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禮物

三十歲生日是一個星期五,我照常一個人。

老何瞭解我的習慣,午夜十二點發了微信祝福,沒有約我慶祝。我爸給我打了個電話,至於我媽,我不確定她能不能先想起曾經生過我這麼一個孩子,再進一步想起生孩子的準確日期。

下午我一直呆在美術館裡整理閣樓,快閉館前,一個講解員給我發微信,問能不能提前半個小時走。「一週年紀念日,我男朋友來早了,都等我好久了。」

我怎麼會不答應她呢,我畢竟是人。

傍晚的生意並不忙,二樓只有寥寥幾個參觀者。幾個月前國航的機上雜誌把我們美術館作為「十大不為人知的島城記憶」之一編入專題,館裡著實熱鬧過一陣,反正票價不貴,文藝的旅行者們逛完教堂,直接拐到這座老別墅裡,拍九張圖發個微博就走。

我也趁機把一樓的一部分連帶前院一起開闢成了咖啡館,選了各色好看不好坐的桌椅,擺得非常適合拍照,且僅適合拍照,力求誰坐誰難受,風水佈局講究四個字,「買完就滾」。

雖然後來機上雜誌換新內容了,但後來老何又給我介紹了一些本地的報紙副刊編輯、新媒體公眾號運營……斷斷續續地用空手套白狼的方式宣傳,終於算是把平民美術館的名頭打出去了。

平民美術館的意思就是說,我們這裡掛不上什麼業界名家的作品,我的助理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給奇形怪狀的參展畫家編造個人簡介、「背後的故事」以及PS黑白藝術家寫真上面。參展畫家年紀最大的80,最小的5歲,分別是老何常年膜拜的質量監督局的X主任的媽,以及老何近期餡媚的某大型國企老總的孫子。我覺得這沒什麼不好,英雄不問出處嘛。

何況館長本人我就是個文盲,熱衷以國產咖啡豆冒充意大利進口、水果茶只用一勺果醬兌熱水還敢賣48來賺取不義之財,離藝術的距離大概有一個銀河系那麼遠。

一個銀河系可能都說少了。

但這不妨礙我今天給自己隨便起了個藝名,掛了滿牆我自己的「作品」。為了製造美術館的虛假人氣,我已經不記得給自己起過多少個假名字了。

一個大眾臉的眼鏡男慢慢晃到我身邊,看著牆上的畫,裝作很欣賞的樣子頻頻點頭,嘴裡發出嗯嗯的贊同聲。其實差不多半小時前他就從宣傳海報支架認出來我就是照片上那個裝神弄鬼的「畫家花彫」了,這會兒估計想要通過對我的畫作表示肯定來硬扮我命中注定的鍾子期。我雖然一直靠著牆發呆,但我不瞎。

他還跟便秘一樣嗯嗯著,我已經翻著白眼轉身下了樓。個子嬌小的前台小葉正坐在門口的高腳凳上,晃蕩著腿看窗外,恐怕也是在等男朋友。

「曼姐!曼姐!」她立刻從凳子上蹦下來,朝我招手,自己則跑到小吧檯旁邊,從檯面上那個圓形魚缸裡拿出一張名片,「看!」

在門口擺個缸收集顧客名片這種勢利的舉動本來應該是老何這種人的主意,實際上卻是我自己想到的,她一度還以為我開竅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搞得像在等誰似的。這可能是整個美術館最藝術的一件事了。

我接過那張黑色的名片,看到上面的名字,「滕真」。

「我小時候看《灌籃高手》,最喜歡籐真健司了。沒想到我的喜好你還挺放在心上的,我不該一直打算開了你。」我拍著她的肩膀說。

「可帥了。」前台姑娘小聲說。

「你不是94年的嗎,那時候才多大?」

「我是說這個,這個!」小姑娘急了,用氣聲喊著,剛做的美甲輕輕點著紙上的「滕真」二字,「這個!可帥了!」

「那我去看看。」我被她逗樂了。

一邊上樓一邊戴上耳機,我給老何撥了個電話:「找你沒什麼事兒,你忙你的。小葉跟我說館裡剛來了個帥哥,我沒留神,打算溜躂一圈找找看,講個電話比較自然一點。」

「我他媽就知道。」她那邊傳來打印機卡紙報警的滴滴聲。

我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老何忙起來就把手機放在一旁,閒了再跟我說兩句。突然手機上跳出許多新微信,煙花一樣在屏幕上接連炸裂。

不知道是誰把我拉進了一個新建的群,貌似是我讀過的第一個高中,有個女同學正在辦孩子的滿月禮,熱心群主發送了海量的「現場報道」,陌生嬰兒的高清特寫中間或有幾張老同學們的合影,嘩的一下充盈了我的信息列表。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好意思直接退出,只是將它屏蔽了。

我高中在那個學校讀了兩年,高三前舉家搬到了另一個沿海城市,早就和這些同學斷了聯繫。去年又回到這個城市,我也沒有試圖撿起這些關係網。

確切地說,我幾乎一個人也不記得了。

合影中,男同學發著福穿著夾克,女同學抱著娃笑得喜慶,陌生得像街上走過的路人,臉上掛滿那種我能想像和理解的、人到中年的平順快樂。

美術館在半山腰,越過樹影,剛好有一整面窗子面向燈火輝煌的商業區,華燈初上,美得不像話。有時夜裡我一個人在這裡發呆,關了燈,朝著窗子走,彷彿可以一路走進紙醉金迷的最深處。

我神經質地翻著這些陌生人的合影,將額頭輕輕抵在了微涼的玻璃上。這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手腕內側,多了一顆很小很小的痣。

人真是奇怪。有時候覺得已經老了,足夠自知了,看得到自己的極限在哪裡。壽路的極限,才華的極限,精力的極限,智慧的極限……懂得天地不仁,不拒絕希望,卻也不再盲目激勵自己一切都會好的。但身體卻還在倔強地生長著,按照基因寫就的計劃,有條不紊地告訴你,還沒有結束。

比如一顆三十歲才長出來的痣。

「不會就這麼完了的。你還會活到三十歲呢……至少是三十歲吧?」

「三十歲也太老了吧?」

「你才老,有種你一過三十歲就死啊!」

突然一些聲音浮出腦海。像一隻猛地躍出水面的鯨魚,劃過天空,又重重跌回黑暗中。而我只是一個溺水的路人,徒勞地想要拉住它的尾巴。

或許是回憶得太用力了,一陣劇烈的頭痛襲來,我靠著玻璃滑坐在地,狠狠地摁住了自己的太陽穴。

「你沒事吧?你好?Hello?」

我沒反應過來,居然是耳機裡面的老何先聽到了,大聲提醒我,張小漫你他媽死了是不是!

一嗓子驚得我抬頭,從眼前的玻璃映像中,看到了站在身後的男人。

「你還好吧?」他笑了笑,又問。

說不清為什麼,我很確定,他就是滕真。

後來老何問過我,第一眼看到滕真的時候,到底什麼感覺啊?

我說,我聽見老天爺對我說,生日快樂。

「你怎麼了?需要幫忙嗎?」

我靠坐在窗邊,仰頭看著滕真。燈光從他頭頂流瀉下來,不出所料暈眩了我的眼。

「需要,」我下意識點頭,「我過生日,需要禮物。」

「嗯?」滕真摘下耳機,有點不敢相信,「什麼?」

張小漫你是傻逼嗎?!

「沒沒沒,沒什麼,」我總算回過神,一個骨碌從地上爬起來,連連擺手,頭也忘了疼,「啥都沒說。」

我迅速掐斷了耳機另一邊老何排山倒海般的大笑聲,轉過身背對他,僵硬地開始欣賞牆上的畫。

偏偏是這張。佔了小半面牆,漆漆黑,特別黑,除了黑色什麼也沒有。

如果是別人也就算了,可以裝作迷惑,好好研讀一下這部作品的立意與表達。但我心裡太清楚這是個什麼東西了——「畫家花彫」女士小時候在動畫片《聰明的一休》裡看到過,屁都不會畫一個的一休被迫和一位大畫家比拚畫藝,要求畫得惟妙惟肖,令在場所有人心服口服。

於是他就畫了這麼一個玩意兒,塗得一片黑,然後轉過身,機智而臭不要臉地宣佈:我畫的是,夜晚飛翔的烏鴉。

「畫家花彫」女士的這幅作品當然不叫《夜鴉》,而叫《夜海》。因為上次她化身「畫家B52」的時候,已經畫過《夜鴉》了。

我盯著這幅畫冷靜了一會兒,估計他已經走了,才轉過身準備離開,沒想到一回頭,他也在饒有興致地盯著這幅畫。和我對上眼神,他笑了笑,很知趣地沒有追問我到底好了沒有。

「這幅畫很有意思。」他主動開口。

我愣住了,不自覺有點臉紅。

「我覺得,作者小時候應該是一休的粉絲。」他繼續說。

我轉身就走。

當然不是因為生氣了。我開心還來不及。

他說作者應該是一休的粉絲。他多有意思。

刀鋒之下出帥哥,玻尿酸中塑型男,這年頭英俊的男生並不稀罕,稀罕的是有腦子又有趣的。

他多懂我啊,多懂藝術啊!

我自動忽略了先前那個很賞識我作品的眼鏡男。

自打第一眼看到他,聽他講了寥寥幾句話,我的心臟都快順著食道蹦出來了,恨不能自己冒著熱氣先跳到他面前去。

大概是一見鍾情吧。就是一見鍾情吧。

我坐在閣樓裡嘿嘿傻笑了一會兒,收拾好心情,打算以「畫家花彫」的面目去認識他一下。下了樓,才發現三層二層都已經空無一人。

閉館時間已經過了。

張小漫你腦子被狗吃了嗎?!

我跑到一樓,正要問小葉要那張名片,小葉卻舉著名片自己迎過來了。

「他跟我說話了!」小葉激動得眼睛都亮了,「他要買畫!」

我們美術館的大部分作品都可以出售。平民美術館嘛,有人賞臉買就不錯了,哪個作者不樂意賣呢。

不過今天牆上幾乎都是我的作品。我在小葉面前壓抑住內心的波瀾,淡淡地問:「哦?哪幅?」

小葉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抄了一個作品編號。我返上樓,開始一張一張比對,終於在三樓的角落找到了它。

很好,非常好。他挑中了全場唯一一幅別人的畫。

「你跟他說過,今天的畫家是館長嗎?」

「沒有,這次沒有,」小葉一臉興奮,「您不是不讓我說嗎?」

你他媽就這次記住了,你故意的是不是?!我歎口氣,在心裡默默思考另一種可能性——連眼鏡男都能看出來我就是這次出展的畫家,他也一定看出來了,故意買一幅別人的作品,就是在欲擒故縱。

沒錯他肯定喜歡我。

小葉關切地盯著我陰晴不定的臉:「曼姐你沒事吧?我覺得他挑這幅也沒錯,說明他挺有品位的,畢竟你都是瞎畫的……」

「你也是有男朋友的人了,」我語重心長地拍拍她的肩,「要守婦道。」

小葉下班之後,我也放棄了整理閣樓的打算,自己跑去健身房上了一堂私教課。

大概是想控制住自己拚命想要聯繫他的念頭,我跟教練說今天想好好出出汗,教練一臉忠厚地說交給我吧!然後讓我做球上平板撐做到脫水。運動的確讓我冷靜了不少,然而大約九點時,我又回了美術館。

我認認真真地端詳了一番他選中的畫,有些迷惑。這只是簡單的丙烯顏料畫,畫的是個短髮女孩子的半身像,穿著襯衫,斜著眼睛不知道在看誰。技法嘛……大約是美術高考生水平。

這是我從閣樓整理出來的畫,斷斷續續已經賣出去過三五張了,價格都不高,還有很多根本沒辦法看,因為以前保存不利,幅面都髒兮兮的了。我不確定它們的作者分別都是誰,只能老老實實地寫「佚名」。

這種水平的畫都展,可見我們美術館窮凶極惡到什麼地步了。

這種水準的畫都買,更說明一件事。

他一定是在故意氣人家啦。

我開開心心地把畫取下來,放進畫筒,決定現在就給他發短信。

我謊稱自己剛下班,開車去了他所在的酒館。

我們這裡也算新晉旅遊城市,大約十年前開始,各種專宰遊客的唬人酒吧如雨後春筍般湧現。當然這都是老何說的。十年前我還沒回來。

難得他竟然在一個還算有點格調的小酒館,老闆我認識,沒錯,只要是我認識的老闆都算有格調。高老頭是一個愛好手工自釀啤酒的大叔,曾經為愛轟轟烈烈走天涯,後來被德國老婆轟出境,回到家鄉,開了這麼一家酒館。

滕真就在門口坐著,桌上放著杯冰蘇打水,沒有喝酒。於是我也叫了一杯冰水,很文靜地坐下來,公事公辦地向他遞上名片:懷才不遇美術館創始人,鍾曼。

鍾曼是老何建議我起的名字,人生在世,拋頭露面總歸會惹麻煩,多些屏障總是好的。當然她有點高估我作為一個藝術家的知名度了。

滕真盯著名片,笑出聲了,但沒說什麼。這讓我更喜歡他了。

好多人都會問,為什麼叫懷才不遇美術館呀,你們怎麼想的呀——他們把這當成一種開啟話題的方式,但實際上,這個明顯是在亂開玩笑的名字,會心就好,何必將它拆解到尷尬呢。

他真的很不錯。

張小漫你已經不理智了,你冷靜點。

我喝了口冰水,把畫筒遞給他:「你要的畫。」

「你們沒標價。多少錢?」

「找不到作者了,送給你了。」

他看看我,想了一下,沒有推辭,抬手喊住高老頭:「你喝什麼?我請你吧。」

「就……來杯橙汁吧?」我笑笑。

我無視了高老頭驚異的擠眉弄眼——點橙汁怎麼了?難道要我立刻對人家坦白說嗨你知道嗎我是遠近聞名的酒鬼我能把你喝破產?

我用眼神表示「做你的生意去吧」,趕走了高老頭。正在琢磨再說點什麼,滕真先開口了:「今天的展覽,都是你的畫?」

否認也沒意思,照片都擺門口了。我點頭:「是啊。然後你一幅也沒有買。」

他失笑,有一點不好意思:「我不是很懂藝術品,我以為你不會願意賣掉它們。很多藝術家都不輕易出售自己的作品。」

「那可不一定,」我歎口氣,「別的藝術家也不看一休啊。」

滕真大笑起來,夜色中一口小白牙格外可愛。我覺得自己沒喝就多了,如果不是高老頭把一杯橙汁砸在我桌上,我可能要把他盯穿了。

「你是做金融的?我在你名片上看到的。」

「嗯。其實原本在英國讀材料學的,太難了,前途暗淡,半途轉行,工作了幾年才回國的。」

「來這裡是出差?」

「不,休假。我其實也是本地人,在一中唸書,大學才去了北京。」

這回可真是驚喜了。我剛要開口說我也在一中念過書,突然想起今天手機微信群裡,那些陌生的人和陌生的合影。

說這些幹什麼,一個共同話題也想不出來。

「美術館裝修不錯。」他自己轉了話題。

「其實挺簡單的,不用吊頂,赤裸裸地露著上面的水電走線,刷白牆,安黑門,地面用自流平水泥或者原裝的一踩就嘎吱嘎吱響的舊木地板,沿牆一排3瓦射燈可勁兒照,組合在一起就好了。根本不費腦子。」

「這麼懂,看來是你自己做的……那個美術館的房子,也是你自己租的?」

我搖頭:「好幾年前買下來的。那時候這一片還沒發展起來,房子也廢棄很久了,一點都不貴。」

「為什麼要買它呢?」

「我不知道,」被他問起來,我也思考了一下,「你不覺得,到這個年紀,很多事情你都想不起來原因了嗎?可能就是一個念頭吧,當時你並不覺得重要。」

滕真看著我。

「可能吧,許多特別重大的人生決定,事後總結分析起來好像很理性,其實當時只是一個念頭,自己都沒意識到,這個念頭才是人生真正的分叉口。」

嗯嗯,說得好,怎麼那麼有內涵啊,不愧是在國外讀材料學的,鼓掌鼓掌。

張小漫啊你控制一下自己啊!

我把冰水往橙汁裡倒了一點,攪了攪:「你為什麼這麼關心這座房子?」

「我們做這行的,對錢很敏感唄,」他笑著打太極,「那麼好的位置,一看就值錢。你很有眼光。」

「你在說謊。」

他愣了一下。我忍住了,沒立刻慫下來道歉。

「好吧,」他摸摸鼻子,「我小時候很喜歡來這裡,那時候把它當鬼屋,晚上還和朋友約著來探險過。那時候我還想過,以後賺了錢,把它買下來。」

那你當我男朋友,我房本寫你名字呀!

高老頭你是不是在橙汁裡給我摻酒了?!

然而我突然間不知道應該問什麼了。其實我不喜歡沒話找話,他剛剛的回答裡面有很多可以追問的小尾巴:那個房子以前什麼樣?你怕鬼嗎?什麼朋友,女朋友嗎?探險遇到什麼好玩的事情了?……

但這一切問題聽上去,都和「美術館為什麼要叫懷才不遇」一樣乏味。

更重要的是,我很少和別人聊過去。我對自己的少年時代記性就不太好,不喜歡自討沒趣。

他這時接起來一個工作電話,聊了幾句就說要回家發一個文件。

「下次有空再聊,反正我們都留電話了,」他禮貌地起身,「對了,其實我覺得那幅烏鴉的畫,特別好。」

他好像想起了什麼,必然不是關於我。

但他提起了烏鴉。這麼多年,我從沒遇見過一個說我抄襲一休的人。

「你開車了嗎?我送你吧。」我突然覺得如果就這麼道別,我們可能永遠不會再聯繫了。

「不用麻煩,」他笑笑,「我自己開車了。」

「哦,」我撓撓後腦勺,「那你送我?」

他有點啼笑皆非:「你的車怎麼辦?」

「扔這兒唄,或者叫代駕。」

「你又沒喝酒你叫代駕做什麼?」

我突然攔住從旁經過的高老頭,劈手奪下他托盤裡的一杯芒果啤酒,仰頭灌了下去。

本來想裝逼喝到見底的,這杯也太他媽冰了,我喝到一半,還是很沒氣勢地放了下來,舔了舔嘴唇上沾的泡沫。

我在幹什麼?

「對不起哦。你走吧。再見。」我乾笑著擺擺手,趕緊拿著那杯酒轉身走到了酒館裡面。高老頭家的樂隊正在唱他們自己重新編曲的《When you say nothing at all》。

其實我平時不是這個水準的,真的。我也不知道怎麼就突然魔怔了,像是偶遇了曾經可望不可即的寶貝,握著手裡的積蓄,覺得這次可以試一試,哪怕只是問問價格呢。

有人拍拍我。

可能是抬頭那一剎那的眼神太驚喜了吧,我嚇到高老頭了。

「你這杯還沒給錢吶。」高老頭說。

突然一隻手伸過來,塞給他一百元錢。我回頭,愣愣地看著滕真走過來,拉開高腳凳坐到我旁邊。

「你……不是要回家發郵件嗎?」

「不是要送你嗎,你不走我怎麼走?」

這男人真是個禍害,一臉正經,眼睛卻會笑。

他拉過我的啤酒杯,不避嫌地喝了一口:「你平時也這樣?」

哪樣?主動搭訕?強行要求別人送我?沒事兒叫代駕玩?還是自己開美術館臭不要臉裝藝術家?我不知道應該回答哪一句,但我知道他不是在笑我輕浮。

「嗯,」我點頭,「今天有點失准,不過老何說了,我一直都這樣。老何是我最好的朋友。」

「很多人不會。尤其是女孩,覺得有失尊嚴。」他打量著我,有點咄咄逼人。

「尊嚴又不長在別人的評價裡,」我笑,「我從來不為主動羞愧。真的驕傲不需要一直端著。她們懂個屁。」

「如果對方不喜歡你呢?也不會難過嗎?」

我理直氣壯:「怎麼可能,誰不喜歡我啊!」

滕真看著我。我以為他會捧場地笑一下,畢竟也是個挺應景的玩笑。

他沒有。半晌,他調轉開目光,突然敬了我一下。

「祝你生日快樂。」

果然當時他都聽清楚了。

這次我是真的有臉沒處放了:「我就隨便說說。其實我不過生日的。一直都不過。」

「那就從今天開始過。」他說。

滕真的眼睛鋪滿潤澤的水汽,我告訴自己,不能看得太仔細,否則會失足跌進大海裡。

《同桌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