更短的工作時間和最低薪資標準,因為還有那麼多貧困的女孩願意做任何工作,不管有多痛苦。」我沒有聽進去,只是看著落在她帽簷的燈光,照得她的頭髮閃閃發亮,想著會不會有只蛾子停在她的鬈發上,以為那是燭光。

我們終於到家了,弗洛倫絲把大衣掛起來,繼續和以往一樣忙著看文件和名冊。我輕聲上樓去看搖籃裡熟睡的西裡爾。弗洛倫絲工作的時候,我就坐在拉爾夫旁邊。天氣變涼了,我在爐子裡生了點火。「你來這兒的第一個秋天。」拉爾夫說。他的話莫名地感人——我想到自己已經在奎爾特街度過了整整三個季節。我抬起頭看了看他,然後笑了。他的鬍子長長了,看起來更像玩家牌香煙上的水手。我過去從未覺得他長得這麼像他妹妹,這種相似讓我更喜歡他了,我想起當初還把他誤認為她的丈夫。

火苗越燒越旺,最後化為灰燼。十點半左右,拉爾夫打了個哈欠,推開了椅子,站起來與我們兩人道晚安。一切就像我第一天晚上來的時候那樣,只不過這些日子他親吻弗洛倫絲的時候也會親我一下。我的小床還是支在角落裡,我的鞋放在火爐邊,外套掛在門後的掛鉤上。

我滿意地看著這一切,然後打了個哈欠,站起來倒水。「歇會兒吧。」我朝弗洛倫絲的小冊子點了點頭,對她說,「過來和我聊會兒吧。」這不算個陌生的請求,我們已經習慣了在拉爾夫去睡覺之後坐著聊聊每天發生的事情。此刻她衝我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筆。

我把茶壺放在爐火上,弗洛倫絲站起來伸了伸懶腰,然後抬起頭。「西裡爾。」她說。很快我也聽到了他那細小的哭聲。她往樓上去,「我得看看他,別讓他把拉爾夫吵醒了。」

她去了有五分鐘,回來時抱著西裡爾,他的睫毛在燈光下閃閃發亮,因為睡不安穩,他的頭髮被汗濡濕了,顯得更黑。

「他睡不著,」她說,「讓他跟我們待一會兒吧。」她靠在火爐邊的椅子上,這孩子沉沉地躺在她身上。我把茶端給她,她抿了一小口,打了個哈欠,然後看著我,揉了揉眼睛。

「這幾個月以來,南希,你真是幫了我大忙!」她說。

「我只是,」我實話實說,「不想讓你那麼累。你做了那麼多事。」

「有太多事要做了!」

「我不信這些事情真的都得你來做。你從來都不累嗎?」

「我會累啊,」她說著又打了個哈欠,「你也看到了!但從來不會厭倦。」

「但是弗洛,如果這是個沒完沒了的事情,為什麼還要做呢?」

「為什麼?因為我必須做!我怎麼能休息呢,這個世界是如此殘酷而艱難,卻可以變得美好……我做的事情本身就是一種滿足,不管能不能成功。」她把茶喝完了,「這就像愛。」

愛!我哼了一聲,「那麼,你覺得愛本身就是回報?」

「你不覺得嗎?」

我盯著茶杯。「曾經是吧,我想,」我說,「但是……」我從來沒有給她講過那些日子。西裡爾動了一下,她親了親他的頭,輕聲哄著他。那一刻屋裡非常安靜,或許她認為我在想那個聖約翰伍德的男人。然後她以更輕快的語氣說:

「另外,我並不覺得這件事沒完沒了。事情都是會變的。到處都有工會——有男人的工會,也有女人的工會。今天的女人做的事情,二十年前在她們的母親看來就是笑話。她們甚至很快就要有選舉權了!如果像我這樣的人不去努力,那是因為他們把一切不公和骯髒都當作這個國家的墮落,並且習以為常。但是骯髒的土壤裡會長出新的東西——新的工作制度,新的人,新的活法,還有新的愛……」又是愛。我摸了摸臉頰上迪基那本書留下的疤痕。弗洛倫絲低頭看著孩子,他躺在她的胸口歎著氣。

「再過二十年,」她繼續說,「想想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到時候就是一個新的世紀了。西裡爾會長成一個青年,差不多像我現在這麼大,嗯,比我小一點。想像一下他會看到什麼,他將會做什麼事情。」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他。那一刻我好像看到多年後的她在一個奇異的新世界裡,而西裡爾已長大成人……

我正沉浸於幻想時,她挪了挪椅子,從旁邊書架上的一大摞書裡抽出一本。是《草葉集》。她翻了幾頁,找到了一篇似乎是讀過的。

「你聽。」她開始大聲朗讀。她的聲音低沉而節制,因充滿激情而顫抖不已——我以前從沒聽過她如此富有激情的聲音。

哦,母親!哦,兒子!哦,哺育萬物的大地!哦,大草原的花朵!哦,無邊的太空!哦,龐然大物的聲音!哦,你這熱鬧的城市!哦,這無法被征服的狂暴與驕傲!哦,未來的種族!哦,女人!哦,祖先!哦,你們這些攜著激情和風暴的人!哦,美人!哦,你自己!哦,你們這留鬍鬚的粗人!哦,詩人!哦,所有的沉睡者!哦,起來吧!清晨的鳥鳴多麼令人興奮!你沒有聽到公雞在報曉?

她安靜地坐了一會兒,看著書頁,然後看著我的眼睛,我驚訝地發現她眼中含著晶瑩的淚花,「你不覺得這很絕妙嗎,南希?你不覺得這首詩真是驚人,簡直了不起?」

「實話說,沒有。」我說。她的眼淚令我不安,「說實話,我在廁所的牆上都讀過比這更好的。」我說的是真的,「詩歌怎麼能不押韻?這首詩需要幾個好韻腳,還有美妙輕快的旋律。」我從她手中拿過這本書,看了看她讀的那一段——上面有以前用鉛筆畫線的痕跡——然後用當時音樂廳流行的調子和韻腳唱了出來。弗洛倫絲笑起來,一手抱著西裡爾,一手要把書從我手中搶走。「你這個討厭鬼!」她叫著,「你真是個大俗人。」

「我追求純粹。」我一本正經地說,「我一讀就知道什麼是好詩,但這首不是。」我翻了翻這本書,放棄了想要把這首不押韻的詩唱出來的想法,而是讀了所有我能找到的滑稽段落。這本書裡有很多滑稽的段落,都是傻里傻氣的美國佬會說的那種拖長腔的台詞。最後我找到了另一段畫線的部分,開始讀。

哦,我的同志!你和我最終——只有你和我。哦,力量,自由,永恆終於來臨!哦,忘掉差異吧!犯下和美德一樣多的罪孽!讓職業和性別平等!讓所有達成一致!哦,凝聚!哦,這想要在一起的憂傷疼痛!你不知道為什麼,我也不知道……

我的聲音越來越小,美國人的腔調不見了,最後幾個詞變成了難為情的低語。弗洛倫絲不再笑了,她開始盯著火苗,目光十分嚴肅。我看到煤炭橙色的火焰映在她褐色的雙眸中。我合上書,把它放回架子上。然後是沉默,持續了很久。

最後她吸了口氣,終於開始講話,聲音聽來古怪,不像平常的她。

「南希,」她說,「你還記得我們在格林街說話的那天嗎?你記得你說我們會再見面,卻沒有來嗎……?」

「當然。」我說著便有些困了。她笑了,那是一種奇特而含混、親切而帶著善意的笑。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她繼續說,「那天晚上我做了什麼吧?」我搖了搖頭。我記得非常清楚,自己那天晚上做了什麼:我和戴安娜吃了晚餐,然後在她豪華的臥室裡幹了她,然後被送回我自己冷冰冰的臥室。但是我從來沒想過弗洛倫絲那晚會做些什麼,而且,她確實從來沒和我講過。

「你做了什麼?」我問,「你去那個講座了嗎,自己一個人去的?」

「去了,」她深吸了一口氣說,「我,在那兒遇到了一個女孩。」

「一個女孩?」

「對。她叫莉蓮。我一見到她,就無法移開視線。她非常——她看起來很有趣。你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嗎?有時候女孩會讓你有那種感覺。嗯,你可能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知道!此刻我注視著她,感覺到自己變得溫暖,然後又冰冷起來。她咳嗽了一下,用手摀住嘴。她繼續盯著煤炭說:「講座結束之後莉蓮問了個問題,是個很棒的問題,演講者很震驚。我看著她,覺得自己必須要認識她。然後我過去和她聊了起來。我們聊了好久,有一個小時都沒有停下!她的觀點十分不同尋常。她好像什麼都讀過,在我看來,她好像對一切都有自己的看法……」

她繼續講著,然後她們成了朋友,莉蓮來做客……

「你愛她!」我說。

弗洛倫絲臉紅了,然後點了點頭,「你要是認識她,也不可能一點都不愛她……」

「但是弗洛,你愛她!你像個女同性戀一樣愛她!」她眨了眨眼,把一根手指放在嘴邊,臉更紅了。「我想,」她說,「你可能猜到了……」

「猜到了!我——我不確定。我從沒想過你會有——嗯,我說不好我是怎麼想的……」

她扭過頭。「她也愛我。」過了一會兒,她說,「她愛我勝過一切!但不是同一種愛。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我不介意。實際上,她有個男朋友,想和她結婚。但是她不願意,她堅持自由同居。南希,她真是我曾經見過的最有主見的女人!」

我都快聽不下去了,但是我沒有忽略這個「曾經」。我遲疑了一下,弗羅倫斯看了我一眼,然後又看著火焰。

「我認識她幾個月之後,」她繼續說,「發現她的情況不太——不太好。一天她拿著行李過來了。她要生孩子了,因此不能住在原來的地方,那個男人——確實一點用也沒有,他覺得羞恥,不願意負責。她無處可去……當然,我們收留了她。拉爾夫並不介意,他和我一樣愛她。我們打算住在一起,把孩子當成我們自己的來養。我太高興了,我高興那男人拋棄了她,高興那房東太太把她攆了出來!」

她做了個鬼臉,然後用指甲彈掉了一片落在裙子上的煤灰。「我想,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幾個月。有了莉蓮,就像——我說不出來像什麼。讓人暈眩,那種幸福讓我暈眩。她改變了這個家,真的變了,不僅僅是精神上。她讓我們把牆紙剝下來,然後刷上油漆。她織了那塊地毯。」她朝壁爐前那塊俗麗的地毯點了點頭——我原以為那是哪個眼睛看不見的蘇格蘭牧民冬天無聊時織的——我趕緊把腳從地毯上拿走,「我們不是愛人也沒關係,我們是那麼親密,比姐妹還親密。我們一起睡在樓上,一起讀書。她教給我好多東西。那張埃莉諾·馬克思的照片,」她朝那張小照片點了點頭,「就是她的。埃莉諾·馬克思是她心目中的女英雄,我曾說她長得像埃莉諾,但我沒有她的照片。那本書,惠特曼的詩集,也是她的。你剛才讀的那首詩,讓我想起了我和她。她說我們是同志——如果女人可以成為同志的話。」她的嘴唇乾了,用舌頭舔了舔,「如果女人可以成為同志的話,」她又說,「我就是她的……」她沉默了。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西裡爾——他熟睡的小臉紅撲撲的,睫毛那麼精緻,還噘著粉紅的小嘴。我感覺到一股詭異的恐懼,問她:「然後呢……?」

她眨了眨眼。「然後——嗯,然後她死了。她那麼纖弱,分娩又那麼艱難。她死了。我們找不到人給她接生,因為她沒有結婚。最後我們不得不從伊斯靈頓請來了一個不認識我們的女人,向她謊稱莉蓮是拉爾夫的妻子。這個女人把莉蓮稱作『班納太太』。想想吧!她很在行,但也很嚴厲。她不讓我們進去,我們只能坐在外面聽莉蓮的呻吟,拉爾夫一直擰著手,一直在哭。我心想,讓這個孩子死吧,讓孩子死吧,只要她能活著!

「但是你也看到了,西裡爾沒有死,莉蓮看起來也挺好的,只是很累,接生婆說讓她睡一會兒就好。我們就聽她的了,但是,過了一會兒我去看她,發現她開始流血了。那時接生婆已經走了。拉爾夫跑去找醫生,但是她沒能得救。她那寶貴而善良的心就那樣流血不止……」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我過去蹲在她旁邊,用指關節碰了碰她的袖子,她心不在焉地微微一笑,善意地回應了我。

「我要是早知道就好了……」我輕聲說。然而,我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真想把頭往客廳的牆上撞。我怎麼那麼蠢呢,竟然沒有猜到這一切。我想起那天談到生日的事——現在才知道那就是莉蓮去世一週年的忌日。還有弗洛倫絲奇怪的表情,她為什麼會疲憊、生氣,以及她朋友們的擔心。還有她對這個孩子矛盾的態度——這是莉蓮的孩子,也是害死莉蓮的人,弗洛倫絲曾希望這個孩子死,好讓他母親得救……」

我又看著她,希望自己有辦法安慰她。她如此沮喪,又如此遙遠。我從來沒有抱過她,哪怕是現在也不好意思把手放在她身上。因此我只是待在她身旁,輕輕拉著她的袖子……最後她站起身,對我報以善意的微笑,然後我移開了身子。「我是怎麼說起這些的,」她說道,「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今晚怎麼就說起這些了。」

「我很高興你告訴我了,」我說,「你一定——你一定很想念她吧。」她茫然地看了我一會兒,彷彿「想念」聽起來太微不足道,完全無法形容她的悲傷。然後她點了點頭,移開了視線。

「那些日子很不容易。我變得性情古怪,有時候我希望我也死了。我知道,我對你和拉爾夫都很缺乏耐心!我想,你剛來的時候我對你也不太友好。那時候她走了還不到六個月,想到有另一個女孩住在這屋子裡,特別是你,我認識她的那一周認識的你——嗯!而且,你的故事和她很像,你也是和一個男人同居,你遇到麻煩他就拋棄了你——這太詭異了。但是當你抱起西裡爾的那一瞬間——我敢說你可能都不記得了——你懷裡抱著西裡爾,讓我想起了她,她都沒有機會抱他一下……我不知道我是不能忍受你抱他,還是不能忍受你放下他。然後你說話了,當然你並不像莉蓮。然後,哦!我這輩子也沒這麼高興過。」

她笑了。我發出了一種聽起來像笑聲一樣的聲音,在那昏暗的燈光下,流露出一種像是笑的表情。然後她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站起來把西裡爾往上提了提,用臉頰蹭了蹭他的頭。過了一會兒,她微笑著,邁著疲憊的步子走向門口。

但是在她走到門口之前,我叫了她一聲。

我說:「弗洛,其實從來沒有男人把我攆出來。我是和一個女人住在一起,但是我撒謊了,為了留下來。我也是個女同性戀,和你一樣。」

「你是!」她張大了嘴,「安妮一直說你是。但我在第一天晚上以後就沒有怎麼想過這事。」她皺了皺眉頭,「如果是這樣,如果從來都沒有你說的這個男人,那你的故事就和莉蓮完全不同了。」我搖了搖頭。

「那你也從不曾遇到麻煩……」

「不是那種麻煩……」

「一直以來,你在這裡,我都以為是你說的那樣,但是……」她看了看我,表情怪異,我說不出來她是生氣、悲傷,是困惑,是感覺遭到了背叛,還是別的什麼。

我說,「我很抱歉。」但她搖了搖頭,用手摀住眼睛,然後把手放下來。她的目光似乎十分清澈,幾乎是愉快的。

「安妮一直這麼說,」她又說,「現在她該高興了!你不介意我告訴她吧?」

「沒事,弗洛,」我說,「你想告訴誰都可以。」

然後她走了,又搖了搖頭。我坐在那裡聽著她上了台階,又聽到樓上地板的動靜。我拿出一點煙和一張紙,在壁爐架上的小鐵盒裡給自己捲了根煙,點著。然後在壁爐上熄滅,扔進火裡,把頭枕在胳膊上呻吟了一聲。

我真是個傻瓜!我闖入了弗洛倫絲的生活,滿心都是自己那點微不足道的痛苦,根本沒注意到她巨大的悲傷。我把自己扔給她和她哥哥,還以為自己又狡猾又有魅力。我以為我給這個房子留下了印記,讓它變成了我的家。我以為我在演一齣戲,其實劇情一直是另一回事——一直以來,我都在笨拙地排練著美妙的莉蓮曾經駕輕就熟的戲碼!那刷成藍色的牆壁,醜陋的地毯,那個肖像,我突然看明白它們是什麼了——這些都是紀念莉蓮的神龕,而我卻在不知不覺中參拜著。我抓住埃莉諾·馬克思的小照片,當然我看到的不是埃莉諾·馬克思,而是她,以埃莉諾·馬克思的樣貌出現。我把照片翻過來,看到背面的字:F.B.,我的同志。上面用大大的空心字母寫著,我永遠的同志。L.V.。

我呻吟得更大聲了。我真想把這該死的照片扔進壁爐,於是趕緊把它放回相框裡以遏制自己的衝動。我真嫉妒,嫉妒莉蓮!我從來沒有這樣嫉妒過一個人!不是因為這棟房子,不是因為西裡爾,也不是因為拉爾夫——他雖然對我很好,卻在她躺在那裡等死的時候擰著手為她哭泣——而是因為弗洛倫絲。畢竟是莉蓮把弗洛倫絲讓給我了,卻又從我這裡永遠奪走了她。我想起自己過去幾個月幹的事情。我沒有如想像的那樣把弗洛倫絲喂胖,也沒有讓她高興起來。是時間沖淡了她的悲傷,減緩了她的痛苦。「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說的話,」她今天晚上問我,「還記得你沒有來……?」她說話的時候眼睛閃閃發亮,因為兩年前的那個晚上我沒有出現,某種程度上幫了她一個大忙!

我幫了她一個大忙——但是現在想來,我像是給自己幫了個最糟糕的倒忙。我又想起自己是如何度過那個晚上的,還有隨後的夜晚,我想起了費裡西蒂淫蕩的快樂,那些衣服,晚餐,美酒,真人秀。那一刻,我願意用所有這一切和莉蓮交換,去聽那個乏味的演講,讓弗洛倫絲褐色的眼睛癡迷地落在我身上!

《輕舔絲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