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禍不單行

班主任壓根沒聽江河的理由,不分青紅皂白吼了他一通,告訴他要麼坐下要麼滾出去,於是江河再次滾了出去。

邢桂芝則哭了整整兩節課。輕聲嗚咽穿過半個教室傳過來,讓我又想起那個雨夜車窗外的鬼泣,煩得心頭冒火。

上午最後一節課是歷史。張小漫乖巧地跟著老師的講授劃重點,桌子上一字排開三種顏色的螢光筆。這的確是我的習慣,我記得小學初中時候我就喜歡把教科書畫成彩頁,初中地理筆記上面還有我手繪的中國地圖和世界地圖,清晰地標注著各種彎曲的分界線:南北方、乾濕帶、氣候區……與經緯線、省級區劃摻雜在一起,漂亮極了。

每當我開始懷疑她與我無關時,總會冒出這麼一個小細節,如此像我。

又一個念頭冒上來——如果我乾脆就告訴她呢?告訴她,我來自十幾年後的2016年,我也是張小漫。

我就是你。

這麼玄的穿越都讓我碰上了,乾脆就作到底算了,否則這樣活著有什麼意思?「張小漫」冰雪聰明,一定能理解並相信,對不對?我可以把她渾身上下長的痣、從小到大幹過的私密搓事都說一遍,諒她也不敢不信。

就算十七歲的我是如此文靜美麗,但十幾年後既然能長成懷才不遇美術館館長的德行,必然骨子裡是一樣的渾,肯定喜歡這種刺激的事!

我感覺自己又在瘋狂尋找精神寄托來和疲倦感賽跑了。

突然桌子被人敲了兩下,我一激靈。歷史老師看我發呆太過分,直接用手指戳了戳我的歷史書。我低頭看她指的那張圖,腦袋嗡地一下。

這一頁的左下角,孫中山先生大元帥穿著軍裝,雙手交疊在身前拄著一根黑色的疑似枴杖的東西。

老何曾經說過,她是上了一年普通高中之後才轉去職高的,不知怎麼,對高一的知識記憶最深刻的就是孫中山這張模糊得看不清鼻子眼睛的照片,她居然能從這種清晰度裡發掘孫中山先生是多麼的溫潤儒雅,英姿勃勃……

奇怪的是,我也對這張照片印象深刻,還和老何普及過,孫中山先生的忌日就是植樹節那天,老何問我,所以墳頭種樹的習慣是從孫中山先生開始的嗎?孫先生牛逼!

我差點把她轟出美術館。

然而此刻,我盯著這張久違的圖片,太陽穴發脹地疼痛,一股混亂的記憶像是要掙脫頭蓋骨的束縛,爆炸開來。

高一即將結束的那個夏天。

全省歷史會考。

歷史老師鼓勵同桌之間互相考察需要背誦的基本知識。我轉向了我的同桌。

一個臉部模糊的胖子,正對我綻開一臉油汪汪的笑容——好像他每天吃進肚子裡面的花生油都毫不消化,統統透過皮膚和頭髮排出來。

「好啊,張小漫,我考考你,歷史書上孫中山那張大元帥照片裡,他拄著枴杖的時候,是左手放在右手上,還是右手放在左手上?」

我搖頭。

他笑得更歡了。我很厭煩,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禮貌性地稱讚一下,這是個蠻有創意的問題。

「換你考我。」他說,聲音像經過變聲處理,帶著一浪接一浪的回音。

我趴著,下巴抵在桌面上,脖子被抻長,嗓子有些癢,說話聲音也怪怪的。

「有一張照片,是共產國際的馬林同志。」

「……所以呢?」

「所以……他的頭髮是左偏分還是右偏分?三七分還是二八分?」

胖子哈哈哈哈笑得油珠四濺,似乎頗為欣賞我反擊的智慧。

笑聲漸稀的時候,我看到他疲勞的嘴角,耷拉著,甚至有些微微的抽搐。

他其實不想笑。他在討好我。為什麼?

短短的幾個瞬間鋪展成了油膩膩的畫面,錯亂交疊,高一時候的我自己就藏在這層油膜裡面。我更努力地睜大眼,想要看清些,再看清些……只給自己帶來了睚眥俱裂的痛。

「王平平?王平平?!」

我驚醒過來。張小漫還要再推我,被猛地彈起來的我嚇了一跳。

歷史課不知道什麼時候結束了。班長,哦不,團支書小伙子指揮兩個男生抬著一大箱子熱氣騰騰的飯盒,放在了講台上。

我想起被我扔在在座位下面的飯兜。

早上如果滕真沒有來打攪,我應該把不銹鋼飯盒放進那個箱子裡,男生會抬去鍋爐房加熱。現在可好,我只能吃涼的了。

其實就是在鍋爐房熱了也不會好吃,水蒸氣會讓飯菜都軟踏踏的,我對小學時候的午飯記憶猶新,才會那麼喪心病狂地要求吃英朗高級食堂。

「你沒帶飯?」我問張小漫。

「我去食堂買咖喱飯吃,」張小漫笑笑,「我爸媽都忙,沒工夫給我做飯。」

扯吧你就,你爸閒得很,連小白菜都用花盆自己種!

……但,我爸是她爸嗎?

我想起剛剛那個說不上是記憶還是夢境的畫面——這幾乎是我第一次想起關於高中的事情——我的同桌,的確是一個胖子。

可他是男的。

我回過頭,看著教室裡零零散散的男同學們。

沒有一個是胖的。到底怎麼回事?

我打開飯盒,看到裡面腥了吧唧的帶魚,毫無胃口。

昨天沒洗澡。今天早上起來王平平的短髮都是油膩的,劉海貼在額頭上,我平時每天晚上泡泡浴早上衝淋,今天卻遭到了王平平他爸的阻止——他居然跟我說兩天洗一次沒事,小孩頭髮油不油誰注意你啊!

不講衛生的直男癌。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我要不是對王平平這個肉身已經破罐子破摔了,早就扎進護城河裡也要把頭髮洗乾淨了。

現在我覺得自己和油膩發腥的帶魚渾然一體了。

張小漫正要走,江河從教室後門竄進來,幾步跳到第一排我們桌邊:「張小漫,我請你吃飯,你幫我想想辦法,求你了,我不想跟邢……」

他話說一半,看向我和我的飯盒:「哎,減肥啊?」

我「啪」地合上飯盒蓋。

走到學校側門的時候我又遇到了滕真,他和昨天一起踢球的傻大個等人在背陰處交頭接耳,不知道嘀咕什麼呢,一臉犯難。

「王平平!」

我都罵他絕世王八蛋了他還跟我打招呼,真是傻逼肚裡能撐船。

「你有假條?」他興致勃勃地問我,身邊的一串男同學也都一臉期待。

「什麼?沒有。」

「那你出不去,中午不讓出校門買飯了,老師查網吧!」傻大個郝林在旁邊好心補充。

我沒有停步,逕直朝窄門走去,平平靜靜地穿過,站到了鐵柵欄外面。

滕真和他的跟班們集體把嘴巴張成了O型。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走出這道門,小朋友害怕記過,大人卻不試白不試,反正大人都不要臉。

我要去明安街。

口袋裡只有十塊錢,還是王平平媽媽在校門口偷偷塞給我的,讓我饞了買可樂喝。我上學前朝他們要錢,被王平平他爸再次嚴厲阻止,說飯也帶了水也帶了,上下學有爸媽接,要錢幹什麼?嗯?要錢幹什麼?

老子坐鎮美術館的時候,人送外號錢夫人,現在居然被一個中年男子指著鼻子問要錢幹什麼,不如死了算了。

死。這個念頭又冒上來了。

一中靠近火車站,佔據了附近最安靜的一條街,只要拐出去就是一片魚龍混雜。十塊錢在2003年應該足夠出租車起步費,但我不敢貿然全花了,還是打算尋找一條公交線路。秋老虎熬人,我揚著脖子瞇著眼睛看站牌,找了六七個,沒有一條線去明安街。

我離家太久不回,回來後就只在美術館附近轉悠,開著老子的千頌伊同款紅色E400,什麼時候操心過公交車怎麼走。正在煩躁的時候我感覺站台上擁擠的人群中有個男人的手掐了我的腰一把,回頭望見一張紫紅色的臉,當即暴怒:「拿開!」

男人往旁邊吐了一口痰,眼神躲閃,用濃重的口音嘟囔一句「誰摸你啊瞧你長那個樣」,不甘不願地退後走了。

我瞪著他滾遠,剛一回頭,一個民工急著去趕到站的公車,把大包往肩上一甩,直接掄在了我鼻子上。

沖天酸氣倒灌進我腦子裡,眼冒金星什麼都看不見,我捂著臉,晃蕩著尋找一個能依扶的東西,終於踉蹌幾步抓到一根電線桿。

緩過來的時候,已經滿臉都是淚了,純生理反應。

不如死了算了。

那股疲倦終於追上了我。

我看到不遠處,炸串攤旁的水果攤,削菠蘿的攤主把刀放在一旁,在陽光下,使命召喚一般地,朝我亮了一道光。

再次從恍惚中清醒過來,我已經坐在細流河邊上了。

手裡拿著一把鋒刃大約十五厘米長的刀……我是怎麼把它從水果攤順過來的?

王平平的身體構造太奇特了,大白天的,從歷史課到火車站,毫無預兆斷片兩次。

細流河散發著淡淡的臭味,兩岸的垂柳栽得亂七八糟,枝條輕輕掃過我油膩的臉,癢癢的,已經有了衰敗的氣息。我把刀比在左手腕上,刀刃恰好貼著還沒長好的粉色嫩肉。王平平第一次自殺毫無經驗,傷口切得很淺,沒有傷到肌腱,唯一做對了的只有把手放在熱水裡防止傷口凝血。

當被陽光烤得發燙的刀面貼上肌膚時,我竟然感到了一絲快慰。是我的問題,還是王平平這具身體的問題?

或許兩者都有吧。

如果活下來是為了守護張小漫到30歲渡劫,且不說這個去過台灣的張小漫是不是過去的我,就算我成功了,她活過30歲了——那我呢?也以王平平的身份繼續活?

細流河映出王平平被波濤分割的臉。

誰要做王平平。

我握緊了刀,再一次將它貼在了手腕上。水果攤的刀太利了,甫一接觸,就切出一道淺淺的白痕,一秒鐘後,血順著那道白痕滲了上來。

……臥槽好疼啊!!!

去你大爺的誰要死誰死!!!怎麼這麼疼啊!!!好死不如賴活著!!!

中午的網吧人滿為患。

說出來可能沒人信——這是我兩輩子第一次來網吧。

小學初中時候都覺得這不是正經人來的地方,我爸媽自然也不允許。後來央視報道過一次嚴重的網吧火災事件,具體是哪一年我記不清了,大概就是店主擔心包夜的顧客們跑單,半夜下班離開的時候按照慣例把外面的鐵柵欄給鎖了,沒想到午夜起火,打遊戲的未成年們一個都沒跑出來,活活憋死在了裡面。

自打那次事故之後,全城的網吧就開始停業整頓了,再開業之後,一律查驗身份證,謝絕未成年人,我更沒有機會去開眼界了。再說我又不打遊戲,家裡電腦足夠用來看VCD了。

我站在門口,看著台階下面的半地下室中人頭攢動,煙霧繚繞,偶爾有幾個光著膀子的男青年站起身抻懶腰,端著吃完的泡麵扔進垃圾桶。我口袋裡還剩下八塊五毛錢——一塊五用來買創可貼了。

我也是沒什麼資格罵任何人傻逼了。

先不說身份證的事,八塊五能上網嗎?我把目光移向門口的玻璃,紅色膠布貼著大大的一行字「每小時十二」。

「這麼貴!」我忍不住嚎出來了,幾乎忘記了就在幾天前我還在酒吧開了一瓶七百多的麥卡倫。

背後傳來一片排山倒海的笑聲。一群打扮得奇形怪狀的青少年經過我身旁走進了網吧,腰上垂著的鐵鏈子隨著腳步聲嘩啦啦直響。他們和前台的小姑娘熟稔地打招呼,並沒有押下什麼身份證。

於是我也裝作常客一般跟著他們走進去,果不其然,我良家婦女的穿著讓前台小姑娘一把拽住了:「你幹嘛?登記!」

「他們也沒登記呀!」

小姑娘頓了頓,眼睛一翻:「他們……他們身份證都押在這兒了,以前就押在這兒了了。」

「少蒙我,除了黑煤窯礦工和夜總會小姐,哪有這麼押身份證的。我也不跟你找麻煩,我沒身份證,你要麼給我開一台,要麼……」我壓低聲音,「我就報警。」

小姑娘眼珠子瞪得要滾到地上來了。我突然聽到背後一個有點耳熟的啞嗓子:「小雅,你就給她開吧,別磨嘰了。」

不知道是那群不良少年裡面的誰,煙霧繚繞也看不清。叫小雅的小姑娘白我一眼:「行吧,押金30。」

我把八塊五都放在她的面前:「這些夠我上網17/24小時的了,大約42.5分鐘呢,我保證我半小時就走。求你了。」

小雅姑娘被我在懷才不遇咖啡館收銀鍛煉出來的口算能力震驚了。

我不敢等她反應過來,就把錢往她手裡一放,朝早就瞄好了的一台空桌子走過去,剛坐下,玻璃門突然被猛地推開。

「起來,都站起來!」

三個中年男人走進來,其中一個穿著警服,象徵性地朝小雅出示了一下證件:「例行調查,身份證都比對一下。」

我今天真是背到家了。

如果被警察叔叔抓到,王平平她爸豈不是要活扒了我的皮來包沙發?王平平胖,面積大,包個雙人位都有可能!

我沒和其他人一樣站起來,而是將自己盡可能縮小,貓在座位上迅速瞄了一下半地下室的環境——面積不小,越往深處越昏暗,但最靠裡面有兩扇窗,通向一個深井小院。

跑不跑?跑了的話被抓到豈不是更慘?說不定現在跪下求警察叔叔,看在我打扮得這麼良家婦女的份兒上,他們批評幾句就能放了我吧?

「跑不跑?」

誰?誰把我心理活動念出來了?

「操,雷子來了,跑不跑?」

我發現我不遠處站著的那幾個剛剛去前台扔泡麵的赤膊男子看上去比我還慌,目光四處亂轉地相互打眼色。

「哎!你!」警察叔叔站在高處劈手一指我,「讓你站起來!」

我本來就心虛,他一吼我嚇得一哆嗦,猛地起身。

「噹啷」一聲,髒兮兮的地磚發出金屬掉落的脆響。

……我的刀。

那一秒鐘如同慢鏡頭般悠長。刀鋒的震動聲慢慢消散,風扇的轉動聲不緊不慢。

然後警察叔叔就撲了過來。我嚇呆了沒有動,掀桌子扔椅子開始朝門口狂奔的,卻是那幾個赤膊男青年!前台小姑娘尖叫起來,屋裡霎時亂成一團。兩個警察去追男青年,最開始撲過來的那位越過人群朝我擠過來,眼睛都紅了。我嚇得麻爪,眼看著警察伸長手臂就要揪住我的領子,突然有人扯著我的後襟把我猛地拉遠!

「傻逼!跑啊!」

我大腦一片空白,感覺有人用力攥緊我的手腕,帶著我穿過滑溜溜的地板,朝著盡頭幽暗的小窗狂奔而去,屁滾尿流地爬過狹窄的單扇木窗,那個人推著我的屁股把我從半地下室小院推上了人行道,再次拉起癱軟在地的我,連滾帶爬地往下坡疾馳。

我不記得跑了多久。停下來的時候,呼吸都接不上了,耳垂和臉頰都在剛剛翻窗子的時候被樹枝和木框擦傷了,一抹一手血。

我愣愣地站在街頭,喉頭一陣腥甜,卻沒有口水可以咽,火辣辣的疼。半晌,我終於將目光對焦,看向拉著我一起跑的人。

垮褲,上面橫七豎八都是帶子,腰間左右各一條細鏈,肥大的T恤,紅髮,戴耳釘。

和一張年輕稚嫩的臉。

「老……何……」我喃喃出聲。

《同桌的我》