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0

離聯考還剩七天。

體育課上,沒人在教室裡複習了,都去操場上運動放鬆。班主任叮囑大家,排球藍球就別打了,以免傷到手,跳跳繩跑跑步就行。

曾好拉了李想小米和陳念打羽毛球。

陳念打了會兒累了,繞著操場散步,不知不覺走去樹蔭下少年曾翻牆的那個角落。

她尚未走近,就看見欄杆外邊的白色衣角。陳念詫異而驚喜,跑過去抓住欄杆:「你怎麼在?」

北野伸出食指,在她手指背上劃了一道,說:「我知道你上體育課。」

「還有7天。」陳念說。

「我知道。」

「加上考試,兩天,第十天,我們就,每天都在一起了。」

北野說:「我們現在也每天都在一起。」

「……哦。」她點點頭。

樹影斑駁,他溫良的目光從她臉上移開,落去她身後,變得冷靜,低聲說:「有人找你。」

話音未落,人就閃到牆後邊不見了。

陳念回頭看,鄭易從遠處走來。這個時候來找她,一定有比上次提醒更嚴重的事,陳念心裡清楚得很。

她拍拍手上的灰,朝他走去。

操場一處擺著運動健身器械,陳念走到太空漫步器旁,扶著橫桿,兩隻腳分開站在踏板上晃蕩。

鄭易坐在一旁的仰臥起坐椅上,沉默看她玩了一會兒,問:「陳念?」

「嗯?」她心無旁騖的樣子。

「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如果遇到什麼麻煩,第一時間找我?」

「記得的。」她點一下頭,站在踏板上晃來晃去,像一隻來回的鐘擺。

「但你從來不找我。」他苦笑一聲。

「我……」陳念搖搖頭,「沒有困……難。」

「沒有嗎?魏萊他們欺負你,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他知道了。

身體頓了一下,而後繼續在上邊前後擺動。

「告訴你……又能怎麼樣呢?」她說。

「我可以……」鄭易沒說下去。正因她曾經告訴他真相,她才被瘋狂報復。

而後因各種原因,他無法守著她。

此刻,他懷念那段送她上下學的日子。她從巷子裡朝他跑來時眼中的期待和感謝,她背著書包走進校園那一回頭的信任和依賴,如今全不在。

陽光強烈,鄭易額頭曬出細汗。

「她們對你做了什麼?」

「罵我,打了我,一巴掌。」

「還有呢?」

「沒,有了。」

「沒有了?」鄭易盯著她。

晃蕩的鐘擺慢慢停下,陳念看著他,輕輕問:「要不然,還有什麼呢?」

鄭易其實有滿腔的話,但似乎說什麼都沒用。

下課鈴響,陳念從踏板上走下來,回教學樓了。

鄭易一腔苦郁回到單位,聽同事說,老楊的犯罪畫像取得進展,他們已經開始調查符合畫像的年輕人,輟學或職專裡經常逃課的,家庭不和不與父母同住的,有摩托車的等等。只不過,符合畫像的嫌疑人有二三十個。

小姚把那二三十人的照片拿來給鄭易看,大都是花名冊上的證件照。鄭易反感這種一竿子掄成嫌疑人的做法,不耐煩地推到一邊。

小姚見他情緒不太對,問:「你那邊有進展沒?」

鄭易讓自己冷靜了一會兒,開口:「魏萊有個朋友叫羅婷,我一開始就覺得她不對勁。堵了幾回她才鬆口,說魏萊死的前一天,她們欺凌過一個女生。」

「怎麼個欺凌法?」

「又打又罵……」鄭易揉了揉眉心,「她說她走得早,後邊不知道。」

「你去問那個女生了?」

「嗯。她也不說。」

「去案發地附近問了沒?」

「讓人去偵查了。」鄭易說,「還在找證人。」

「你覺得魏萊的死和這件事有關係?」

「不知道。」鄭易用力搓著臉和脖子。他想把這件事弄清楚,想知道陳念到底怎麼了。這憋悶的感覺他快忍不了了。

「你最近是不是太累?我看你情緒不穩。」

「是!我他媽是情緒不穩。魏萊羅婷她們早就該被抓起來!」鄭易猛抬頭,一拳捶在桌上。

小姚噤聲看他。

死一般的靜默後,鄭易也知自己失控,他把聲音控制回去,說:「沒人報案,我也會把這件事調查清楚。」

「然後呢?」這問題太殘酷。

他們的工作裡,「調查清楚」往往等於給罪犯以處罰。可這事給不了。

鄭易心裡陡升憤恨:「為什麼法律他……」

「鄭易你別失控!」小姚叫住他,「不然你想怎麼樣?全部關起來坐牢?他們還只是孩子。」

「孩子就能無法無天?」

「不能,可坐牢就能解決一切問題?他們的人格甚至還沒定型。他們長成什麼樣,我們成年人有推不掉的責任,因為塑造他們的社會、學校、家庭、就是我們這些成年人構建的。

不管在哪個國家,西方還是東方,法律都對孩子寬容。因為他們還可塑。」

鄭易苦笑:「我知道。大學裡,我的老師講過。」

刑法學老師說,未成年人犯罪的人格特點具有假象性,即使犯相同的罪,其主觀認識與成年人也存在差距,很多甚至並未形成真正的犯罪人格。

正因可塑,所以教育與挽救,能把他們拉回來;嚴擊與重罰,能把他們推出去。對社會危害更大。

可是,被害者呢。

鄭易扶住額頭,剛才連他也失控,何況受害者。不罰,罪如何恕?受害人的憤與恨如何撫平。

「更何況,不排除有些孩子能改,有些改不了。那些改不了的就該……」

「誰判斷他是否改,真心還是假意。誰判斷?你,我,還是領導?如果以人的標準來判斷,你我都不會做這行,因為那會有更多的絕望。」

鄭易再度苦笑,或許,人得學會竭盡全力;但也得接受無能為力。

只是目前他還接受不了。

他垂下頭,搖了搖:「小姚,你明白那種被人信任,結果卻讓人失望的感覺嗎?」

「這種感覺能殺了我。」

他聲音很低,像破碎了一般。

……

放學了。

走在雜草叢生的荒地上,北野問:「那個警察又找你做什麼?」

「問魏萊的事。」陳念看到一大片淡藍色的阿拉伯婆婆納,蹲下揪了幾顆心形果實。

「他問了什麼?」

「他好像……」陳念捏爆一顆小果子,說,「知道了什麼。」

北野:「嗯。」

陳念遞給他一束:「你玩嗎?」

北野接過去,拇指與食指一捏,爆炸開,響聲很脆。

那晚,北野沒怎麼說話,陳念也沒在意。他們之間原本話就少。吃完晚飯,在書桌下複習,然後睡了。

自從住來這裡,陳念睡得很沉,半夜隱約感覺北野開了窗子,夜風吹進來,比風扇舒服。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她聽到水聲淅淅瀝瀝從浴室傳來。

陳念睡眼惺忪坐起身,從床上爬起。一道昏黃的燈光從浴室裡射出,像黑暗裡撕了一道口。

陳念揉著眼睛朝那道光走去,透過虛掩的門,她看見北野赤著上身,在洗臉池裡沖洗什麼。

少年的頭髮上全是水,隨著他身體的晃動輕顫著,額發遮住了眼,看不清情緒。

「北野……」陳念輕聲喚他。

少年瞬間轉身擋住身後的東西,一雙黑眼睛銳利地盯著她。

「你在幹什麼?」她迷惑。

「……」

幾秒的沉默後,她邁腳,「喂!」他語帶制止。

陳念看著他。

「洗內褲。」他說,「你要看?」

陳念愣愣看他,半刻後彷彿明白什麼,低下頭馬上就走了。

北野冷靜下去,呼出一口氣,長腳一抬,踢闔上門。轉頭看池裡,水龍頭已把池中暗紅沖得乾乾淨淨。

北野關了燈回到床邊,陳念側臥在床上,月光皎潔。

他知道她沒睡著,躺過去,手搭在她的腰上。他和她疊在一起,像兩把緊貼的弓。

她隱約聞到酒味,極淡;她問:「你喝酒啦?」

「一點點。」他輕聲答。

她轉過身來摟住他。

兩具年輕的軀體相擁而臥,漆黑的眼珠盯著彼此,呼吸聲盡可聞,或戰兢或期盼,彼此或早已契合習慣。

他拿鼻子蹭蹭她的眉毛,她的眼睫,她的鼻尖,他親吻她的唇。

夜風微涼,在皮膚上吹起一陣戰慄。她迎接著他。

柔軟的衣衫鬆開,少女的身體像一塊乳白的奶油,他撫摸她的脊骨,如同撫摸一串會滾動的珠子。

他們抱緊彼此,輕輕翻轉,彷彿這是他們僅存於世的唯一一絲甜。

到最後累了,相擁著睡了。

睡前,北野忽而睜開眼睛,問:「你家的鑰匙呢?」

「在書包裡。」

「我明天把你的書搬回你家,這裡地方太小。」

「好。」

……

日子過去一天,倒計時天數又少一位。

時間變得格外難熬,所有人都蠢蠢欲動。

陳念心如止水,淡定複習。課間,同學們捧著小電風扇討論電視劇和神秘的雨衣人,以此減少壓力。

陳念咬著小熊軟糖,收拾書桌。她的書桌基本清空,只剩幾本資料書。

中午放學,她快步走向校門,老遠看見北野,她跑下台階,他也拔腳朝她走來。但突然,一輛警車開過來停在門邊,鄭易從車上下來,是來找她的。

她沒再看他,鄭易拉開車門,她低頭坐進警車裡。

到了單位,他把她帶到會議室。

鄭易始終沒組織好語言,便去倒水,腦子裡迴旋著他接到的那通電話:「……有人見過她們毆打她,把她的衣服扒光,拖在地上走,周圍很多人圍觀……」

鄭易的手被冰水刺了個激靈,回過神來。

幾個同事留在門外,他獨自進去。

陳念穿著校服,孤零零坐在會議室裡,低著頭,沒精打采的。

鄭易把水推到她面前:「陳念?」

「嗯?」她抬起頭,安靜看他。

她並不緊張,也不疑惑,這叫鄭易無所適從,「你在想什麼?」

「現在是,快到家,的時候。」她緩慢地說。

「到家?」

「嗯。」女孩點一下頭,「如果,不是來這裡;我就快,走到家了。」

她低頭揪著手指,沒什麼別的話要說的樣子。

鄭易:「……」

「陳念,」他沉沉呼出一口氣,問,「魏萊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魏萊?」

「嗯。」

「她打了我,一巴掌。」

「還有。」他說,「然後呢?」

「我忘記了。」她輕輕搖頭,「不記……得了。」

她看著他,眼神清澈而茫然。

鄭易一時啞口無言,回頭看一眼玻璃外的同事們,再回頭時,陳念望著窗外的太陽,微擰著眉,自言自語:「吃完飯,要午睡了。蓆子旁邊,要灑水。」

鄭易走出房間,拉上門。

老楊:「估計是創傷後自我保護,要不要找心理醫生給她看看?」

小姚:「意思是喚醒記憶?」

老楊說:「羅婷她們走得早,走時魏萊、幾個她不認識的女生和幾個路過的男生都在,有可能嫌疑人就在那幾個男生裡。羅婷她們對那幾個男生沒印象。但或許陳念有印象。」

「那倒是。」

「她要聯考了。」鄭易突然說。

「啊?」

「她要聯考了。」鄭易又重重說了一遍。

《少年的你,如此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